“你…还好吗?”

长孙无极睁开眼,他看起来又衰弱几分,神情却依旧不变,淡淡一笑:“嗯。”

黑衣蒙面人目光掠过他伤口凝结的血冰,眼神闪过一丝疼痛,用手小心的捂上去,掌心升腾起丝丝热气,将那冰凉的钉身和锁链烤热。

鲜血融化,沾了一手,那人五指握紧,呼吸急促。

反倒是长孙无极微笑安慰:“…何必费这事,还会再凝结的…”

蒙面人不说话,面巾外的眸子碎光闪烁,又掏出一颗药丸,喂他吃下,长孙无极头一偏,道:“别浪费…”

“没什么浪费不浪费,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她呢?”长孙无极却只关心这个问题,“…顺利么…”

蒙面人闭了闭眼晴,半晌低声道:“你能不能多关心自己一点?”

“我…就这个样子了。”长孙无极笑,“你再…悬我的心…当真要我死在这里?”

“大阵改动过。”蒙面人犹豫半晌,有心不说,却耐不得长孙无极殷切目光,只得无奈的道,“无法潜入,我在远处感觉了下,似乎状况不太好,连元宝也…”

长孙无极震了震,牵动伤口闷哼一声,那人急忙按住他,小声道:“我想办法…我去想办法…”

长孙无极却已平静了下来,轻轻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勉强。”

“没有。”那人轻轻握紧他冰冷的手,在掌心中反反复复温暖,“我总是…愿意的…”

长孙无极没有动,闭上眼睛。

“还有件事…”那人踮起脚,附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长孙无极默不作声听了,“嗯”一声,问:“…怎么做?”

那人咬着牙,犹豫不语。

“没事。”长孙无极触及掌心里的手,只这一瞬间那原本温暖的掌心也微微沁了汗,他安抚的握握那手指,道:“尽管…去做,我…没事。”

随即他松开手,蒙面人怔怔立在当地,细细摩挲着手指,仿佛要深深体味那刹那的接近和温暖。

很久以后低低道:“我走了…”

长孙无极微笑淡淡:“小心。”

蒙面人又犹豫了一阵子,才匆匆转身离去,黑色身影刚刚消失在崖下,长孙无极脸上笑意已经淡去。

他低低道:“扶摇…”

情势对她不利如此,他不得不拼力一搏。

微微仰首,在裂肤穿骨的冰风之中默然思量半晌,他突然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

冰洞透明,一览无余,长孙无极的目光,却像在寻找着什么。

高天之上透来的月色,洒在刑架之下,拉出长长倒影。

九天之巅因为位置和角度的关系,常年不见月色,只有每年八月十五,才会泄入一缕月光。

那月光自遥远长天而来,照亮今古,照人别离。

长孙无极脸色苍白,如这月色清凉。

长天明月,人月两圆,然而他和扶摇,一个拘于高山之巅,一个困于九幽之境,心心相念,却不得团圆。

其至也许…再无相见之期。

危机四伏,杀气相逼,两人都命悬一线,在命运和机遇之中险险的走钢丝。

然而自己的命运,怎么可以掌握在别人手中?

长孙无极的目光,顺着月影缓缓走了一圈,随即落在了左边洞壁之上。

那里,不知何时打上一簇月光,平日看来毫无异样的洞壁,如今看来却出奇的光芒闪亮。

长孙无极眼神一闪,立即侧头看看刑架。

冰洞不是浑圆的,刑架虽然在正中,但离左边洞壁却更近些,但是以他现在的位置,还是够不着的。

左手被钉死,长钉穿透,要想靠近洞壁,必须横移,那意味着,要被长钉生生横拉,拉裂肌骨,拉开腕脉。

一不小心便会失血而死,再不济,这手也难免废了。

长孙无极看着那位置,算着距离,随即突然将手往下一沉!

