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凝闻言失望,师父以前易容来去,无人识其真容,这十方会不会也能易容呢?

仅凭一副画像寻找,实如大海捞针,希望渺茫,却别无他法。

往北再行一个日夜,便抵九影镇。虽只是个小镇,然而屋宇错落,市集繁荣,多有异国客商往来,倒也热闹。

贾笙驱车行过街市小巷,在一家名曰“如意赌坊”的门前暂停,他入内片刻即回。马车继续在巷道间穿行,最终抵达一处私宅。

门口并无人影,待贾笙的马车停稳时,双扇红漆门被打开,内里两名小厮躬身问候:“贾公。”

进得院内,建筑摆设皆是那勒风格,无甚特殊。小厮对贾笙极为恭敬,入厅后掩门闭窗,在面南而塑的佛像后不知摁了什么,侧面墙壁上忽有暗格出现,贾笙持钥开锁,用力一推,厚重的石制墙壁似被机关牵引,如门洞开。

贾笙引叶凝二人入内,步下石阶走过狭长的甬道。两侧油灯高燃,壁上几处昏暗壁画,绘的竟是巫夜旧物!

甬道尽头阔朗明亮,有个高壮的汉子躬身相迎:“沙朗若恭迎贾公。”

贾笙微微抱拳作礼,道:“这两位就是我要引见的人。”然后向叶凝欠身道:“各位慢聊。”便沿甬道返回小院。

叶凝打量沙朗若,身材高壮面容俊朗,行止间掩不住的热情:“叶姑娘也是巫夜人么?”他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浑身却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末尾笑容绽开时才隐约露出明朗朝气。

“我和秋琳都是。”叶凝看着面前高壮的汉子,心生感动。

灭国那年,长达数月的围剿之后巫夜人齐聚王城,坚守王宫半月,无数鲜活的生命逝去。生死相依、戮力同心之间已无距离隔阂,而最终一起沿地道逃出王宫的两千多名少年,虽然未必识得彼此面容,却已如兄弟手足,有别样的深厚感情。

契阔六年后重逢,知悉彼此安好,闻得熟悉乡音,能不感慨动容?

沙朗若上前两步,虎目中已隐然含泪。当年逃离王宫,他算是年纪较长的孩子,而今见了两人便如幼妹,令人想起当年一起逃走的伙伴,和那些葬身战场火海的族人。

他蓦然以手掌覆胸,躬身作礼。叶凝与秋琳不发一语,亦覆胸躬身。

是久别的问候,是诚挚的祝福与思念,更像是一种凝重的仪式。为静穆安息的忘者,为勇武奋斗的生者,精神不灭,壮志尚在,家国焉能不复?

叶凝按下胸中澎湃,开口相询:“贾笙说你知悉那勒国内所有巫夜人的情况?”

沙朗若既见贾笙对她恭谨,自知叶凝来路不凡,便如实相告:“当年我们逃出后四散流亡,是贾公将我们召集起来,给予帮助。后来贾公开了如意赌坊,人员往来混杂,正宜我们碰头相会。我是赌坊的大管事,那勒国内的所有巫夜人都由我来联络,而今已有八百多人。”

叶凝略是欣慰:“那你们对贾笙了解么?”

沙朗若虽觉她此问奇怪,还是答道:“贾公虽是杞国人,母亲却是巫夜人。这几年他帮助我们尽心尽力,沙朗若也曾怀疑警惕,之后与他言明,贾公只要我们搜集各处消息,别无他求。这几年,他确实也这么做。”

叶凝颔首,明白君昊是让贾笙代管此事。他不出面,自是怕巫夜人的怨恨,可他能有这么好心?真的是当年目睹残杀后良心发现,还是另有图谋?

她心中犹疑,便听沙朗若问道:“冒昧请问,叶姑娘真名是什么?”

“迦凝。”两字轻轻吐出,沙朗若愣了一瞬,震惊地盯着叶凝,似是不可置信。

旁边秋琳冲他微笑,走至他的身旁面朝叶凝单膝跪地,从腰间探出一枚铜制腰牌。

那是巫夜王宫侍从出入宫廷的信物,在宫外也可作调令之用,沙朗若以前虽不曾入宫,却也认得此物,再不犹疑,亦单膝跪地。

两人同声——“拜见公主!”

