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心中纵使这么想,在面圣的时候他却不可能带出来。此次不比往日,他受的是蔡京的举荐,倘若背后再说什么坏话,不但彻底得罪了蔡京,在天子心中也会留下不良印象。前者他可以不在乎,但后者却至关重要,尤其是他刚刚再进一步的当口。

而天子的殷切希望也让他深感动容,从那些言语的暗示中,他隐约察觉到,赵佶竟有让他进政事堂的意图。须知自大观元年以来,政事堂便一直都是四人的格局,未曾有半分增减,若是他真有机会列席其中,无疑会打破外人对此的种种猜测,这对于朝局也是相当重要的。

于是,新任枢密副使终于走马上任,这在枢密院上下也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不过,大多数人对于这个上司都是很满意的——侯蒙不仅有一幅慈厚长者的外表,而行事也与外表极其符合,在这样的人手底下做事,自然不必过于担心受到钳制。

更何况,如今宰臣轮值枢密院的规矩还没有完全废去,只是改一日一轮值为两日一轮值,也给四个宰臣留下了不少空闲。但是,值此辽东大战和西北大战尚未消停的当口,谁都不敢轻易放松。虽然对大宋而言,尚未到国之存亡的时候,但是,眼看着辽国和西夏日暮西山,不着力提防是不可能的。

就在人人忙碌的时候,叶梦得也提出了上书——以在京馆阁学士太多为由,主动要求请郡地方。而他请郡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北地要镇定州!

听到这个消息,不仅高俅暗地感叹,就连蔡京也是吓了一跳。身为叶梦得昔日举主,他当然知道对方有相当高的志向,绝对不会限于给他出谋划策,但是,这样的大手笔仍是惊人了一些。如今河北各地正在紧锣密鼓地备战和整军,远远比不上南方的安逸稳定,这时候叶梦得居然愿意去河北,无疑是想要借机建立功勋。

“少蕴,这可是双刃剑,稍不留神便会伤到你自己,你真的要冒这个险?”

多年交情下来,蔡京早已把叶梦得当作了自己的子侄,问起话来颇显语重心长。“你还年轻,想要建功也是很自然的事,不过,当年苏子瞻虽然对定州城防和军队进行过整顿,却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你骤然上任,这压力实在是不轻啊!”

“恩相放心,我既然要去,对于这些困难早就有所考量!”叶梦得深知自己在这个时候留在京城派不上多大用场,而且,没有亲民官的经历,将来很难再有大进,“苏子由公以六旬之龄尚且在大名府殚精竭虑,我年纪轻轻,若是只知道在京城风花雪月,未免对不住圣上的期望。我曾经对恩相说过,此生最大的希望便是做出一番大事业,如今正是时候。只是辜负了恩相的一片好意,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所谓一番好意,原是指蔡京想要将叶梦得放到一部作为侍郎,谁知这提议只是仅仅提过一次,如今就无疾而终了。然而,蔡京如今却并不恼火。

他在中枢的根基已经很深了,但是在各地官员中,他却没有多少真正得用的人。往日攀附他最紧的人,大多没有多少实绩,所以,在这几年的吏部考评中,他明里暗里把不少实在太不称职的人都弄了下来,以免被人当作攻击他的把柄。而叶梦得一旦去了定州,虽然风险大些,但将来很可能在地方为他树立起一面旗帜。苏辙毕竟已经老了,一旦大名府出缺,将来他也有足够好的人选可以推上去。

因此,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少蕴不是那种凡夫俗子,我劝不住你。你若是真的一心一意要去定州,我定会为你铺平后路!”

“多谢恩相!”叶梦得最怕的便是蔡京不肯放人,如今听蔡京这么说,当下自然是大喜过望。“恩相对我的栽培之恩,我永远不会忘记!”

第五章 旧时袍泽再聚首

叶梦得一走,蔡攸便对父亲蔡京说道:“爹,叶少蕴这一走,怕是没有几年是回不了京城了。不过,等到他日他回来的时候,这政事堂中很有可能便会多上一个人。”

“你说得不错。”蔡京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了窗前,见外面春花烂漫,更是有一种迟暮的感觉。“圣上最喜欢的便是年轻有担当的官员,叶少蕴在京城也算品级高的,居然肯放下这繁华京城请郡定州,自然是正中圣上心意,他日回来必定得以大用。”

说到这里,他突然回头看着蔡攸:“攸儿,那你呢?是准备在京城借着圣上的信任一步步上去,还是学着叶少蕴这样走正途?”

蔡攸却晒然一笑:“爹,少蕴是正牌子进士,而我这个不过是圣上赐予的出身,两者无疑是天差地别,要是到了地方,谁会服我?他可以走正途,我却只能剑走偏锋而已!我是大臣之子,更确切地说,我是宰相之子,只要爹你在位一日,这一点就永远不会改变。我为什么要学少蕴那样,一个人拼命去独闯?”

“你果然长进了!”

蔡京老怀大慰,心中异常高兴:“你能够有如此见识,凭着圣上的信任,他日步步高升不是难事。不错,你在学问上是不及少蕴,但是论心计,你却不输给他!不过,你也须谨记,小聪明能够有一时的效用,却无法保得长久。你若是有时间,还需得在实务上多多钻研,我给你的那些文章,你都看过了吗?”

“都看过了。”蔡攸点点头道,“爹的观点和政见可谓是字字珠玑,只要研读透了,哪怕是吃老本,我也可以将自己的地位牢牢巩固住。”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敬佩之色,“也亏得爹能够想得这么深远。”

“想得不深远不行啊!”蔡京长长叹了一口气,“如今年轻才俊层出不穷,若是我不能有一些招法,别说别人不服我这个首相,便是圣上也会看轻于我。更何况,我后面还有高伯章在紧紧盯着!”

“高伯章聪明天成,不过他对爹爹似乎都保持着应有的敬意,我似乎觉得,只要爹爹你在位一日,他都不会想要用别的方法更进一步。”蔡攸如今已经心情平淡多了,自己争不过高俅,只要乃父能够一直压住高俅一头,那也就够了,等到他日,自有他日的办法可以用,不用急在一时。

“高伯章年纪轻轻,却知道求稳,这一点,朝中不少老臣也比不上他。”蔡京冷笑一声,又想到了那些跳梁小丑的丑恶行径,“若是为了公心而弹劾我蔡京,比如说是侯蒙陈瓘陈次升之流,圣上自然能够容忍,我也能够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倘若是为了一己之私,我却必定不会饶过他们。张康国罢职之后,可不是门庭冷落?换作当年,我不把他编管荆湖,我便不是蔡京蔡元长!”他说着说着便露出了一丝阴沉之色,但随即摇摇头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攸儿,你那三个弟弟都不怎么中用,以后蔡家的天,便要靠你支撑起来了!”

