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等她去适应这一切,齐萧已骤然回身,低头看了一眼灵柩,抬眸对上张曦君不敢面对的目光,一字一顿道:“里面是许嬷嬷。”

*

第九十八章 留心

一夜而已,再见却已是天人永隔。

张曦君只觉晴天霹雳一般,身子似不堪承受的晃了晃,半晌稳住虚浮的脚步,呆呆的走到灵柩旁看许嬷嬷。

灵柩里,许嬷嬷衣衫整齐,容颜干净而淡雅,温和的仿佛睡着一样,可是这次却不会再醒过来了!陪着她整整二十三年的许嬷嬷再也不会醒来了!

彻底明白的意识到许嬷嬷是真的走了,张曦君身子陡然一软,无力的靠在灵柩上,掌在灵柩上的手一把捂住张开的唇齿,一手死死抓着灵柩边缘,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极度的悲伤。

然而,情难自抑,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指缝中倾泻出来,她也无力的顺着灵柩缓缓滑落在地,跪在一旁近乎一动不动的看着灵柩里的许嬷嬷。

不知道这样呆呆的看了多久,张曦君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许嬷嬷怎么走的…?”

张曦君的声音近乎低不可闻,却将话清楚的传入齐萧耳里,看着跪在灵柩旁的张曦君,仿佛一副不堪承受的模样,这本不是为他所需要的,却让他不觉生出一丝不忍。然而不等情绪蔓延,他心下只道长痛不如短痛,如今也没有时间任张曦君缅怀过去。如是,他如实相告道:“许嬷嬷不堪忍受匈奴人的欺辱,于昨夜自尽。”

张曦君闻言似乎意识到什么,浑身一震,而后怔怔回头,害怕却又目含某种希冀的望着齐萧,无言而问。

一双承载情绪的眼睛,若是平时,必定深究,这一次齐萧却是举目移开,避开张曦君的眼睛点头道:“嗯,她是走后才受裸身之辱。”话罢,眉头微微一蹙,一抹犹豫闪过,随即便听他淡淡道:“她已快进六十了,也算是长寿了。而且身后受辱,至少是走得干净吧。”

走得干净…?

许嬷嬷昨夜是和英秀阿杏一起逃命,若许嬷嬷会遭受昨夜的噩梦,那英秀和阿杏呢?她们又怎么呢?

张曦君一瞬想到阿杏两人可能面临的种种,她登时如鲠在喉,难以言语,而她却又不得不开口问道:“那阿杏…和英秀…呢?”她双手紧握成拳,问得小心翼翼,似乎这样能才得到对方同样小心翼翼的回答。

然而,世事往往事与愿违。齐萧没了先前道出许嬷嬷时的犹豫,也不认为跟随身边伺候八载的侍婢值得张曦君如何,毕竟她们不是如其亲人一般存在的许嬷嬷。这样思绪下,齐萧闻言便道:“她们被救出时已有疯症,此时正被安排在西园医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虽未道出她二人如何,却清楚的道出她们曾遭受过怎样的摧残,不然好生生的两个人岂会一夕之间疯症!?

张曦君苍然闭目,不及舔舐心中的伤痛,只听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齐萧行礼禀道:“王爷,肖先生在前院有急事相商。”

齐萧闻言不语,只是对张曦君道:“该知道的你已知道,府里的事你且定夺就是。”如预计交代完一切,正欲离开,但见张曦君仍一动不动的跪坐在那,步子不觉一顿道:“我晚上再回来。”说完转身离开,留张曦君独自在此,亦为她留下一方静思之地。

第九十九章 事毕(上)

听着齐萧远去的脚步声,似乎压在身上的最后一把枷锁也没了,张曦君一把捂住口,再难压抑心中悲痛,她骤然发声大哭。呜呜咽咽的哭声,在这座空旷无人的二进小院响起,没人听见,亦不必去压抑,去掩饰,去隐藏这一切的一切,她可纵情哭泣,在许嬷嬷的灵柩前纵情哭泣,哭泣着这难以宣泄出口的种种。

