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军营里面,刘善正指挥校尉们沙场演练,宋允墨在偏账内给谢金泠把脉。夙玉连送了两封信来,谢金泠看过第一封忍不住骂道:“他疯了吧!”又拆开第二封:“一群疯子!”
宋允墨蹙蹙眉:“你别动。”
“皇上听说有遗诏在我手上,要杀洛王!”
宋允墨淡淡地说:“你人在冀州,又能如何?”
“我们忙前忙后给他保江山,他倒好,后院放一把火!洛王是他亲弟,他由着张辽魏楚那俩小人胡言,要杀洛王保皇位…皇上怎么会这么糊涂!离心离德,何以为君?”谢金泠按住额头,“你留在这里吧,我得回京去了。再这样下去,简直自毁长城。”
谢金泠起身走了两步,只觉双腿打旋,连忙扶住身旁的矮桌。
宋允墨自顾收起银针:“你风寒未愈,一路餐风饮露,本就身体虚弱。你要是不想几日后,国家因你暴毙再办一次大丧,尽管回去。”
“…我几日才能好?”
宋允墨望着他,眸子幽深,就像风雨之夜,隐隐还有些雾气。
谢金泠讪讪一笑:“瞧我,问了个蠢问题。我就问,什么时候能回京?”
宋允墨道:“快则十天,慢则半月。”
“太慢了!我自己也是大夫,你别骗我。”
宋允墨又看他一眼,淡淡道:“我的银针下去,能让你乖乖躺在床上十天,闭口不言。纵然你是扁鹊圣手,也奈何不得。”
谢金泠抬手,做出一个甘拜下风的动作:“好好好,我听你的,别将我变作活死人!只能祈祷张辽魏楚那群蠢货,别弄得京城哗变了才好。”
夙玉问道:“大人,颍州和濠州怎么败了?那忠勇侯,靖远侯,杨总督,相王,可怎么办?”
“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按理来说,朱轻方再厉害,宋昭文和杨修也绝对不会输给他。颍州和濠州怎么就丢了呢?”谢金泠百思不得其解。
夙玉看着谢金泠桌上的两封信,又说:“前线的战报还提到,叛将崔世济英勇作战,能破掉我方防线,他立了大功。那崔世济不是崔家的人,忠勇侯的旧部下,怎么会帮朱轻方?”
谢金泠担心的不是这个,他担心的是,颍州濠州被破,京城便显得十分危险。这个时候,睿帝会做出什么决断。
智辩忠奸
前方传来的战报很不好,颍州和濠州乱做了一团,我军伤亡不明,甚至有消息说,忠勇侯和杨修皆已经被俘。相王带着残兵向京城方向退守。
睿帝召集群臣在御书房商议对策。
刘秋荣说:“国库粮草充足,尚且还能够维持。”
魏楚叫起来:“皇上,当初我们就竭力反对在颍州御敌,那是沈贼的老巢,他来个里应外合,拿下颍州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果不其然!皇上,应该问忠勇侯的罪!”
张臣越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忠勇侯临危之际挺身而出,本就不是必胜的局面。更何况颍州濠州突发暴雨,难道忠勇侯还能预见不成?”
张辽的眼珠转了转:“颍州一破,南下的道路就要被截断了,皇上,我们往北边逃吧?有冀州军断后,还可以搏一搏。”
这个时候想着逃?几个大臣都摇了摇头,如此贪生怕死之徒,怎堪重任?
“你要皇上逃跑?”张臣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对着睿帝道,“皇上,您不会真的这样想吧?”
睿帝沉吟不语,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大臣们面面相觑,朱虞侯拜道:“皇上若已经准备离京,请准许臣和臣所带的三万禁军留下保护京城。”
丁柯接着道:“臣和臣的三万禁军,护送百姓还有官员家眷离开。”
魏楚叫了起来:“几个指挥使莫不是忘了禁军是干什么的吧?禁军是帝王之师!第一要务便是保护皇上,你们都留在京城,谁保护皇上的安全!”