郭成抵达京城自然不能像姚平仲这些年轻人这么快,事实上,当接到转任殿前副都指挥使的诏令之后,他就立刻启程动身。他在西北征战多年,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兼且在金钱上又极其大方,在士卒之中风评极好,因此并不是十分在意那所谓的副都指挥使。只是闻听自己即将有资格给小一辈的讲讲课,他心中自然是非同一般的荣耀。

虽然已经快到五十岁了,但是,他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带着几个亲随彻马赶路,仅仅在姚平仲和钟达抵达京城的第二日,他便紧赶着抵达了京城。由于他自从军之后便一直在西北征战,几乎没有担任过京城的武职,所以竟是一时找不到下处。

先是照例在枢密院和兵部报备,他正愁没有地方可去,这边便有一个亲卫匆匆找上了他,言说王恩请他过去,这不由得让他心中大喜。

西军之中属泾原路战事最多,尤其是当年筑平夏城的时候,更是动用军士将领无数,王恩当年任泾原路副都总管时,郭成正是他麾下的都监,两人关系自然是非比寻常。再加上此番又即将同朝共事,对于王恩的邀约,郭成自然不会出口拒绝。

“王帅如今可真是非同一般了!”看到王恩那宽敞的宅子,郭成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羡慕。倒不是因为这宅子如何豪华,只因为沾了钦赐两个字,便是人臣极致,他怎能没有触动?不过,眼下他既然被调回京城,说不定将来还有大用,这看上去不得了的殊荣,也极有可能降临在他的头上。

“都是多年老交情了,你还没有上任,一口一个王帅干什么?”

王恩瞪了郭成一眼,这才吩咐家人去取窖藏多年的酒。待到那泥封完全撕开,一股浓洌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端的不是凡品。

“果然是老王,这样的好酒也舍得让人分享!”郭成一边嚷嚷一边吸着鼻子,哪里还有半点征战沙场的勇将气质,竟是有些像小孩子,“快点斟满,我的馋虫都上来了!”

“就你最馋!”王恩哪会不知道郭成最是好酒,倘若不是因为郭成来,他也不会舍得这珍藏了数年的宫中美酒。“当初每逢战后开庆功宴的时候,赏钱和军功你不见得会争,但是这赏下来劳军的美酒你哪一次都不肯少喝,没想到现在还是如此!”他一边说一边在郭成面前的酒碗中斟了薄薄一层,口中说道,“刚开始不能多喝,你先品一口解解馋吧!”

郭成见那酒液呈琥珀色,晶晶发亮,心中不由极为欢喜,也顾不得指责王恩小气,端起来便立刻一饮而尽。等到那酒下肚,他眯着眼睛回味许久,最后方才长叹了一声:“果然是好酒!只不过,喝过这个之后,我怀疑今后都不会再喝其他酒了!”

“那是当初神宗皇帝时的御酿,哪有那么多可供你喝的?”王恩没好气地白了郭成一眼,然后又替他斟满,见其又是仰头一饮而尽,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多年好友见面,两人你来我往,不一会儿竟是一小坛子酒全都下了肚子。直到双方都有了微微醉意,王恩方才对郭成道:“如今想及当年旧事,我有的时候都会感到那仿佛就在昨日。实在是太快了,一晃竟已经十几二十年,唉!”

“你还叹什么气,除了过世的姚帅之外,还有谁比你更得官家信任?”郭成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时至今日,当年章帅未曾完成的事,我们都已经一一做到,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当然,不能亲自看到西平府和兴庆府,我还是有点不甘心的!不过,他日若是能够看到大辽上京,也就算扯平了!”

“你呀你呀,还是当年的旧性子!”王恩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个昔日战场袍泽就这么你眼看我眼,爽朗的笑声久久在院中回荡。

酒喝够了,又笑够了,两人自然免不了谈起旧事。郭成为人大大咧咧,朝中的事向来不太关心,在他看来,身为武臣,上面怎么说就怎么做,只管上阵杀敌,其他的什么事都不用理会。也正是因为他这个性格,因此一向都不掺和在那些政争之中,也从不会卷入什么朋党。只是,如今他既然已经到了京城,王恩却免不了嘱咐他几句。

“老郭,如今京城的那些文官虽然没有互相攻击的事,但是,那水还是深得很,你若是无事,最好不要和这些事情有所牵连。圣上之所以调你回来,一是因为你年纪大了,二则是因为你的名声。这一回,有不少军官都要从你的门下走出去,尽管没有正式的师徒名分,但依旧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你自己千万要注意一些!”

“不就是那些小子么,你放心,我都知道!”

郭成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然后便大大咧咧地点了点头:“我这个人就是粗放的性子,想必别人也不会对我感兴趣。你放心,朝中哪怕因为决策闹翻了天,也不关我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最后竟干脆伏案呼呼大睡了过去,不一会儿竟打起了呼噜。

“这人和人还真是不一样啊!”王恩摇头叹了一口气,叫来人给郭成披上了一件披风,这才自顾自地朝门外走去。还没走上几步,他突然感到脑际一阵强烈的晕眩,连忙扶住了旁边的一棵大树,闭目调息了许久方才感到好些。此时,他的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已经是连续几天来的第三次了,每一次的感觉都比上一次严重,若不是在殿帅府治事时很少遇到这样的事,他几乎想要找一个大夫好好瞧瞧,却又怕对方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大病,使得自己再也无法理事。他已经六十岁了,岁月不饶人,他还能再活多久?他若是真的去了,两个小孙子又怎么办?

第六章 朝廷犹重军武事

“爷爷!”

他刚刚睁开眼睛,便发觉两个孙子一前一后奔了上来,不由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他没有理会两个人的问长问短,而是问了一会他们的学业,然后便把长孙打发了出去,单单留下了小孙子王敏中。

见到这个情景,王敏中心中自然有数,连忙上前站在爷爷身边,只是心中却不知道王恩会吩咐些什么。而王恩在沉吟良久之后,最终问道:“敏中,你真的决心从军,走你爷爷的老路么?”

“是!”听到是这个问题,王敏中哪里还有犹豫,连忙郑重其事地答应道,“我最钦佩爷爷在沙场杀敌建功的壮举,男子汉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方才是最好的下场!我愿意学爷爷那样外御敌寇,保家国平安!”

听到这样意态激昂的豪言壮语,王恩却觉得心中异常苦涩。年轻人都是这样,希望能够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博得一个封妻荫子,但是,只有他这样已经打倦了仗的人方才知道,平静是多么可贵。他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亲随尸埋战场,也不知见识过多少袍泽一去不回,所以绝不希望孙子再走这样的老路,可是如今看来,这绝不是他能够用言语劝阻的。

“你这些天随禁军教头练武,我也不知道成果如何,这样吧,你便在院子中舞一回剑。若是舞得好,我便请圣上先把你调到御前,等到有一个出身之后再让你上战场。若是仍像当初那般只是好看的花架子,今后我便再也不许你谈习武从军之事!”

王敏中闻言等时大喜,答应一声后便匆匆前去取剑,然后便在院子当中舞了起来。这一次远远不如高俅上次来时那般花团锦簇泼水不进,而是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虽然看上去颇为呆板,但却带出了几分肃杀的气息,看得王恩也暗自点头,最后更是在心底感慨了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看来这孙子的从军之路,他是阻不住了!

“嘿,老王你这孙儿舞的好剑!”

他正看得入神时,却只听这么一句赞语,不禁回过头来,见是郭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如今正双目炯炯地站在他身边观看。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略略点头便照样伫立在那里。直到王敏中收势而立,他才点头示意其过来。

“这是你郭爷爷!”

郭成不等王敏中行礼,便连连摆手道:“别叫我郭爷爷,我那儿子也比你大不了几岁,这一声郭爷爷,让我的年纪一下子就长了不少!我比你爷爷好歹也要小上十几岁,这样,你叫一声郭伯伯也就是了!”

王敏中从善如流,立刻就改了称呼,喜得郭成当即便解下腰中一柄匕首作为见面礼。而王恩见其一片诚挚,便点头示意孙子收下,沉吟片刻便说道:“老郭,我这孙儿自幼便喜欢舞枪弄棒,如今眼看也已经大了。西北的仗怕是打不了多久,我也不准备让他到西北去锻炼。你这次奉旨教导那些军官,我想把人托付给你,怎么样?”