拜罢起身,秋琳向沙朗若行礼:“红缨宫童卫副统领秋琳。”

童卫是巫夜王宫中特有的卫队,将民间流浪失所的幼童选拔入宫,教以武功,负责一些偏殿别宫的守卫。待其长大后,表现出色即可选拔入王宫亲卫。

沙朗若几分钦佩,亦自明身世:“鹤林酋长幼子,沙朗若。”

见礼完毕,沙朗若依旧掩不住的激动,双目中精光闪动,似在绝境中重新燃起希望。

密室中桌椅俱全,沙朗若还备了些那勒的水果小点,倒杯奶茶给叶凝,将那勒境内巫夜人的情况交代清楚。

叙起别后情形,各自流落颠沛而已。所幸当年逃出失散的伙伴渐渐聚拢,以流浪人的身份在各处潜身,暂且安然,令人欣慰。

然而,还是没有半点伊洛王子的消息。

沙朗若又说起一则近来在那勒境内兴起的流言,叶凝闻之心悸——

流言不知始于何处,说两百多年前巫夜建国是因为一处秘密宝窟,其间藏有绝世无匹的珍宝、秘籍和仙术。第一任的巫王就是凭其中不尽的珍宝聚拢人心,开功建国,而巫夜秘密流传的精妙毒术,也是源自那笔宝藏中的珍贵典籍。

更传闻宝窟藏有起死回生之法,可通雪山与天空相接处的神境。六年前巫夜人之所以舍身赴死,便是找到了通往神境的方法,要用秘术重生。

据说,那宝窟就藏身巫夜境内。还据说,当年杞国不惜重兵出击,也是为了这宝窟。

这则流言如瘟疫般迅速蔓延,虽有无数人质疑,却也蛊惑了不少人心——宝藏、秘籍、奇毒、神境、仙术,着实诱人。

其中掺杂的许多内容也令人将信将疑——

比如当年巫夜建国时只是一群流浪人,却能将当时人人惧避的毒瘴清理干净,建成美好家园,过程成迷;巫夜凭空出现并迅速成长,以精绝天下的毒术闻名四方,来路成迷;杞国五十万大军压境,数十万人巫夜舍身相抗,原因成迷…

虚实结合的流言令许多人滋生贪念,据说已有一批盗宝者潜入巫夜,还有人招朋引伴,想结队去寻宝窟。

更传闻北域十五国多已盯上宝藏,有年老的国主为求长生术,欲将巫夜掘地三尺。

纷扰传闻搅得人心不定,叶凝皱眉听沙朗若叙述完,心中愈来愈沉。

巫夜建国原因确实隐秘,却非流言所传,这是只有巫王知道的秘密,王室代代相传,从无外人知晓。

这则流言的兴起,是有人凭空造出,还是真有人闻得风言风语,添油加醋而成?

以巫夜为诱饵,引得人心惶惶,若真让各路高手齐聚巫夜,十五国利益交杂牵扯…乱局之中,谁可牟利?

种种消息堆叠在一起,令人头痛。似乎能隐约理出些线索,却无任何凭据。

密室中安静如死。

叶凝想了许久,终是开口——

“第一,不管多困难,定要查到流言出处和刻意散播流言的人有哪些;第二,让大家留心十方的画像,打探他的下落;第三,如果可以,查明有哪些人因流言去巫夜,行事小心,不必强求。第四——”她冷笑一声,略微犹豫,而后斩钉截铁,“放出流言,国师叛国是因为和一个叫十方的野僧密探,被他蛊惑。再则,关于巫夜的流言是十方放出去的,至于他的图谋…”

叶凝沉吟之间,沙朗若已接口道:“他要引各路高手为宝窟厮杀,甚至将各国军队牵涉进来,在北域十五国引起战乱。反正他已在那勒引起了内乱。”

“就这么说。”叶凝点头,“先说第一则,不会引人怀疑。时机成熟再散播第二则,看有何反应。”

“沙朗若遵命!”单膝跪地,覆胸躬身,是向公主应诺的姿势。

“我和赤翼也会尽力。”秋琳亦许诺,“这种事情公子应会帮忙。”

叶凝握住秋琳的手,诚挚道:“替我谢谢公子清!”

作者有话要说:

拾陆 风雪连骑迹

叶凝在九影镇驻留五日,秋琳和沙朗若忙碌奔波,留下她在院中歇息。

虽有许多巫夜故人还在那勒散落分布,叶凝终究打消了见他们的念头——还未理清君昊帮助巫夜人的原因,她不敢轻易将身份公布。

隆冬天寒,远近山顶连绵覆雪,屋顶院角的雪亦未消。北地风寒如刀,刮过时卷着雪砧子,扫过脸颊既冷且疼。

叶凝裹了大氅坐在窗边看外面的苍茫,身旁炉火正旺,那勒特有的安神香熏得人昏然欲睡。她迷迷糊糊打着盹儿,直到秋琳将她拍醒:“公主,公主!”