这样的哭泣,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是为了许嬷嬷的惨死,阿杏和英秀的生不如死,还或是锦秋的凄惨结局所触动,亦可能是八年来的坚持终于有了一片刻的松懈…总之,不知哪来的如此悲痛之情,让她哭得两眼已无泪可流,嗓子隐隐发出干哑的疼痛。而外面,蔚蓝的天空下也只剩一片斜晖留于天际,红滟似血。

张曦君一手撑地,一手抚靠灵柩,拖着跪得发麻失去知觉的身体站起,看着犹如安睡的许嬷嬷,再环视着空无一人的大厅院落,忽然之间,心里一阵空落,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然而茫然是短暂的,一下午的松懈已足够,也必须足够,因她陷入生为女子最痛苦之事的阿杏和英秀还等着她。毕竟不难推测出,许嬷嬷她们会在逃离之后被抓回王府,所为除了交代出她的下落又还会有何种原因?终归,是她害了许嬷嬷和阿杏她们。

怆然心绪中,张曦君不知她是怎样竟还能顾虑到一些细琐小事对自己的利弊,也许这八年来的生活已在她生命中打下根深蒂固的烙印。

张曦君摇了摇头,不去想这无谓的思绪,她缓缓步入内室,里面还有她前几日被软禁时留下的衣服。走到存放衣物的漆木箱子前,褪下一身凌乱的衣物,换上干净而华美的春衫。看着一旁人高的黄铜镜里映出的人影,若不是肩上传来的丝丝疼痛提醒,恍然间只觉一切如常。

简单收拾妥当,来到中园外时,早有两个侍女侯在外,她们一见张曦君出来,立马匍匐请安道:“叩见夫人。”

意外看见两名十五六岁的陌生少女,张曦君微微一诧,继而颔首道:“起来吧。”待二人起身,方又问道:“王爷让你们来的?”

二人见张曦君一脸漠然。又经昨日一夜担惊受怕,今日不经松口气便被寻来服侍,自是忐忑不安。这一听张曦君问话。心神就是一慌,半晌胆子稍大一些的女子才颤巍巍道:“回禀夫人,我两原是*参军府中,王爷说夫人身边无人可用,才特让我两过来…今后就服侍夫人。”

她身边无人可用。是指原本的四人一死一背叛两疯么?

可造成今日这种后果,又何尝没有他的原因!?

所以,才会于百忙之中还不忘另寻两人来替代!?

可是有没有想过,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岂可像死物一样任意主宰利用?

一瞬间,心中怨气陡生。张曦君不觉一怔。

原来终归是怨,可又能怨谁呢?

当世之世,人命如草芥。又何谈人权?

而于当权者而言,主宰利用这些人,怕也是再寻常不过了吧…?

她来此二十三载,又王府生活八年,她怎么就忘了这一点?

以上一番心思辗转后。张曦君在心下哂然而过,抬眸看向跟前两名女子。吩咐道:“随我来吧。”说罢提裙拾阶而下,向府侍人所居的西园行去。

二人见状,自不敢有异,彼此对视一眼,忙低头小步跟上。

身心俱疲,脚下也虚浮无力,一路施施然而行,所过之处,已无一夜激战的痕迹,只在临近西园时,听着不同以往的阵阵嘈杂之声,方知遮掩在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不时传来的尖叫哭泣便是这最好的证明。

张曦君在西园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挥去各种痛呼的声音,一言不发的走入西园。

与想象的一样,西园的空地三三两两地坐满了侍人,有男有女,皆接受着大夫的看诊。

正舔舐着自己的身心重创,冷不丁见张曦君走进来,还是那样的光鲜耀目,尤其是在他们九死一生后,如此鲜明的对比,让他们越加只觉自己的卑贱与渺小。一时间,不觉齐齐愣住,怔怔望着主宰他们一切之人,仿佛想以来确定昨晚的噩梦真的过去,直至为他们看诊的大夫率先反应过来叩拜,这才忙不迭过来见礼。

没有她们的感受,张曦君罢了罢手,只挥去欲上前的大夫,问跟在一侧的掌事道:“跟在我身边的阿杏、英秀可在这里?”

