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萧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说道:“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为士之风范之一,更何况天子。还请皇上收回前言。”

闻言,凿帝脸色瞬间铁青,双手一分分紧握成拳,手背青筋凸出,侧首与齐萧相峙对视,一字一顿的咬牙道:“天子一言九鼎,朕乃天子,说过的话从不收回!”

话毕,气氛越发僵持,隐隐一触即发。

张曦君不由心生忐忑,即使早已窥得齐萧的野心,可凿帝毕竟还是名正言顺的皇上,再则士族势力虽在不断减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就与凿帝连表面平和也不再维持,可是…太操之过急?

如今,她初为人母,又刚经历战事不久,若无万全之策,她实在不敢让双生子跟着一起冒险,毕竟双生子现在所在之处,不是统万城也不是长安,而是皇族、世家经营多年的京城!

想到这里,张曦君不由略一踌躇,就要违齐萧之意从旁插言,却见冯皇后突然抢先一步站起身,然后执起酒樽自斟一步,随之向他们快步走来。

“素闻摄政王与夫人伉俪情深,今日有幸目睹夫人风采,确如世间所传乃巾帼奇女子,与摄政王正是天作之合。”说着冯皇后双手举杯,端雅的声音高昂道:“闻摄政王和夫人喜得一对龙凤,本宫就以薄酒一杯以示敬贺。”说罢,仰头一干为尽。

张曦君愕然,皇后冯氏乃一国之母,现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但以皇后之尊步行向他们敬酒,更用“敬贺”这样的谦逊之词,如此虽没有明确代凿帝赔情,却狠狠伤了凿帝的颜面,更折减了天家的威仪。

再看齐萧一副早料到冯皇后会打破僵局的泰然之色,心中不由闪过一丝念头:难道冯皇后是齐萧的人?

而几乎在同一刻,凿帝的脸色刹那变得极为难看,一下拍案而起。

齐萧却未看凿帝,只是起身拿起席上的酒樽一饮而尽,尔后方才看向凿帝,一言不发,眼神深幽。

见状,冯皇后连忙转身,亦望向凿帝,虽也不曾言语,却是面带哀求,眉目间有着无尽的绝望与哀伤,再无今夜初见时的皇后凤仪。

许是不堪妻子的哀求,又许是现实的诸多无奈,对视半晌之后,这位年轻的帝王终是重新坐回龙椅,却仿佛陡然失去了全身的生气,一瞬间变得暮气沉沉。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冯后之请(中)

这一场君臣之间的较量,终于以君王的妥协告终。

“皇后不愧一国之母,贤德堪为当世表率。”齐萧长声一笑,拂袖入座。

一国之母?

一国之母又岂会向一个臣子摇尾乞怜!?

冯皇后身体不可抑制一颤,脸上白若素纸,随之不知想起什么,她猛然回头,看见她的丈夫——堂堂一国之君——如垂暮老人,毫无生气的瘫坐在龙椅上。

“皇上…”冯皇后张了张口,低不可闻的哽咽了一声,目中愧疚、哀伤、绝望…五味陈杂。然,余光瞥见阶下在座众人,一丝雪亮的恨意闪过眼底,却不过仅仅一瞬,所有的情绪一一在眼底消失,然后回首,向张曦君强颜欢笑道:“还没与夫人…”

“皇后稍后,请容臣妾为您斟酒。”不等冯皇后再一次道出谦卑之言,张曦君疾步而出,俯身执起玉壶,亲手将冯皇后的酒樽斟满。

冯皇后一怔,继而欣喜地颔首一笑,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张曦君亦微微颔首,心下却是默然。

她心无善意,之所以会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一全颜面,不过是因齐萧将君王逼至绝境后,她作为齐萧方才亲口承认的“妻子”,应该在这个时候彰显气度。

缓缓抬眸,目光逐一瞥过向过看来的众人,张曦君敛去因冯皇后而起的感叹,让脑海里浮现统万城众命妇奉邀而来的情景,随之放下玉壶,俨如女主人一般转身吩咐身后道:“置酒。”

