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一会有的是时间留给你反驳这些物证人证,现在给孤安静呆着!”小胖子气势十足地拍了那一记惊堂木之后,见张牵噤若寒蝉,他不禁扫了一眼退回到自己身边的越千秋,心想到底是多年死对头,心意相通,该出手时就出手。

刚刚若是让张牵就这么摔倒在公堂上,反而会激起别人的同情心,他眼下就没法这么呵斥这位霸州太守了!

他威严地扫视了一眼左右,沉声说道:“陈生等诸位,乃是孤令竺小将军亲自延请而来,连日以来,他们夙兴夜寐,也不知道看过多少案牍,见过多少证人。孤信赖他们,就犹如信赖自己的臂膀。若是再有不经孤允准,就擅自打断他们陈词的,那便是咆哮公堂之罪!”

小胖子这话说得义正词严,再加上称孤道寡,拿足了储君的架势,别说面色惨淡的张牵不敢再贸然出口驳斥,就连其他本来打算瞅准机会插话的人也紧紧闭上了嘴。

而堂外被请来观瞻的那些在霸州城内有头有脸的缙绅们,更是连窃窃私语都不敢了。远在边陲的他们往日对于皇族那都是道听途说,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对比曾经盛极一时的流言,人人都觉得曾经真是上了大当。

太子殿下哪是什么不学无术,面目可憎之辈,刚刚那几句话说出来,之前被请去太守府的那几位霸州名士,绝对是要从此之后五体投地效犬马之劳了!

事实上,因为越千秋建议,竺汗青推荐的,全都是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正雄心勃勃想着辅佐君王,建功立业的年轻人,对于他们来说,能够入东宫储君法眼,那简直就和皇帝垂青的意义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被小胖子称之为陈生的那位年轻儒士,确实是感动得热血沸腾。能够被太子殿下称之为犹如信赖臂膀,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在越千秋看来,哪怕刚刚被张牵厉喝打断时少许慌乱了一下,可如今有了小胖子的亲自撑腰鼓气,陈生那声音立时提高了不止一个数量级,而且不再是如同朗诵一般抑扬顿挫,而是掺杂了更多的私人感情,那叫一个义正词严,声色俱厉。

再结合那一条一条详尽精确到一个个数字的罪名,他甚至能听到堂下那些霸州缙绅的惊叹和议论。他喜欢用数字来说明问题,而在他的潜移默化下,小胖子在这一次的案子里不知不觉就偏向于如此更简洁明了的表达,于是那几个儒生要迎合储君,自然而然就被传染了。

而相较于长篇大论堆砌辞藻来渲染张牵的罪名,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无疑更加具有极致的感染力。别说分列左右的文武官员无不变色,就连刚刚气急败坏打断人说话的张牵,听着此刻陈生等人轮流陈词时报出来的数字,同样是又惊又怒,嘴唇直哆嗦。

奈何他几次三番想要驳斥,却在面对主位上小胖子的锐利眼神时败下阵来。

那位太子殿下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眼神太吓人了!

当整整六个人的轮番陈词最终告一段落时,小胖子这才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开口说:“来人,带人证!”

本以为终于轮到自己辩解,张牵没想到接下来竟然还有人证,原本就已经苍白无血色的脸更是变得如同死人。而更让这位曾经的霸州太守绝望的是,人证竟然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整十二个!

这些人当中有榷场中交易多年的商人,也有市易司的小吏,守军之中的军官,更让他气得几乎吐血的是,甚至还有人能拿出记载了号称给他送钱数目的黑账本!尤其是太守府的两个属官也站出来指证他的某些罪名时,张牵终于丢掉了最后一丝侥幸。

“张牵,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当最终小胖子淡淡地问出这么一句话时,张牵勉强提起最后一点精神,侧头怒视面无表情的刘静玄,声音尖利地叫道:“人证物证俱全,下官还能说什么?只不过,太子殿下初来乍到霸州,就正正好好撞见了这一连串事件,不觉得这太巧了吗?”

知道自己恐怕是不死都难——毕竟,他和当年刑部尚书吴仁愿和侍郎高泽之还不一样,那两位固然是因为一己之私而陷害武人,可草莽武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很有地位和实力的群体,所以论罪之后也就是流放,真正的杀招是累及后代三世不得叙用——可他不一样,他的罪名里,还有一条是私自向北燕货卖禁榷物资,张牵当然明白他没多少活路。

可越是如此,他对刘静玄恨意越深。此时用尽全力吼出来之后,他就尖笑道:“刘静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说什么忠贞不屈,心念故国……你在北燕呆了那么多年,受了北燕皇帝多少恩遇,背地里拿了人多少好处?我看你是成心回来颠覆我大吴!”

知道自己若是就这样胡乱嚷嚷出去,有刘静玄在背后翻手为云覆手雨,绝对只会被当成是狗急跳墙的胡言乱语,张牵深深吸了一口气,声色俱厉地说道:“我纵使小节有亏,顶了天也不过是一个贪官,可你刘静玄大节有损,将来必定是国贼!”

说完这话,他猛地一撑地面站了起来,竟是倾尽全力往小胖子身前的那大案一头碰了过去,去势之猛,意志之坚,那些旁观的霸州文武无不吓了一跳。文官们的反应本来就没那么快,而武将们……竺汗青倒是来得及去拉人的,可他看到刘静玄不动,略一思忖也就没动。

于是,刚刚才见识过那位太子左卫率,大名鼎鼎越九公子那迅疾动作的众人,很快就再次体会了一番太子殿下右手边那位身材颀长的太子右卫率那身手。

就当张牵那脑袋已经一头碰向了那沉重公案的结实桌腿时,那条人影才刚刚从小胖子身边迈开第一步。可下一刻,人便犹如一缕轻烟一般落在了张牵的身后,一手牢牢按住了这位霸州太守的肩膀。乍一看去仿佛轻描淡写丝毫没有用力,可就只见张牵面色狰狞死命挣扎,却就算他使劲低下脑袋去碰,却愣是没办法触及那近在咫尺的桌腿。

直到这时候,小胖子方才感到刚刚都快迸出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回了原地,心中一千次一万次庆幸自己找了越千秋和周霁月来当左膀右臂,两人比那些亦步亦趋的侍卫警醒多了。

如果之前让张牵绊倒,此时让人碰伤或碰死,他这个太子还不知道要被那些本就不满他私自跑路的官员骂成什么样子!

因此,怒从心头起的小胖子直接拍案而起,厉声喝道:“要说话就好好说,你这寻死表忠心演给谁看呢?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可史书上文死谏的那些臣子,十个里头九个是遇到了昏君,你是想说孤这个太子也昏聩了吗?现在你这些罪证桩桩件件全都确凿,可你指斥霸州将军刘静玄的这些罪名,证据呢?你把人证物证拿一样给孤瞧瞧?”