“嗯?”郭成闻言大感奇怪,“你如今是殿帅,托付谁不行,为什么要找我?我这手重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然对麾下大方,可军法也同样是狠,这一次虽然教导的是军官,也同样不会放手,你就不怕好好的孩子给我折腾坏了?再说,此番人选都是枢密院拟定的,怎么好随便加上一个进去?”

“这一次训练的不仅是军官,还有预备军官。”大约是对后者这个称呼还有些不习惯,王恩的口气颇有些犹豫,“圣上和蔡相公高相公他们商议过,说是那些上战场打过仗的军官固然需要系统训练,那些世代从军的世家中承袭军职的子弟也同样需要教导。当然,那些不愿意从军的除外,而像敏中这样想要从军的,也需要在上阵之前多多训练,而不是只以家传教导充数就算了。”

说道这里,王恩稍稍停顿了一下,低头思索该不该现在便完全抖露出去,但最终还是踌躇着开了口:“枢密院的重组只是第一步,河北整军也只是半步,圣上和诸位相公的意思是,以后但凡是军官,只要有条件,便须参加这样的训练,圣上有意为此赐名为军官讲武堂。”

“嗯?”郭成听得心中大动,兴趣顿时更浓了。只是看王恩的样子似乎有所保留,他也不好多问,只是连连点头赞道,“好法子,真是好法子!向来军官便只凭借军功提拔,往往都是战功彪炳,认得字的却没有几个,更不用说什么军略了。依我看,以后朝廷的政策不该只惠及军人世家的子弟,而应该向寻常军官倾斜一下,这样大家都能有机会。看来,这一次定下的三十名军官还是太少了!”

“三十名?”王恩苦笑一声,忍不住透露了实情,“第一批三十名都是身经百战的,这只是第一期而已,训练时间不过一个月,接下来还有二百七十人。老郭,你是别想消停了!”

对于郭成的抵达京城,赵佶极为重视,召见了之后便立刻让政事堂发了圣旨,正式委任郭成为殿前副都指挥使,兼提举军官讲武堂,让其为第一批抵达京城的三十名军官作讲。当然,郭成几乎是一个大老粗,此次不过是借他的威名压住那些年轻军官,至于具体的军略大势,自有枢密院派人讲习,而这件事便作为这些天最大的新闻,很快传播了出去。

有郭成坐镇,那些年轻军官无论是上课还是下课都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而姚平仲和钟达终于在第三日课完的时候得以面圣。

召见照例是在崇政殿,和姚平仲的平静相比,钟达便显得有些不老实,时不时四处观望,待到最后赵佶驾临的时候,他却有些战栗,根本不敢抬起头来。

赵佶见多了这样诚惶诚恐的军官,当下也觉得心中有趣,微微点头后便示意两人起身。先是问了一些军中情况,又问了问两人的功勋,最后,这位天子才把事情转到了如今北方的战局上。

“二位卿家都是屡建功勋的沙场悍将,朕之所以把你们调回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在京城拱卫什么京畿,而是希望你们在北面继续为朕,为朝廷立功!”赵佶见两人一瞬间脸涨得通红,知道这句话到了点子上,“趁着年轻多多建功,朕等着你们倒是授都总管为一方节帅的那一天!”

这嘉许已经说得很重了,以王恩当日的资历,从一介军校到最后的武信军节度使,也足足用了大半生的时光。当然,王恩虽然机遇好,但毕竟及不上这两个人遭遇的都是大仗,军功提升得异常快,所以不到三十便已经全都是一路都监,若是再打上十年仗,兴许他们确实有可能成为大宋最年轻的都总管。

直到两人离去,赵佶方才摇头笑了笑。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他登基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这十年中,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事,如今膝下已经是儿女满堂。再过十年,他说不定还要添上一群孙子孙女,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那曾经雄踞北方的辽国又会如何?

有了侯蒙这个同知枢密院事,蔡京高俅的工作轻松了很多,而阮大猷和何执中两个人,最近更是有旨免了枢密院的事,只需专心致志处理政事堂公务,这样一来,事情自然更是顺遂。不过,辽金之间的战报依旧不断,眼看着辽国今天三千明天五千的损伤,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股笼罩不去的阴霾——即使辽国人多,即使辽军不怕损伤,若是一直这么耗下去,结果究竟会如何?

而就在人人关注北方局势的时候,西北传来战报——夏主李乾顺之弟,晋王李察哥战死。西军十万人马困西平府灵州,正在扫荡周围援军!

赵佶听到消息的第一时刻,几乎失手摔碎了手中的茶杯。也难怪他如此激动,要知道,当年神宗皇帝五路用兵西夏,便是在期待这样的结局,如今到自己的手中终于完成了这一点,作为一个皇帝,他怎能按捺得住心头喜悦?

而不单单是赵佶,得知这个消息,整个东京城都几乎沸腾了。由于西北和北边的局势动荡不安,天子破天荒地将科举日程延后,而结合之前的例子,但凡能够得到天子赏识的文章策论,全都是切中时弊的,也正因为如此,天下士子无不对时局密切管芯。如今获知这样的大事,街头酒肆茶馆顿时议论一片。

这是继太祖平定南北以后最大的胜利!

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想法,无论先前曾经怎样开疆拓土,湟州鄯州这样的地方毕竟太遥远了,对于中原人而言远远不及灵州这样的地方更加引人注目。更何况,自从西夏占据兴庆府之后,宋军还从未取得过这样大的战绩。在这种情况下,取得灵州只是早晚的事。

而趁着大胜的当口,赵佶终于颁下诏令,自即日起,取得功名的士子可以佩戴刀剑一类的兵刃;河北边境一带的寻常百姓经官府核准,可以凭借官引携带兵器,官引以官府印信为准,若有伪造,罪当连坐,若发觉其中有违例事,追究主官责任。尽管这尚且算不上全面开禁,但与先前百姓只能使用朴刀一类粗陋兵器的惯例相比,已经是大有进步了。

第七章 天子私访讲武堂

既然西北大捷,赵佶自然不会吝惜赏赐。未几,朝议便议定了封赐,陕西六路军前将帅各有恩赏,以严均功为第一,转三官,进枢密使,封开国郡公,依旧节制陕西六路兵马。由于其尚在西北,所谓的枢密使之职自然是名不副实,但是,谁都知道,只要一朝得胜归来,这枢相之职,自然是非严均莫属。除此之外,内廷国库共出钱一百万贯用于劳军,旨意一下,满天下都陷入了一片沸腾之中。

前线将士固然有功,但是,赵佶也没有忘记后方臣子的功劳,政事堂四宰执,除蔡京守太傅,高俅守太保,阮大猷何执中同守司徒,各转二官。枢密院各有功官员各进一级,依照功勋升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霍端友进龙图阁直学士,廖进从枢密北面房副承旨进枢密副都承旨,天章阁待制,而刚刚进枢密院只有半年多的李纲一跃而至北面房副承旨。除此之外,调拨钱粮的户部官员也各有升转,因高俅举荐而回京任职的钟昌在担任了户部度支员外郎三年之后,转度支郎中,进承直郎。

与这些消息比起来,在华亭县之外立上海县,改华亭市舶司为上海市舶司便显得微不足道了。而高傑因提举上海市舶司输送钱粮有功,进江南东路转运副使,更只是一片升迁大潮中微不足道的一小点浪花。