鲜血狂涌,在长钉上拉出深深穿透纵贯伤,已经隐约透光。

手腕裂开,却已经能够微微活动,并避开了动脉的位置。

长孙无极看也没看一眼,调整长钉位置,慢慢横移,指尖一点点触向洞壁的位置。

每移动一点,便是一道贯穿的撕裂伤,连同左肩都在扯裂,鲜血滴滴答答落下来,越流越急,顺着长钉滑落,染红衣襟,再在刑架之下积了一滩鲜红。

长孙无极却只平静的,毫不犹豫的向着那个方向,以绝大的忍耐力,承受这酷刑般的痛苦,慢慢撕裂肌肤,慢慢以血肉向前挪移,直到指尖突然一凉,触着了冰冷的洞壁。

长孙无极吁出一口长气,这一瞬间才浸出满头冷汗,混着血色簌簌掉落。

洞壁被冰层覆盖,以长孙无极现在的体力,也没有办法击破坚冰,他一反手,捞了一手自己的鲜血,捂在洞壁之上。

热血渐渐融化冰层,血色手印之下冰水混着血水滑落,长孙无极的手指,终于触到了一件东西。

他手指一拈,缓缓抽出那一方深埋九天之巅洞壁数百年、除了他无人知道其存在、保存良好的长绢。

在冰壁上拭干净手,小心的将那一方柔软的丝绢握在掌心,长孙无极长长吁一口气,露出一丝尘埃落定苦心不负的欣然笑意。

扶摇…相信我…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能保护你。

随即他晕了过去。

穹苍长青 第十二章 诸般心思

头顶剑光交剪,身下幽瑰噬人,身在其间,避无可避。

孟扶摇一闭眼,“千斤坠”加速坠落!

和一剑穿心比起来,她宁可选择先堕入泥泞,哪怕注定是死,她也要多挣扎一刻,哪怕死得更难看,只要能多活一刻,她也毫不犹豫。

她不是单单为自己活,还有那么多她所在乎的,也在乎着她的人们。

一路血雨,好勇斗狠一时之快已经不会再是她的最终选择。

坠落!风声虎虎,四面光影一乱,身后德王幽魂,张着没有舌头的血口迎上前来。

“咝!”

突然腰间一紧,身子一停,却不是陷入想象中的腥臭软滑的黑色泥流,而是依旧停在空中。

孟扶摇睁眼,便看见一道黑红相间的炮弹从上端呼啸着冲下来。

那道风来得太快太猛烈,以至于孟扶摇头发呼的一下散开,眼睛都睁不开,狂风扑面,连呼吸都窒了窒。

那黑红二色飙风一头直冲向她,将近她时并不停留,手中赤红光芒一闪,“啪”一声。

他一剑将孟扶摇身后那张牙舞爪攀附向她的德王幽魂拍碎!

管你是谁,管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幽魂,只要你碰孟扶摇一根指头,必杀!

孟扶摇缓过一口气,正要伸手去拉他,身子突然被人直拽飞起,于此同时,一道白影,和她迎面方向,从崖上掠了下来。

和刚才飙风般横冲直撞气势惊人的黑影不同,这道白影迅捷而轻盈,行动间流线一般利落,如一柄最锋利线条最流畅最符合人体使用力学的匕首,以最减少空气阻力的方式,瞬间毫无滞碍的划裂黑暗一泻千里。

像利剪迎上黑色的细绸,一剖而下,“哧”一声。

只是那一闪间,琉璃眼眸红唇如火的艳丽男子便无声出现在孟扶摇眼前,肘间紧贴着的一柄长剑明光连闪,一路将那些飞剑砰砰乓乓截断,半空中飞出无数雪亮的剑尖碎片,像碎落的茶花花瓣,翻飞在灰黑的雾气里。

独特的用剑方式,流线一般的漂亮身形。

孟扶摇的眼晴,突然微微湿了。

那人掠到身前,伸手一提,身下那个抬手一顶,两大高手刹那合作无间,将正想打招呼的孟扶摇一把扔了上去。

这一扔瞬间孟扶摇便冲破无边无际的灰黑,看见上方光明,然而她怎肯置身事外,半空中一个翻身还想下去,冷不防上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拉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过去。

孟扶摇砰一声落在地面上,顿时觉得脚踏实地的感觉真是好啊,下一瞬她瞪大眼晴,愕然道:“云痕,姚迅铁成,你们怎么都进来了…”

那三个人瞟她一眼,不说话,看出来都很有些生她气,孟扶摇无奈,自己知道理亏,却又没心情讨好,也闷在那里,想了一会道:“我还是下去,那东西很难对付。”

“别去。”云痕拉住她,“战兄有办法破阵,你去反而分他们心。”

“嗯?”孟扶摇挑起眉。

“战兄说他师父当年曾经闲得无聊闯过四境中的前两阵,知道破九幽阵的关窍。”云痕道,“虽然现在这个阵威力更大,多了剑崖,但是办法还是应该差不多的。”

“什么办法?”孟扶摇怔怔想这见鬼的九幽,将入阵者一生中所有杀过的幽魂都驱使出来,这些东西杀不完也死不掉,就算不被伐心蛊惑神智而死,也会被无休无止的缠杀活活累死,能怎么破?

