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婉不敢睁眼,邵文槿便死死将她挡在怀里,从当中滚落至另一侧。

马失前蹄,长嘶鸣叫,马厩四下一片混乱。

阮婉听到箭头刺入声音,滚落之时,又悉数折断其中,“邵文槿?”

邵文槿咬紧牙关,没有应声也没松手,一路滚落,直至狠狠撞向一侧大树才骤然停下。

江离一边挥刀替他二人挡箭,一边后撤。而马群骚动,眼看马厩就要关不住,马倌也不知趁乱逃窜去了哪里。

邵文槿强忍手臂上的箭伤起身,口哨反复吹响,惊慌失措的马匹才听话跑来。

阮婉认得是那匹巴尔进贡的良驹,她和邵文槿各有一匹。邵文槿视若珍宝,去到何处都带上,名副其实的战马。

战马左右两腹皆有中箭流血,阮婉触目惊心。邵文槿毫不迟疑抱她上马,回头喝道,“江离,走!”

江离亦是翻身上马,揽起缰绳,策马扬鞭。

阮婉含泪回头,阿莲!

阿莲!!

邵文槿揽紧她,默不作声。

自郡城南下苍月意图暴露,再走就是自投罗网,只得往荣城方向折回。

快马行出数十里未停,身后尚未有追兵撵来。阮婉哭得声音嘶哑,而江离脸色也越渐苍白。

再向东行几里,江离猛然勒紧缰绳。

邵文槿也警觉勒马,斜眸一瞥,江离?

江离是禁军左前卫,行事素来拿捏有度,如此半途停下决然不是小事!邵文槿眉头微微拢紧,却见他连唇角都失了几分血色。

阮婉便也微微怔住。

江离淡然开口,“邵将军,后有追兵,我们久在一处实在不妥当。邵将军带侯爷先走,卑职走另一条路。”

邵文槿凝眸看他,眼中深邃幽兰似是要将他看穿,江离却不避讳。

阮婉恼意,“江离,你闹什么!”

“侯爷!”江离鲜有打断,看她一眼,又拱手低眉,郑重言道,“末将时任京中禁军左前卫,奉皇命护送侯爷入西秦,自当护侯爷安然返回西秦,还请侯爷不要为难!”

阮婉语塞,这般义正言辞的江离,与平素的阿谀奉承根本判若两人,阮婉心中隐隐不安,语气里就有几分掩不住的慌乱,“我何时为难你了!!”

江离脸色越差,邵文槿心头一凛,他是有意瞒阮婉。邵文槿瞥过阮婉一眼,沉声道,“江离,那你我便在慈州汇合。”

江离感激抬眸,“多谢邵将军成全!”

邵文槿别过头去,握住缰绳的手死死攥紧,不着一语。

江离难得主动开口笑,“侯爷,日后行事还需三思后行,总不能时时处处让旁人护着。”她惯来喜欢惹是生非,大都是他和赵荣承护其左右,被旁人戏谑为昭远侯狗腿。

彼时他总觉得颜面尽失,但真正到了这般时候,心中滋味却难以言喻。若非交待清楚,总觉如鲠在喉,当下,便畅快淋漓。

“侯爷,江离拜别!”再次拱手低眉,以礼而拜。

阮婉更慌,“江离,你给本侯作死是不是!!”

她又不是傻子,他凭何会说这些话!

江离你大爷的!

吼得呲牙咧嘴,张牙舞爪,邵文槿一把揽回,阮婉“哇”得哭出声来,江离眼中微滞,心底就似缀了千斤大石。

邵文槿沉声道起,“我们先走!”

“邵文槿!”阮婉便又朝他吼开,邵文槿也不放手,勒了勒缰绳就回身策马。

江离心头微舒,马蹄声渐远,扬起路边轻尘飞舞,便好似三月里柔和动人的柳絮。

重重咳了两声,眉头紧皱,伸手至背后,触到三支没入骨肉的箭支,再多片刻都决然坚持不住。额头上的冷汗越渐明显,嘴角也依稀渗出血迹,背后早已血染一片。

先前他将她推开,背后就已中两箭,闷哼隐在喉间,佯装未觉。

待得邵文槿将她送上马,他又故意掉在身后。

他素来不善言辞,明知走不了,却又不知如何向阮婉道起。

待得走到坚持不住,便再由不得心中所想,猛然勒紧缰绳,一席话说的冠冕堂皇,幸而邵文槿心领神会。

“江离,白日里我是真说谢谢你,从到南顺起,凡事都有你照顾…”继而语调一转,便又恢复往日的趾高气昂,“难不成本侯平日就这般可恶,说句谢谢旁人都不信?!”

耳畔浮起只字片语,江离轻笑出声。

“江离,便是将离的意思,兆头不好,你还是换个名字吧。”那时初至京中,阮婉刚满十三,一脸清秀俊逸宛如女子,怕是免不了要被京中祸害欺负。

连自己都无暇顾及,还来郑重其事替他考量名字,江离闻言便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姓名便是寄托父母厚望,岂能随意更改?”

