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有坑了,就俺是个萝卜!”

二子气呼呼搬出了老旦的房,住进山顶一个圆滚滚的茅屋。这原本是村民熏腊肉的地方,但二子偏偏挑中了。老旦拗不过他,就带着弟兄们给他装点一番,安了窗户,修了庭院,翻了菜地,建了茅房。玉兰对二子颇有愧疚,一日进城,从城里买来个奇怪的玩意。老旦说是迫击炮,黄老倌子说是照相机,巧巧说是万花筒。玉兰帮二子架好了,说这东西是个能看月亮的天文望远镜,是从一个法国神父手里买的。众人堆在二子的院里喝酒饮茶,冷不丁那月亮便爬上山坡。巧巧搬着板凳先睹为快,惊喜异常。黄老倌子也凑上去看,说这玩意要是装在大炮上,不是指哪儿打哪儿?老旦闭着一只眼去瞅,被那巨大的月亮吓得摔倒在地,玉兰咯咯笑着搀起了他。

“月亮大不?像啥?”

“大,白得像你的屁股,坑洼得又像麻子妹的脸。”

老旦忍着玉兰的掐,见二子抱着望远镜看个不停,知道这玩意只能哄他一时,还是要给他找个近在眼前的女人。

和玉兰的日子温暖而惬意,婚后的玉兰柔软如山里的竹,火辣如桌上的辣椒,热烈如燃烧的美酒。老旦正式做了三当家的,担负着守卫黄家冲的要任。他身上长出无穷的力量,如山里暴长的竹笋,生发得茁壮伟岸,身体竟强壮起来。只是和玉兰日日鏖战,却搞不大她的肚子,老旦心中纳闷,玉兰郁郁寡欢,她偷偷找了神婆,吃了些奇怪的药,院子里撒了新鲜的紫苏,枕头下放了干瘪的何首乌。神婆在院子里念叨了一个下午,离去时说让他们勒住鸡巴封住穴,每次憋一个月,候到月圆子时那刻狠狠地搞,而且不能哇哇叫,怕吓跑了菩萨给的孩子。

这可难坏了二人,玉兰说忍得了疼却忍不住叫,老旦只能削了个木橛子给玉兰咬上,一番恶战,把月亮都赶跑了。老旦见木头上牙印深刻,便爱惜地亲着她,说等有了孩子,给你装个喇叭,让你叫得山神都睡不着。玉兰抱着他流了泪,说只要能有你的孩子,我宁愿从此咬着木橛子。

黄老倌子开始收集外面的消息,让人买回大捆的报纸和传单。他在房子里一张张铺开来,拿着笔圈圈画画。虽然什么都不说,老旦仍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战事日渐胶着,中日厮杀到了湖南大地,在长沙杀得难解难分。到民国三十年底,长沙城已经顶住了鬼子的第三轮疯狂进攻。虽然已成焦土,并一度被日军攻占,但是整个战役下来,鬼子还是被赶回了战役前的地界。长沙城收复之日,黄老倌子大摆酒筵庆祝,众人都唏嘘不已。黄老倌子歪着头举着杯,说敢情这老蒋还打出脾气来了?湖南能守住,日本人就过不来了。

鬼子占了长沙的时候,玉兰几天睡不着觉,神婆来看,还没进屋就说肚子有了动静。老旦喜出望外,神婆却说不能马虎,她掰开玉兰的嘴看,在玉兰的肚子上听了半天,告诉老旦这孩子还没定魂,万不可惊了胎气。不能睡不能摸,下雨别出门,刮风要闭窗,就是蚊子叮了那么几下长了大包,也有可能前功尽弃。老旦听得头皮发麻,玉兰在床上呆若木鸡,这和养菩萨有什么区别呢?黄老倌子倒不在乎,说这神婆再胡说八道就把她熏了腊肉,一个三十年的老寡妇,隔三差五用苦瓜过瘾的疯婆子,还真把自己当树精了?