身后的侍女乃宫中女官,见凿帝在齐萧面前竟全无半分君王气度,冯皇后又对张曦君如此地面含感激,哪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做出最恭敬的态度,小心翼翼置上酒,继而躬身而行,至张曦君身侧跪下,双手高举酒樽,卑微奉上。

张曦君随手接过,然后一仰头,酒尽。

“此敬皇后。”张曦君微微欠身,尔后起身,淡淡笑看着正因她这一番不及反应的动作而突然怔愣的冯皇后。

闻言。冯皇后仿佛如梦初醒,正慌忙回神,却见张曦君泰然自若的静静看着她。再一想起先前的一幕幕,她顿时不受控制地满脸通红,只感张曦君的目光和身后那一道道强烈的视线,于她仿就像芒刺在背,让她无法抑制的慌张饮酒。然后匆忙转身离开。

看着冯皇后狼狈离开的身影,张曦君双眸微微一狭。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冯皇后能为了顾全凿帝颜面不惜舍弃皇后之尊,这样能忍人所不能忍,不难看不出冯皇后也非一般女子。可惜当今天下,女人的荣辱注定系在男子身上。若今夜凿帝有足以抵抗齐萧的势力,或但凡有一丝维护冯皇后的勇气,冯皇后也不会孤立无援的苦苦支撑。而这样的处境与难堪。齐萧却从未让她遭遇,就算是那几次战乱涉险,齐萧也在尽可能地护她周全。

行随意动,回位落座的同时,张曦君向齐萧看去。却不想齐萧正凝视着她,目光锐利如常。眸底却有不加掩饰的赞赏与满意。

霎时,不由想起二人方才的默契言行,亦不禁微微失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此,落在众人眼中,自是意味不同。

瑾瑜公子想到自己执迷不悟的胞妹,脸色一沉,仰头,酒尽杯空。

但世间最不缺见风使舵者,见状,各种溢美之词在大殿此起彼伏,场面重新热络起来。

人酒半酣,宴近隆时,四下灯火陡然一黑,低沉的鼓声响起,渐渐激进。

正不明所以,一声号角吹响,殿门骤然一亮,众人寻亮望去,八人合抬的巨鼓出现眼前。

巨鼓之上,一个红衣女子,摆动着曼妙身躯。

巨鼓缓缓移至殿中,四周灯火渐渐明亮,红衣女子姣好的容颜清晰地勾勒而出。

凌云郡主!竟然是凌云郡主!

惊艳不及从眼中褪去,众人已是一阵惊诧。

“竟然…!”瑾瑜公子更是震惊难掩,手中杯盏在这一刻跌落席案。

仿佛为了贴近此刻众人的心境,鼓声陡变,时激时缓,全无章法可循。

然而,却在这一阵阵激变的鼓声中,凌云郡主仿若一人分至两身,时而身软无骨,时而激烈有力,一张一弛之间,以人身做鼓声——视听,皆陷绯色佳人上。

良久,鼓声渐息,舞姿渐收,人跪鼓上,红裙散开,下腰回望,目光热烈如火,只灼灼映着一人,仿佛天地之间,只有眼中这一人。

看来果然如此,不过也真没想到,前世戏曲中常见一幕,竟有一天在真实眼前上演。

张曦君颔首垂眸,挥去心中的莫名浮动,仅让自己以旁观者百无聊赖的评看着。

面对着凌云郡主的情义脉脉,齐萧下意识目光微动,却见张曦君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脸上不觉一沉。

正在这个时候,热烈的掌声忽然响起,凌云郡主却突然跳下巨鼓,目光直直地盯着齐萧。

“凌云!”不待凌云郡主动作,瑾瑜公子猛然起身,厉声叫道。

凌云郡主却头回也不回,只作不知地一步步走向齐萧,步伐轻盈灵动,神色骄傲自信,宛若凤凰高贵。

齐萧却几不可觉的皱了皱眉,淡淡地看着走进的凌云郡主。

凌云郡主心如擂鼓,看着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齐萧,不觉想起这多年的坚持,心中惧意陡然升起,却见一旁当年那个不为自己重视的女人,现在已经高坐于大殿众人之上,更与齐萧并肩而坐,她心中当下一横,启口道:“王爷,可记得半年前的承诺?”就算不为自己,为了王氏一族,她也要孤注一掷!