能在昨夜对她紧锣密鼓搜索无果的情况下,还不见张曦君有半分的形容衰败,可见这一夜她是安然度过。而能一早对匈奴的侵犯做出表现,一回马枪一举歼灭匈奴军夺回军权,除了齐萧又作何人想?

如此一念越发加深了张曦君于他们的重要性,掌事不由愈加恭敬道:“回夫人,两位姑娘现在正——”

一语未了,一道尖锐而熟悉的惊叫声突然响起。

转瞬之间,一个劈头散发的白衣女子从里院跑出,不管不顾的向张曦君横冲直撞而来,并不时惊恐的回头迭迭叫道:“不要过来!救我啊!谁来救我啊!”

见侍女疯症的就要撞上张曦君,掌事连忙快跑上前,将张曦君挡护在后,大声张罗道:“还不快将人给抓起,若惊撞到夫人怎办!?”

世上无不通风的墙,尤是在帝王将相之家。齐萧将要入驻长安的风声不胫而走,比起除了水草丰盛之外皆是贫瘠的统万城,作为前朝古都的长安可谓天上人间,二者相较又有谁不愿去富庶的长安呢?如是,一听西园掌事提醒,一旁的几名伤势不算重的侍者立马闻声而起,冲过去一把按住疯症的白衣女子。

呼救未果,反被制服,白衣女子急躁的情绪顿时被一激,她疯狂的挣扎起来,口中呜呜大叫:“不要!不要!夫人,救我!夫人…”

夫人!?

还有这个声音…!?

张曦君心中一紧:这是阿杏的声音?可阿杏,这是你么?

白色的里衣凌乱而肮脏,污渍的血迹在里衣上随处可见,一头披散的头发挡住惊慌失恐的面部,一切都犹如街头巷尾的乞儿一般,如何看得出这还是当年那个虽相貌平平却充满灵气的姑娘?

这一刻,心中的痛惜和愧疚交加着,张曦君终是再隐忍不下,她一把挥开掌事试图阻拦的手,跑上前却骤然停住,不觉带了一份打探道:“阿杏?”

第一百章 事毕(中)

似乎听见了最熟悉的声音,也是祈盼了一夜的声音,白衣女子忽然怔住,循声抬头看去,打结而脏乱的散发滑落一边,露出一张布满污渍而神情呆滞的脸孔——这是阿杏!竟真是阿杏!!!

张曦君猛地倒吸口气,不敢相信曾经那张总是笑眯眯的脸孔,此时却是这样的一副模样。

迷糊的打转一眼,没有见到引她注意的,又未再听见那个声音,一时精神回笼,感到自己被两三个男子拽住不得动弹,一如昨夜,无论她怎样反抗也逃不出那群人的束缚。当下,印在心底深处的不堪记忆骤然被唤醒,她突然闭眼撕裂着嗓子“啊”地一声大叫,随即如受伤的野兽疯狂挣扎。

见阿杏挣扎的如此厉害,几个侍者又都存了在张曦君面前表现的念头,欲求被钦点回长安,加之一夜的惊恐害怕,也不多加思考张曦君之所以来此的目的,忙与同伴发狠的按住不停挣扎的阿杏。

随之,一个反抗过激,一个力求表现,不时阿杏便被硬生生地摁压在地上,发出呜呜咽咽的痛苦哭声,又间或忆起昨夜恐惧得大叫。

见阿杏受如此对待,张曦君本强压下的情绪瞬间挑起,又听那一声声含糊不清的“夫人”唤着,她再顾不得一院的众人在一旁看着,几步奔了过去,蹲在阿杏的跟前,抚开遮在脸上的乱发,手轻柔而颤抖的抚上那张肮脏扭曲的脸颊,含泪说道:“阿杏,我在这里…我来迟了…”一句话未说完,张曦君蓦然咬住下唇,以最后的理智控制着自己,以不让一众侍人看见自己失态的一面。

几个侍者见张曦君待阿杏如此。先是不可置信地一愣,紧接着心中一片惶然,吓得赶紧放开阿杏,就地匍匐成蛹,身体抖如筛糠。

四下众人也齐齐愣住,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张曦君,似不相信身份尊贵的侧妃,会这样对待一个贱如蝼蚁的侍女,还是一个已是残花败柳的侍女,甚至可能因为亲近这样的一位婢女而有害名声。毕竟贤德之名再如何被人称颂,对于他们这些如物件一样的侍人,永远是主人丢弃的对象。怎可能会出现如此一幕?