阮婉微怔,继而低声嘟囔,“若是不该,那下次去慈云寺时祈道护身符文吧,听闻慈云寺有得道高僧坐禅,灵验得很。”

再往后,阮婉替敬帝送信物到慈云寺开光,便果真记得拉着他。

他江离堂堂男子汉,拿着那枚护身符几分哭笑不得,嘴角不禁抽了抽。

亦如眼下,目送两人身影消失在眼帘尽头,好似心底挂记寻得出处,才出声笑开。

由得笑,越咳越重。

胸间疼痛钻心蚀骨,眼前便越渐朦胧,支撑不住,只得俯身倚在马背,狠拍马肚,往另一方向奔去。

她一早就知晓江离将那枚护身符藏于她袖袋中,江离不提,她也佯装不觉。如今捏在手心,好似剜心刺痛,凝噎半语,“邵文槿,我们回去寻江离…”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邵文槿敛去眼底猩红,沉声道起,“他是禁军左前卫,成全他的尊严。”

作者有话要说:3.12,来晋江一周年

第八十三章 本章全

第八十三章 本章全

郡城生变,叶莲和江离相继出事,取道郡城继续南下风险太大。

荣城是郡城以西的通行枢纽,进退都有余地,又离郡城只有三两日脚程,邵文槿想先折回荣城,再做打算。

阮婉尚在怀中瑟瑟发抖,她先前是嚎啕大哭,止都止不住。而后又从晌午一路沉默至黄昏,缄口不言。

江离是她到南顺京中最早认识的人,相处的时间也最长。过往她闯下的任何祸事,都有江离硬着头皮上前承担。

光是同他交锋,就不下数十次。

阮婉初到南顺,便是江离照拂。

江离与阮婉意义不同。

先前一幕,莫说是她,他自己都心中扼腕。从未见过阮婉这般绝望哭闹过,他胸膛便似簇了团噬心的火焰,良久难以平复。

邵文槿知晓她心头不好过。

叶莲又是她的贴身婢女,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更非旁人可比。

北上西秦两月,处处闻得阮婉嫌弃叶莲笨手笨脚,却还事事离不开叶莲。

叶莲时常笑得憨厚,大夏天里自己热得衣襟连诀,频频擦拭额头汗迹,她一喊热,就凑上给她扇风,顾不得旁物。

两人好得同榻而眠,她也不时会使些小性子。大凡她不待见的人或事,便打发叶莲去做,叶莲憨头憨脑应声,也从不推脱。

阿莲不似阿心细致,自小便是个冒失鬼。

她会不时哄着阿心,却时常哼道阿莲,阿莲也从未恼过她偏心…

“我若不让她跟来西秦便好了。”临近黄昏,阮婉蓦地开口,语气就似跌入冰窖谷底。

邵文槿心间一滞,便将她环得更紧些。

叶莲和她情同手足,她越是接受不了,便越是内疚悔恨。

女儿家的心思,他多说无益,总归要留些时间与她自己,他只要陪在她身边便好。

“邵文槿…”

“嗯。”

“你不准学他们二人…丢下我。”

“不丢。”

“邵文槿…”

“嗯,我都听着”

西出郡城,一路都未停歇。

黄昏将过,马匹越跑越缓,阮婉自顾在他耳旁轻语,全然没有察觉。他牵紧手中缰绳,微微拢眉。

这匹战马跟了他六年,征战沙场,亦或是出使他国,形影不离。他不喊停,它便知晓他心意。

方才入夜,马蹄微颤,支撑不住骤然倾倒。

阮婉大骇,邵文槿却并不意外,抱着她跃至一旁,并未伤及分毫,战马却侧瘫在地,眼睛疲惫睁着看他,再动惮不得。马蹄不时抽搐,马肚上的血迹凝固,伤口一眼可见。

“文槿…”阮婉自然猜到何事,眉间犹有忧色。

邵文槿好马,征战沙场,战马就是最亲密的战友伙伴,阮婉过去给他马匹喂过巴豆,害他输给高入平。

邵文槿盛怒,怒得并非是一场输赢,而是她任性顽劣,不知轻重。

巴豆对马有损,在马厩里养了许久。他也是这般上前,俯身蹲下,每日抚摸它鬃毛,同它说话。

良驹都有灵性,如今倒地不起,也似是知晓时不久已,望着邵文槿,微微嘶鸣,眼中泛起水汽。

阮婉看得都心中难受,更何况邵文槿。

“它跟了我六年。”这话该是同阮婉说的。

邵文槿素来谨慎沉稳,少有这般对旁人表露心迹,好似平淡无奇的语气里,隐隐坠了沉重。

稍许,遂又自嘲一笑,“还不如当日输给高入平,让他一并收着…”

“文槿…”阮婉不知该如何开口。

战马细声呜咽,似是低声唤他,腿脚抽搐更甚。阮婉心头就如针扎,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邵文槿抚手而上,它惬意蹭他。