齐萧眉头一皱,目光犀利如刃,“你要什么?”

“要什么…”凌云郡主仿若不堪齐萧如此防备甚深地一问,她失神的低呢一声,半晌才强制镇定一般,绽然一笑,扬声道:“听闻王爷有把从不离身的匕首,乃王爷第一次出征所配,不知可否赠予我,让我再跳一支剑舞,祝我大晋边陲稳固,永享太平!”

齐萧一怔,似乎十分意外凌云郡主的要求,片刻才微微眯眼,意有所指压低嗓音道:“这已是最后一次,你应该明白。”

凌云郡主却淡然一笑,仅已近身可闻的声音道:“既然强求不得,不如赌物罢了。”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冯后之请(下)

齐萧随身匕首相助,凌云郡主一舞倾城,共祈大晋盛世平安,英雄美人自古佳话,何况美人钟情已久,英雄又是当世枭雄,如何不谱一段佳话?

一时间,众人对凌云郡主大胆行径的震惊,在齐萧从不离身的匕首相赠之下,各种溢美之词不吝而出,一如先前对她的追捧。

这样见不到一丝真心的宴会,倒不如留在府中陪双生子来得有益,张曦君微微敛眸含笑,掩去眼中倦怠之色,低垂的目光却不禁意瞥见齐萧空荡的腰侧,鬼使神差的就想起她第一次接触那把匕首时——齐萧骤然森冷的目光。

念头闪过,张曦君不禁自嘲一笑,随即执酒一仰而尽。

空杯落桌,一侧的宫女跪地上前,执壶斟酒。

酒满,执壶而退,三寸略窄的袖口拂过杯沿,转瞬只听得“哐当”一声,杯翻落在地,酒应声溢出,打湿裙襦一片。

“奴婢该死!”似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宫女愣了一愣,吓得连忙磕头不止,声泪俱下。

这番声音不大,然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由这赫赫权势铸造的席位,不过一瞬已引得众人注目。

许是有了齐萧以贴身匕首相赠,又有数月前对王氏一族的维护,众人不禁想到二者将要联姻的传闻,心中隐隐间又多了几分相信,毕竟凌云郡主虽已过二十芳华,但身份尊贵,有出身名扬天下的王氏一族,即使当朝公主与之相比也不免逊色几分。如此一位金枝玉叶,又生得花容月貌,更难得痴心一片,试问世间男子又岂会不愿?尤其当下形势,齐萧固然权势熏天,但到底不过行伍之人,即使士族力量大不如前,天下却依旧以士族为首。如此之下,与凌云郡主的成婚,就是与王氏一族结盟,更是权倾天下的青云捷进路。

而齐萧一旦迎娶正妃,独霸齐萧近十年恩宠的张曦君,又如何能安然自若?

如此心念之间,仿佛已然获悉张曦君的酒樽为何打翻,一时之间看向张曦君的目光不禁隐含深意。

见宫女哀求不迭,引得大片关注,齐萧眉头一皱,瞥了一眼张曦君打湿大片的裙襦,不由侧首问道:“没事吧?”

本不过一件小事,又将酒阑人散,稍微擦拭一番即可,却不想到让这宫女引得众人目光猜测投来,张曦君微微眯眼,一抹疑色又一次从这宫女身上扫过,这才起身一福道:“不过是这婢女打翻酒等小事,请容臣妾暂先退下,稍作收拾一二。”说罢,转身一派和颜悦色道:“这不过意外,也怪不到你,且先下去吧。”

宫女似没想到如此轻易过关,泪眼婆娑抬头,但见张曦君目光柔和,竟真是不见丝毫的责怪之意,难道张曦君真如外界所传那样?

——在统万城里,不惜…

然,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只听皇后突然一脸歉意道:“本宫教下不严,连累夫人受罪,不过夫人虽不追究这婢女,但本宫却不能理所应当,本宫陪夫人重整衣裳吧。”说完,不待张曦君言语,已率先起身而出。

无法,张曦君欠身一礼,颔首应下。

二人相携离开,殿内恢复热络。

张曦君由着冯皇后引至更衣间,然待一身新衣换下,转身步出屏风,却见满室婢女尽相离开,只有冯皇后一人独立窗前。

“皇…”不及诧异出声,只见冯皇后突然上前跪下,满面哀求,“请夫人救我儿一命!”