全场震惊中,阿杏亦是一怔,那道深系意识里的声音又响起了,还有记忆中那温柔的对待,这是她二十一年的生命里最温暖的一段记忆。从挨打受骂到读书识字,从忍饥挨饿到衣食无忧,这如何能忘?如此地,深埋的记忆被唤起,她不由自主的听从指引,不再大喊大叫。也不再死命挣扎,只随之抬起头,迷茫而温顺的看着张曦君。眼睛里有丝丝熟悉的影像在聚集。

张曦君见阿杏顺从着她的话,也似乎在一点点的认出自己,她不由欣喜含泪一笑,缓缓牵起全然依赖自己的阿杏,忍泪温柔一笑。道:“英秀呢?我们去看英秀好不好?”

这话落入犹在封闭自己的阿杏耳里,她只有不明所以的看着张曦君。手却紧紧的回握住张曦君,仿佛怕张曦君会再次丢下她一般。

感受到阿杏手里传来的害怕与依赖,张曦君鼻头一酸,她又深吸了口气,平稳波动的情绪后,回头看向掌事吩咐道:“带我去见英秀。”

受敌军侮辱过的女子,一般不是被充当军妓,便是落入那些腌臜之地,最好也不过是被弃之,任其自生自灭。如此之下,尽管阿杏、英秀二人乃张曦君亲信之人,掌事也只道她二人将来命运亦是如此,这般也自不会多去理会,是以也不知英秀在那,一时只好尴尬而惶然的立在那,不知如何回话。

张曦君见状知意,眉头不由一皱,眼中带出几分厉色,“不知道她在哪里?你不是负责府中受伤的侍人么?!”

张曦君掌王府已有五年,饶是襄武王府人口简单,然而打理如此大的王府,又与统万城一众官夫人往来,一身气度早已不同当年的,不过微微一挑眉,却也是不怒自威,让掌事心中一骇,下一刻已匍匐在地,不知如何转圜过去,“夫人,小的…英秀…英秀姑娘…”心中底气不足,半晌嗫喏难言。

一时间,场面一片沉寂,只有阿杏不迭的呢喃着“夫人”。

“夫人!奴婢知道英秀姑娘在哪里!”正在这鸦雀无声的时候,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大叫道。

冷不防一个女子的声音这样响起,在场众人都忍不住讶异看去。

张曦君亦讶然的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立在廊下的圆柱后,露出的小半个身子,见众人齐齐向她看去,一张惶恐的脸立马往柱子后一躲,只有一只腿露在外,一只裸至膝上的腿。

看着这只雪白纤细的腿,想着那张稚嫩而怯懦的脸,张曦君胸口一滞,掩在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任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半晌终于压抑住心中的愤怒与无奈,她尽量心平气和的问道:“你知道?”常年的居于高位,对府中一众人等的管辖,让她“可否带我去”的一句话,临到嘴边却是骤然一变,张曦君不由微微蹙眉,正欲在言,便见小姑娘从圆柱后探出脑袋,紧张的看着她,似鼓起了颇大的勇气道:“夫人,奴婢带您去!你可不可以留下奴婢继续再府里当差…?”

话一说完,小姑娘似意识到话中的要挟之意,立马如惊弓之鸟的看向张曦君,惶惶然不知所以。

府中一向管教森严,这样不敬之言,绝不可能从府中侍人口中说出,张曦君却没想到会在这种场面听到这样一句话,她不由一怔,诧异不语。

见张曦君凝眉不语,又惊奇的看着自己,小姑娘心中害怕至极,双腿一软,当下跪倒在地,光裸的膝盖重重落地,立时磨蹭一片皮肉,疼得她痛叫一声,也同一时唤起昨晚的记忆,她脸上瞬时袭上恐惧之色,昨夜一幕幕记忆不断在脑海回荡,让她再也顾不得其它,惶急哭求道:“夫人…求求您了,不要将奴婢遣出府,奴婢不要当妓子啊…夫人…求求您了…”一边泣不成声的哀求,一边不迭的额头叩地,只希望张曦君能回应她的祈求。

