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佑安急了,侧首望向霍平疆,小声说:“父亲,您出声劝劝啊!”

霍平疆连头都没抬,随口道:“吃你的饭。”

“这……”霍佑安回头望向霍澜音,顿时觉得头大没办法,只得重重叹了口气。

皇后抬手,雍容美艳的容貌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完全忽略了那些劝谏的朝臣,缓声道:“此事无需再议。今日黄喜临门,众爱卿尽情方好。”

皇后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尖叫。

霍澜音好奇地站起来,卫瞻拉住她的手腕,没让她动。

皇后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神情中带着几分不悦。她不必吩咐,立刻有宫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久后,吴吉玉和纪雅云被带了过来。

纪雅云的裙子湿了一点,吴吉玉却是湿透了,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袍子御寒。她跪在地上,因为冷和委屈,伏地痛哭。

“怎么回事?”

纪雅云提着裙子,朝皇后跑去,在宫人禀告前先一步开口:“皇后姑姑,吴家姐姐不小心掉到湖里去了!”

“宫中大多的湖都结了冰,人工砸开的也不够那一两处,怎就那么不小心。”

伏地恸哭的吴吉玉一怔,被纪雅云气个不轻。她紧接着放声大哭:“我不活了……呜呜呜……”

只这一句,哪里是什么失足落进湖里,分明就是自寻短见。

“吉玉,我的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啊!”吴吉玉的父母赶忙起身,赶到女儿身边。

“女儿不孝,实在是没脸活下去了!”吴吉玉伏在母亲的怀里,哭成了泪人。

吴吉玉身边的丫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禀告:“我家姑娘最近几日终日以泪洗面,是奴没有看好姑娘。”

明明吴吉玉和她的丫鬟什么都没说,可是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毕竟前几日吴吉玉在东宫换衣被卫瞻撞见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这是失了清白,一时想不通了。

刚刚阻挠卫瞻立霍澜音为妃的大臣里面,立刻有人站出来,禀告:“娘娘,吴家姑娘为京中贵女,品性才学皆是上乘。太子殿下不若同时将正妃侧妃一并封立,皆大欢喜!”

“苏大人。”卫瞻冷梆梆地开口,“你若喜欢提媒牵线,不若今日就脱了这身官府,孤赏你一身红袍去民间做媒人罢。”

苏大人一凛,赶忙跪地:“下官失言!”

霍佑安终于忍不住,起身相劝:“殿下,清白名声对女子而言何其重要。如今吴姑娘如此,殿下心善定然于心不忍。”

卫瞻撩起眼皮,遥遥望向霍佑安。

在座众人皆噤声,望向卫瞻。

也幸好说话的人是霍佑安,若是旁人,恐怕下场比苏大人更惨。

卫瞻轻笑了一声,道:“佑安这么想让孤同时立侧妃。啧,也不是不可以。却要换个人。孤觉得姜家姑娘很不错,实乃世间奇女子。佑安,你觉得如何?”

“你!”霍佑安一惊,不敢置信地往前迈出一步。

他盯着卫瞻的眼睛,下一刻,额角忽地沁出冷汗。他知道卫瞻不是在说笑,他已经在严重警告他。

“佑安。”霍平疆放下酒樽。

霍佑安回过神来,回到座位,在父亲身边坐下。

纪雅云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着这些臣子恨不得让卫瞻负责娶了吴吉玉,急得她气红了脸。她跺了跺脚,故意用一种诧异的语调大声说:“皇后姑姑,可是我亲眼看见吴家姐姐是自己跳下去的呀!我又没老眼昏花,不会看错的!”

吴吉玉在母亲的怀里抬起头,望着纪雅云的泪眼里带着恨。

吴吉玉的丫鬟赶忙跪地哭着说:“纪姑娘,您赶来的时候,我们姑娘分明已经被救了上来,又怎么可能看得见我家姑娘是做落水的。”

纪雅云一本正经地说:“你错了。你看见我的时候,你家姑娘已经被人救了上来,不代表我在远处看见你家姑娘的时候她已经被救上来了。这个道理你都不懂?真笨!”

