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狠狠咬掉鸡腿尖端的脆骨,用力咀嚼。然后,她转身,脸上的职业笑容放得大大的,露出精白的牙齿和…一嘴的鸡骨头。

“爷,小的不明白您说什么,可是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感激…”不尽。

他俊容平静却坚定直视入她的眼眸,剑眉在听到她的口吻时轻轻挑起。她忽地泄气,自动把最后两个字吞掉。

“好吧,”她没骨气地垂下头,吞掉嚼碎的鸡骨头,“小的明白您说什么。”果然,他这种人,很不好相处的样子,很不好骗。

是错觉吗?总觉得,她好像是自动撞进等待已久的陷阱。

像是察觉了她在想什么,他低低地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再出现,所以我叫椒叔留意,只要有人提及有儿,千万千万要把那人留下,不管用什么手段。”

不是错觉…

“你…嗯,我是说您对我们兄弟俩的恩德,小的没齿难忘,他日有用得着小的的地方,小的万死不辞!”真要有什么大事是连他也应付不来的,也轮不到她万死。

“你为何不问有儿现下是生是死?”

“什么?”她闻言如遭雷击,“你…当初不是说他性命无恙么?难道…难道他…”

“…你误会了,我只是好奇你为何对自家兄长漠不关心。有儿已醒来一个多月了,虽然不能下床,身体却已康复不少。”

“…”又被摆了一道。这人在江湖上除了名的滥好人,彬彬有礼,儒雅宽厚,说的话也的确没有半分不妥,而她却总觉得他每一句话都在给她下套。

是她心虚,还是他根本就知道她…

“你该去看看他的。”他忽而又严肃起来,语中甚至隐带谴责之意,“有儿内伤愈合,心伤却难解,他一直对你留下他一人耿耿于怀。”

“我…”

“何况,要送吃食也该你自己亲自去送,哪有假手他人的道理?”他再淡淡看她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他…”她慌忙跟出。

“他在哪儿?”

百里青衣尚未作答,一个大大咧咧的聒噪声音便横掷过来。

“大哥!画像的事二哥已经办妥,明日即可…咦,这不是那日那小乞儿?”果然是大嘴巴的百里铁衣。而在他身后摇着轮椅慢慢跟上的则是面无表情的百里缁衣。

水无儿捂唇轻轻惊呼了一下,之前见到百里缁衣都是坐姿,没曾想他竟是…

百里缁衣像是留意到她的异常,冷冷哼了一下,偏过头去。

百里铁衣绕着水无儿打量了一圈,一脸的失望,口中啧啧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让大哥一接到消息就提前从宇文家别业赶回来,原来不过是这小乞丐。”

…赶回来,原来他是特意为了她赶回来的?水无儿满心疑惑地看向百里青衣。

他却并未迎上她的目光,而是转头吩咐道:“椒叔,带他去看看有儿,然后收拾一件客房出来给他住下。”

“是,青衣少爷。”

等…等等,她什么时候说要住下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老夫子——椒叔又再次霹雳变脸,老母鸡般气势汹汹飙到她面前,用两根手指掐住她后颈衣领,另一只手装腔作势地捏住鼻子,尖声道:“你这小子臭烘烘又脏兮兮的,几年没洗澡了?还敢去探病?快,先给我去洗个澡!”

“不!”水无儿慌了,开什么玩笑?这么些年多亏了身上脸上一层厚厚的污渍她才得保平安,性别身份没有泄露,要是在这里洗得干干净净再拎出来展览,她的死期怕是不远了。

“你…刚才在门口都没有嫌弃我…”还一把拖住她不放…她委屈得泫然欲泣。

“刚才是刚才!”老母鸡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刚才你外来是客,老头子我自然不好意思说什么,可现在你既然住在我老头子的地盘上,就得按我老头子的规矩办事。”

这恶霸老头子!呜…“那我不住还不行么?”她真是不明白,她自命聪明冷静,怎么一碰到这老管家就像回到了任人宰割的七岁小蠢娃儿?

“不行…”

“椒叔!”百里青衣打断他,“他不愿洗澡就算了,不要强迫他。”

“这…”椒叔鼓起胡子拉渣的腮帮子,大大的不满,不过还是让了一步。“是,青衣少爷。”

“椒叔这是…”百里铁衣张大了嘴巴,望着这一老一少离去的背影。

“椒叔这是已经把小乞丐当自家人看了。可是大哥你为什么…”百里缁衣也蹙起眉。

“我自有分寸。”

※ ※ ※

深夜的京城百里府像一个沉睡的大山洞,连灯笼都不挂,若不是月娘怜惜地投下满地清丽迤逦的月光,院子里真的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百里府的生活就江湖第一府的地位而言,实在是太过简单,京城百里府内除了老管家椒叔,就只有三名仆从,虽说江湖人士不拘小节,可各大世家哪个不是僮仆成群,衣锦食奢?乔帮更是掌握了中原水路的一半生意,可谓富可敌国。至于百里府,无人知道其赖以维生的究竟是何生意,只见到百里府四公子成年地在外奔波,调停武林恩怨,难道真如江湖传言,百里府其实穷得叮当响?