一口气说到这里,小胖子才愤怒地一甩袖子道:“来人,将他打入槛车,和所有人证物证一块押送去金陵,听候父皇发落!至于这霸州太守,孤会拜请父皇尽快委任,在此之前,由孤挑选出来的这些霸州名士处理所有案牍,孤亲自署理太守印!”

第696章 不如撒娇

和那些被请到公堂之外旁听吹风,却甘之如饴的缙绅名流不同,这些人大多数从始至终不停地踮脚观望,试图仔仔细细瞻仰太子殿下言行举止,而在正对着大堂的仪门边上,此时此刻也有三个人正在远远观望这次审案的进展,反应却相对平淡。

至于这三个人分别是谁……如果越千秋在这儿的话,他一定会认为这组合太不正常。

小猴子和冯贞在一起很自然,因为前者是被师父彭明硬塞给后者,美其名曰去做护卫的——浑然不顾小猴子的真正职责是小胖子的护卫。然而,两人之外多了个萧敬先,那就显得很诡异了。因为从确切关系来说,只要萧敬先愿意,冯贞其实可以称他一声表姐夫。

而从最初到现在,冯贞确实一直都在偷偷打量萧敬先。自从她知道,那天在彭大叔身边嘘寒问暖的少年就是太子殿下,而身边这个青年就是来自北燕的晋王,她就一直觉得,自己简直在做梦。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姑姑的嫡亲女儿竟然心甘情愿地给萧敬先做侧室,她原本按捺不住的好奇更是几乎都快和挽回冯家困局的决心平齐了。

这家伙就有这么好吗?她那个表姐就没想一想,亲娘就是上当受骗给人做了侧室,为什么还要再重蹈覆辙?

萧敬先却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冯贞的视线,突然微微一笑道:“小猴子,你对今天太子殿下这番露面怎么看?你觉得他表现如何?足够好吗?”

小猴子的精神根本就不在公堂上,甚至也不在身边两个人上——还没开窍的他根本谈不上对冯贞有什么好感恶感,只觉得对师父的苦心安排很迷茫。娶媳妇很重要吗?师父也没见有媳妇啊!他认识的人里,就连萧敬先都不能说是娶过媳妇的人,只有严诩才算。

武英馆的兄弟姐妹里,除了庆丰年勉强算是名草有主的人,其他都还单着呢!

打光棍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呀?一个人自由自在多好!

正因为走神了,所以小猴子直到发现一只手在面前晃了晃这才回神。而当萧敬先再次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他顿时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没怎么在听……要我说,今天太子殿下升堂的时候就气势非凡,表现当然无可挑剔,绝对没问题的。”

这种回答若是越千秋听了,一定会讥嘲是万精油,而萧敬先却没这么苛刻,只是置之一笑而已。反而冯贞觉得有些听不下去,斜睨了小猴子一眼就没好气地说:“太子殿下当然不是常人,那会儿看他对彭大叔的关切样子,我都没想到他换了身行头能这么……宝相庄严?”

小丫头歪着脑袋想了好一阵子,最终方才寻找到了一个她自认为合适的词。而小猴子竟是立刻眼睛发亮地赞叹道:“对,就是宝相庄严!晋王殿下给太子殿下上妆之后,我那会儿就觉得和看到寺庙里那四大天王似的,只一眼就忍不住想低头……”

直到说出低头两个字,他才醒悟到自己说太多了,尤其是透露出萧敬先给小胖子上妆这种绝密消息,他不由得哭丧了脸。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冯贞瞪大了眼睛看向了萧敬先。

“宝相庄严这个成语用得不错。”萧敬先却不以为忤,一时莞尔,“你以为历朝历代不少君王那所谓不怒自威,龙行虎步是怎么来的?他们对内则时时刻刻留意着自己的外在仪表,然后对外则放出形形色色的玄奇风声,说什么龙行虎步,贵不可言,说穿了一钱不值。相比之下,太子殿下本来就相貌堂堂,最多也就是缺乏一点自信而已。”

这种要命的话你对越九哥说啊?再不行哪怕对太子殿下直说也行,对我说干嘛?尤其是身边还有冯贞这样一个外人!

小猴子觉得自己都有点想哭了,哪怕上一次被萧敬先逼着扮成宦官都没这么窘迫过。好在这时候他终于腾出精神来关注公堂了,发现张牵狗急跳墙,俶尔生变,他连忙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立刻扑了过去,嘴里还叫道:“我去看看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萧敬先似笑非笑地看着小猴子三步并两步往公堂冲去,可才跑了一半就僵住了,他就慢条斯理地说:“公堂上有千秋和周宗主,还用得着你去帮忙?要是真的让张牵一头撞死,那两个就该买块豆腐撞死了。你以为刘静玄干嘛不去拦?不是为了给别人露一手的机会?”

他不再关注进退维谷的小猴子,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冯贞问道:“这么远的距离,冯姑娘应该没听清楚现在太子殿下说的话吧?他说要把霸州太守张牵用槛车送去金陵,以征辟来的那些霸州名士为班底,自己亲自署理霸州太守。你觉得,他这样做对吗?”

萧敬先竖起耳朵,一边听公堂中小胖子那疾言厉色的宣言,一边简单归纳复述,而冯贞却哪里知道如此做的难度,只顾着消化这个消息了。迟疑了好一会儿,她才摇了摇头:“那些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太子殿下说得很有道理。只不过……”

虽说犹豫是否该说出来,可鬼使神差的,她还是把心里真正的想法说出了口:“那个霸州太守实在是罪行累累,要是能够在霸州把他当众处决,那就大快人心了!”

“哦?原来冯姑娘也和坊间那些闲人一样,喜欢看行刑杀人那种血淋淋的场面?”

冯贞不意想萧敬先竟然会反问这个,顿时慌乱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那个霸州太守做了那么多坏事,而且他在霸州又那么多年了,痛恨他的人肯定很不少,太子殿下如果就这么杀了他,民间一定会拥护爱戴他……”

她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这话好像不那么对,立时闭口不再往下说。果然,下一刻,她就只听萧敬先淡淡地说:“如果太子殿下真的只和民间愚夫愚妇似的求一时之快,擅杀一州主司,那么,就算他真的有先斩后奏的密旨又或者权限,那也是闯了弥天大祸。”

被萧敬先这话一刺,冯贞只觉得那好似骂自己就是愚夫愚妇,脸色涨得通红,可她终究知道自己确实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因此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好半晌才不服气地说:“太子殿下是东宫储君,杀一个罪行累累的霸州太守算什么?”