高俅对这一势头很满意,不到四十而为一国宰相,对于自己的弟弟还有那一帮栽培起来的人是否身居高位,他并不是十分在意,横竖还有的是时间。另外,蔡京如今已经六十出头,还未到传说中蔡太师的那一步,这也无疑减少了风险。要知道,在此之前,只有开国宰相赵普以及之后的三朝老臣文彦博被封为了太师,赵佶如今只是封了一个太傅一个太保两个司徒,无疑是很有节制的。

叶梦得便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出知定州,由于他此时已经是宝文阁直学士,算得上是前途无量的官员,这一次出知定州又是得到了天子的嘉许,送行的人自然不少。蔡京由于要避嫌,早就在家中为叶梦得置酒送行,此番便没有派人相送,而高俅阮大猷何执中三人也早已派人去送了程仪,也同样没有来。真正在那里依依惜别的,主要都是一些和他志气相投的年轻官员。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各位请回吧!”叶梦得看了看天色,含笑朝前来送别自己的同僚长身一揖,然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他从来便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在京城,他这样的臣子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天子很快就会记不起他这么一个人,但是,他这一次请郡,却再度在天子面前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于以后怎么样,便要看他的真本事了。

叶梦得离京的时候,高俅却正陪着微服出行的赵佶前往军官讲武堂。尽管每日都有讲武堂的消息传入禁中,但是,赵佶哪里耐烦看这些官面文章,时时刻刻想着自己亲自来看一眼,而高俅自然拗不过赵佶的心意,思量再三也就同意了,只是随行的侍卫却没有少带。

军官讲武堂就设在朱雀门外大街上的一处宅子里,这是整个东京城都知道的事。然而,不说里头全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军官,就说门外那一排八个配着长刀的军士,便没有多少人敢去偷窥。至于那些和辽国抑或是西夏有密切关系的谍探,也由于两国国势日下的关系渐渐偃旗息鼓,因此倒也没什么人窥视,只有一群小孩子时时刻刻在外面张望。

“伯章,这外头看守得这么紧,你要朕如何进去?”赵佶望着那几个威风凛凛的卫士,脸上不禁露出了烦恼的神情,“总不成要朕亮明身份,以天子的身份让他们出来迎接吧,这样还有什么趣味?”

高俅自己也是心中犯难,好半晌,他方才想起自己今日正好带了政事堂的小玺,连忙命一个随从拿着那枚玺印前去通传,谁料没多久,那随从便气鼓鼓地回转了来。

“相爷,门上那几个军汉说了,说是郭帅严命,任凭是哪个衙门的人,只要没有上头的旨意或是枢密院合勘的公文,便是谁也不能进去!”他双手递还了玺印,又没好气地道,“凭着相爷这小玺,便是大内禁中也出入得,更何况是小小的讲武堂!”

“这么严格?”高俅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周亚夫治细柳营的情景,心中不由有些犯嘀咕。这郭成他也曾经见过,似乎不像是那么一个矫情的人,这一道命令究竟是下给外头人看的,还是为了震慑那群军官?

他可以有工夫去想,赵佶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伯章,真的进不去么?要不,朕派人捎信让王恩过来?他是郭成的旧日上司,他一句话应该总是有用吧?”

恐怕未必!高俅在心里暗自摇了摇头,却不想败坏赵佶这难得的兴致,才想命人去殿帅府找王恩,那边眼睛颇尖的高升却瞥见了不远处驰来的几个人影,连忙嚷嚷道:“圣上,相爷,你们看,可不是王帅来了?”

赵佶心下大喜,连忙扒开两个挡在前面的班直,放眼看去,可不是殿前都指挥使王恩?他也不顾三七二十一,直接大叫了一声:“王帅!”

王恩自从把王敏中送到里面去旁听之后,一直都没有看见过这个小孙子,这一日便是想借机来看看,谁料还没进去便听到有人在喊他。听这声音有几分熟悉,他不免循声望去,待到看清那人后竟差点失手落了马鞭子——那个身穿一身便袍,还带着书生似的软帽子的,不是天子官家还有谁?

来不及细想,他连忙掣马上前几步,随后又觉得有些不恭敬,连忙滚鞍下马奔了上去,待到近前时方才想到身后有几人并未见过天子,再加上赵佶微服出行,摆明了是不想让别人获知真实身份,因此只是犹豫片刻便开口叫道:“赵公子,高相公!”

若是有心人来听,这一声称呼无疑是大有问题。高俅乃是当朝次相,除了蔡京之外,还有谁能够排在他前头?便是如今赵佶那几位弟弟,路上或是上朝遇到也是要让路的,更何况是别人。只是王恩身后那几个殿前司军士都是死心眼的,听到这称呼只是心中一奇,根本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

“王帅你来得正好!”赵佶笑着向王恩摆摆手,示意其千万别漏了自己的身份,“我有一个朋友正好在军官讲武堂里,我好些天没看到他了,心中想得慌。原本想拉着高相公好设法进去一趟,谁料门口那一群门神着实仔细,便是政事堂的玺印在这里也没用。正好王帅你过来,你的面子大,想必我和高相公也能趁机进去走一遭!”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恩身后那些亲随立刻把赵佶当作了京城的闲散宗室,毕竟,这种事原本就是常见的。倒是王恩听着吓了一跳,他虽然知道郭成极其严格,但也没想到会弄到这样的地步,几乎想要替这个多年袍泽解释几句,话到嘴边方才吞了回去。

当下他满口答应,带着赵佶和高俅便往讲武堂门口走去。谁知他在京城无往不利的殿帅头衔,放到这里也几乎碰了钉子,那几个军士斜眼看了他一回,虽然恭恭敬敬地性下了礼去,态度却半点不含糊。

“王帅,并非小人等故意阻拦,而是郭帅早有严令。军官讲武堂中的军官都是立过大功,将来更是有大用的人,万万不能让闲杂人等打扰。”说到这里,那卫士似乎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小人自然不敢说王帅便是闲杂人等,实在是郭帅规矩大。这样吧,小人便到里面通传一声,倘若郭帅一力不依,小人也没有法子!”

王恩虽然心下恼火,但是,赵佶在他身后轻轻拉了一把他的衣服,他只能勉强点头答应,心中不免把郭成骂了一通。这规矩严明原本是好事,但也不能到政事堂玺印也不容许出入的地步,要是被御史知道了弹劾一通,这郭成日后还要不要继续在京城任职?

武官在大宋朝永远都不能和文官抗衡的,这郭成究竟在想些什么?

高俅从大门的缝隙中依稀瞧见前院里一片空荡荡的,心下不由暗自猜测。前面几天是请枢密院中的官员前来给军官讲解天下大势,这两天却已经空闲了下来,真是不知道郭成正在怎么调教这些军官。要知道,能够挤进这第一批的,身上无不有着赫赫军功,若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郭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大门终于嘎吱一声打开了,随后便传来了一个声若洪钟的声音:“老王,你怎么有空到这里来?难不成还是对我不放心么,你那小孙子好得很,年轻人不好好折腾一下,将来怎么能够成大器?”

第八章 文武兼行治国道

随着这个声音,郭成大步跨出门来,随即便看见了门前众人,脸色由红转白,又从白转青,竟是在那里愣住了。赵佶他是在回到东京城后就见过的,而高俅他也不陌生,毕竟打过交道,可是,这一个天子一个宰相突然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还要查岗么?

他这边刚想行礼下拜,赵佶便连忙赶着笑道:“郭帅这里果然是门禁森严,我刚刚和高相公想要进去看看,谁知道凭着政事堂玺印还是被人拦了下来。怎么,莫非里头正在干什么隐秘事么?”