那俩皇帝杀的人,貌似比自己更多吧?自己都快累死了,他有什么理由逃过?

那些魂,不死不休吧?

这样想着,心中突然灵光一闪,隐约掠过一个念头,却电光石火,快得无法捕捉。

大概也因为那念头太过惊悚,意识自动屏蔽。

孟扶摇心刚砰砰跳起,眼前白影一闪,宗越掠了上来,他的紧身白衣也割破了几处,底下剑阵确实威力无穷,便是宗越这样天下第一杀手,顶尖剑术名家,都险些挂彩。

“你怎么上来了?”孟扶摇愕然看他,还没来得及问战北野怎么样,忽觉身下震动,这一方刚刚踏实的地面突然也在变幻,渐渐现出嶙峋的崖面,而那腥臭气息和翻滚泥流,再次重来。

他们还在死门之中,尚未破阵,九幽大阵周而复始,只要未破便永不停息!

孟扶摇脸色一变,跃起探头一看,崖下一道黑色身影如逆风之旗,唰一下倒卷向上直射,而底下无数涌动挣扎的幽魂,掉头的、断臂的、胸口血洞殷然的、全身骨碎的…残缺着零落着歪歪斜斜着,哭叫呼啸哀号着向战北野狂涌而来!

战北野身在半空,无可退避,眼看将被幽魂拖住——

孟扶摇刚刚要奔下——

战北野忽然大喝:

“要我死,成!”

“嚓!”

赤红剑光横掠于颈,唰一声漾开朝霞一般的华光,华光里比剑气更艳烈的热血,泼辣辣飞射出去,在灰黑雾气里曳开一道惊虹!

惊虹未散,宗越衣袖一挥,一道白色匹练横飞而出,展开于雾气之中。

白练大旗一般迎风抖动,染上鲜艳血色,白练之下,一道喷溅着鲜血的黑影飞速坠落!

孟扶摇一声惊呼堵在了咽喉口!

她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僵在那里。

扑在崖边,她看见黑影坠落,幽魂们立即欢笑着尖啸着争抢着挤上去,将那道黑影裹挟在其中,手撕口咬拼命挤成一团,有些抢不上去的,挤掉了头撞飞了腿炸裂了眼珠…黑色的河流不住汩汩翻滚喧闹,直到将那黑影撕成碎片,幽魂终于完成了宿愿,一个个渐渐沉没下去,隐入无穷无尽的幽冥之河中。

黑色泥河复归平静,地面震动渐止,当最后一个幽魂在河面之上冒出一个气泡彻底沉没之时,四面“轰”一声巨响。

孟扶摇在平地上身子一震,忽觉四面一亮,气息一冷,再一看身下白雪皑皑,两侧壁立千仞,身周风雪呼啸,赫然竟是刚才山谷。

第一阵,九幽,破了。

阵破了,孟扶摇瘫软在地却毫无喜色,挣扎着爬起来,大呼:“战北野——战北野——”

她拼命大叫,声音在空寂的山谷之中回荡,撞上山壁,满山都是“战北野战北野战北野…”

四面无人回答,身侧宗越和云痕静静看着她,空气如此冰凉安静,群山无声,山谷无声,仿佛刚才九幽大阵之中,幽魂逼近情形下当空自刎的惨烈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

孟扶摇怔怔坐在那里,心中空空茫茫,将刚才那一暮反反复复想了很久,半晌却突然跳起来,大骂:“战北野,给我滚出来!你再不出来,这辈子我再不认识你!”

身后突有人哈哈一笑。

随即有个热烈而明朗的声音道,“哎,真是小气。”

孟扶摇头也不回一拳就轰了出去,怒:“你混帐!吓人不带这样的!”

那人伸手接了她这一拳,反掌一握便不肯放松了,孟扶摇一挣没挣动,她精疲力尽之下哪里还有力气和战北野拉拉扯扯,眉毛一竖怒道:“放开!”

握住她手掌的温暖的手顿了顿,有所留恋的轻轻抚了抚掌中纤细的手指,终于放开,孟扶摇回首,怒目而视。

身后,一地雪色之中,黑衣红袍的俊朗男子眉目深黑眼神如铁,鲜明灼亮,他深深看着她,没有退让也没有歉意,道:“扶摇,我只是想…多看看你为我伤心的模样。”

我想看看你为我担心伤心的模样,看见你为我颦眉,为我焦灼,为我眼神里写满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