“冯姑娘日后不妨少看看那些才子佳人,雪冤报仇的戏。那些写戏的人自己心里如同明镜似的,写出来的东西却是看似简单直白,实则胡说八道,只让观众看了图一个爽快开心。有那种闲工夫,不如读几本史书,多看看那些冷酷黑暗的东西,至少不会成傻丫头……”

“没错,我就是傻丫头!”冯贞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气咻咻地迸出这句话后转身就走。然而,等到她回了分给她和彭明的那个小院子时,刚刚那股火气已经消散了八九成。尤其是抬起头来发现那个倚门而立,看着依旧像是个落拓老者的彭明时,她突然一点都不委屈了。

要真的什么都懂,她又怎么会遇上彭明?

“彭大叔!”她快步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结果迎面就是一声怒喝。

“臭小子,让你好好跟着人家冯姑娘随行保护,你居然把人家气哭了回来?嗯?”

冯贞愣了一愣方才意识到是小猴子竟然追着自己过来了,一转头看见小猴子被彭明骂得满脸心虚,她知道这怪不得对方,正要帮忙说情,谁想到小猴子一下子窜上前,低低对她嘟囔了起来。

“没事,我挨骂挨惯了,让师父唠叨几句就好……我刚刚都听见了,晋王那人平时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嘴和刀子似的,说话不留情,你听完就忘,千万别放在心里!”

小猴子自以为这低声提醒已经很谨慎了,可彭明那是何等耳力?哪怕一度受伤,可皮外伤愈合之后的他照旧是老当益壮,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拎住小猴子的耳朵,这才看着冯贞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萧敬先对你都说了什么?”

思忖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冯贞索性原原本本将萧敬先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小猴子虽说拼命想把自己的耳朵从师父的魔爪中挣扎出来,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能百般求饶,好容易等到彭明松了手,他慌忙揉着那火热发红的耳朵,少不得又说了公堂那边的前因后果。

而也就是靠着小猴子这番补充,之前因为距离太远,对公堂中那些言语交锋没法听得太清楚的冯贞,这才彻底了解了那凶险的经过。她原本气得通红的脸这会儿有些微微发青,尤其是看到彭明面色凝重,她不禁有些焦急地问道:“彭大叔,太子殿下不要紧吧?”

“再怎么说那也是东宫储君,用得着小丫头你操什么闲心?”彭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可看到冯贞那犹不死心的样子,再见小猴子同样满脸关切,他就叹了口气说,“如果是从前他还是英王的时候,不管做错了什么,在皇上面前撒个娇就行了,可现在他却不能错半步。”

“所以,萧敬先没说错,要是太子和从前那样冲动莽撞,今天就麻烦大了。好在越千秋那小子和白莲宗小周先后出手帮了他一次,他自己又做了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至少别人就算说他越权专断,却也不至于挑出太大的毛病。”

嘴里这么说,彭明心里却不禁有些踯躅。身为太子而不是寻常皇子,又是离开金陵,远离君父,行事其实要困难棘手得多。有些时候,不是做对了就能解决问题的。身为太子,做得越对,做得越好,同样会成为被人攻谮的理由……

彭明这个江湖人士都能明白的道理,小胖子却并没有去细想,或者说,他根本就还顾不上。从公堂上回到临时用来起居见人的太守府内书房,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来铜镜,随后仔仔细细地从中端详自己那张脸。

好在从前张牵用的铜镜显然也是时时刻刻磨的,他大致能看清楚自己眼下的形貌。

明明确实是自己这张脸,可只是眉眼少许做过一些修饰,看上去竟然差别那么大!

小胖子正在那左顾右盼,心情纠结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咳嗽。他偏了偏头,从镜子里看见越千秋正在自己身后,他就咧了咧嘴说:“我看着镜子里这人简直都傻眼了,晋王舅舅这手段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越千秋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说:“他顶了天也就只能让你看着威严有气势一点,但如果你今天在公堂上畏畏缩缩,被人牵着鼻子走,那就算再仪表堂堂也没用,不是有一句俗话叫做绣花枕头一包草吗?”

小胖子敏锐地听出越千秋的言下之意,一时大喜过望:“你是说我今天表现得不错?”

“不是不错。”越千秋见小胖子那张脸瞬间拉长,顿时大笑了起来,“是很不错!”

如此高的评价,小胖子还是第一次从越千秋这儿得到,此时惊喜得几乎要合不拢嘴了。然而,在狂喜过后,接下来他就被当头一棒差点给打懵了。

“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在皇上那儿告你状的人绝对会多如牛毛,毕竟,劳军可没说让你把堂堂一州太守给直接撸掉。而且,哪怕你把张牵打入槛车送回金陵交给皇上处置,又亲自署理霸州太守,等待朝廷派新人过来,一应措置全都挑不出错,但没有错也是错处。”

“这是什么话,为什么没有错也是错处?”好容易回复过来,小胖子简直气坏了。

“太子本来就是这世上最难的工作,没有之一。如果表现糟糕,别人要攻击你无能。如果表现太好,别人同样要攻击你想要抢班夺权。不要忘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越千秋见小胖子先是震惊,随即竟是有点蔫,他就耸了耸肩道,“所以你最好能写信给皇上撒撒娇。”

“啊?”小胖子简直整个人都傻了。

“遇到困难,遇到好人坏人可爱的人可恶的人,不和你父皇抱怨交流沟通,还能找谁?”越千秋一言道破迷津,随即笑眯眯地说,“做不做随你,反正我去给爷爷写信了!”

不会撒娇卖萌那就活该你被小人捅刀!

见越千秋撂下这话就转身出门,小胖子愣在那儿足足好一会儿,最终气急败坏地挥了挥拳头。不就是撒娇吗?他在金陵时也常常干的,现在不就是把嘴上说的话写成信吗?