郭成着实不知道该称呼什么是好,犹豫了老半晌,他方才勉强蹦出了一句话:“我只是寻思着京城人多,主要是为了防止别人窥探,想不到这些小崽子谁都敢拦!”他狠狠瞪了那些卫士一眼,心中叫苦不迭。万一赵佶看见里头那些人在做什么,不会直接罢了他的职吧?

赵佶遂不再多问,背着手便头一个走进了门,而见郭成顾左右而言他,高俅心下也诧异了,连忙跟在赵佶后面,谁知顺着青石小路才进了那个大院子,他便听到了一阵琅琅的读书声,待到近前一看,他差点没笑出声来。原来,那些年轻军官的脸上或多或少地全都多了些墨迹,个个都在那里垂头丧气地读着书。

“这是怎么回事?”赵佶强忍着笑容,指着那些人对郭成问道,“难不成这就是今天的课程?”

郭成知道躲不过去,脸上自然是懊恼十分:“前几日枢密院一个副承旨来给他们讲行军布阵,结果被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抢白了几句,然后我便问他们兵法,谁知竟有一多半是不识字的。我一时恼火上来,便命他们十三天之内把孙子兵法十三篇背出来,每天背一篇。脸上一个圆圈的便是少背了一篇,现如今只有寥寥几个人背了出来。”

“哈哈哈哈!”赵佶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倒不是因为郭成此举有什么违例之处,只是觉得这个已经过了五十岁的沙场老将还有几分小孩子的脾气。大宋武将中,除了那些家庭条件较好的世家子弟,其他的莫说读书,便是识字也是稀罕事。不过,这些人虽然不懂什么兵法以及行军布阵的必须之道,上阵却极为勇猛。当然,这样的情况也会引发各种各样的问题,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只凭一个勇字,这些军官很可能永远都只能当下级军官,莫说做到一方大将,便是求一个中级军官都不可得。

郭成见一旁的高俅也只是在笑,心中不由愈发惴惴然。“我当年也是在军营之中和那些个参议学了认字,然后囫囵看了些兵书,却也为此耽误了一段时间,当然想让他们年轻的时候能够懂得多一点,莫要捣我当年的覆辙。”

高俅笑够了,便摇摇头道:“郭帅此举虽然急功近利了一些,倒也没什么不对。只是,这人人脸上一堆墨圈未免不像话。你看,其中有些人脸上还有刺字,你再弄上去这么一堆墨圈,看上去着实怪异得很。”他略微顿了一顿,又疑惑地问道,“这三十个人当中,不识字的真有那么多么?”

“着实不少!”郭成见天子只是在那里看一帮子读书的军官,并没有怪责自己的意思,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连忙解释道,“我都一一问过,除了姚家那个小子和其他五六个人之外,有的认识百八十个字,有的则是一个大字都不认识。最后我才知道,因为这一次讲武堂是第一批,各军之中都是以军功评议,所以送过来的无不是战场军功赫赫的年轻军官,但是大多投军很早,要说认字读书根本就没几个会的。”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

高俅和赵佶对视一眼,心中不无嗟叹。为了防止徇私舞弊,如今评议军功都用的是责任制,所以几乎杜绝了冒领军功的可能。而那些军中世家子弟虽然起点高,但是,真的论起战场表现来,有的时候也很难及得上那些平民出身的军官,再加上这些人往日都受过正统训练,往后几批再来参加军官讲武堂也不打紧,这也就为这批人腾出了位置。

“郭帅,你今日让我大开眼界!”赵佶悄悄地从旁边转了一圈回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了。“读不读书和战场上的表现并不相干,但是,之前评议军功的时候,那些识文断字的总归比纯粹的大老粗占了便宜,这样未免有些不公道。此番回去之后,我定然在这上头好好下功夫,一视同仁,决不是一句空话而已!”

郭成闻言大喜,几乎想要立刻拜谢,好容易才按捺住了心头这股冲动。不过,他还是立刻命人打来了水,命这群军官一一洗脸,最后方才领赵佶一一看过这些人的房间,还有那一张长长的课程表。这其中,不少军官都觉得这一行人有些奇怪,而见过赵佶的姚平仲钟达几人却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的惊讶就别提了。天子官家居然有这么好的兴致,居然亲自来巡视军官讲武堂?

而王恩只是瞥了孙子王敏中一眼,便紧跟在赵佶后头。只是十几天的工夫,王敏中已经瘦了一圈,但是精神却看上去不错,他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只是对郭成的举动有些担心,刚刚那些还能够解释为胡闹,但是,先头卫士把拿着政事堂玺印的人挡在外头,这便有些过分了。

一圈看下来,虽然没有看到想象中热火朝天演武的场面,但是,赵佶还是比较满意,临出门时,他突然转过头对郭成笑道:“你也无需有什么顾虑,万事开头难,如今讲武堂才刚刚开始,你能够处处为他们着想,足可见立身持正,至于刚才的事,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东京城乃是龙蛇混杂之地,小心些也没有什么不对。好生去做,只要你能够始终保持公心,将来这军官讲武堂,迟早都会变成武人的太学!”

一番话不但说得王恩和郭成一愣一愣,就连旁边的高俅也是大吃一惊。武人的太学,这一句话自然是非同小可,须知太学从汉朝开始,一直都是天下士子心目中的最高殿堂,哪怕是不能出仕,只要在太学中转过一圈出来,在外头也能受到相当的崇敬。而现如今赵佶居然说能够把军官讲武堂变成武人的太学,无疑是说,可以组建一所军校,而这又是什么概念?

回去的路上,赵佶见高俅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不由笑道:“伯章可是担心,朕给一群武官许了一张这么大的饼,会引起御史的议论纷纷?”

高俅一个激灵惊醒过来,连忙点了点头:“不错,每逢有武臣因功劳入朝,必然会成为御史的众矢之的,而现如今圣上如果要做这样一件大事,则必然也会遭受到他们的攻击。他们的存心虽好,却有可能让民间舆论有所改变,这样一来,恐怕对于朝局是没有好处的。更何况,如今的情势……”

“正因为如今的情势,朕才不得不痛下决心。”赵佶收起了笑脸,一字一句地道,“如今我国看似稳定,其实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外势的干扰。西北就算大胜,也需动用大量钱粮安抚。倘若不能在军事上盖过辽金两国,谁敢断言未来如何?朕并不是说一定要文武并重,但是,如今武事远远不够。不说别的,前些日子泸州又有一群西南夷闹得沸沸扬扬,朝廷益州路派出了三营七千五百人军士,结果几乎一触即溃,最后还是用夷人土军方才克制住了。天下那么多禁军,倘若只有西军能用,那于国又有什么裨益?”

这一通话说得入木三分,高俅也不得不承认很有道理。然而,整军不比梳理一个枢密院,要做的工作不计其数。再说,当年只是动一个枢密院便惹得上面下面鸡飞狗跳,更不用说动整个军伍了。单单看如今河北整军的结果,便是裁汰下来各式军卒七万五千人,要是延升到各地,立刻就是一个更大的数目。而这就意味着,原本就不算很宽松的大宋财政又会受到空前的压力,除非辽国眼下便送来一大批钱——当然,这只能在心里想想。

思量再三,他却不好在赵佶头上泼凉水,随即开口建议道:“圣上之前不是曾经说过,要让军中宿将也给枢密院各层官员讲讲武事么?借用这个机会,可以趁机把讲武堂的架构再扩大一些,然后废弃军官讲武堂这个名字,而直接便用讲武堂,而对象不一定便是军官,而可以是那些对武事感兴趣的文官。等到时机成熟,便把讲武堂改成讲武院,然后对外招收学生。今后若是开武科,名额从这里取三成,这样应该会有些效用。”

这几乎是套用了蔡京当初的兴学计划,但是,武学和一般的学堂不同,官员的重视程度较低,而这样一条路子无疑比单单从军要理想。只要能够真正推行下去,无疑便是又一条出路。

“伯章,你比朕狡猾!”