纪雅云扁扁嘴。

其实她撒谎了,她根本没看见吴吉玉是怎么跳下水的。但是她这人脑子简单,认定了就是认定了,她认定了吴吉玉是个坏蛋,所以咬定肯定是她的阴谋!

卫瞻终于不耐烦,开口:“吴姑娘。”

他一开口,这事情似乎到了有结果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包括哭哭啼啼的吴吉玉。

皇后抿了口茶,饶有趣味地打算看戏。

“当日撞见你换衣的人可不只孤一个。”

吴吉玉愣住了,猜不懂卫瞻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谁?

“小苏子、小贺子。你们当日看见什么了。”

小苏子和小贺子从后面走上来,跪地禀告。

吴吉玉怔怔望着这两个小太监,一时之间不明白卫瞻什么意思。

小苏子说:“奴不小心撞见吴家姑娘换衣,吴姑娘上身□□,手里抱着姜黄色心衣。”

“是吗?”卫瞻漫不经心地问。

小贺子继续说:“吴家姑娘左胸下方有一块红色的方形胎记。”

殿内死寂一片。吴吉玉整个人都在发抖,这样私密的身体位置上的胎记被大众说出来,她倒是真的有了几分寻死的意思!

卫瞻扯起唇角,笑:“呵,吴姑娘,他们两个瞧得比孤仔细。你纵使要寻人负责,他们两个更妥帖些。”

小苏子和小贺子是两个太监啊!

殿内的死寂一直在持续,就连吴吉玉呆呆望着卫瞻,连哭都忘了。

吴吉玉的母亲吓得不轻,赶忙说:“他们两个是太监啊!”

卫瞻恍然道:“哦,小苏子和小贺子是太监。所以吴姑娘找人负责还是要挑人的。这样……”

卫瞻招了招手,瞬间冷了脸色,下令:“来人,将吴吉玉身上衣物尽数除去。今日宫宴男子众多,老的少的,俊的丑的,有钱的有权的……大可供着她随意挑选负责!孤倒是要看看,她会选谁。”

吴吉玉尖叫了一声,抱紧胸口的衣服,作势要朝一侧的廊柱撞过去。幸好她的母亲及时抱住了她。

吴吉玉的父亲颤抖着跪地,颤声求情:“小女糊涂毁了今日宫宴,还请殿下降罪!”

这一幕,让纪雅云看得目瞪口呆,她向卫瞻投去崇拜的目光。这也太牛掰了吧?可惜,她嫁不成太子哥哥了,呜呜呜……

卫瞻面无表情,毫不理会吵闹的要死要活。他翘着腿,慢悠悠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霍澜音眨眨眼,视线下移看向卫瞻的扳指。然后用手指头在卫瞻轻转的扳指戳了戳。卫瞻这才笑了,他拉过来她的手,俯下身在她的指尖吻了吻。

他心已决,无人可劝,神鬼难阻。

第163章

第163章

宫宴未歇,霍平疆先一步离席。他并未离宫, 而是去见了皇帝。他跟着领路的小太监往寝殿走去, 还没见到皇帝的人影, 先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皇帝没歇在床上,他披着一件厚重的棉衣, 坐在长案前,锁眉凝视着摊开在长案上的地图。

霍平疆还未行礼,他先招手:“你看这里。”

霍平疆走上前去,顺着皇帝的手,看向地图上北衍和西蛮相交的一片荒芜大漠。霍平疆点头,道:“是。不管是北衍还是西蛮, 在这个地方的军队力量都很薄弱。”

皇帝叹了口气, 怅然道:“平疆,孤不甘心呐!”