第697章 相见不欢

小胖子那经由几位霸州名士修饰润色,文词华丽的奏疏,和他那亲自操刀,改了又改的撒娇家书,同时用八百里加急送去了金陵。同时上路的,还有一辆槛车,几车书证和一大串人证。因为越千秋的建议,小胖子选择了让武德司的人押送,如此就不用担心在路上出变故。

而把这个烫手的麻烦送走,霸州榷场是否要整顿,怎么整顿,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否要重开的问题,却又摆上了台面。尽管小胖子根本就不可能一直在这儿当时当什么霸州太守,可他征辟来的那几个名士却在榷场重开和整顿的问题上和刘静玄争得面红耳赤。

争论的焦点不在其他,几个霸州名士认为,这霸州榷场必须由太守府来管。而刘静玄则坚持认定,之前市易司几乎是整个班子烂掉,就是因为张牵纵容,而张牵更是把手伸到了榷场守军,因此太守兼管榷场太容易以权谋私。

当然,刘静玄并没有坚持要把榷场扒拉到将军府下辖,而是坚持,这霸州榷场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只归一方管,必须恢复太守府主政,将军府管兵,两权分立,不能一家独大。

对于榷场的那番争论,越千秋没去掺和,这种包括政治军事经济的问题,有的是人才去操心,他没工夫去插手,又或者说,他贸贸然去插手想淘金,那才是取死之道。

自从小猴子把萧敬先对冯贞那番颇有些煽动意味的话告诉他之后,他想到之前周霁月和人接触过之后的古怪变化,就决定死死盯住萧敬先。毕竟小胖子此次以太子的身份出来,真正目的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看着刘静玄送萧敬先去北燕。

什么劳军之类的借口,本来就只是说给外人听听而已。

所以,眼看彭明身体康复得非常快,越千秋干脆把小胖子的安全问题交托给这位铁骑会主——美其名曰给你机会让铁骑会拉近和太子殿下的关系。至于他自己就完完全全空了出来,全程紧盯萧敬先。

在他明目张胆地晃在后头跟了萧敬先整整两天后,这位晋王殿下终于有了反应。

傍晚时分,仿佛无所事事一般在霸州街头再一次转悠了一天,萧敬先突然利落地转过身,径直往身后一二十步远处的越千秋走了过去。见人微微一愣后,就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等着他过去,他不禁嘴角一勾,当来到越千秋面前时就呵呵笑了一声。

“跟了一天又一天,你不累吗?你要知道我在干什么,只要说一句,一块走走不是更好?”

“你不是散步吗?我也跟在后头溜达溜达,累什么?”

越千秋才不在乎萧敬先这揶揄,见四周围小贩都在收摊,他这才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可别忘了你之前在朝上说的话,你是要拿着北燕皇帝的旨意当令箭,回去北燕平叛的。你这么优哉游哉也不做点准备真的好吗?还有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看来你是迫不及待要赶我走了?”萧敬先似开玩笑非开玩笑地反问道。

“你要是不想走,也不会在朝中堂而皇之地说出那种话来,不是吗?”越千秋随口顶了回去,口气亦是变得有些冲,“再说,你当初离开北燕的时候身上带着多少东西,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我天天替你换药包扎,也绝对没见到那么一份圣旨,所以你骗不过我。”

“那可未必,如果我是事先把东西交给了其他心腹,再让他们送到了金陵呢?”

“那是北燕皇帝的圣旨,不是别的东西,如果你真的那么相信你身边的人,也就不会随随便便把他们丢给甄容了。萧敬先,别看你在金陵置办下了不小的基业,一声令下,身边又聚集了一大堆侍卫,看上去依旧风光不下于在北燕的时候,可我看得出来,你这个人,骨子里就是独,你哪里会有可以交托这等重要东西的人!”

说到这里,越千秋微微一顿,随即加重了语气道:“萧敬先,我至少比其他人要更加了解你,你其实根本不相信人,你相信的只有你自己!”

对于这种戳心窝子的言词,萧敬先面色微微一沉,随即若无其事地反问道:“那你呢?小千秋,你看似有亲人,有朋友,可你真能信得过这些人?真能把自己的秘密和想法和他们分享,真能把生死托付给他们?”

“我当然可以!”越千秋不假思索地答道,哪怕他心里知道,自己最重要的那个秘密除外,那是无论再重要的人也不能吐露的,可并不妨碍他对萧敬先说大话。秘密不能说,但他确实有可以托付生死的亲朋好友!

他硬梆梆地把萧敬先堵了回去:“正因为我有生死相托的同伴,所以我才比你更有底气!”

在这日落时分渐渐冷清下来的街头,两个人四目对视,言词针锋相对,声音却收束在很小的一个范围之内,路过的人就算看到,也只会认为是一般的吵架。可身处这对峙之中的两人,却因为这嘴上的争执而点燃了无名火,越千秋甚至不自觉地捏紧了右拳,隐隐有些战意。

当初萧敬先在北燕曾经故意遇刺受伤,以此来制造金蝉脱壳的机会,他曾经几次三番见过其动手时的凌厉,可自己却没有领教过。今天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如果萧敬先要翻脸,那么不妨痛痛快快放手打一次,就算他输了也不要紧,至少能知道和这个妖孽之间的差距!

然而,就在他眼看萧敬先那气势同样一点一点提了起来,眼看一场争斗一触即发时,那双灿若晨星的眼睛却倏忽间敛去了光芒,变得一如寻常人一般黯淡沉郁。知道这场架多半是打不起来了,越千秋不禁有些懊恼。他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萧敬先就这么能忍?

“小千秋,你要逼我动手的话,这霸州城不是个好地方。而且,眼下你师父不在,你影叔也不在,小猴子和庆丰年接替你的职务看好太子都来不及,不会来帮你,刘静玄正忙他自己的大事,顾不上你,霁月正忙着盯刘静玄,你要是真有个好歹,呼救都来不及。”

萧敬先见越千秋倏然色变,他就淡淡地说:“我这个人不会陪人对练,只会杀人术,所以真的打起来,我不确定能留手,也许你还没试探出什么就死了。更何况,你连陌刀都没带,确定凭那比霁月还差一大截的小擒拿手能和我周旋?”

被人连续揭短,越千秋只恨得牙痒痒的,心里忍不住想周霁月为什么在盯刘静玄。然而,他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够清醒认识敌我差距,该认怂时就认怂。因此,面对此时那个虽说收敛了周身气势,可看上去却更让人捉摸不透的萧敬先,他最终的选择是扭头就走。

尽管卖了背后的大空门给对方,可他却一点都不在乎,直到已经走出去二三十步远,这才头也不回地说道:“是我把你从北燕带回来的,虽说我不像那个死心眼的小胖子心心念念把你当成舅舅,可也至少当你是曾经同舟共济的朋友。我不想把你当敌人,希望你也是。”

见越千秋说完就快步离去,而这白日间走过时曾经有不少摊贩的小街,此时此刻已经变得寂寥冷清,萧敬先这才露出了一丝谈不上愉快的笑意。

“虽说我未必是你和那个小胖子的亲舅舅,可到底货真价实相处过这么久,还不至于那么心狠手辣。千秋,你这个人成不了枭雄,因为你心太软了!”