睡到半夜,水无儿被饿醒了,睁着抽痛的眼睛,却再也无法入眠。以往半夜饿醒,她都能拍拍肚皮继续睡觉,今夜却不知为何,仿佛满腹被遗忘的沉重愁绪被再度捡起,压在她心上,压得她往深水里沉啊沉啊沉,沉得透不过气来。

她张大嘴巴,打着焦躁的呵欠,在院子里幽魂一般游荡。该死,这院子也不点灯,害她认不出路。

厨房,厨房,厨房,厨房厨房厨房厨房厨房…

厨房在哪里?

此刻她觉得只有吃才能略微平复她心中的挣扎与焦虑,还有令人绝望的空虚。

迷迷糊糊地游离中,脚下不意绊着地上的细藤条,藤条啪的一声断裂,她应声跌下去。

“暧…”她口中逸出一声轻吟,神智还未完全清醒,身子便已软软瘫下。咦,她不是应该重重地撞上坚硬冷酷无情的青石板么?怎么她现在周身暖暖又软软的,还有两条宽宽的大藤安全地裹住她的身子,不让她与石头地面来个疼痛而亲密的碰撞…

慢这,这不是大藤…她猛然清醒,正待出声,一只大手已早有预料地迅速攀上来,紧紧捂住她的小嘴。

她身体僵住,一种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惊吓而悲愤地心情在身躯内逐渐蔓延,令她手脚冰冷,呼吸仿佛悬于一线。

见她出奇地安静,竟不挣扎,大手的主人缓缓在她耳边低语:“别慌,是我!”

温煦的声音柔和地抚平了她心头涌上的排山倒海般的不安,她陡然放松,任自己瘫软在他怀中,仿佛劫后余生一般。

那声音继续在她耳边低语:“嘘,别出声!”

她的眼睛终于恢复聚焦,黑暗中,白色的身影居高临下地揽着她,伏在围栏下面,月光微弱,但她仍看清了里她脸孔不足半寸处是他线条分明的喉结,刚毅的下巴恰点在她的额心。

这…这这这…

走廊上显现火光,原来是椒叔提着灯笼走过,他一边走,一边口中叨叨道:“我就不信,我就不信了,它还真活了不成?”

身边之人呼吸未变,可水无儿却觉得,他嘴角在微微上扬。是,她看不到,可她就是觉得。

椒叔的脚步和絮叨声渐渐远去,捂住她嘴巴的大掌这才缓缓放开。水无儿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月光照耀之处,竟显得异常得闪亮焕彩,异常的…近。

“哇!”她慌忙推开他,恼怒道:“登徒子!”

“登徒子?”那一边错愕地低低重复。他倒是第一次被人骂作“登徒子”,还是在这种情形下,被这样的人。

一个本该目不识丁的小乞丐对于理解他之前刻意文绉绉的讲话方式完全没有困难,现在居然还在骂他“登徒子”?好,非常好。

他又在笑了,他又在笑了,她肯定!水无儿心下大为光火。

“你…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她低声吼道。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才是吧?”那一边懒洋洋地反问。

“我哪有鬼鬼祟祟,我只是…”肚皮自动帮她回答。“…饿了。”她面容微赧。

“倒是你,堂堂青衣公子,在自己家里装神弄鬼的,玩什么把戏?”她可没有被他转移了问题的重点。

“我么?跟你一样。”百里青衣凑近她,让她看到他露出的一丝白牙。

“你你你没事靠靠那么近做什么?”她舌头打结了一阵,“也…也不嫌臭。”

白天她宁死不浴,椒叔也就不放她进去看水有儿,说会传染脏东西给他,哼,反正他睡了她也懒得去打扰他。

“嗯…”他居然在点头,“的确是很臭。”

她咬咬牙,却是无奈至极。

他站起来,再把她轻轻扶起,动作十分温柔。她心中当下怒意消减了大半,竟任由他牵着,沿着走廊走下。

“你方才,不知道是我时,为何既不挣扎也不抵抗?”正在她以为他会一路安静走完时,他却突然飘来一句。

“我…手无缚鸡之力,抵抗又有何用?”她并未正面回答他,却反问:“对了,你不是一向穿青衣的么?”