“杀过去便是。”

皇帝摇头,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纵使殿内炭火充足, 他还是觉得冷, 要时不时喝几口热茶, 才能祛除体内的寒。

“不行了,孤这身子骨熬不到那时候了。”他苦笑, “孤也未曾想到没有战死在疆场,反倒颓死在这深宫。可惜啊可惜……”

可惜啊,他想要的大业终究不能亲眼所见。

霍平疆在宫人搬过来的椅子坐下,他习惯性地捻着腕上的麻绳,道:“寒冬过去即是暖春。陛下如今当保重龙体。待得春暖花开时, 再与末将一并杀去西蛮。”

皇帝笑着摇头,道:“你还是那样子,孤却风烛残年,再拿不动当年的重戟。”

霍平疆重新打量着坐在对面的皇帝,昔日战场上的兄弟。那个执重戟领万军的旷世奇才,如今两鬓斑白瘦骨嶙峋旧伤堆积。这世间最唏嘘之事,莫过于英雄迟暮。

一时之间,霍平疆也不知道如何再劝,只好沉默下来。

明明是寂静深宫,相对无言的两个人却好像回到了当年金戈铁马的战场。

长久之后,皇帝长长舒了口气,沉声道:“平疆。你这名字是孤给的。不会有人比你更懂孤的遗愿。”

遗愿?

霍平疆“嚯”的一声起身:“陛下!”

皇帝抬手阻止了霍平疆的话,继续道:“这些年,北衍逐渐从战乱中走出来,休养生息。人人称赞孤光复北衍,却无人知道孤要的远远不止这些!他西蛮让我们北衍尝遍了灭国为奴家破人亡的滋味,如今不过是将原本属于我们北衍的疆土抢回来。这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不够,这不是补偿!不让西蛮尝过灭国为奴俯首称臣的滋味,孤意难平!”

他沧桑的眼中生出一团火,一如多年前执戟斩宵小。

“平疆啊……孤如今才明白古人为何求长生。壮志未酬,抱憾化土,死有不甘!”

霍平疆握拳:“陛下再给末将几年时间!”

皇帝摇头,他挺直的脊背软下去,略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脸上严肃的表情也缓了些,温声道:“今日召你过来,是有要事相托。”

“末将待令。”

皇帝眯起眼睛,望着长案上的烛火,沧桑老态的眼中浸着看透一切的城府。他说:“不要浪费时间在京中权势相斗势力相争的小事上,若被权势所诱终丧雄志。这龙椅由谁来坐,既重要亦不重要。若他日孤走后,坐在龙椅上的天子阻碍北衍的前行……”皇帝盯着霍平疆,目光灼灼,“取而代之。”

殿内的宫人垂着头,努力克制着激动。

灯芯忽然炸裂了一声,清脆的、细微的。

霍平疆行军礼,并不推辞,语气郑重:“末将领命!”

霍平疆退下去之后,宫人脚步匆匆迈进殿内,向皇帝禀告宫宴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临了,又禀:“……二王爷今日曾单独见过皇后娘娘。”

皇帝听着宫人的禀告,不耐烦地皱眉:“就没有什么旁的重要?竟是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宫人噤声。

皇帝觉得疲了,撑着起身,一旁的小宫女赶忙过来扶着他,一步步往内殿去。他今日下床的时间不少,是该歇着了。每走一步,皇帝都能感觉到当年的旧伤在撕咬着他。

这世上终究没有长生不老药,他知道自己这条命,马上就要到了尽头。至于那些未完成的志向终究只能静待后人。

宫宴虽要很晚才结束,可是卫瞻等到大婚之事敲定下来后,瞧着霍澜音几次揉眼睛有些困,便带着她先回去了。

刚回东宫,看见山河守在门口候着,霍澜音一下子弯着眼睛笑起来,特别开心地跑过去找山河。

跟在后面的莺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当初山河、流春几个来霍澜音身边伺候的时候,莺时觉得她们哪儿哪儿都好,自己哪儿哪儿都上不得台面,着实自卑了一阵。那时她就想着一定要跟着这几个宫里来的宫女好好学,不能给姑娘丢脸,不能因为蠢笨被赶离主子身边。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安分听话,霍澜音就不会甩开她。

可是自从霍澜音病了,莺时明显感觉得到霍澜音更喜欢亲近山河、流春几个人。

霍澜音回了屋,几个宫女立刻拿来她平时喜欢的小玩意儿。本来就在外面闷了半天的她,立刻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莺时听着霍澜音的笑声,失落地悄悄走了出去。反正现在霍澜音身边并不缺人伺候,甚至很多时候,她想去伺候霍澜音都排不上号。更何况霍澜音现在不喜欢她……