喃喃自语了几句后,他突然抬起头来,稍稍提高了几分声音:“刘静玄刘将军,你应该在吧?你约我来此,又在暗地里听了这么久我和千秋说话,有意思吗?”

见四周围没有任何回音,对方赫然避而不见,萧敬先冷冷一笑,竟是再也不出一言,直接重重一甩袖子负手离去。

直到他足足已经离开许久,这条街巷一处私宅的房门方才被人拉开,紧跟着,一身便服的刘静玄显出了身形。看了一眼萧敬先和越千秋离开时那截然相反的方向,他不禁皱了皱眉。

他回头对院子里的人微微一颔首,继而拉上了黑色披风上的兜帽,随即迅速消失在了昏暗的天色之中。而他出来的那两扇门很快便再次合上,严丝合缝,竟是连一条窥伺的缝隙都找不到,显然,门后钉上了封条。在院子里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消失后,小街又再次安静下来。

不过须臾,天空中竟是飘来了一片乌云,紧跟着,豆大的雨点子砸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原本满是浮灰的地上便泥泞不堪。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更快,须臾便已经雨收云散,只是天色却更加昏暗了。泥泞的地上,却有一个中年人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走在小街上,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那么精准,黑布面子不见沾湿,白边更是不见半点污泥,在这突然骤雨的天气里,这一幕显得尤其诡异。

如果是越千秋看到这一幕,必定会想起多年前那一幕,那一次,最重视体态仪表的追风谷高手徐浩惨败在武德司早有准备的伏兵之手——当然,非战之罪,而是束手束脚不敢战。如今多年过去,曾经那位风姿秀挺的徐老师已经两鬓霜白,却反而更添了几分儒雅。

作为如今当朝首相家中几位老爷太太也要敬称一声老师的存在,徐浩也没少趁机恶补自己早些年喜武厌文而亏空的根基,现如今的他腹有诗书气自华,比当年那种刻意显摆更多了几分从容。因此,当他到之前刘静玄离开的门头轻轻叩门时,竟很像错过宿头的饱学书生。

咚咚咚的三声轻响后又是三声,三声之后再是三声,仿佛只要里头的人不出来应门,徐浩这敲门就会永无止境。在他这样锲而不舍的努力之下,两扇漆黑的大门终于被人拉开,而同时在他面前闪亮的,还有一道犹如闪电一般迅疾的刀光。

而在这雷霆一刀面前,徐浩不闪不避,只是声音沉稳地说道:“康尚宫手下留情!”

果然,那把雪亮的弯刀就在他的鼻尖前不到一寸处稳稳当当停住了。尽管后背已经有些出汗,但徐浩脸上还是那种云淡风轻的镇定表情,甚至还动了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如果越千秋在这里,当然能看出他是死撑,奈何他面前的康乐毕竟对他并不熟悉。而且骤然间被叫破身份,她在恼羞成怒之外,还受到了几分震慑,因此足足过了好一会儿这才稳定了呼吸,冷冷问道:“你是谁?谁叫你来的?”

哪怕那把明晃晃的弯刀依旧指着鼻尖,对面这黑衣女子连手腕都没动一下,但徐浩还是不慌不忙地说:“在下是奉越老相爷之命来见康尚宫的。”

越老相爷四个字一出,康乐刚刚一直都相当平稳的手终于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她直接垂下了持刀的右手,冷冷说道:“看来是刘静玄把我在霸州的消息上奏了南吴朝廷?”

徐浩打了个哈哈道:“刘将军毕竟是大吴官员,如此大的事情,怎能隐瞒不报?”

康乐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爽快地承认,沉下脸待要发怒,却想到眼下是在对方的地盘上,当下只能硬生生按捺下怒气,可说出来的话不免有些冲动:“怪不得越千秋那样刁滑,原来是因为那样的爷爷教出来的!”

“康尚宫这话我一定转告越老相爷,他一定会当成最好的褒奖。”徐浩却是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容可掬,“越老相爷说,康尚宫既是代表北燕皇帝过来,何必窝在这种民居之中?既然你曾经见过九公子,如今堂堂正正去见太子殿下,看看能否释疑,这岂不是更好?”

康乐刚刚再见刘静玄,不但是为了让刘静玄约萧敬先到此来让她远远窥探一下,也是为了逼迫刘静玄让自己见一见那位大吴太子。然而,刘静玄没答应,如今徐浩竟是直接提出了这样让她难以置信的条件,她几乎觉得自己听错了。

足足好一会儿,她才再次恢复了一贯冷淡的模样:“为什么?”

面对这个再次被越老太爷料中的问题,徐浩心中苦笑那老狐狸简直神了,嘴里却诚恳地说:“越老相爷说,康尚宫要见晋王,那自然是应当的。晋王若要回去,有康尚宫相伴,不论办什么事,都能更妥当。而康尚宫若是要做什么事,有晋王相助,自然也是如虎添翼。可是,你既然更想见太子殿下,若是不让你如愿以偿,只怕你什么法子都会用出来,那又何苦?”

“再说,太子殿下心中也一直有个结,大家彼此见一见,有些心结就能放下了。”

第698章 见太子

然而,无论徐浩还是康乐,在这昏暗的天色中全都没有注意到,在距离此地足足两百步开外的一处民宅房顶,一个身材挺拔,手上搭着一件油衣的青年正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见面的一幕。

无论是之前萧敬先和越千秋的对峙,刘静玄的离开,还是此时徐浩和康乐的会面,全都收入眼中,也正因为如此,周霁月觉得自己有点头痛。

因为萧敬先的话,她方才会试图在刘静玄出门时盯一盯,可她到底知道刘静玄并不是那么容易盯住的,于是在远远蹑在后面,发现人进入这座宅子之后,她就选择了这个制高点。

可她哪里知道会接下来看到这么复杂的情形!

徐浩不是被越千秋留在金陵吗,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有,那个先后和刘静玄以及徐浩见面的黑衣女子是谁?刚刚那一刀的轨迹,她远远看着都觉得心悸,那到底是何方神圣!