听着小姑娘的怆然哭泣,一旁的婢女们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一时不禁悲从中来,哭泣出声。

第一百零一章 事毕(下)

张曦君对小姑娘的泣不成声本不明所以,但见一众侍女无不面露哀切,再听小姑娘一口一声“妓子”的哀泣着,脑中缓缓一动,便已隐隐猜得个中原由,不由一怔,但到底不敢相信猜测出的这个结果,她敛下心中的吃惊与物伤其类的怒意,不露喜怒的看向仍匍匐在地的掌事,直接问道:“她们会被遣去何处?”

张曦君的声音不辨喜怒,似乎只是好奇的随口一问,加之也不敢有所隐瞒,掌事自是详细的逐一回道:“回夫人,她们已是不洁之身,自然没有资格再留在王府。”说时,心中终究摸不清张曦君所想,又暗忖无论张曦君喜好如何,她都祈盼齐萧事事如意,毕竟夫贵妻荣,如是一番计较后,掌事字句斟酌道:“不过也幸亏她们出生王府,如今才能入得军帐,得以服侍王爷麾下雄师,说来也算是为王爷尽了一份力。”

听着掌事冠冕堂皇的话语,众侍女却只想到将来悲惨的命运,竟也是再顾不及身份规矩之类,齐齐哀泣不止。

绝望的哭泣在耳边回荡,饶是张曦君再不愿相信掌事所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是多么真实。

可是怎么能这样!?

遭受匈奴军的摧残,已给她们造成不可弥补的身心伤害。然而不予她们丝毫安慰也罢,却反要她们承受更大的痛苦,甚至这一生都得不到救赎!

这样的安排,对无辜的她们而言,是何其的残忍?又何其的不公?

听了掌事的话,张曦君心中似如骇浪翻涌,十指不觉一次又一次的深陷掌心,也不知是因物伤其类使然,还是前世根深蒂固的观念。让她无法在力所能及之下漠然视之,又或是想清楚的划出自己与这世人的不同…总之,她知道自己不能任其发展,否则今后必将寝食难安。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目光不觉下意识的落在小姑娘身上:真是好小的一个女孩,娇小的身量,干瘦的身材,让她看起来更小了,似乎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却遭受了连她也无法承受的一切。至少她在面对这种事的时候,不会有她这样的勇气去求那渺茫的一线生机,而是选择轻生。

大概是被小姑娘坚韧的心性所吸引。张曦君望着小姑娘的目光不觉一暖,声音也不觉柔和了几分,“我知道了,你先起来,带我去见英秀吧。”

小姑娘没想到张曦君竟真会同意。她当下愣住,只张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张曦君。

众侍女也万万没料到张曦君会答应,毕竟受敌军匪寇侮辱过的女子,除了入那腌臜之地去求生存,却是天下之大再无容身之处。这会儿见本与她们应相同命运的小姑娘,却因得了张曦君的眼而扭转命运。一时间不由又嫉又妒,大多目光不忿的看着小姑娘。

张曦君作壁上观,自是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然而这样的一幕。却是她始料未及,不由惊震了一震,只是随即已又默然。

如同她一样,当世的观念已在她们心底根深蒂固,无人对入那腌臜之地有意。仿佛这是本该如此,也才会对小姑娘的命运扭转而嫉妒。一方面希望得眷顾的人是自己,一方面却又接受自己今后的命运。呵呵,也许真是她苛求太多了吧…!