“青衣不过是名号,其实我并不特别好穿青衣,只是因为姓名给世人留下误解,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他答得飞快,又出奇地诚实,反而令她有些尴尬。

他该看出了她的避重就轻吧?可是他并未继续追问。

他直接牵她进了厨房,用火折点了盏小灯。灯火昏惑着亮起来,他脸上闲适温和的笑容正正撞入她眼帘。

他转身打开厨房壁橱,轻敲内壁,竟变戏法儿似地扳开一个暗格。

她长大嘴,看得呆了,有机关?秘道?武功秘籍?血书秘闻?

百里青衣却神情自然地从里面捧出一个密封的酒坛。

“这是…”她傻傻地看着。

“这是椒叔珍藏的百年老酒,我自小就知道他偷放在这里不告诉任何人,就常在晚上跑来偷喝。一次只喝一小杯,他从未发现。”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她猛地抽气,这翩翩浊世…嗯,佳公子,竟也干着这种勾当。

“这么多年,他难道就没发现?”

他微笑:“后来是发现了,可他想破了头也不知道为什么酒会少了,只当是透过坛子挥发了。”

她冷笑着撇撇嘴,这个“只当”,也是他旁敲侧击的结果吧?

“只是…为什么告诉我呢?”外人面前的青衣公子,不是这样的,而今晚的他,有问有答,竟是毫无隐瞒。

百里青衣看出她的心思,只淡淡一笑,并不作答。他摆出两个小杯,倒满了,又把酒坛原封不动地封好放回去。又打开另一边的橱柜,拿了些面食点心出来,放在她面前。

水无儿用手捂住小小的杯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我也可以喝么?”

他微笑颔首。

她于是小心地抿了一口,任馥郁的酒香淹没她的口腔味觉。

果然是好酒!她突然能理解为何百里青衣堂堂一个武林仲裁人,百里府大公子自甘堕落作半夜窃酒人,椒叔有这么好的东西不拿出来昭告天下,忒恶毒了。

思及此,她伸出舌尖,满足地舔了舔沾上酒液的纤唇。

“这么好的酒,你怎么舍得与我分享?该不会在酒里下了毒吧?”她眸光直射向他,却是满眼盈盈的笑意。

两声轻咳响起:“若真是下了毒的酒,你此刻才问,也太迟了吧。”

她却摇摇头:“你若真的在酒中下毒,即使我不喝,你灌也会灌进来,我喝了再问你,至少还可以得句实话。”

百里青衣先是微愕,然后朗笑出声。

她低下头,开始为果腹而奋战,却未见他眼神中掠过一抹难言的神色。

遇袭反抗,乃人之常情,也是自然反应,而她却随遇而安到了这种程度,仿佛下一刻遭人杀害也是理所当然,无欲,亦无求。

究竟是什么令她不争至此?

浮花入镜

遥夜潸潸如水。

浓云蔽月,重雾郁林,参差密集的高耸枝桠宛如枯瘦的猛鬼峥嵘的手臂向高空做出擒拿之势。

翠笙寒将自己的面孔隐藏在树木的阴影中,感觉火堆中飞溅的火星要把她熔化,焚尽,却又温暖得离她如此遥远。她听到自己轻轻地,恭敬地唤着:

“主子。”

火堆噼啪了一声,仿佛回应,然后清寒诡异的嗓音猝起:“总算你还没忘了我。”

“主子的教诲,属下一日也不敢忘记。”

“哼。”火焰缓缓映照出来人身影,瘦长而虚弱的样子,却散发着强烈的侵略。

等了许久未见他出声的翠笙寒只得再问:“主子今日来此,有何吩咐?”

来人却忽地叹了一叹:“迷梦,你已经从百里青衣手上逃脱两次了。”

“这…是托了主子的福。”翠笙寒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得这样回答。

“你应该死在他手上的。”

翠笙寒打了个冷颤,美目圆睁,浑身僵硬。

“主子…是要属下自裁么?”

“哼,”他又是一声不屑,“你的确比芳颜醉要聪明,却还是不够聪明。”

“那么主子的意思是…”

“我要你再杀一个人。”

他口中缓缓吐出那人的名字,翠笙寒如遭雷轰。

“为什么?为什么是…”

“你要违抗我?”

“我…”

远处传来不属于自然的轻微枝叶碰撞之声,来人陡然微笑起来:“你很紧张。是怕他看见我,还是怕我看见他?”

翠笙寒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用最好的方式来回答:“迷梦只知听从主子差遣,他看见主子,或主子看见他,都与我无关。”

片刻后,白灿抱着满满的水囊踏叶而来。

“很渴了吧?”他体贴地把水囊递给她。

她深深看他一眼,接过水囊痛快地喝起来,饮毕,她将水囊交还给他:

“你也喝一些吧。”

白灿看看她刚刚以唇饮过的囊口,面皮上竟微微有些泛红。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他动作有些迟缓地接过水囊,欢欢喜喜地灌进口中。

翠笙寒水眸黯淡了一下。

他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她指甲里不知名的粉末悄悄落入水囊中,转瞬便彻底溶解。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