听到这句评语,高俅微微一笑,心头却有些得意。若是不狡猾,自己能够在这些年一直左右逢源春风得意么?

第九章 千金女招摇过市

时值初夏,开封府地界上的男女老少自然便换上了夏衣,而朝廷也向各级官员颁赐夏装。放眼看去,街头巷尾尽是五颜六色,尤其是坊间勾栏女子更是衣着暴露,时时放射出勾魂夺魄的目光。

当然,即使是盛世时节,街头却有一色人物是决计少不了的,那便是衣不蔽体的乞丐。自潘楼大街到朱雀门外街巷,时而可见三五乞丐在那里沿街乞讨,每日送往化人场火化的尸体,也每每有数具到数十具之多。开封府虽然屡屡命人清查,但对这种情况也是无可奈何,最后只要皇帝没有去上清宫上香礼拜之类的事,也就任由他们去了。

晌午时分,初夏颇为炙热的阳光下,几个乞丐正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清理着身上的虱子,那些运气好的则在清点破碗中的铜钱。突然,一个眼尖的瞧见不远处一蹦一跳地过来一个小女孩,顿时扯开嗓子叫了一声:“喂,那位小姐又来了!”

一声叫唤顿时让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见那小姑娘正是前些日子一直来的,个个不由都是眉开眼笑,脸上都露出了平生以来最温柔的笑容。那小姑娘倒也没什么平常的,不过就是两根冲天小辫,身上穿着寻常的布衣裳,只是头颈里挂着一个银项圈似乎还稍微值几个钱。当然,从她那白皙的皮肤中依然能够看出一点她的出身,因此这些乞丐并不敢将其当作寻常人家的女儿。

“我今天带了馒头!”

来人正是高嘉,只见她费劲地放下了手中的篮子,笑吟吟地道:“这是刚刚蒸出来的白面馒头,一人一个!”

听到有吃的,一群乞丐顿时欢呼了上来,却不敢上去抢,而是一个个按次序拿了一个,然后便开始大快朵颐,不一会儿,篮子里固然是一干二净,而他们手中的馒头也几乎全都到了肚子里。这时,一个刚到这里不久的小乞丐一边小口小口地把馒头往嘴里塞,一边向旁边的那个老乞丐问道:“这小姐儿是谁,我看大家似乎都认识她!”

那老乞丐早就把一个馒头吃完了,此时打了一个饱嗝,悄悄看了高嘉一眼,便低声对那小乞丐道:“这小姑娘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每次不是馒头便是舍饭,家里大约是极有钱的。你可千万别打什么歪主意,上次有个不识好歹的想要拐了她去讹诈钱,结果当即就被人拿住了,到开封府打了板子不说,立马就是流配沙门岛。你别看她衣裳不起眼,肯定是顶尖富贵的人家,再说又好心,这年头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小乞丐听得一愣一愣,许久才知道点点头,正在这个时候,旁边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中年乞丐,长得又高又瘦,不由分说地伸手便去夺高嘉头颈上的项圈。

见到这个情景,所有的乞丐都不禁惊呼了出来,而高嘉却站在那里动都不动,仿佛吓呆了。而就在那中年乞丐脏兮兮的手即将碰到高嘉身上的时候,他整个人突然高飞了起来,腾云驾雾似的被摔在了地上,半晌都动弹不得。

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出现在高嘉身后,满脸惶恐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高嘉这才捂着胸口吁了一口气:“没事没事,隔几天便会有这么一回,刚才真是吓了我一跳!”话虽如此,看她那张古灵精怪的脸,哪里有半分受到惊吓的样子?

看到那中年乞丐躺在地上呻吟连连,刚才说话的小乞丐着实唬了一跳,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真是好厉害!”

“这算什么!”那老乞丐没好气地瞪了地上那个家伙一眼,冷笑一声道,“这种事情多了,这家伙运气好,根本没有近得身,以前但凡有碰过她的,那手第二天就全都废了!这开封府地界上,我们算是最最低等的一群,上头还有无数地头蛇看着,光是看这些人护着这小姐的情形,便知道人是我们动不得的!”

高嘉却不知道别人如何议论,好容易出来一圈,她自然不满足光是施舍几个乞丐就算了,摆摆手示意身后那汉子离得远些,便一蹦一跳地往集市上去了。这一日正好是十五,州桥两边热闹非凡不提,那些佛寺道观旁边更是摆开了一长溜的摊子,有卖小玩意的,有卖饮食果子的,还有卖浆水的,总而言之应有尽有。

她兜里一分钱都没有,但一路上只要在哪个小摊边驻足一会,然后再露出那可爱讨喜的模样,几个小贩旧时不时塞给她一些东西,因此不过一会儿,她的怀里就多出了一堆玩意。当然,她固然是高兴了,却苦了身后几个紧跟着的家人,一面要注意有没有人打歪主意,一面还要一路结帐,否则传扬出去若是说高相公的千金乱拿东西,那乐子可就大了。

离开高嘉不远处,却有几个家丁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女子正在缓缓前行。虽然顶着一层面纱,但是从通体所穿的衣物以及朦胧显现出来的一丝气质来看,却端的是一个绝色佳人。不少看到此情景的年轻公子想要上前搭讪,却都被那几个家丁挡在了外头。没过多久,高嘉便和那女子打上了照面。

在家里见过的人多了,高嘉的眼光自然很毒,只是第一眼,她便觉得这女人看上去很不寻常,下一刻,她的目光却完全被对方腰间的那一枚玉佩吸引了去。就是以她的身份,曾经想要这种于阗美玉,爹娘都未曾允准,如今竟然只是那么斜斜垂在别人的腰间?

她在那边歪头呆呆地看着,却没注意到身后几个家人已经跟近了。其中一个汉子见高嘉站在那里直发呆,只能上前轻轻唤了一声,这才叫回了她的魂。

高嘉恍过神来,见那女子往大相国寺的方向走去,连忙拔腿追了上去。她倒没有其他目的,只是觉得好奇。她曾经听爹爹说过,这于阗美玉每年进贡的数量都极其有限,除了真正的高官还有宫里那些嫔妃娘娘,其他人是绝对弄不到的。一时间,她对于对方的身份无比好奇。

无论是那个女子还是跟从的一群家丁都没有想到有个小姑娘对他们生出了疑心,只是在前头徐徐而行,很快便进了大相国寺。而追过来的高嘉在抬头看了看大相国寺那四个大字时,突然一跺脚紧跟了上去,心里却在暗自祈祷。她跟着父母来过这里好几回了,里面的几个当家大和尚都认识她,只希望待会不要被人认出来就好。

哪知道怕什么便偏偏来什么,正当她蹑手蹑脚地远远跟在那女子一行人的身后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惊讶的声音:“高小姐!”

听到这三个字,高嘉顿时心道不好,见前头几个人仿佛没听见那样继续前行,她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头来,而入目的却是一张她最不情愿看到的脸。

“智光大师!”

智光诧异地打量着高嘉,见其一身寻常民间孩子的服饰,心中不由暗自感慨。早知道高俅的那位千金最是好动,谁知道竟会真的穿这么一身四处乱跑。他四下看了一眼,见几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高府家人就在不远处,心下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还好,这小家伙总算不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

“高小姐怎么会到大相国寺来?”