众人都看向王殊,王殊不置可否,只是垂头看着地面。
这时,方中玉跪下,声音铿锵有力:“皇上若已准备弃都,请准许老臣留下,与禁军一起抗敌,也好掩护皇上逃走,为皇上尽忠。”
“老东西,你怎么跟皇上说话的!”魏楚叫了起来。
“谁是老东西,你嘴巴放干净点!”王殊忍无可忍,举剑怒斥道。
“放肆!”睿帝不悦地看了王殊一眼,然后对群臣说,“朕已经准备北上,你们谁愿意留下就留下吧。”在北上之前,他要把那个心腹大患给除掉。
入夜,一群黑衣人潜伏到洛王府的门口。他们避过门口的禁军,分散到围墙两侧,杀了巡逻的禁军,翻墙而入。
这一群人,人数大概有十个,皆是张楚亲自挑选的。他们在院中弯腰徐行,到了廊下,领头的人拿着王府的地图,指着其中一个房间,左右皆点头。
他们刚跳上台阶,四周却涌来很多京兆府的官兵,把他们团团围住。
赵周举着火把走过来,大声道:“拿下!”
官兵们蜂拥而上,那十个黑衣人却身手了得,不一会儿,很多官兵便倒在了地上。可又有很多官兵源源不断地从四周涌来,门口王殊带着禁军也加入了混战。
少卿,那十个人除了被杀的,还有三个被押在地上。
赵周问道:“说,谁派你们来的!夜袭王府,该当何罪!”
黑衣人挺着身子不说话,自以为有靠山。王殊举刀架在领头人的脖子上:“你不说,大理寺却有办法让你开口。劝你识相点,这样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你的那个靠山,四道临头了,保不了你!”
那人身体一抖:“是,是魏楚大人命我们来杀洛王的。”
王殊命人把刺客押下去,对赵周说:“明日还请大人告知张大人,进宫擒拿张辽和魏楚这两个小人。此二人不除,皇上耳不聪,目不明。”
赵周点了点头,可又迟疑道:“万一皇上不肯呢?”
“皇上会肯的。”王殊极有信心地说。
第二日,张臣越集结重臣,拿着刺客的供状入宫,要求睿帝捉拿张辽和魏楚。睿帝自然是不同意,反而对张臣越等人不满:“张大人,你们是要逼宫吗?到底谁才是皇上!”
“皇上固然是皇上,但倒行逆施,谁能够臣服!”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犹如定海神针一般,众人皆喜笑颜开。
张臣越甚至不顾仪态,爬起来跑到门口去:“谢大人?!”
谢金泠慵懒地走到御书房里来,拜见睿帝:“皇上,臣回来了。”
太傅是帝师,何况还是先帝亲封,授太子业,也是睿帝的老师。睿帝起身,僵硬地笑了笑:“太傅回来了。”
谢金泠看了看四下,笑道:“看来还算及时。”
张臣越跪挪一步:“昨夜,张楚派人刺杀洛王,被京兆尹当场捉住。刺客已经供认不讳,今日我等进宫就是要请皇上严惩此人。”
魏楚连忙跪在睿帝身旁:“皇上,臣这么做都是为了皇上啊!”
谢金泠扫向他,声如利剑:“好一个为了皇上。你教皇上杀兄弟手足,难道也是为了皇上好?你与张辽教唆皇上弃都北逃,也是为了皇上好?”
魏楚缩了缩脖子,委屈地看向睿帝。睿帝一直觉得谢金泠锋芒太盛,他可不会像先帝一样纵容他,任由他爬到脑袋上去:“这是朕的意思,洛王和崔家勾勾结叛军的崔世济,朕让人去把他们押入天牢有什么错?颍州被叛军攻破,南下的道路被截断,只有北上才能安全。朕乃一国之君,朕的安危难道不重要吗?!”
满殿哗然。张臣越等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睿帝竟然会变成如此,不仅不听他们的劝告,连谢金泠也一并不放在眼里。
“洛王跟叛军勾结?”谢金泠冷冷一笑,“皇上还真是英明。张辽魏楚,你们收了朱轻方多少好处,还不从实招来?”
张辽和魏楚一愣,面面相觑,然后魏楚急声道:“谢大人血口喷人!为何要诬陷我们!”
张辽亦是跪在睿帝身旁:“臣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啊!”