困意消去,抬眼便见秋琳面上盈有笑意:“打听过了,和那勒国师密谈的和尚不叫十方,面容和画像也不同。但是接待他的小和尚说,那人的左眼也是重瞳!”

名字是否叫“十方”并非要害,然而重瞳…叶凝精神一振:“右耳的红痣呢?”

“这倒没有。他若会易容,耳上红痣容易掩饰,但这重瞳却是遮掩不掉的!”

叶凝隐隐为这消息兴奋:“见过国师后,他去了哪里?”

“无人知晓。”

四字落入耳中,叶凝虽能预料,却还是难掩失望。瞧着炉中火苗窜动,她终是笑了笑:“容貌变化无常,也就这重瞳能指望,用心找罢。”

十方…靳淮远…如果真是他,六年前撺掇杞国出兵巫夜,而今鼓动那勒国师谋反,这六年间他必定也没闲着,野心不小罢?

屋外叩门声轻响,掀帘入内的是沙朗若。他一身赌坊管事的打扮,锦衣貂帽,腰悬短刀,匆匆过来道:“公主,查到了,流言出处是国师府。”

叶凝闻之蹙眉,想了片刻:“那伙马贼捉了国师的儿子,国师本人呢?”

“国师自事发后就消失无踪,国主和王子都在四处搜捕,却没任何消息。”沙朗若躬身,“我们的人说,曾在流民中见过一个酷似国师的男人,后来又消失不见。我想他早已逃出那勒,而且很有可能与那和尚有关。”

“那就等消息吧,反正那勒国主定不会放过他。我和秋琳明天去扶青国,这边的事托付给你,放流言时谨慎行事,万事留心。”

“沙朗若明白。另外…贾公曾问及你的身份。”

“公主伴读叶凝。”叶凝裹紧大氅站起来,颈间一圈柔软的白狐狸毛衬着嫩白的双颊,略显苍白,像是水土不服致使身体不适。

沙朗若不由担心:“扶青国比那勒还要干冷,隆冬天寒,公主等天气转暖再去吧?”

叶凝摆手,去意已决。

据君昊说,西北边的扶青国和北边的花间国中皆有不少巫夜人,她已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们的消息。或许,还能有弟弟的下落。

-

沿那勒西南边而行,经青丘时折向西北,广袤的原野满目皆白,车辙印绵延向天际。偶尔出现大片的动物脚印,还残留着冻住的血水皮毛。

贾笙停车过去看了看,啧啧叹道:“死的是个头狼,被鬣狗啃得只剩头了。还好留着上好的狼牙。”

他将掌心的狼牙递过来,叶凝称赞。

暖炉将车厢烘得很热,车外却是风寒雪冷,晴日里雪光耀得人眼晕。南边的山峦起伏叠嶂,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是山顶,是云雾,还是被风扬起的雪。

那勒与扶青交界处的额仑河已然结冰,有人在此铺了宽厚的木板,可容马车安然通过。

叶凝等人到达时,正逢扶青国的盛大节日,途中遇到的扶青人淳朴好客,邀他们共同饮酒唱歌,算是意外的惊喜。

负责扶青国内巫夜人联络的是个与沙朗若年纪相仿的男子,名叫岐阳,也曾是巫夜童卫中人,且因天赋极高,十五岁时就已被选入王宫,恰是公主侍卫。

叶凝在贾笙陪伴下入内时,岐阳就已面含震惊,却未表露。待得贾笙离开,昂藏男儿单膝跪地,竟激动难言。

叶凝一时讶异,岐阳竟抹了把泪,肃容:“岐阳拜见公主!”

契阔重逢,各自安好。

扶青国内流落的巫夜人约有三四百之多,西边诸国中也零散分布一些,岐阳已将他们登记在册,以巫夜文字写就。

他将名册呈给叶凝时,叶凝逐页翻过,竟油然生出些敬佩之心。名册中记录的人员涉及七八个小国部落,他们或隐于闹市,或居于僻野,或流入各种帮派,岐阳却能搜罗整齐,可见他十分尽心,不由盛赞。

岐阳常年奔波在旷野雪山之间,一张脸被风刮得有些黝黑,加之他常年习武后身材结识,瞧着十分勇武。被叶凝夸赞后,他面上浮起腼腆,语气却是坚决:“岐阳一直在等公主和王子殿下归来。这些人散居分布,却都习武强身,只等你们带大家重回巫夜!”