高嘉见那女子进了大雄宝殿,她便一本正经对智光道:“我刚刚在路上看到那位小姐,觉得很可疑,所以就跟过来了!”看到智光愣在那里,她随即促狭地一笑道,“骗你的啦,大和尚,我不陪你说话了,否则人就跟丢了!”

言罢她便一溜烟地跑了,只留下智光一个人在那里苦笑。这高相公既沉稳又老练,怎么会生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女儿?话虽如此,高嘉跑到他的地盘上,他却也不敢小觑,连忙唤来一个知客僧,让他到里头去唤了几个会武的僧人出来守着寺门,又叫来几个人跟在后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高嘉出了事情,他也同样担待不起。

这边刚刚布置完毕,他便看到了不远处悠然行来的一群人,心脏立刻猛地收缩了一下。不是吧,今天是什么奇怪的日子,居然这么多达官贵人全都集在一起来了?那个牵着一个孩子的手缓缓行来的,不是当今天子又是谁?不消说,旁边的那个人定然是定王赵桓无疑。

想到这里,他那敢怠慢,连忙带着几个僧人快步迎了上去,近前便深深合十行礼道:“赵施主!”

赵佶对于智光的这一声赵施主极其满意,当下便略略颔首,然后对身旁的赵桓道:“这是大相国寺的智光大师,佛理精深自然不必说,就是学问也是很好的。以后我也会让他来给你讲讲佛理,虽说佛道不同流,不过稍稍了解一些,也可知道天下信奉佛道的人究竟是为何而沉迷。”

第十章 寻借口官家教子

听到赵佶这种论调,智光只能在心中暗自苦笑。似赵佶这样想法的人天底下并不少,只是,会当着自己这个和尚的面说这种话的,赵佶也是第一个。这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天子官家,也同样因为对方深悉自己的本性。从深处说,自己确实算不上一个断尽六根的出家人。

和赵桓打过招呼之后,智光便陪侍在赵佶旁边,既然天子驾临,他也顾不上高嘉是不是会惹上麻烦了。他一路走一路小心翼翼地陪着赵佶说话,见大雄宝殿那里已经是香客云集,便朝赵佶笑道:“赵施主,今日乃是十五,所以寺内香客太多,若是不介意,便无须去大雄宝殿了,不如去后面的禅房略坐一会如何?”

赵佶却是兴致极高,直截了当地摆摆手道:“人多又如何,我今日原本就是出来散心的,正好到人多的地方凑凑热闹。你这大相国寺着实是香火鼎盛,以前伯章还和我说过,杭州灵隐寺虽然号称东南古刹,却已经是有些倾颓景象,哪里像你这里?既然来了,今日晚上你便整治出一桌素斋来,我早听说你这里手艺不寻常,正好大快朵颐!”

天子这么说,智光哪里还有推搪的余地,连忙躬身应是,然后低头悄悄瞥了赵桓一眼。见这位不到十岁的皇子正在东张西望,脸上充满了好奇,他也不由微微一笑。任是这位定王平日表现得如何沉稳,究竟只是一个孩子,难得出来这么一回,哪里脱得了小孩子脾气?

赵佶却不耐烦智光这么一个主持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三言两语打发了他走路,只留下了几个僧人随行,这便举步进了大雄宝殿。一进殿,一股浓浓的香味便直冲鼻间,几乎让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要知道,那些来上香的多半是寻常百姓,哪里全都置办得起好香,竟是什么劣质货色的都有,再加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即便他再好的兴致,也几乎打起了退堂鼓。

正当他准备换一个地方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不远处一个小小的人影,登时愣住了。他心中疑惑得紧,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时,方才发觉没有看错,随即便笑了。这人多嘈杂的地方,那小丫头高嘉躲在柱子后头鬼鬼祟祟地在干吗?

他拉着赵桓便走了过去,绕过好几拨人群,他便站在了高嘉身后,冷不丁一巴掌拍了上去:“嘉儿,在看什么呢?”

高嘉差点被这一巴掌惊去了魂,好容易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她转头一看便又傻了——天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她以前虽然不认识赵佶,但是,收了那块玉佩再加上又进了几回宫之后,立刻就明白了这位赵叔叔是什么人。由于赵佶很是喜欢她,因此她即便在这位天子官家面前也是老样子,此时一惊过后便立刻出口唤道:“赵叔叔!”

赵佶对这声称呼很是受用,旁边的赵桓却吓了一跳。他这是第一次见到高嘉,也从来没有想象过,在他们这些皇子皇女之外,居然有人能够称父皇一声赵叔叔。他抬头看了一眼父皇,见其眉开眼笑,心中不由暗自纳罕——这小丫头是谁?

叫了一声赵叔叔过后,高嘉连忙上前拉住了赵佶的手,然后低声道:“我刚刚看到一个可疑的人,所以一路跟着她到了大相国寺。赵叔叔,我看到她可是有一块于阗玉佩呢!”

赵佶心中好笑,不由板起脸道:“小孩子家的,认识什么于阗玉佩?”

高嘉却根本没有被赵佶这态度吓住,不依不饶地反驳道:“上次你送给爹爹的那块于阗玉镇纸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多次,早就记住了!再说了,爹爹给我说过好多次于阗美玉的形质,我哪里会认不出来?”

赵佶越听越觉得奇怪,便分出一手牵着高嘉,往那边挪了几步。他倒是没注意那玉佩,目光只是在那女子身上打了个圈,然后便扫了一眼那些家丁,一瞬间,他原本柔和的目光变得异常凌厉,抓着高嘉赵桓的手也稍稍紧了一些。

高嘉吃痛不住忍不住抽回了手,见赵桓虽然小脸眉头皱得极紧,却依旧没有缩手,不由暗自耸了耸肩。许久,赵佶收回了目光,这才醒觉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不禁低头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见高嘉在旁边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而赵桓则是脸色平淡,心中自然感叹了一声。

这两个孩子的性格相差着实太大了!

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在脑后,他便蹲下身子,低声向高嘉问道:“你是在哪里跟上他们的?”

“在集市上!”高嘉爽快地回答了一句,眼睛又往那边瞟去,“赵叔叔,难不成那女人的身份真的有问题?”

“也许吧!”赵佶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句,心中起了一个大疙瘩,只是当着两个孩子的面不好表示。思量片刻,他便起身招来身后的一个御前班直,低声嘱咐了几句。只见那班直满脸诧异,但仍旧是依照吩咐快步离去。

安排好这一切,赵佶便低头对高嘉道:“嘉儿,今天晚上陪我在大相国寺吃一顿素斋好么?我让人回去和你爹娘说一声,他们决不会怪你的!”

“赵叔叔请客,我当然留下!”高嘉嘻嘻一笑,很快便把那女子的事扔在了脑后,“只是赵叔叔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行!”

赵佶见惯了别人对他百依百顺,哪里曾遇到高嘉这样讨价还价的行为,自然大感新鲜。这普天之下,似乎还没有什么条件他不能接受的,当下便很是爽快地点了点头:“好,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够做到的,全都答应你!”

高嘉闻言喜上眉梢,差点蹦了起来:“赵叔叔你可说话算话,我要和你送给爹爹的那种一模一样的于阗玉镇纸!”

“啊?”赵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竟伸手在高嘉鼻子上轻轻捏了一记,“你这小丫头,明明知道这镇纸只有四块,居然还敢敲诈我!”

听了赵佶这回答,高嘉略有些失望:“赵叔叔可是答应人家的!”