就在她忍不住伸手去揉太阳穴时,却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冷淡如冰的声音:“能选这样一个好地方,甚至连刘静玄都没发觉,不愧是当了这么多年的白莲宗宗主。”

周霁月只觉得尾椎骨一股寒意猛然炸起,整个人甚至下意识地就要弹起来。然而,当那只手轻而易举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时,她不禁颓然放弃了反击,随之才意识到来者是谁。她苦笑一声,又无奈又沮丧地说:“影叔,千秋找你很久了,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越影松开手,上前一步和周霁月并肩,侧脸上照旧和平日一般毫无表情,但熟悉他的人,却能从那漠然之中看出一丝浅浅的笑意。显然,他这会儿的心情很不错。

“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贰,丢下大队车马微服出行,若是没有几个可靠的人跟着,皇上也放心不下。所以不止我来了,还有几个皇上信得过的侍卫一路暗中跟随。”越影解释了几句,见徐浩已经离开了康乐临时暂住的宅院,而那两扇黑漆大门已经关上,他这才侧过头。

“那是北燕皇帝最信赖的心腹之一,尚宫康乐,千秋曾经见过他。既然徐浩已经去见了她,她一会儿必会出门去太守府求见。你回去之后在太守府门口等一等,带她去见太子殿下。”越影顿了一顿,随即补充道,“这件事是老太爷报给皇上,皇上同意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尽管随着小胖子被册封为太子,他的身世疑云已经不再有人敢胡乱传言,可背地里总有人会嘀嘀咕咕,多思多虑的绝不单单只有一个小胖子。而周霁月正好就是最早听说那封信的的人。因为是越千秋一字不漏复述给她听的,再加上那位嘉王府长史公然发难时就把小胖子和越千秋放在一起,她当然知道,越影所说让康乐去见小胖子代表着什么。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有些为难,也有些不忍地说:“真要如此?”

“与其彼此心中存疑,不如彼此都见一见。”越影也同样叹了一口气,“这是皇上的原话,老太爷让我转告千秋的,你就替我对他说一声吧。老太爷还说,千秋这性子竟是随了四老爷,而太子殿下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不知不觉也有些随了千秋,否则,他不敢放任皇上赌这一赌。”

知道这件事已经不存余地,周霁月唯有苦笑。眼见康乐还未出门,她和越影道别一声,最终转身迅速离去,只盼着自己在太守府大门口永远等不着这一位。

而越影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默然伫立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康乐换掉了那如同丧服似的黑衣,换了一身蓝色衣衫,乍一眼看去多了几分雍容气质,眼看她匆匆牵出一匹马来出了门,他这才脚下轻轻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利箭似的窜了出去。

不多时,他就翻墙出现在了康乐的这座临时屋宅之内。娴熟地四下里查看了一遍,他轻而易举地避过了几个小小的陷阱,最终来到居中那明显应该是康乐居住的正房。他伸手按在门上,却只是这样虚虚按着试探,没有贸贸然进去,足足良久才轻轻啧了一声。

居然在门上做了不止一道手脚,是担心有人闯入,还是屋子里有其他重要的东西?

尽管要解除这些机关并不难,但越影眼下过来只不过是为了探查,没打算打草惊蛇,因此,他退后几步窜上屋顶,小心翼翼挪开几块瓦片,最终确定了室内摆设和器具的大致状况之后,他稍稍沉吟了片刻,便立时毫不留恋地悄然离去。

而周霁月抄近路用最快速度回到了太守府,却得知萧敬先没回来,越千秋也同样没回来。之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雨已经停了,此时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因此她一面忖度那两个人到底在分道扬镳之后这么晚去哪了,一面却不禁烦躁越影提到的那个尚宫康乐到底会不会来。

很快,她那一点点侥幸就消失了。因为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之后,一骑人便稳稳当当停在了太守府门前。看到马上那个和自己之前所见衣着截然不同的中年女子,哪怕对方没有开口说话,可当对方一跃而下昂首从容走到自己面前时,她还是意识到,应该就是对方没错。

“大燕尚宫康乐,求见南吴太子殿下。”

面对这样明白无误的身份表露,周霁月甚至连想对越影的话阳奉阴违都做不到。而最让她苦恼的是,最能够应对这种情况,对小胖子影响力最大的越千秋并没有回来。可如今她也没办法拖延,因为几个门前卫士已经清清楚楚听到了。

于是,她同样镇定自若地微微颔首道:“康尚宫随我来。”

知道太子殿下的事情,左右卫率能做一大半的主,因此几个来自霸州军的卫士彼此对视了一眼,虽说都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但眼睁睁地看着周霁月带人进去,他们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阻拦。只不过,等那一前一后两个人走远了,却有人飞也似地拔腿就往外跑。

毫无疑问,那是去向刘静玄通报这个意外消息。哪怕以这些寻常精锐卫士的层级,无论如何都不会知道所谓的北燕尚宫康乐是谁,但康乐那气度非同一般,他们到底还能看出来。

太守府虽大,但因为是周霁月亲自带着康乐入内,所以门上的卫士也只来得及去给刘静玄报信,到底不敢越过周霁月这位太子右卫率去给太子殿下报信。再加上她们俩全都脚程极快,此时一前一后,不过须臾就已经来到了小胖子临时起居的内书房。

才到门口,周霁月就听到小胖子那大嗓门:“你们都没说错,霸州榷场从设立之初,就是归于霸州太守府管辖,但刘静玄同样没说错,守军从一开始就是霸州将军府调派,之前被张牵收买,以至于和他狼狈为奸,所以刘静玄要把榷场守军收归将军府管辖,那是名正言顺。”

不等有人建言或反驳,小胖子就霸气十足地宣布道:“这件事孤已经深思熟虑过,守军划归将军府。至于整顿榷场,刘静玄已经有了主意,但孤既然署理这个太守,就不会全都听他的,少不得亲自走访,小心推行。至于那些个奸商……谁也不许替他们说话!”

提高声音的小胖子此刻简直是在咆哮:“孤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们颠倒黑白,陷害忠良,贪得无厌,现在他们还有脸来讨饶?要想脱罪,可以,把重建榷场的钱给孤交出来,之后一年不许再踏入边境所有榷场半步,这是他们应有的处罚!要不是铁骑会彭会主和冯姑娘替他们说情,哼,就这些无耻之尤的家伙,一个个全都该死!”

听到这里,周霁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康乐,见她目露异彩,分明对小胖子刚刚那些话颇为赞许,她就不再耽搁,亲自上前叩了叩门,随即出声叫道:“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里头就再次传来了小胖子的声音:“好了,今天这些事都处理完了,各位辛苦,先回去休息吧。孤若是有事,自会派人请你们过来商议。如今千头万绪,各位切记万事不要操之过急,免得矫枉过正,也别忘了保重身体,别累坏了!”

知道里头人立时三刻就会出来,周霁月便侧身让开。果然,随着道谢声,书房大门下一刻就被庆丰年拉开,紧跟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儒生便鱼贯而出,每个人在看到她之后都会颔首为礼,同时好奇地对此刻悄然隐身在她身后的康乐扫一眼,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胡乱询问。

直到目送几个人远去,周霁月方才进了屋子。发现康乐并没有贸贸然跟进来,她心想到底是曾经在北燕皇帝身边侍奉的人,规矩两个字恐怕是刻在了骨子里。她先是对庆丰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关门,这才径直来到了临窗的书桌前。

“周姐姐,你和千秋倒好,一个个都出去逛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应付多如牛毛的麻烦事,你们太不讲义气了!”小胖子半是玩笑半当真地抱怨了起来,待见周霁月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他这才嘿然笑道,“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我如今也渐入佳境了,没你们也行的!”