*

第一百四十章 正妃之诱

若先前的敬酒让冯皇后有失国母之态,那么现在的冯皇后已然全无半点凤仪,俨然一位身处绝望的无助妇人。

只见堂堂一国之母,竟不顾身份的跪下,跪在她的面前,任凭朱帛染上尘埃,凤冠失去威仪。

张曦君大震,十分意外地看着地上苦苦哀求的冯皇后。

——到底何种绝境,竟能将冯皇后逼至如此,让她完全抛弃皇后尊严,向她一个臣子哀求至此!

对了!

孩子!

张曦君瞳孔急剧一缩,上前搀扶的动作一僵,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冯皇后,口中却下意识地迟疑道:“你…怀孕了?”

皇后冯氏,并非凿帝元配,乃是三年前凿帝娶的继室。

二人成婚三年,尚未孕有子嗣。

如今,凿帝膝下仅一位八岁的嫡出小公主。

这也就意味着,冯皇后此胎若为男,便是名正言顺的长子嫡出,皇位的不貮继承人。

可是对于齐萧而言,这个孩子却是他征伐之路的最大阻碍。

尤其时至今日,无论齐萧是否有角逐天下之心,他也只能坚定不移的再走下去,而这也就注定这孩子…

初为母之心下,忽然不敢再深想下去,可是如今局面,再无回路可走,若是心生恻隐,等待她的便是冯皇后今日的处境,是以无法应承冯皇后的请求。

想到府中还嗷嗷待哺的双生子,张曦君看向冯皇后的目光一分分疏远下去,面上却缓缓地扬起笑容。她俯身扶起默认的冯皇后,道:“皇后喜怀龙胎,这可是喜事一桩。”

听着张曦君的恭贺之词,冯皇后却仿若无根的浮萍瞬间摇摇欲坠,刚刚站起的身体又无力的向地上跌落。

“皇后小心。”张曦君眼疾手快地忙扶住冯皇后,目光从冯皇后失魂落魄的脸上移开,微微垂眸道:“您如今可是双生子的人,可不得有半分马虎,臣妾让人…唔!”一声意外的痛吟代替了还未说完的话。

冯皇后一把挥开张曦君的搀扶,哀伤的目光被绝望的怒火点燃,她恨恨地盯着张曦君,咬牙道:“我都这样相求了,你为什么还如此咄咄相逼!我不过是想让我的孩子平安长大,根本就从未想过、也不敢奢想那个位置!”说到后来,刻意压低的嗓音似蕴含了无尽苍凉,隐隐地已有了哽咽。

若真是一无所求,开口第一句话又岂会是“我儿”?

张曦君听而不应,只是面向冯皇后,深深欠身,“出来已久,臣妾也该回席了。”说时目光掠过冯皇后依旧纤细的腰身,“等皇后公布喜获龙胎,臣妾定随王爷一起恭贺。”顿了一顿,“臣妾先行告退。”

见张曦君非但无动于衷,甚至无视自己至此,冯皇后眼中恨意、绝望交杂,然不过转瞬之间,所有的情绪一一在眼底消失,先前那个软弱无助的女人也消失了,眉宇间满是坚毅之色,“夫人可知,摄政王本有机会将王氏嫡脉铲除,却为何反保下瑾瑜公子等人不说,还将世人皆知的贴身匕首相赠凌云郡主?”

闻言,张曦君脚步一滞,停下离开的步伐。

似满意张曦君的反应,冯皇后微微一笑,手却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低垂而视的目光温柔而又充满绝望,口中却是不露丝毫软弱,“看来夫人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不过若夫人愿意,本宫定会助夫人得到正妃之位。”

正妃之位?

确实教人心动,可这却仅仅有益于她而已。

张曦君挥去心下那一丝悸动,只作未闻的推门离开。

冯皇后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死死的瞪着张曦君的背影,一字一顿道:“你会后悔的!一定会!”说完,似想到什么,诡异的笑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许配秘闻

——你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会!