“我明白。会回到巫夜的!”叶凝握紧那卷名册,肃容。

幼时的“公主”二字于她而言是尊荣富贵、宠溺骄傲,而今的“公主”二字已化作使命,沉甸甸压在肩上,予人前行的力量。

回归故国,不止是她的执念,更是无数巫夜遗民的梦想。

以前独自在杞国漂泊时,念及兴复巫夜,虽也有澎湃激动的情绪,却偶尔觉得孤独无助,被深深的茫然无力包裹。而今,终于看到了希望!

也许这条路艰难险阻,也许她不够强大,但是有这些人与她同行,便无所畏惧!

在此驻留两日,叶凝便启程而往花间。

马车在雪原上蜿蜒前行,叶凝忽而卷起车帘,看向贾笙挺直的脊背:“岐阳也不知道你是逸王的人吧?”

贾笙背影一僵,摇头:“此事是我独立负责。”

叶凝便哼了一声,缩身回去:“若他现身,难保不会有人想将他剥皮抽筋。”

贾笙默了默,忽然问道:“叶姑娘呢,也恨王爷么?”叶凝冷笑不答。

沉默四散蔓延,贾笙等了很久不见回音,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覆上落寞。她终究是恨的,家国顷刻覆灭,数十万族人死在杞军刀下,焉能不恨?

那如果她知道当年他曾作为大军副将,斩杀了无数巫夜人,会怎样?如果让沙朗若、岐阳他们知道,是他率军入侵,杀了他们的手足兄弟,是他当先杀入杞国的王城,逼得那些人焚毁王城,投湖自尽,还会这样友好么?

那些淳朴坚毅的笑容,会顷刻间消失无踪罢。

他忽然苦笑,竟觉刻骨的苍凉悲伤。夜深梦回,后悔过无数次,然往事已矣,悔有何用?

展目望远,雪原上忽然起了风,铅灰色的云层中有雪片缓缓落下,庞大无声,迷迷茫茫的看不清前路。

风雪渐而猛烈,肆虐的烈风呼啸着灌进车厢中,叶凝裹紧了猞猁裘,抱着手炉哀叹:“这天怎么说变就变,刚才还天晴呢。”

马车的速度比先快了许多,秋琳脸色微变,探身出去:“看这天气,不会来场暴风雪罢?”

雪原之上天气善变,前一刻还云高日朗,下一刻也许便是寒风肆虐,气温骤降,若是连着两天暴雪就更糟糕。

贾笙戴起了暖帽,也是焦灼:“五里外便是淞阳驿站,我们尽快赶过去。”

风势更大,嘶吼不止,雪片纷纷扬扬落下,转瞬便已覆满车顶。不消片刻,路上积雪已至马膝,车轮陷入深雪中,如何能行得快?

眼见雪愈落愈疾,贾笙再不犹疑:“离驿站还有两三里地,马车行得缓慢,叶姑娘请下车罢。”

叶凝裹紧猞猁裘,将暖炉藏入怀中。秋琳率先跃下马车,与贾笙交换个眼神,两人扶着叶凝,弃了车马在雪原上疾奔起来,两道极浅的脚印转瞬不见。

车马分离,那匹枣红色健马便跟在身后,却很快便被落下。

冷冽的风扑面而来,强劲刺骨,冲击得叶凝几乎无法思考。微微眯起眼,但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万物模糊。

叶凝天生体寒,如今冷风灌入脖颈,冰冷的雪片拍在脸上,只觉寒冷彻骨。

气温愈来愈低,她的手脚渐渐麻木,脸颊亦被冻僵,就连意识都被冻得模糊。她微微翕动嘴唇,想说声“冷”,然而冷风自微张的口鼻灌入,直透肺腑。

极致的冰冷中,腹部忽然有种刺痛突兀地蔓延,渐而波及全身,便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仿佛胸臆中渐渐结成一团冷冰,迅速扩展蔓延,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冻住。

怎么回事?叶凝意识模糊。她已裹了那样厚的猞猁裘,还在怀里藏了暖炉,可身体为何会这样?明明只是畏寒而已,怎会发作到这种程度?