不信归不信,老旦却不敢怠慢,各项要求一一照做。玉兰也咬牙豁出去了,不就忍八个月么?就当再守多半年寡呗。老旦让二子和玉茗多带弟兄们担待黄家冲的守卫,除了和黄老倌子聊聊大事,便寸步不离懒汉坡,日夜守在玉兰的身旁。

黄家冲最近访客不断,有上贡的,有拜山门的,还有觍着脸来要饭的,这些人事还没料理明白,瞒着黄老倌子去参军的愣小子们又回来了两个。回来便回来,还把山门的铜鼓敲得咣咣响。两年前几个小子悄悄投奔了长沙的国军部队,回来这两个似乎打出了些战绩,穿着笔挺的军装,骑着壮实的大马,胸前还挂了一串牌子呢。二人进了山还没下马,二当家的已经黑着脸拦在路上,大手一挥,十几个人上去就捆在竹竿上,任凭二人如何喊叫,小匪们领了命,不打不骂,只扛着他们上了山,掼在气歪了脸的黄老倌子座下。老旦随后赶来,见寨厅里杀气腾腾,二当家手持大刀站在两个后生身边。

“还敢回来,胆子不小……”黄老倌子斜躺在椅子上,“怎么?去了四个,只回来两个?松开吧,谅他们不敢跑。”黄老倌子吹了吹烟锅,对老旦点了下头。老旦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见两个后生穿着熟悉的军装,军功章上沾满了土,心里虽疼,但见黄老倌子脸色不善,便不敢多言。

两个后生仍不吭气,利索地爬起,一下下打去身上的灰,他们不放过任何一处肮脏,再摆正每一块军功章,全身都收拾停当了,便默契地立正,给黄老倌子齐刷刷敬了礼。老旦回黄家冲时他们才走,其中这个二伢子还认识,那时还是个看啥都好奇的屁娃,如今这脏胚子已经仪表堂堂,黝黑的皮肤仿佛刀割不破,站在那儿不卑不亢,眉宇中尽是威风。老旦暗叹湖南佬真是不简单,同是农民,咋人家的娃子有点历练就这般虎气哩?

“是当了逃兵没地儿去了,还是打了胜仗回来装蒜?”黄老倌子话如钢锥,眼皮都不抬一下。

“老倌子,都不是,我们……是奉命回来的。”小兵黄瑞刚的后脑勺少了块肉,露出骇人的伤疤。

“奉命?奉谁的命?”黄老倌子斜斜看着他,“敢违我的命,却要奉别人的命?”

“团长命令我们……”二伢子说。

“屁!闭嘴!什么狗屁团长?老子当年还是旅长呢,敢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就杀他个片甲不留!”黄老倌子重重捶了下旁边的桌子,茶壶茶杯的跳起老高。

“杀他个片甲不留!”一直打盹的大鹦鹉猛然狂叫。黄老倌子一巴掌打去,将之打得羽毛乱飞。

“老倌子,长沙两战之后,兵源紧张,我们团战死七成,负伤两成,三伢子和黄定方都负了重伤……”黄瑞刚顿了一下,又抬起下巴说,“我们活着的弟兄领了部队的命令,分散到湘中湘西湘南各地召集人马,如果不能尽快补充兵员,湖南难免陷落……”

“陷不陷落,跟你啥相干?我看日本人来了倒好,军阀本就异志,看着是中华民国,其实各自为政,鱼肉百姓,否则哪有老子我决然卸甲?哼,还有个共产党挖墙脚赚人头,在后面搞国中之国,这中华不过是一窝乱咬的狗,都让日本人收拾了,倒还干净!”黄老倌子说罢看了老旦一眼。老旦本听得发木,见黄老倌子眼神异样,便知这老家伙是在说反话呢。黄老倌子说完便瘫进太师椅,下巴顶到了肚子上,大水烟筒咕噜得打雷一般。

“老倌子,不能这么说……”二伢子咬着牙说,见黄老倌子没再拍桌子,他又说道,“咱山寨的黄老举人说了,民国来之不易,尚在懵懂年华,但若能治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就像咱这山寨,老倌子你回来的时候,几个大户为争寨主不也乱七八糟?外边不也是群狼环伺?你成了山寨之主后,不也有几年东征西讨的日子?山寨里不也用了好几年才完全定下你的规矩?”

