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碎

他心里究竟作何想法,她无从知道,却在药物作用下稀里糊涂倒了一堆真心话出来。

他所做的一切,她没有机会表示接受或拒绝。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奚落白灿一通,好好臭骂宣何故一顿。

殷悟箫再一次醒来,已身在乔帮总部,而守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男人。

那是乔逢朗,乔帮帮主,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表哥,她曾经名义上的未婚夫,一个心高气傲,意气风发的男人。

他眼中是深不可测的情感,赤裸裸地呈现着,一开口便是满满的珍惜,如网一般紧紧捆住她,攫住她。

“箫儿。”他轻唤,仿佛怕过大的声音震碎了她。

殷悟箫看着他,却没有回答。上一个如此唤她的男人,此刻却不在她身边。

她尝试动了动身子,又酸又麻,但四肢尚能正常活动,丹田中似有一股暖流涌动,抚慰着她的五脏六腑。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她终于开口。

“箫儿,这三年来你到哪儿去了?”乔逢朗语气激动。

殷悟箫却皱眉。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又问一次。

如果她没有记错,失去意识之前,她正在百问山庄的地宫中滔滔不绝地数落着百里青衣的不是,然后…

然后那混蛋对她动了什么手脚?

乔逢朗面色丕变,但仍不甚情愿地回答:“是一个白衣男子,他说他姓白。”

那定是白灿那胆小鬼错不了了。

“他可有留下什么话?”她可不敢妄想那家伙会留在乔帮等她醒转。

“他说,你身上的毒已彻底清除了。”

殷悟箫眸光一闪,似是想到什么,面上却无喜意。

乔逢朗止不住心中重重疑问与酸意,握住她的手,恳切追问:“箫儿,那人跟你是什么关系?这三年来…”

“逢朗哥哥。”殷悟箫终于开口唤他,却是为了阻止他问下去。“这些我以后会向你一一解释,可眼下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做。”

对上乔逢朗疑惑的目光,她陡然苦笑起来。

她被丢掉了,像丢包袱一般被丢了回来。

※ ※ ※

乔帮属下三位堂主,率帮众七百余人,星夜赶往百问谷。乔逢朗则与殷悟箫带了几人以正常速度随后行进。

晚风袭来,凉意沁入骨髓,殷悟箫打了个寒颤。

“箫儿,依此速度,我们明日午后即可到达,你不必太过担心。”乔逢朗与她各驾一骑,并头而行,此刻他端坐马上,悠然摇扇,一派闲适。

殷悟箫笑了笑:“逢朗哥哥,我一点也不担心。”担心又有何用?

乔逢朗闻言,慢慢收了扇,忽而哼了一声:“若不是为了你,我断不会派人去救百里青衣那小子。”

“你不救他,也要顾及乔帮的存亡和武林的安危,此次事情轻重,你心知肚明,未必是为了我。”殷悟箫淡淡道。

乔逢朗面上微微抽搐,半晌,才叹了口气道:“箫儿,你以前虽然也尖牙利嘴,却还是天真得讨喜,一别三年,怎么越发的不近人情了?”

见殷悟箫低了头不作声,他又道:“这三年来,我命人四处寻你,从来不敢放弃一丝希望,我心心念念,想得都是你。可箫儿你呢?你可曾有那么一两次想到过我?”他声音平稳,竟不自觉地投出许多哀怨。这样的话,照他平日倨傲的性子,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殷悟箫心中一软,幽幽启唇道:“逢朗哥哥,你我从小一起长大,除了楠姨和筠姨外,最疼我的莫过于你了,这份亲情,即使不说,箫儿也是摆在心上的,没有人替代得了。”

“可那百里青衣…”乔逢朗又是咬牙。

“他救了我,为我解了毒。否则,你今日看到的箫儿,断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份恩情,逢朗哥哥,你不愿替我偿还么?”

乔逢朗愕然盯着她。

“箫儿,你性子向来要强,从不肯出声求我为你做什么,可是你方才的语气,是在求我么?”

殷悟箫淡淡扫了他一眼。

“就算是吧。”她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一阵激烈的马嘶,乔逢朗竟硬生生拉住行进中的烈马,停了下来。

“箫儿,”他定定看着她,双手握住她双肩。“此次事情一了,我们就成亲,可好?”