莺时沮丧地低着头,寻了一条稍微偏僻的小径,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耳畔时不时响起烟花的声音,亦或是小宫女和小太监路过时的欢笑声。今日是个团圆的欢笑日。

可是她早就没有家人了,也没有什么可团圆的。

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看见前方湖边的阴影里蹲了一道身影。上了冻,宫中各处湖泊大多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除了几处人工凿开的湖面,这些结了冰的湖人迹罕至,极少有人过来。

莺时歪着头,好奇地往前走,打量着蹲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问:“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吓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或者说一下子弹了起来。

“我不是故意吓你的……”莺时向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不好意思,我是吵到你了吗?”

见那人一声不吭又转过身蹲了下去,望着结了冰的湖面发呆。莺时想了想,在他身边蹲下来,善意地询问:“小太监,你是在想家人吗?”

“小太……”卫瞭颇为无语地瞥了一眼这个蠢笨的宫女。他趾高气扬地问:“你哪个宫的?”

“我在东宫做事。”

“东宫?”卫瞭嗤笑了一声,“你这么蠢也能留在东宫当差?莫不是撒谎吧,我怎瞧你眼生得很。”

莺时皱眉,急道:“我可没说谎!我就是在东宫做事的。唔……不过来了没多久就是了。”

“哦,新来的啊。”卫瞭说。

莺时托腮,询问:“你呢?你是在哪儿当差的?”

卫瞭随口搪塞:“看管这湖的!”

“咦?”莺时很惊讶,“宫里的每一处湖都有专人看管的?我竟然不知道……”

“你个新来的怎么知道!”

“哦……”莺时低着头,“我的确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卫瞭乜着这个傻傻的小宫女,冷不丁地被莺时抓住了手腕。

“你干嘛?”

莺时笑着说:“小太监,除夕守岁家家团圆。我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不如我们作伴,你多给我讲讲宫里的规矩呀!”

卫瞭挑眉:“你想知道吗?”

莺时想了想,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想知道什么,又好像想知道好多好多事情……我想成为了不起的大嬷嬷,什么都知道!不会出错,能帮主子!”

卫瞭无语地再次嗤笑了一声,他起身,不耐烦地说:“就这点志向?你自己琢磨吧。”

“哎,小太监。你等等!”

莺时追上卫瞭,拦在他面前。

卫瞭耐心用尽,开始摆臭脸。要不是因为他只身乱走不想暴露身份,真想治她一个不敬的罪。

莺时低着头,从斜跨的腰包里取出一袋酥饼。她拉起卫瞭的手腕,将酥饼塞进他手里,在他拒绝前,弯着眼睛甜甜地笑:“你待在这里很久没有吃东西吧?这是过年的酥饼,吃了它新的一年才会安康顺遂顺顺利利哦!”

卫瞭想要骂人的话咽了回去。他掂了掂手里的酥饼,有些沉甸甸的。他斜着眼镜瞥了莺时一眼,改了主意,不走了。他转身折回去,在湖边坐下来,打开酥饼来吃。一边吃一边问:“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这宫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好呀!”莺时小跑着跟过来,在他面前盘腿坐下,碎碎问了好些问题。

纵使卫瞭做了些心里准备,也没想到她尽是问些白痴问题,黑着脸一一解答。

半个多时辰之后,卫瞭起身,说:“我得回去了。”

“对了,我叫莺时。在未来太子妃身边做事的莺时。你呢?”

卫瞭顿时了然——怪不得东宫里有这么笨的宫女。

“敏。”卫瞭丢下这么一个字,转身就走 。

“闵?小闵子?”莺时小声念叨了一遍。她抬起头才发现“小闵子”已经走远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结冰的湖面,嘟囔:“不是要尽职照看这湖吗……玩忽职守小心被主子训话……”

先前的一个月,为了过年,宫中各种忙碌。原以为过了年能稍微歇一歇,如今却要为了卫瞻和霍澜音的大婚而忙得脚不沾地。

皇后有旨,一切遵照宗制,不能有丝毫的疏忽。

所有窃窃私语暗中谈论这婚事的荒唐者,皆被皇后重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