睿帝看着谢金泠,眼中阴霾更盛。他以为谢金泠会请出遗诏,可刚才开始,就一直与张辽魏楚两个人周旋。难道根本就没有什么遗诏?他早就跟张辽魏楚合谋好,若是谢金泠回京把先皇遗诏搬出来,他们就把谢金泠一起杀了。反正朱轻方的军队快杀来了,到时候也是要弃城逃跑的,死一些人也是人之常情。
“太傅应当知道立人罪名要讲究证据,请问你可有证据?”睿帝说道,“若你没有证据,随便指证朕的亲信,这跟蔑视朕有什么区别!”
“皇上要证据?这二人家中搜出的书信和银票,能不能作证?”谢金泠把证物拿出来,放在睿帝面前,张辽和魏楚这才慌了,逮着机会想逃。可他们哪里逃得了?禁军冲上前去,将他们按在了地上。
睿帝看着那书信和银票,手指微微颤抖,他气愤地命禁军把张辽魏楚两人拖下去,又眼神阴鸷地看着谢金泠:“太傅不过问朕,就搜他们的府邸,是不是太没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谢金泠见他执迷不语,终于摇了摇头,举起一个东西:“先皇遗诏在此。”
众人连忙跪地,睿帝看着那道明晃晃的圣旨,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谢金泠要废了他,拥立洛王!
只听谢金泠念道:“…朕驾崩之后,若内乱无法平息,任谢金泠监国摄政,一应军政皆由其做主,新皇与众臣需听之敬之,如朕亲临。”
“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虽心中有疑惑,但都叩首拜服。居然真的有先皇遗诏,遗诏的内容不是立洛王,而是让谢金泠主理朝政?这等于把江山拱手相让啊!先皇到底是怎么想的?
睿帝万万没有想到,父皇竟然留了这么一手,这跟把皇位给谢金泠有什么区别?如果是洛王,好歹是他的兄弟,给了一个外姓人,何其可笑!他怔怔的,听着耳边的呼喊声,只觉得可悲可叹。自己一生受制于人,先是卫王,后是重臣,最后被这一道圣旨架空了权力。
谢金泠不看睿帝一眼,吩咐道:“禁军三军即刻加强京城戍卫,修建防御工事。”
“是!”朱虞侯,丁柯和王殊领命离去。
““大理寺释放所有在押官员,让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职位上去,同时停止一切搜查抓捕活动。兵部和户部,筹备兵器粮草,稳定城中物价,不得让商人哄抬物价。礼部的科举之事不要受影响,刑部和工部也照常运作。”谢金泠发号施令,官员们领命纷纷离去,最后大殿上只剩睿帝和八福。
“我跟皇上谈谈,你出去。”谢金泠坐在椅子上,对八福道。
八福看了睿帝一眼,躬身退出去。睿帝颓然坐在地上,毫无君王威仪,勾起嘴角苦笑:“你满意了?原来父皇本就不愿我来坐这个皇位,他甚至没有看上任何一个儿子,而是看上了你。”
谢金泠摇了摇头,看着房中的龙椅,回忆庆帝的音容:“我对皇位根本就没兴趣。先皇临终时要我辅佐你,我一直在想,纵然你达不到他的十分之一,但也不至于做得像今日一样。内乱未平,你却为肃清政敌,搅得人心惶惶。这样谁还愿意追随你?帝王之位,不是给你为所欲为的权利,而是忍常人所不能忍,三思而后行。这些我都教过你,你却从未往心里去。”
睿帝抬头,神色哀戚地看着谢金泠:“太傅…”
“先皇曾对你寄予厚望,因你是太子,我对你的教诲不比对公主的少。但在你心里,我出身贫寒,我的所学你从未放在眼里。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这些我都不怪你。但到了现在,你登基尚不足百日,百官怨声载道,你不思悔改,仍是一意孤行,可知会有什么后果?若是祖宗基业毁在你手上,你有什么颜面去见先皇?”