殷悟箫一震,水眸撞上他的,又缩了回来。

她蹙了眉,眉心晕开浅浅愁绪。

乔逢朗有些心急,又有些沉醉。她的表妹,静静思索时,像一株空谷的幽兰,清甜而隽永;口若悬河时,又如牡丹花王,高傲而眩目,她的美丽,远非一张精致的面皮所能概括。

“好吧。”轻轻脆脆的两个字被撂下。

“什么?”乔逢朗兀自沉迷在她的眉心,眨了眨眼。

“我说,就照逢朗哥哥的意思办吧。”她偏过头去,看向远方。

“箫儿!”乔逢朗握紧了缰绳,欣喜若狂。

可是殷悟箫那平淡的姿态迅速浇熄了他的激情,他腾地抓住她一只纤手:“你告诉我,你这三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变了太多,太多。三年前的她,笑得如空阶坠玉,叮当作声,错落有致:“逢朗哥哥,我不嫁给你了好么?我不嫁你,你一样是我的逢朗哥哥啊!”

殷悟箫忽地笑了:“逢朗哥哥,你一直在问我,这三年来发生了什么,为何却不问,三年前那个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乔逢朗一呆,一抹狼狈在他面上一闪而过,他正待回答,殷悟箫却自顾自接了下去。

“我知道,逢朗哥哥自是为我好,不愿揭开我的伤疤,我知道的。”

乔逢朗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作声。

沉默一阵。

“只是,逢朗哥哥真的不想知道三年前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

一袭瑰丽的笑意染在她红艳的唇畔,还有一丝丝的凄然,一丝丝的算计。

“你想说,就说出来吧。”乔逢朗垂眸,叫人看不清他心中计较。

※ ※ ※

殷悟箫自己也不懂,三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那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只记得,清甜的墨香,忽而倾泻在宣纸上。

“小姐,白天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吧,诗擂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丫鬟久儿递上一碗莲子银耳汤。

“输了?”一朵奇异的笑噙在殷悟箫嘴角,“谁说我输了?即便是输了,也不是输在诗文上。”

“我看,那个青衣绝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小姐才不稀罕嫁给那什么青衣公子呢,小姐心里早有了表少爷了嘛。”

“胡说什么?我说,你们也给我死了这份心,我是不会嫁给逢朗哥哥的,这一点,我和筠姨,和逢朗哥哥都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

“可是…像表少爷这样气宇轩昂,武艺高强又门当户对的男子实在不可多得啊,小姐您何苦再挑三拣四?”一旁的丫鬟拾儿柔柔地蹙了眉。

殷悟箫笑了。这两个丫头,皆是两年前收入府来的贫家女子,跟了她两年,倒是都学得牙尖嘴利了,不过久儿天真,拾儿温柔;久儿直爽,拾儿内敛,两人早与她的亲人无异。

“这与挑三拣四无关,不过我为人太过苛刻,总想找一个十成十合意的人,逢朗哥哥虽好,却不是适合我的人选。”

拾儿翘起唇角:“小姐怎么也用起这种打发蠢人的说法。什么不适合,说白了还是小姐眼光太高,表少爷及不上您的条件。”

殷悟箫被她逗笑了:“你说得对。逢朗哥哥确是有些方面及不上我的条件。只不过我的条件,和世俗的条件倒不尽相同。以逢朗哥哥的人品,应该也寻得到一个强过我十倍百倍的女子吧。”

“那您倒是说说,您的条件究竟是什么,表少爷又如何及不上您的条件了?”久儿不依不饶地撅起了嘴。

“我么…只求一个猜得透我的心,但又万事以我为重的人。”殷悟箫当真认真思索了答道。不过终究是十来岁的女孩家,即使大胆豪爽,面上也难免染了几簇酡红。

“小姐这第一条可就难煞人了,谁不知道小姐聪明绝顶,要猜透小姐的心思,难哦。”久儿摇摇首。

“这第二条就更难办了。古来男子皆以事业为重,以家国为重,还什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要丈夫以你为重,实在有违常理。”拾儿附和道。

“你们说得自然在理,可他有他的家国事业,我也有我的,家国事业固然重要,可夫妻乃是要共度一生的心心相印的人,更在这些身外之物之上。我倒不是要他抛弃这锦绣前程,可是不得不作抉择时,他须得将我放在一切之首。我会这样待他,他自然也要这样待我才好。”

两个丫鬟听了她这一番话,都不由得呆了一呆。

“逢朗哥哥么,待我虽好,可是真有大难临头,只怕,我是他第一个舍弃的人。”殷悟箫不禁苦笑。

“何况这情情爱爱的,原本不过是种感觉罢了,我如今虽不懂,却也知道和逢朗哥哥之间,没有这种感觉。既然我殷悟箫在这人世走了一遭,总要尝一尝真正的情滋味。”

“小姐你…”拾儿喃喃出声,却无处切入。

“…未免太惊世骇俗了。”久儿接上去。

殷悟箫挥挥手:“得了,你们难道第一日认识我么?”