“就是知道太子殿下没有我们也自能应付,我们才能放心出去。”周霁月一边说,一边肃然举手道,“还请太子殿下恕罪,我贸然带了一个人回来见您。”

小胖子陡然听到周霁月这么郑重其事的口气,不禁有些纳闷,但本来因为外人走了而坐得东倒西歪的他,不知不觉却坐直了:“你带了谁来见我?”

“北燕尚宫,康乐。”

这对小胖子来说,是一个挺陌生的名字。可他哪怕太子才当了不到一个月,可他好歹当了那么多年皇子,尚宫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他还是知道的。那是站在整个女官体系最高点的人,之前那封给越千秋的,真假不明,署名丁安的信,据说本人也曾经是北燕尚宫。

因此,他凛然正襟危坐,一点都没了刚刚玩笑戏谑的心思,点点头道:“你带她进来。”

身在门口的康乐因为视线被庆丰年挡住,因此看不清东面窗下坐着的那位大吴太子,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从最初面对下属时的怒气和威严,到面对周霁月时的亲近不拘礼,再到此刻同意见她时的沉着,她在心底大致勾勒了一下对方的形象,直到周霁月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康尚宫随我来。”

周霁月转身在前面带路,耳听得身后康乐在进入屋子之后,脚步声立时压得极轻,可随之突然又变得沉重,随之竟是停住了,她不禁心中一突,竟是不顾礼仪地往后看了一眼。果然,她就只见康乐面露惊疑地停下脚步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小胖子的侧脸。

想到萧敬先身为北燕先皇后的嫡亲弟弟,见到小胖子时也没有什么大反应,她不禁对康乐的失态大为狐疑,当下索性咳嗽一声提醒道:“康尚宫!”

康乐这才如梦初醒,她顾不得周霁月那责备的表情,快走几步来到了小胖子正前方,再次深深审视了对方一眼,这才低头屈膝行礼道:“见过吴太子。”

小胖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觉得新鲜的同时却也有些羞恼。然而,对方刚刚的失态他也同样看在眼中,一时不禁心情大为复杂。之前他让越大老爷送过那样要命的私信给越千秋,哪怕被越千秋骂了一顿之后,嘴上说放弃追寻身世,可到底不能轻易放下。

因此,哪怕知道此刻这个自称北燕尚宫的女人来历不明,他还是客客气气地问道:“康尚宫见孤何事?”

“十几年前,我曾经是侍奉文武皇后的尚宫,文武皇后过世之后,便侍奉大燕皇帝至今。虽说如此自称有些狂妄,但相比如今留在皇上身边的那些人,我才是真正的亲信心腹。”康乐见小胖子顿时瞪大眼睛,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她,她这才继续往下说。

“当初越千秋出使大燕,皇上不知为何竟是对他大感兴趣,甚至在微服时与其父子相称,我却始终不信他便是文武皇后所生的小皇子。可今天分明是第一次见吴太子,我却觉得,如若文武皇后的儿子还留在这个世上,那么必定就是吴太子!”

第699章 尔虞我诈

小胖子一直都是一个情绪化的人。这些天在人前他虽说勉强还算把持得住,言行举止甚至让很多人扭转了从前因为传闻而对他的恶劣印象,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就是一个处变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

就好比此时,哪怕他曾经幻想过萧敬先是自己的舅舅,后来种种迹象流露出来,萧敬先似乎真的是他嫡亲舅舅,他也对此很高兴,可是,在康乐如此直言不讳的言词下,他仍然是大惊失色,心乱如麻,到最后不得不用力捶向扶手,用咆哮声来掩饰他心中的慌乱。

“你胡言乱语什么!”在怒吼过一句之后,小胖子这才渐渐冷静了下来,当下故作镇定地嗤笑道,“孤一直都和晋王颇为亲近,此次更是和晋王一同来霸州的,晋王见到孤的时候一切反应如常,从来没听他说孤和他姐姐有什么相似之处!”

事实上,就在他曾经对萧敬先吐露心扉,说是希望有个舅舅的时候,萧敬先也没有流露出什么可疑的反应,足可见面前这个女人根本就是在说谎!

在小胖子那愤怒的目光瞪视下,康乐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便突然笑了起来:“原来如此,就是因为晋王殿下见到吴太子时从来没有异样的反应,所以吴太子不相信我的话?晋王殿下之所以不识人,原因很简单,因为吴太子神似他少年的时候。”

小胖子顿时愣住了,随即就更加惊怒地反驳道:“如果我像他,他为什么却不知道?”

“很简单,晋王殿下纵使有天大的本事,却也只能从镜中看到自己的容貌。而且他少年时曾经因为男生女相而常常受人嘲讽,故而照镜子的次数少之又少。更何况,人从镜中看到的自己,与外人看到的那个人,本来就有非常明显的差别。”

“这简直荒谬!”小胖子心里越是相信,嘴里越是不肯相信,“晋王仪表非凡,孤却只不过容貌平平,更不曾男生女相,哪来得相像!”

此时此刻,越千秋正好赶到书房门口,见庆丰年默默守在那儿,一张脸却是有点发白,他就知道情况恐怕非同小可,结果正好听到小胖子那最后几句话,登时心里咯噔一下。他从太守府大门口得知周霁月把康乐给带回来就暗叫不好,谁知道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人家是小的时候婴儿肥,长大了之后因为个子抽条,会渐渐瘦下来,但小胖子却一直都挺肥,也就是这次离开金陵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这才瘦了一大圈,形象和在金陵时有了不小的变化。可他因为和人实在是太熟悉,日日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没太大感觉。

可如今康乐这么一说,他却不得不承认,已经不那么胖的小胖子和萧敬先……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像……当然只是一点点!而最重要的是康乐说,人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和别人眼中看到的自己不同,这个论调别人或许难以证明,他却知道那是对的!

因为在后世,照相机出来的照片,和镜子里头那个人,确实有非常微妙的不同!而在现在这个年代,除了镜子里那个反着的自己,你绝对不会知道自己真正长什么样,指望画像能画出个准确的自己,那更是痴心妄想。可以说,这个女人真的有一手!