冯皇后的话犹言在耳,却直到此刻才知何意。

说来她怎样也想不到,十年前父亲张贺将她许配给表兄李武仁的事,会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被提及——毕竟当年的婚约定得十分仓促,并且又不过是口头约定罢了,再加之知晓此事的人尽乎无,试问这样隐晦的事又岂会被窥得?

可是事实确实如此,只是不知究竟是谁有这般能耐,不但获悉如此秘闻,而且还不着痕迹的将此事揭露。

张曦君眯了眯眼,探究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划过,最终落在右列首位的王氏兄妹身上——是凌云郡主和瑾瑜公子么?

目光微转,瞥向大殿的凤座之上——或者是冯皇后要挟她的筹码?

再或者,二者皆有?

心绪如电转动,却不及深思,只听一名位于大殿中后方的年轻妇人,忽然摇扇轻笑道:“贞淑夫人回来的正好,刚才我听闻夫人当初是因外族入侵,张大人才将您许配予您表兄,那按常理而言,您岂不是让您表兄带走逃亡过的?”语气抑扬顿挫,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又闻夫人是那时嫁于前去援救的摄政王殿下,若这样看来,摄政王殿下和夫人还是英雄救美、佳人相许的一段佳话。”说着掩扇一笑,似有艳羡之意,“真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张曦君却是愕然,她离席不足两刻,众人竟已知晓到这个地步!

而且句句不是她曾与未婚夫逃难过,就是暗指她是在与未婚夫的逃亡中邂逅齐萧,这不就只差大张旗鼓的告诉众人,她和李武仁当初是孤男寡女身处荒郊野外么!?甚至不惜中途变节,只为攀龙附凤嫁于齐萧!

在座众人皆不是普通之辈,不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多是比常人多了一副心肠,不过一袭话中有话之言,立时就教他们深知个中之意。

一时间,众人的目纷纷向张曦君投来,又不约而同地向齐萧悄悄窥去。

不是不知众人目中含义,可是妇人之言却是她无法辩驳,张曦君微微垂眸,余光就不经意看见一旁齐萧执着酒樽的右手——黝黑而又骨节分明,却一根根青筋毕露,昭示着此刻的心境。

如此一眼,却犹如一根尖细的银针狠狠扎入眼中,让她不堪疼痛的垂下双眸,全然不同先前初闻时的理智冷漠。

然而,到底不过眨眼间的情绪,尚不及蔓延深入,她脑中已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名声她不能悲,双生子不能有这样不利名声的母亲。

心念至此,张曦君忙定了定心神,重拾眸光,正要对妇人的话予以辩驳,只听齐萧玩味道:“确实如此。本王在十年前听张氏相告时,也一度如此以为过,但…“话犹未完,忽而转头看向张曦君,刚硬的面上让一抹笑容柔化,声音也不禁染上几分庆幸的喜色 “不过好在婚约之类不过为逃难掩人耳目而已。”深邃的双眸却仿佛沉寂的幽潭,见不到半分喜色。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久别重逢(上)

齐萧的话仿佛一纸如山铁证,瞬间让满殿流言变得苍白无力。

众人皆怔。

许是在场众人都未想到,对于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无法不介怀之事,但齐萧——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不仅表现的丝毫不介怀,甚至对这个女人维护至此。

再思及正在晋王府的一对双生子,众人心思不由百转千回:看来齐萧以前之所以会拒绝凌云郡主,除了是不愿处处受挟制于王氏一族,其侧室张氏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想到这里,追捧凌云郡主的目光不觉淡了几分,望向张曦君的目光则多了几分重视。

身为当事者,凌云郡主何尝察觉不到众人的变化,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绪不及深入,右手倏然一痛,她微微张开疼痛的右手,柔软而白皙的手心中,一片鲜红剔透的指甲盖映入眼中,二者红白相间,竟是那样鲜明,那样无法忽视,一如家族兴衰存亡,在不知不觉中已到了她不得不面对的地步。

凌云郡主深深地吸了口气,让思绪不再继续,亦让眼底那一抹脆弱随之消弭殆尽,然后傲然展颜:她,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身上流着一半的皇室血脉,更流着天下士族之首的王氏血脉——她,只可进,不可退!