“小姐说得是。”拾儿忽地娇柔一笑,推了推久儿,“方才楠姨叫了你几次,还不快去?”

“哦?”久儿眨了眨眼,笑道:“那久儿先去了。”袅袅退至房门外离去。

殷悟箫也眨眨眼:“久儿这丫头,愈发地娇艳美丽了,我与你打赌,她对我家逢朗哥哥有意,你信不信?”

拾儿幽幽叹了口气:“小姐天赋异禀,洞烛人心,有什么是小姐看不透,得不到的?”

“拾儿,你这话中似有怨怼。”殷悟箫眉峰轻敛,凤目微眯。

拾儿“嗳”了一声,竟有些飘忽:“小姐喜欢青衣公子吧?”

“什么?”殷悟箫扎扎实实楞了一愣。

“拾儿看见了。”

“…看见什么?”一头雾水啊真是。

“看见你桌上的宣纸,被你用袖子遮了一半的。”

“这个么…”殷悟箫面露尴尬,所谓养虎为患啊…

“那便是青衣绝对的下阕吧?小姐对出来了,却隐而不言。”

“那个…拾儿,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中渊源太过复杂,教她从何说起。

“拾儿没有做多余的猜想,小姐一向要强,今日云阁中却宁可认输也不愿透露真相,其中必有古怪。”拾儿低眉敛首。

殷悟箫只得呵呵笑着。自然是有古怪的,古怪大了。

“何况…”拾儿抬头看她,满眼的欲言又止。

“何况什么?”

“何况小姐看着那宣纸的神态,似嗔似喜,一会儿恼一会儿笑,却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殷悟箫头一次觉得哑口无言。

她有么?没有吧?

跌乱红奁

“小姐,想要什么,就一定要争到手,不想要的,便是半点将就也不肯。可是小姐却从未想过,身边之人做何感想?”拾儿徐徐道。

“做何感想?”殷悟箫一愣。

“譬如表少爷,譬如…譬如拾儿。”

“拾儿,你心中有事。”殷悟箫终于确信心中想法,微拧了秀眉看她。

“拾儿…拾儿想问一句,小姐是预备辜负表少爷一番情意了?”拾儿抬起脸,一张花容平静如死水。

“逢朗哥哥与我,本来就只有兄妹之情,何况…”

殷悟箫声音遽止。

“小姐,你一向说一不二,这一次,拾儿也信你。”

熟悉的容颜霎那间近在咫尺,吐出的语句却冷凝得可怕。

殷悟箫愕然低头,正望见胸腹间多了一把匕首,刀刃垂直插入,刀柄正握在拾儿手中。

艳红艳红的血,不置信地汨汨流出。

“拾儿…”殷悟箫颤然启唇,所言却已破碎不堪。慧黠的拾儿,内敛的拾儿,柔情的拾儿,贴心的拾儿,在她眼前分离,分离,最终聚合为一张寒意彻骨的脸。

“为…为什么?”她只能这样问。

“小姐…”拾儿松开紧握匕首的手,后退两步,倏然泪如雨下。

“小姐只知久儿恋慕表少爷,可知道拾儿也…可是拾儿有自知之明,拾儿觉得小姐和表少爷是天生的一对,便一心只想你们能白头偕老,比翼双飞,那拾儿就是死了也甘愿。可是小姐你呢?你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不懂得珍惜,甚至表少爷对你的一番深情你也弃如敝屣。日夜看着这样的你,拾儿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殷悟箫单手捂住腹上仍插着的匕首,咬牙苦笑:“原来…你如此看我。可怜我…做人还真是失败。”一波又一波的疼痛由伤口席卷全身,冷汗涔涔留下她额角,她试着轻轻往后倒去,果然成功靠上书案。

“只怪你太贪心…太贪心…你不懂得,求之不得的滋味…”拾儿盯着染血的匕首,四溢的残红惨白了她的脸,脸上渐渐浮现惶恐与狂乱之色。

“我不许你再让表少爷伤心了,我不许…”

殷悟箫单手绕到背后书案下,翻开暗屉,摸索着楠姨为她备下的防身的麻醉散,却遍寻不着。

她忍痛抬眼看一看拾儿,见她并无再补上一刀之意,心下略宽。

“你以为,我死了,他就不伤心了么?”她蓦地大吼。

拾儿圆睁了水眸,一片茫然。

氤氲水气忽地在殷悟箫凤目中浮现:“我死了,你就不伤心了么…”两年的感情,她不信,当真如此脆弱。

拾儿狠狠地抽气,颓然倒地。

“小姐…”她呻吟着。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怔怔看着伤口,“久儿没有说,会有这么多血…这么多血…”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似要拔出匕首。

“别动!”殷悟箫猛地喝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