瞬间心里转过了千万个念头,越千秋立刻冲着庆丰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牢牢守住外头,不要让人靠近,自己就毫不犹豫地直接推门闯了进去。他甚至只来得及用脚后跟把门磕上,等一阵风似的冲到小胖子的书桌那边时,康乐已经回答了小胖子的质疑。

“敢问吴太子最近是不是每日一大早都并不是素面朝天去见人的?你是不是每日一大早,便由晋王亲手上妆,以便像现在这样,显得更加威严有气势一些?晋王殿下一手易容术在大燕固然没多少人知晓,可他当初却靠着这一手每每逃脱旁人视线。然而,这本来就是他和皇后学的。皇后曾经教他用这样的手段,遮掩掉那男生女相的负面影响。”

“当然,后来晋王殿下在皇后死后,再也不用这一手。因为他喜怒无常,变化多端,那张脸越来越让人印象深刻,甚至成了让无数刺客一时疏忽而送死,让人又恨又怕的武器之一,自然而然就没有人还会记得他少年时那比现在的容貌还要更加突出的样子。”

小胖子没有注意到越千秋这个救兵的到来,脑海中涌动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

当他刚刚离开金陵没多久,萧敬先就暗示过能把他这个太子殿下变成公主殿下,那时候是不是萧敬先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当他因为黑眼圈而没法见人的时候,萧敬先主动露了一手神乎其神的化妆术,让他在霸州官民面前大显威严,是不是在那时候就存心遮掩他们俩的相似?

眼看小胖子仿佛已经陷入了魔障,越千秋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见小胖子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目光却显得迷茫而无助,他不禁用力朝人瞪了一眼,随即才大步来到小胖子身边一站,随即转身看向了康乐。

“康尚宫的演技还真是炉火纯青,话术更是高超卓越,如果不是我和你打过交道,兴许还真的被你骗了过去。”越千秋说着便露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嘿然笑道,“怎么,觉得我大吴的太子殿下远远胜过你们北燕现在那位太子,所以想把人拐骗过去?”

不等康乐回答,他就一字一句地说:“抱歉,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太子殿下有那么一丁点可能是你曾经侍奉的北燕文武皇后生的,但他首先是皇上的儿子!至于他和晋王相像,晋王为了掩盖这一点才给他化妆什么的,呵呵,如果真是那样,晋王应该在太子殿下见刘将军以及麾下亲兵之前就动手,而不是等到太子入住太守府,眼看就要见底下官民的时候动手。”

“因为那个时候太子殿下已经见过了刘将军等人,事后再修饰容貌,外人固然不知情,可刘将军那些人反而会发现端倪,我想,以晋王的聪明不会做这种欲盖弥彰的蠢事!你很厉害,能借助一点点信息就歪曲出了这样一个真相,只可惜,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关心则乱!”

越千秋一来一开口,小胖子就顿时大有底气,等听完了他的话后,更是为之精神大振。他并不愿意怀疑萧敬先,而越千秋这话矛头直指康乐是借题发挥,相对而言他更愿意相信这一点。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刚刚激荡得犹如排山倒海似的心情。

“康尚宫如果话都说完,那就可以离开了!念在你的身份,刚刚的事情,孤可以既往不咎!”小胖子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心里却恨得牙痒痒的。要不是越千秋过来,他差点就真信了萧敬先是早发现了两人的相似,却故意一直不说!

然而,康乐却没有挪动脚步,她死死盯着小胖子身边犹如一尊门神似的越千秋,随即冷笑道:“越千秋,当初南吴这边都传言说你和吴太子势若水火,针锋相对,常常会吵到南吴皇帝面前去,没想到如今水落石出,那根本就是你做给外人看的。你这么多年如此煞费苦心为吴太子着想,着实是难得。”

越千秋丝毫不为所动:“康尚宫不用顾左右而言他,有话直接说。若是你再来装模作样的那一套,太子殿下都已经下了逐客令,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好,我就直说。”康乐再次深深看了小胖子一眼,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我身边有大燕天子六玺,只要吴太子愿意,便能够以大燕皇帝嫡子的身份,号令大燕南疆大军一举反攻,夺回上都,君临大燕。”

越千秋原本以为康乐会说身上有北燕皇帝密旨,正要嘲讽说这密旨已经烂大街了,可谁知对方说的竟是大燕天子六玺!

要知道,自从和氏璧消失无踪之后,从隋到卫再到如今的燕和吴,玉玺这玩意从一枚变成了多枚,用处各不相同,如今大吴和北燕就全都是用的六枚玺印。而康乐带来的是六玺,就表明北燕上都竟是一枚都没留下。

这样问题就来了,没有国玺,占据上都的人是怎么号令文武,统管兵马的?北燕那边最新传来的消息,上都那边已经把越小四和甄容打成裹挟皇帝的反贼,可至于上都那边到底是谁做主,反而语焉不详。

越千秋心里思量的全都是北燕那边到底怎么回事这个问题,压根没去想康乐的这个提法是如何惊世骇俗。而之前受越影之命把康乐带来的周霁月已经是面色铁青,尤其是想到此事乃是皇帝默许,她不禁非常同情此时整个人都呆若木鸡的小胖子。

在册封太子之后,皇帝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实在是推得太狠了,就不怕揠苗助长吗?

仿佛还嫌冲击不够,康乐又沉声说道:“如今占据上都的,不过是一群旧皇族旧勋贵,跳梁小丑而已。无论皇上还是当年的皇后,全都曾经斩杀过一批,奈何最终还是长出了这一茬,如今趁着他们犯上作乱,斩草除根,大燕便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天下,岂不是比吴太子在大吴掣肘重重来得好?”

见小胖子死板着一张脸,咬牙切齿没有说话,她便冷笑道:“当年皇后南来,我也曾追随在身边,所以很知道南吴是个什么格局。纵使如今的吴帝身为九五之尊,也一直被众多大臣掣肘蒙蔽,凡事不能自专,就连立后都不能由着自己。如此天子,有什么意思?”

“康尚宫的意思是,像北燕皇帝这样任性发疯,想杀就杀,想提拔就提拔,没有半点规矩,一切全凭心意的治国,到最后甚至被一群反贼搞得生死不明,不得不夹着尾巴逃离上都,那才是雄才大略的一代明君?”

越千秋终于决定不再思量北边那些神经病究竟在搞什么,几句话把康乐气得面色铁青。

然而,他却并没有罢休,而是哂然一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如今欣欣向荣的大吴才是弱国,如今四分五裂的北燕才是强国?你哪来的自信可以凭借所谓北燕天子六玺打动太子?太子大可收了北燕这六玺,然后尽发我大吴北疆兵马北上,连借口都是现成的,北燕皇帝命你送来这天子六玺,借我朝兵马帮他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