阮婉喉间哽咽。

蹭了片刻,邵文槿掌心倏然一僵,隐在袖间的左手死死攥紧,右手轻轻一抹,将它眼帘合上,再无一丝生气。

阮婉分明看到有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氤氲,心中就似钝器狠狠刮过。

邵文槿低眉沉默片刻,牵她起身,悠悠开口,“走吧,前方村落尚远,今夜怕是要歇在野郊。”

仍旧是淡然语气,只是半字不言其他。

阮婉凝眸打量他,却不应声。

他也佯装不觉,“你脚上的伤未好全,上来。”

他背她。

邵文槿心中藏事,阮婉不想拂了他心意。他俯身蹲下,她就照办。

双臂环在他颈前,看到他颈后细小的伤痕,不知是何时滚落时伤到的。心中莫名涌起的情愫,几分道不清的复杂滋味,安静靠在他肩头,竟能听到他的呼吸。

便偎在一旁,凝眸看他侧颜。

他生得不若邵文松那般白皙好看,英朗之色,却有旁人比不过的风华,竟是这般引人瞩目。

看了许久,才又喃喃道,“文槿,我养在南郊的那匹马送你可好?”

都是巴尔一批进贡的,兴许还是他那匹的兄弟姊妹。

她素来牙尖嘴利,眼下却不知如何开口宽慰。

邵文槿淡然笑道,“你那头养得太胖。”

阮婉微怔,原来他笑也是这般好看,斯文有礼,倒与洪水猛兽有天壤之别。怔了稍许,一时忘了应声,又怕被他察觉,不假思索补道,“胖些有何不好的?反倒稳妥。”

分明是信口开河,邵文槿莞尔,“跑不动,不灵活,战场上拿来作何?”

阮婉稍楞,尴尬道,“那就让它瘦些。”

邵文槿驻足看她。

越描越黑,阮婉只得支吾,“是它平日里吃得太好了些…”

邵文槿笑出声来。

他笑了便好,阮婉就也舒眉。稍许,又呢喃道,“文槿,早前是我任性,不该给你的马喂巴豆。”

她其实早就想说,一直不知如何开口。许是心中不踏实,越是忐忑不安,才越会记得提起。

邵文槿缓缓敛了笑意,“阮婉,我们会安全回到南顺的。”

阮婉微怔,好似暖意丝丝泅开在心悸,她的心思,他向来看得清楚。

夜色渐晚,寻了野郊深处歇息。

此处离村落尚有一段距离,夜间赶路并不稳妥,白日里又惊魂未定,两人都疲惫至极,所幸歇息一夜再上路。

两人既未生火,也没憩在树下。

常年行军,邵文槿这些基本常识还是有的。临近繁盛枝干里端,倚树而眠,邵文槿环紧她,她便枕着邵文槿臂弯入睡。

她今日是哭累了,又几日未曾踏实过,均匀呼吸响起在耳畔,邵文槿便取下外袍替她盖好。

还好正值夏日,夜里算不得凉。

待得阮婉入睡,邵文槿才有空思及旁事。

几日前与阮婉分道走,他一路上遇到的截杀不在少数。但蹊跷的是,大凡截杀,他和叶莲逃脱之后竟会没有追兵。即便后来再遭遇截杀,也都不是同一波人。

小路是捷径,但他同叶莲辗转多处,并未至荣城露面,直至确认甩掉了危险,才敢前往郡城撵阮婉和江离。

换言之,该是有人一路尾随他,却无恶意。他一时猜不出是何人,也不清楚他的意图。

而郡城一场意外,该是另有其人跟踪了江离和阮婉到郡城,又见到叶莲和他一处,叶莲个头和阮婉相仿,就将叶莲身份错当成了阮婉。

分明箭箭都是冲着取叶莲性命去的,若非如此,哪会留机会给他们逃脱!而他们逃脱之后,又没有追兵来撵。

天下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邵文槿自然疑惑,一则,不知清理掉追兵的人是谁?

其二,就不知西秦国中,究竟有谁与她这般深仇大恨?!

还是,原本就是南顺国中之人?

南郊马场只怕也不是意外,那时起,就有人想对阮婉下狠手。

阮婉过往是在京中惹是生非,却大抵都是京中同辈子弟间的打打闹闹,哪里会有人做到此种地步?

远在南顺,势力要越过苍月染指西秦,绝非易事。那便是南顺国中,有人与西秦里应外合。

若果真如此,他和阮婉想要平安返回南顺,恐怕还需旁的契机。

翌日清晨,阮婉乍醒,“邵文槿!”声音唤得有些急,又喘着粗气,该是作了场噩梦,梦里有他。

邵文槿亲上她额头,“我在。”

方才攥紧他的衣襟,微微松开,长长舒了口气。

他在便好。

没有马匹代步,走大路并不稳妥,所幸绕道僻静之处。阮婉脚踝其实好了大半,她执意要自己走,邵文槿也不做坚持。

寻了些吃食,启程一路往荣城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