“一块给了你爹爹,一块给了蔡元长,一块给了我的嫂嫂,一块我自己用,你让我怎么办?”赵佶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一摊手,见高嘉的小脸上全都是乌云,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样吧,你也回送一件东西给我,我才好把那于阗玉镇纸送给你!要知道,你爹那个镇纸可是远远比不上我的,我那可是一尊玉狮子,惟妙惟肖得很!”

另一边赵桓顿时大惊失色,从父皇的话中,他已经隐约猜出了高嘉的身份,这天底下能够和蔡京平齐的之有一个高俅,所以说,眼前这个小丫头多半是高俅的宝贝千金。

只是,他常常出入福宁殿和崇政殿,当然看到过那尊玉狮子镇纸,也已经眼馋了许久,只是从来都是按捺住心情,不敢开口讨要。而那次三弟赵楷刚刚进封嘉王之后,曾经自恃宠信,一定想要赵佶把那镇纸下赐,结果非但没有要到东西,反而还惹了赵佶发好一顿大火。这样的心头爱物,自己这位父皇居然会轻易赐给别人?

高嘉心中爱极了那块镇纸,听赵佶这么一说,更是心中神往。然而,面前是堂堂天子,要什么东西得不到,她能够拿出什么东西作为交换?

“想不出来就慢慢想,总而言之,我那块镇纸会留在那里,不会送给别人!”赵佶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很随意地拉起了高嘉的手,又牵起了赵桓,便往殿外走去。

由于智光的吩咐,这一晚上的素斋当然是极尽丰盛,就连高嘉这样最挑剔吃食的人,也是吃得赞不绝口。而赵桓往日在宫里被一群人教导成一味节制的习惯,因此几乎是吃了一点便看着赵佶和高嘉在那里大快朵颐,心中不由很是羡慕。

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态度,赵佶颇有些两极化,先是对其不理不睬,后是因为愧疚而对其照拂有加,所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教导方式绝对是有些偏颇的。当然,这和他年幼的时候,神宗皇帝这个父皇便去世了很有关系。从小到大,几乎很少有人管束他,这就养成了他行事恣意的习惯。而赵桓不同,一降生便作为皇长子而暴露在大多数人的目光下,一举手一投足必有规矩,所以远远不及嘉王赵楷来得可爱。

“桓儿,这里不是宫中,你放开一些!”赵佶忍不住开口提了一句,“你凡事不任性而为是好事,但是,也不能太过了。只要能够在该约束的时候约束了自己,其他的不必时时刻刻放在心上。”他看了一眼高嘉,冷不丁说道,“有些事情,你该好好和嘉儿学学!”

正在埋头大嚼的高嘉忍不住抬起了头,满脸疑惑地望了赵佶一眼。训儿子就训儿子呗,把自己扯进去干什么?

第十一章 教女无方亦有方

与晋王李察哥的死相比,西夏王后耶律南仙的去世对于大宋普通百姓来说,无疑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就连朝中几位高官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也不过是微微嗟叹了一番。在国家大义面前,一个女子的生死无疑是微不足道的,即使这是一个曾经多么光彩夺目胸有韬略的女子。

而这些天,除了关注西北战局之外,高俅还有另一件需要关心的事,那就是河北的边防。由于辽国和大宋已经多年没有大动干戈,因此和西北堡垒密布的情况比起来,河北的边防无疑是薄弱得可怜,别说有什么坚固的防御体系,有些地方就连坚固的城防也没有。奉旨去河北转了一圈的李纲在回来之后,立刻便是一通长长的陈奏。

此时,坐在高俅的书房之中,李纲便是满脸的怒色:“相公,那些城池别说防范大军入侵,恐怕就是几千人的先头部队也能把它拿下来。城池不高不说,守城器具、人员、城门,各种该有的全都没有。倘若不是这一次去详细调查了一番,恐怕我朝还在以为具有天然的优势。如今女真人和辽国打得难解难分,自然无暇顾及我们这一边,可是,若有一边腾出手来了呢?若是辽国最终兵败那还好说,毕竟他们已经是实力大不如前,可若是女真人最终得胜,中原这大好河山他们怎么会放过?”

见李纲说得慷慨激昂,高俅也觉得一阵阵头痛。当初之所以蓄意挑起女真人先动手,是为了给西北争取时间,否则哪怕大宋打西夏打得再顺遂,也不能阻止辽人所谓的调停带来的巨大损伤。而现如今这个目的固然达到了,可却留下了另一个问题,河北的巨大空缺该如何填补?

城防不是一件小事,可以肯定的是,没有至少两到三年的整修和准备,河北边塞根本抵不住别人的进攻。想当初苏轼知定州的时候,曾经发现定州城防紊乱,士卒残缺不全,于是花了大功夫进行整备,但还没见多少成效,朝廷便一道旨意将其贬谪,于是此事便算半途而废。正是因为朝廷对北面边防毫不重视的态度,这才使得河北边塞和西北有天壤之别。

“如今朝廷再开始整备,虽说是亡羊补牢,但终究犹为未晚。”高俅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道,“如今辽国虽然战事不利,但是,终究还是占着人多的优势。而战略虽然保守一些,总好过让女真人步步紧逼,照这样的态势看,坚持个一年半载总是不成问题的。而南京道耶律淳狼子野心固然不假,可是南京道地盘有限,除非辽军打败女真人,兼且又是元气大伤,他等闲决不会动手。总而言之,只要能够从西北抽出手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钱粮也必须能够跟上!”李纲毫不留情地又抛出了一个问题,“要说河北各地的军费开支一直都是不小的,每年单单整饬军备以及整修城墙的花费,便至少在数百万贯之间,可是结果如何?相公,户部度支郎中钟昌既然刚刚被提拔了上来,不若由他全权掌管河北各路转运使司事宜,然后再派一员官员宣抚河北,否则,那些整军使即使是天子近臣,也很难把事情彻底推行下去。”

“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高俅一瞬间提起了警惕,要知道,在上位者最怕的就是下面的人阳奉阴违,现如今河北军备城防刻不容缓,他绝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出什么茬子。“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敢挪用这笔款项?”

李纲见高俅问得直接,心中有些犹豫,但很快便索性抖露了出来:“现如今大名府有苏子由大人坐镇,已经算是比以前好了很多,但是,苏大人毕竟已经老了,精力不济,下头的人若是有意蒙混,还是能够瞒过去的。所以说,派一个能员统管一切转运事务刻不容缓。另外,我说整军使品级太低,是因为亲耳听到一些官府吏员的议论,想必假不了。圣上不可能让这些整军使骤然登上高位,所以,派一个得力的人下去镇压场面,就有相当的必要了。而且,这个人绝不能贪!”

提到一个贪字,高俅的脸色顿时更加郑重了。和他想象的比起来,如今的吏治已经算是好的了。不说别的,就是那个曾经被誉为北宋第一贪的蔡京,据他多年观察下来,这搂钱的本事也不过普通,当然,有一个对于这些事情异常上心的天子看着,也是一个重要的缘故。总而言之,高官厚禄在前,为了这一个贪字而坏了自己前途,想必绝大多数人都会稍稍收一下手,毕竟,大宋的俸禄可是比后世明清两朝要多得多。

“我知道了。”高俅点了点头,见李纲一幅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不由笑道,“这些事你不是都一一上奏了么,怎么还如此不放心?”

李纲闻言有些尴尬,沉默了半晌方才说道:“虽然圣上对我等小臣颇为看重,但我们毕竟人微言轻,若是不能有相公这样的高官代为转奏,恐怕还会有人认为我是危言耸听。其实,如今的局势对于我朝虽然是巨大的机遇,但也同样是考验。一个不好,圣上先前的部署就全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