不再想下去,张曦君只让自己去适应这一切,如同让自己去臆测齐萧言行相反一般,然后方能端正自己的位置。

如此,张曦君敛回对一众侍女的瞩目,重又转到小姑娘身上,徐徐走至跟前,低头微笑看着小姑娘道:“带我去见英秀吧。”

一直亦步亦趋跟在张曦君身后的阿杏,听到熟悉的名字,她意识恍惚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拍着巴掌牙牙学语道:“英秀,去见英秀。”

阿杏的笑容质朴可爱,目光纯净无暇,仿佛真如一个不知世事的孩童一般,却看得张曦君鼻头一酸,不忍的微微敛下目光,作颔首微笑道:“嗯,去见英秀。”

小姑娘见张曦君待一个如她一样受辱又疯症的侍女如此,对张曦君先前的话又添几分信赖,胆子也不觉大了几分。如是,她到底怯懦懦的站了起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引着张曦君主仆走入西园最深处的一间小屋。

众所周知,阿杏与英秀乃是她身边之人,本以为她二人再如何受磨难,也必定不会受到太大的委屈,却万万没想到竟将她二人自生自灭的扔在这间阴暗逼仄的小屋。

站在屋门大敞的门口看着屋中的一切,张曦君忍不住深深地闭了闭眼,平复了心中种种翻涌,方举步走入小屋。

“夫人…”却甫迈出一步,已让齐萧派来的两名侍女挡去前路,一脸害怕又担忧的在她与黑漆漆的屋子间来回目视。

张曦君如此止步,只往两侍婢脸上一看,便知晓其意的道:“把窗户打开,要亮一些。”

两名侍女也不过一豆蔻少女,自是害怕这间光线阴暗的小屋,但又不敢违抗张曦君之名,又比起让张曦君身处危险中的后果强上许多,当下也只好撞着胆子走进小屋,去推开紧闭而腐朽的窗扉。

见二人进去,张曦君亦径直走了进去。

走入屋中,许是身处昏暗之地,目视比在外清晰了,不过初踏入两步,已在屋角看见一个环抱成团的身影。

也正在这时,身后的窗扉“吱呀”一下应声而开,似血的残阳从窗外直直的照射进来,笼在抱蹲在墙角的英秀身上。

耀目的阳光射入沉溺黑暗一日的眼里,英秀仿佛看见了昨日那熊熊燃烧的火堆,看见了那一个个穷凶极恶的匈奴军怎样的狂妄大笑,怎样的将她们——

“啊!”不待深想下去,英秀突然手紧扣头,恐惧的放声惊叫,恨自己为何还忘不掉那直欲让人恶心的一幕。

不知道英秀在厌恶什么,只知道她在害怕着,声音里满是恐惧之意,张曦君忙三步并两的跑过去,蹲在英秀跟前,双手紧紧覆上她抱头的手,急切道:“英秀,别怕!你看清楚,是我来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坚定而给予庇佑的语声隐隐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让英秀缓缓止住尖叫,抬起头看向这个让她熟悉而安心的人,涣散的目光一分分重新凝聚,眼里映出的身影终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叠——是张曦君!

她不可置信的猛吸口气,眼里迸射出欣喜若狂的光芒,又似怕眼前的张曦君只是幻影一般,在认出的下一刻,她忘记了许嬷嬷这八年来的训导,忘了她深以为界的主仆身份,就一把扑入张曦君的怀中,紧紧地怀抱著张曦君,一声哭喊惊天爆出,“夫人——”昨夜遭受的种种不必再言,这一声悲怆的哭喊已足以道尽一切,让听者不难感受到她的难以言喻的痛苦。

在英秀看清楚张曦君的那一刻,张曦君亦是看清楚了英秀。

呆滞的神情,散乱的长发,污渍的脸颊,还有从颈项至胸口大片裸露的肌肤,尤是那大片雪白上一块块乌青让人刺目扎眼!再听英秀饱含痛苦的哭声,从未见过的悲怆嚎啕,终也触动了张曦君强制压抑的情绪,张臂回抱住英秀,无声的落下泪来。

主仆二人不知道这样相拥落泪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掌事的小心翼翼的通禀声:“夫人,王爷在中园等您用膳。”

听到通禀,张曦君还不待反应,英秀已惶急的抓住张曦君的手,恐惧的瞪大眼睛,簌簌地落下泪来,道:“不…夫人…让奴婢留在您身边伺候吧…不要遣奴婢出府啊…若是真要做妓子,奴婢真只有死路——”

见英秀的情绪又将濒临崩溃,张曦君忙不等一语话了,她已凛然打断,说出心中在见映秀之前便有的打算,“不会!我不会让你和阿杏被遣出府的。”她一字一顿的坚定说出,见英秀终从慌乱中稳定下来,她心下松了一松,拉起英秀布满污渍的手缓缓站起,转身看向伫立在门口,怯生生而又满怀希冀望着自己的小姑娘,她神色一正,亦是掷地有声道:“不止是你们,府里所有的女子,我都不会让她们被遣送出府,落入那样的境地!”