四肢僵冷,她甚至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刺耳的冷风呼啸着远去,意识已沉入冰冻的深渊。

秋琳和贾笙步伐迅捷,很快便至淞阳驿前,周围乌压压挤了许多客商马匹,马蹄凌乱踩下深深脚印,转瞬便被暴雪埋没。

客栈门口的汉子裹紧了衣帽,大声地招呼:“快快快,待会就得关门!”

他们顿住脚步,舒了口气。转看叶凝,便见她嘴唇青紫,僵直的立在深雪之中,脸上殊无血色。

秋琳大惊失色,低唤了声“叶姑娘”,然而冰冷的人已毫无反应。她心下慌乱,就连手脚都有些发抖,怎么回事?明明方才还好好的,这一路疾奔虽然寒冷,却也不至如此啊…

贾笙手指探过叶凝微弱的呼吸,亦被吓了一跳:“快将她扶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拾漆 雪湖皎月升

淞阳驿形如古堡,是方圆十里内最坚固的驿站。一百年前建成后,经历了无数次暴雪风沙,曾被沙丘掩埋,也曾积过一丈多厚的雪,却始终屹立在荒原上,供无数的过路客商躲风避灾,在北域极其出名。

这场暴风雪来得突然,此时驿站内已聚集了上千号人,一层宽敞的厅中略显拥挤。几个泥砌的大炉中火生得旺盛,掀起毡帘,便有热气扑面而来。

贾笙看着满厅的过客,皱了皱眉,问那伙计:“还有空的客房么?”

“一千金珠。”身在僻处荒原的百年驿站里打滚,店主伙计都是狠角儿,似此暴风雪中客房紧俏,坐地起价也是常事。

“给我一间。”贾笙自腰间摸出枚铜制令牌递过去,伙计看了一眼便道:“随我来。”

客房十分宽敞,铺了厚厚的地毯,因暴风雪中放下了外面的毡帘,房内便燃着手臂粗的蜡烛,亮如明昼。

墙壁边的火炉上热气腾腾,茶水正沸,贾笙搬了胡榻到炉边,铺了数层柔暖的毯子,让叶凝睡在上面。

叶凝苍白的脸色渐渐温热起来。秋琳怕她极冷后骤暖会令手指生疼,便掺了温水将她手掌浸泡驱寒,扶她半坐起来,手掌抵着后背催动真气,令她经脉活络自生体热。

胸臆间的寒冰一分分融化,叶凝指尖微动,舒适地叹息一声。

身侧的秋琳和贾笙皆松了口气。

睁眼时叶凝气色已恢复如常,她茫然看向四周,秋琳凑过来面含喜悦:“叶姑娘?”发现她手掌软热,才放心:“刚吓死我们了。”便将刚才的情形复述一遍。

叶凝心下诧异,不知身体缘何有这样的反应。

外面忽有敲门声起,贾笙过去开门,是刚才那伙计,略有忐忑:“客官,驿站的客房都满了,这间最宽敞。有个病人需要火炉取暖,能不能挤一挤?金珠免了。”

贾笙看一眼门外的人,便点头:“无妨。”

率先入内的是竟是楚天落!与叶凝四目相触时,各自惊讶。

秋琳不动声色地退开,楚天落冰寒的面色和缓了些:“叶姑娘!幸好你在这里,公子的毒发作了!”他身后的黑衣护卫背着锦衣华服的男子,不是公子清是谁?

叶凝忙将胡塌让出来,公子清躺上去时颤抖不止。

不似平时的温雅从容,他额间缀满冷汗,呼吸急促不稳,好看的脸略有些扭曲,似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楚天落挥手令那护卫退出,贾笙和秋琳亦悄然退出。

叶凝迅速搭上他的脉搏,沉紧滞涩,脉搏凌乱。楚天落解开公子清的外衫,从脖颈至手臂,青筋暴涨,皮肤是骇人的青色。

“他体内情九思并不多,毒性怎么如此厉害!”叶凝皱眉,强令自己镇定,从怀中取出生暖驱寒的玉露丹给公子清服下,自己也服了一粒。

旁边楚天落额头大汗淋漓:“这还不算重的,叶姑娘,有劳了!”卷起裤腿,双腿是诡异的青紫色,青筋突出,肌肉内缩,而红色的细线蜿蜒如小蛇,几乎布满整个腿部。

叶凝轻轻“啊”了一声,指尖竟略有颤抖。哪怕公子清身上被戳了无数个窟窿,她也不会惊骇至此——

成人的腿本应粗壮,而此时经毒性扭曲后,公子清双腿竟收缩如幼童双腿细弱!

叶凝重重咬唇,瞧着那青筋红线,心跳几乎要突破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