“凌云…”并肩而坐,清楚的看见自小娇宠的幼妹,如何得对世人强颜欢笑,瑾瑜公子心头一痛,不禁痛惜的低唤出声。

凌云郡主闻言转头,看着嫡亲兄长愧疚而心疼的目光,她目中不觉一暖,面上却依旧是绚丽似火的璀璨笑靥,然后微微摇头以示无事。

然而。这样的笑容,这样的故作坚强,落入瑾瑜公子眼中,无疑成为被浇油的烈火,一贯让温润示人的双眸陡燃两簇火苗。

“看来摄政王果真有容人之量!”瑾瑜公子出入意料的“咚”地一下搁了手中酒樽,一反今日在席上的沉默寡言,冷冷笑道:“不但让贞淑夫人表兄解长安之险,还让此人送贞淑夫人母子三人上京,如此——”

“大哥!”瑾瑜公子一言未完,只听凌云郡主断然一唤。声音里饱含一丝淡淡的哀求。

瑾瑜公子转头,看见凌云郡主眼中的规劝与哀求,一族之长的责任顿时如决堤的潮水向他涌来。然而以前鲜衣怒马、一切随心的肆意而为却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一瞬,又仿佛半世那样的漫长,脑海里的过往记忆变得模糊不堪,一族之长的责任与幼妹的委曲求全陡然间变得那样鲜明,让他终是咽下已到唇间的话语。而后神色不变的继续道:“如此重用贞淑夫人母族之人,摄政王还真是爱屋及乌。”

这一番话虽然仍是不敬,但仔细一听,即使有嘲讽齐萧儿女情长又任人唯亲,却显然附和了众人对齐萧宠信张曦君之言。

可是这并未安抚齐萧,反如一指借口让齐萧脸色一沉。不悦之色显而易见。

有了这样的一幕,瑾瑜公子不再言语,再见齐萧神色不虞。饶是有冯皇后极力转圜气氛,夜宴也只有无奈的早早收场。

回府路上与来时一样,在近百名黑衣铁骑的护卫下,与齐萧共处一辆马车。

彼时已近三更,没有了白日的喧嚣。空气中多了几许凉爽。

夜风习习,薄如蝉翼的纱幔随风舞动。不经意间从她的脸上拂过。

许是有纱幔掩饰,许是不堪车内的沉寂,张曦君终从窗外拉回目光,向对面而坐的齐萧看去。

一如所料,正倚壁假寐,脸上面无表情,窥不到一丝情绪。

可是她却清楚地知道,齐萧并非面上的无动于衷,而今夜与其说是瑾瑜公子让他不快,不如说是…

张曦君无言垂眸,低头拂开面上纱幔,仿佛刚才未看齐萧一眼,不过是纱幔遮面罢了,她复又转头看向窗外夜色。

——没想到上京的第一天,等待她的便是步步为营;更没想到上京相见的第一天,她与他之间似乎距离更远了。

狭小而静谧的空间,多年的征战沙场,让细微的一举一动变得那样清晰,感到身上有从对面投来的目光,本以为将会听到一番解释,然而连只言片语也未闻得,身上的目光已不着痕迹的移开,仿佛那目光在他身上从未停留过一样,齐萧顿时睁开双眸,眼前如他判断的一样,目中不觉深深一沉,那眸子似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平浪静,却又深沉的让人无法窥探,也再无来时相望的淡淡喜悦。至须臾,终是再次闭上双眼,任由沉默继续在车内蔓延。

如此一路无话至府前,刚及马车稳稳停住,一人已在车外禀道:“王爷,已有眉目。”

短短数字落下,却教齐萧径直下车,甚至不待交代一二,人已拂袖直入书房。

留在府中照看双生子的阿杏,早已在府门前等候多时,这会见齐萧竟一言不发的丢下张曦君,再一想今下午相见时的态度,心中又惊又忧,连忙上前搀扶张曦君下车,道:“夫人,可是宫宴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