“夫人…”万万未料到张曦君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掌事愣了一愣,不可置信的张口而无声的叫道,然而下一刻,他已收回惊讶,只怜悯的看了一眼紧缩着身子站立一旁的小姑娘,继而默然低头,不再言语,亦不再流露任何神色,只待张曦君回院见齐萧交差。

知道齐萧当下事务繁忙,能在这时抽出空闲予她,必然是有事要予交代,并也将会是停留在统万城最后着三日仅有的一次见面。张曦君也不耽搁,吩咐了掌事将一众受辱侍女妥善安排医治与住宿后,她便径直回到中园。

中园的正厅内室里,齐萧早已等候一时,正隐隐生出一两分不耐。

张曦君却是心下一片静谧,她看了一眼依旧停在正厅的许嬷嬷,微微一笑,心中道:嬷嬷,也不会独留你一人在此。

想罢,她只身走向内室,对着背手而立的齐萧盈盈一礼,道:“王爷,臣妾有一事相求。”

第一百零二章 声望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统万城的三日也倏忽即逝。

在这三日里,齐萧以同袁琅秘密谋逆为由,一举拿下了有二心的官兵,以及安插城中的其他势力,将统万城彻底肃清了,使之完全归于掌握之中。与此之时,让赫连拔大军全军覆没一事,与极快对城中百姓的补偿救治,使全城百姓无一将今日惨剧的发生与齐萧相联系。如是,为他们报得国仇家恨又给予他们生存庇护的齐萧,自是备受推崇。一时间,齐萧在统万城声势之旺,竟是天下无人可及。

在齐萧声势如日中天之际,张曦君的请求却并未一帆风顺。

她不是不知道当世平民女子贱如蝼蚁,仅一或半匹帛即可换得,只是没想到边关百姓因常年受五胡侵扰,对之深恶痛绝,竟连带受五胡之人侵犯的女子也难有宽容之心。如此,才有被侵掠士兵侮辱的女子被赶出家门,终因生存不易纷纷落入那腌臜之地,或直接被卖入扔弃这些地方。经年累月之下,也才有了边关的受辱女子成为妓子一例。这样经久的观念,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即使有人不舍家中女子如此,也不得不随大流而为。

张曦君到底能力有限,权力亦是有限,更有诸多束缚在身,留下府中受辱女子终究成了空谈。

但也不知是不是该庆幸当世百姓对神佛的麻木信仰,从异域传来的佛教正在兴盛之时,让府中受辱女子,乃至城中的一些受辱女子,入得庵堂为尼成了一个解决之法,也是唯一的解决之法。虽知这样剥夺了她们身为女子后半生的幸福,她竭尽全力也只能找出这一个办法。然见城中大多数受辱女子愿意削发为尼,她也就安慰自己比起那风雪飘渺的命运。入得庵堂为尼起码也有了一安身之所,并有着朝廷的庇护。

在受辱女子们身上的不尽人意之外,英秀很快的转好,阿杏的慢慢恢复,让张曦君终有了些许值得高兴之事。只是很快恢复的英秀,从以前的沉稳变得沉默了,如不是在张曦君面前,几乎可谓不笑不语,一身冰冷,如此倒让一些见之仍留府中。还是留在张曦君身边的闲言碎语少了;而一日很少有意识清醒的阿杏,性子也彻底转变,再没了一个英云未嫁的双十年华女子该有的向往与好奇。她似乎成了以前的英秀,很少说话,常常一个人静静待在一个地方发怔,让人不知道她此刻是清醒着,还是限于意识模糊中。