睿帝低着头,满脸的挫败。这把龙椅会让人疯魔,他压抑得太久,一旦握有无上的权力,便会衍生出许多的心魔。此刻他跌倒在龙椅前头,心中反而清明了不少。
“你关押秦伯和卢萧,无非是不想让自己的病让外人知道。可早在卫王谋乱的那一日,洛王就已经知道了你的病。别人劝他取你代之,可是他不肯。他记得先帝的教诲,记得三王之乱惨痛的教训,他跟我说,你始终是他的三哥,他不怪你…皇上啊,你真的错了。”谢金泠站起来,抖了抖衣袖,“这把龙椅从来都不好坐,也从没有人要把你从皇位上拉下来。人生的每一个境遇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你好自为之。”
就在京城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接朱轻方军队的准备时,前线又传来消息,朱轻方率军经过颍州和濠州之后,后路忽然被人截断,不仅两州重被夺回到杨修等人手中,并且前方的沧州和尧州不知何时也驻扎了军队,四方形成合围之势。
朱轻方大乱,本欲突围逃回蜀地,但没想到崔世济忽然发难,砍下他的头颅,朱轻方的军队溃不成军。
卫王带部逃入益州,本想占据着蜀道天险,负隅顽抗。没想到宋昭文突然率军乘商船从水路杀入益州,杀得他们措手不及。杜恒宇引火身亡。
先帝之贤妃听到杜恒宇战败自焚的消息,在后宫饮鸩自尽。
作者有话要说:我写战争无能思密达。
尾声
战乱终于平息,杨修上奏朝廷,自愿交出手中全部军队,并自请削去总督府,睿帝应允。他散尽家财,捐献给寺院,自己一身僧衣,远行去了。
相王带兵返回古州,也不再有总督之命。只不过因他平乱有功,睿帝额外封赏他,他的俸禄用度与庆帝时期并无二致。
宋昭文收到一封信,挂印出走,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腊月,王阙回到京城,王家都在门口迎接他,宋如玥和王殊站在一起。兰君扑到他的怀里,用力地抱住他,趴在他肩头激动落泪:“阿衡,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好,我答应你。”王阙笑着回抱住她。
兰君把他的手放在腹上,贴着他的耳朵说:“宝宝两个多月了,阿衡,你要做爹了。”
“真的?”王阙喜不自禁,不顾众目睽睽,竟把兰君抱举了起来。
新年前的最后一次朝议,睿帝让位给洛王,洛王却拒不接受,谢金泠建议立洛王为皇太弟,众臣附议。
睿帝便当众拟旨,定五年之后退位,由洛王登基。
而后,谢金泠交出先皇遗诏,并请辞官。
众臣愕然,纷纷挽留,睿帝和洛王也再三劝说,谢金泠去意已决,举王阙为继任者。
谢金泠和夙玉准备偷偷离开京城,没想到到了城门外,不仅众臣都在,睿帝,洛王,兰君和方宁也在。
“唉,你们!别送了,都回去吧!”谢金泠不喜欢这样离别的场面。
睿帝领着百官和洛王对谢金泠重重一拜,谢金泠愣住,回以一礼。
睿帝道:“太傅带给东青国最辉煌的十年,辅佐先帝有功劳,教导朕有苦劳,太傅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朕深深不舍。然你去意已决,朕无以为报…这是皇后在收拾先皇遗物时发现的,由先皇手抄的太傅所有主持编撰的书籍,便赠给太傅吧。”他回头,命八福把一个木盒子呈上来。谢金泠颤抖地伸出手去,命夙玉收下了木盒子。随即他仰起脸,笑道:“谢谢皇上了,臣拜别。”
“师傅!”兰君拉着方宁到谢金泠的面前,“方姐姐有东西给你。”
方宁半天才把袖子里那方帕子塞回去,转而把一本书递给谢金泠:“这是我还没成书的识物药经,将来或会发行于世,请谢大人收下。”
谢金泠接过,赞叹道:“第一个女医者编著的医书,我很期待。”
“好了,各位保重!”谢金泠要上马车,宋允墨和王阙走过来。
王阙哑着声音说:“檀奴都跟我说了,你最多只能再活五年…所以你才要走?”
谢金泠不以为然地笑笑:“玉衡,生死有命,或许不做朝堂上的谢金泠,我能多活几年呢?”
宋允墨嘴唇动了动,只把一个药包塞过去:“煎服,早晚一次。”
“还是你贴心。”谢金泠把药包拿着,转身上了马车。
夙玉对众人一拜,驾着马车走了。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方宁追前几步,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那手帕飞出她的袖子,飞向天空,好像鹭鸶遥望着爱人。手帕上面用黑线绣着两只船,一只上面立着楚国公子,另一只上面是采莲的越女。越女好像在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