“别绕圈子!”黄老倌子不耐烦道。

“老倌子,鬼子既到湖南,咱便不能袖手旁观,湖南若陷,亡国有日,湘人若不齐心合力,必遭倭寇冷血欺凌。”二伢子看了眼老旦,似乎掂量着该不该说,但还是说了,“老旦失了河南,不知何日能和家人团聚,湖南如果再败,他又能躲去哪里?我们又能躲去哪里?”

老旦闻听此言,一股烈火从肺里升腾起来,一张脸顿时狰狞起来。愤怒、羞辱、尴尬、悲哀,这些东西一股脑塞进老旦那颗要炸开的头颅。可他无法发作,这二伢子说的是实话。

“混账!轮得着你说三当家的?你的战功和他比,算是狗屁!”黄老倌子腾地站起来,水烟壶猛地掷向了二伢子。二伢子看着这铁家伙飞来,竟不躲避。老旦心中暗惊,这一下不头破血流才怪。旁边的黄瑞刚猛然伸出了手,稳稳地抓住了水烟壶。他走前几步,恭敬地举到黄老倌子面前,老汉哼了一声,劈手拿了回去。他看了一眼二当家的,回身坐进了太师椅。黄瑞刚是二当家黄贵的儿子,极倔强的一个后生。二当家的已经像水牛那么倔了,这个少言寡语的侄子更是不可救药。

“都长出息了,一红一白,一唱一和了,落了几个伤疤,就觉得敢和我叫板了……”黄老倌子冷冷道。

“老倌子,我们不敢。”黄瑞刚低头说。

“有没有丢黄家冲的人啊?”

“没有,我们给黄家冲挣了脸,要不也不敢来见老倌子。”是的,他们身上的伤疤和军功章就是答案。

“嗯……那时候就看出你们要走,我老倌子不是傻子。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去当兵也没跟家里打招呼,血气方刚嘛。不过后来咱都立了规矩的,弃寨参军可是罪,还记得是何处罚么?”

“记得,受老藤鞭。”黄瑞刚平静答道。

“既然知道,还敢回来?”

“大义为重,小痛为轻……”黄瑞刚像早就准备好了,说得不卑不亢。

“好个小痛,脱衣服!”黄老倌子暴喝一声。他的鹦鹉晃晃悠悠爬上杆子,正要再随一嗓子,早被黄老倌子又一巴掌,这一下彻底打晕,挂在那儿晃悠起来,像一大串春天的新蒜。

黄老倌子勃然怒吼,众人皆惊得一震。二当家的走上了两步又退下去,老旦拿捏不准,不知该劝还是该看。两个后生却不慌张,对视一眼,利索地脱去了上衣,露出健硕的身体和深浅不一的伤疤,皆是枪打刀削的伤痕。黄瑞刚背后有一条烟锅那么长的刀痕,一看便是鬼子军刀从背后干的,伤疤发着鲜嫩的红色,显是愈合不久。

“伤好了没有?”黄老倌子看着他们,竟问了这么一句。

“不碍事。”黄瑞刚道。

黄老倌子朝二当家点了点头,黄贵会意,咬着牙拎起沉重的老藤鞭,慢慢地走到他们身后。

“都跪下……”黄贵撸起了袖子。二人便跪了,他们挺直了上身,看着有些发愣的黄老倌子。黄贵抡了抡鞭子,藤鞭呼呼有声,鞭梢发出尖利的哨响。老旦听得皮肉发瘆,见黄贵的手略微发抖。他又将鞭子甩了几下,抬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黄老倌子,就朝着儿子后背抡去。

那一鞭便皮开肉绽了,黄瑞刚生生受了,疼得趴伏在地,却一声不吭。黄贵咬牙又是两鞭,鞭子上便见了血。黄瑞刚撑在地上,双臂抖若寒枝,淋漓的大汗滚下脖颈,流过背后的血痕。黄贵还要打,二伢子却拦住了。