不过常言道。福祸相依,她们性子的翻天转变,也让她们远离了世人的目光,毕竟人言可畏,能做到不去在乎这些,已是不易。

同样。在有以上诸多事情与官员内眷安排让人分身乏术之于,张曦君却也大松了一口气,只因忙碌让她不用同齐萧见面。即使三日里的一夜,齐萧深夜归来,她已沉沉睡去,而第二日清晨于她醒来之时,他也早已离开。若不是枕边的痕迹,她甚至不知他曾回来过来。如是三日这样过去。张曦君却不想她再次正视齐萧的时候,竟是这样一个让她毕生难忘的场景。

这日,元熙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九日,齐萧率十万大军离开统万城。

虽然统万城依然是齐萧的封地,更是他的践行基石,但这一离开,再回戍此地,却是迢迢无期。

作为齐萧侧室的张曦君,自然与之同行离开。

清晨,没有过多妆点,张曦君一身为许嬷嬷服丧的白衣,登上停在后院入口的軿车。

将近四月的天,车窗左右早已换上轻薄的帷幔,随着嘚嘚地马蹄声起迎风而动,将一切毫无遮掩的纳入目中。

只见百姓居中的主城区东内城里,手持长戟的士兵一字排开的伫立街道左右,将欢欣鼓舞的百姓们隔与一线之外,却阻隔不了他们满心的澎湃之情,高呼齐萧“襄武王”名号的欢呼声声声震耳,而此时此刻,他们心中无所不能又给予他们庇护的襄武王齐萧,却早已行至统万城城门之下,于点将台上审阅麾下十万铁骑大军!然而尽管如此,百姓的呼声依然,似乎他们为得不是让齐萧看见自己的忠诚与拥护,只是为了宣泄心中的拳拳丹心!

屯街塞巷的人群里,不知是人叫了一声:“是君夫人!君夫人在护送行李的队伍里!”

话落,又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快看,就在中间那辆车里!”话略一顿,猛吸口气,随之声音陡然拔高,满是不可置信之意,“…是丧服!君夫人穿的是丧服!她再为死去的将士百姓服丧!”

话刚说完,拥挤的人群里忽有几人跪下,齐齐磕头大呼“君夫人”,又不知何人在这一声声“夫人”的呼声中,振臂高呼她张曦君为将士缝制棉衣,为外城贫民寻找生计,这次更为受辱女子寻得生路。

百姓最易煽动,在以上此起彼伏的呼声中,他们逐一回忆起,尤其是家中有妻有女有姐妹之人,无不最快受到煽动,不约而同的跪地高呼。

转眼间,由对齐萧的崇敬,转为了对他与张曦君的追捧瞻仰。

前世,张曦君只是在普通不过的一个韶华女子,今生,也只是一个从良家子成为侧室的大宅内眷,从没想过,也不敢想象会受到这样的虔诚膜拜。

张曦君震惊了,无以复加的震惊了!

但面对此情此景,又怎可能不震惊呢?

张曦君就这样震惊,手捂着唇感受着,也看着眼前的一切。

就在这震惊与欢呼中,车队缓缓行至外城。

其所过之处,无不是对她与齐萧的高呼,并随着呼声当场虔诚膜拜。

而这样的虔诚是让人身心震撼的,张曦君亦不例外,当她震惊并沉溺此中之时,城门外陡然爆出一声惊呼——襄武王!

也在这声起震天撼地的呼声响起之时,马车使出城门,城外军容煊赫整齐的十万大军应声而跪,随之簇拥的百姓一片又一片跪下。

一霎间,辽阔的城门下黑压压一片跪地之人,只余一人巍然立于天地之间,俯视着属于他的领土与臣民。

如此强烈的视觉冲击不容拒绝地闯入视线,张曦君看着不觉呼吸一窒,脑中却是灵光一闪,眼睛只望着居高临下的齐萧,一路受得追捧与膜拜似乎有了解释。

第一百零三章 入主(上)

元熙二十二年四月十六日,襄武王齐箫挥师十万直抵长安,破长安大防,擒河间王谢侧妃、其独子齐妟,又收押正妃王氏嫡二子齐安,救出世子齐藤及家眷。

然而,世子齐藤不堪折辱,是夜身亡,其独子因软禁受寒,同日殇逝,只余一女奉安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