“二当家的,瑞刚大伤刚愈,我来吧。”他双手握住黄贵的鞭子,竟是不依不让。

“有种喽,就让他来……”黄老倌子大喇喇地跷着脚,又抽起了水烟壶。黄贵洗了洗鞭子,照着二伢子抽去,沾了水的皮鞭更是狠厉,一鞭下去便皮肉翻开了。

“停下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大门传来。众人惊讶,老旦扭头看去,见黄老举人驼着背迈进长长的门槛,他拄着一根生锈的半截长矛,肩膀斜斜地歪去一边。老汉刚走进来,黄老倌子便站起了,他扔下烟壶,几步走下了台阶。

众匪都躁动起来,二子凑到老旦耳朵前说:“稀罕,这老爷子据说八年没进过这寨厅了。”老旦知道这黄老举人是黄家冲百年来唯一的举人,黄老倌子的幼学师傅,认字儿学武都是跟他学的,也正是这老汉送他去参军北伐。老汉如今已然古稀,儿子和老婆都病死了,他早就不再过问山寨之事,每天在山后耕读逍遥,有精力时便教教孩子们读书认字。见黄老倌子站起来,众匪头呼啦就站起来,老旦也忙站起。黄瑞刚和二伢子扭过身来,对着老汉一拜到地。

“我说完就走……”黄老举人走到两个后生面前,腰杆似乎直了起来,他轻声说,“不让你们去参军,是因为今非昔比,冲里人丁太少,得攒一些种子下崽……眼见着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硬主意,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原本没错,你们也想像老倌子一样学成出山,挣个功名,后生子么,都有这个念头。可你们要有个规矩,这一走就两年多,没个消息,你们的爹妈夜夜焦心呐。老倌子几次悄悄派人去打听你们,有一个还出事死在外面,你们知不知道?”

黄老举人低头看着二人,两个后生对他又是一拜,眼中溢满了热泪。

“我从小就告诉你们忠孝仁义,男人在世,要顾及周全,不能为功名之私,便弃了应有之道。国难汹汹,君子荡荡,你们不管去到哪儿都不能忘了本。”

“孩儿记得了……”两个后生磕下头去。

“老汉我问你们一句实话,别人说的我都不信,这鬼子,你们觉得挡得住么?”黄老举人正色立眉,这句话便没拿他们当孩子了。

两个后生对望一眼。二伢子低下了头,黄瑞刚抬起下巴,冷静地说:“老公公,我们两战长沙,牺牲重大,但鬼子也损失不小。我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胜,只知道每牺牲一个战友,我们便会多一份坚持,要让鬼子知道我们湘人的血气……老公公,别的我不懂,我只知道,鬼子若打下了湖南,这国可能真的就亡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翅膀硬了才几天,就跟老公公摆起文腔了?你只知道玩命,却不知是在给国家玩命还是给老蒋玩命,娘了个逼的,二伢子,你的三叔就是死在和他中央军的一仗里,你个没记性的东西,你以为只有鬼子才会来烧杀?”黄老倌子厉声喝道。

“不管怎样,中华民国统一了,为了抗日,蒋委员长和共产党都讲和了。鬼子不光是来烧杀,他们要灭亡整个中国,就像他们灭亡东三省一样。”二伢子昂着头说。

“鬼子进来了再说!进来了老子自有安排,轮不到你琢磨。”

“长沙已成焦土,下一战不知能否守住……黄家冲一味保全自己,最终只会被鬼子烧个精光。”黄瑞刚又接过来说,看得出二人早有默契。

“果真是英气了,走吧,先随我去治伤吧,早知道你们要挨一顿打,神婆的药我已经让备好了……”黄老举人说罢去搀他们,二人慌忙站起,看着黄老倌子。

“老公公都说话了,你们还愣什么?还不快跟着去?”黄老倌子背着手,对二当家的努了下嘴,黄贵眼皮一耷拉,和几个匪兵便搀着他们去了。老旦见冷了场,喘了口气便起身走到黄老倌子身边,二子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也跟着凑上去了。

“老爷子,不是真生气吧?”老旦堆着笑说。二子递上一支烟让黄老倌子抽:“我自己卷的,云南上好的烟丝……”

“什么事都生气,老子早气死了。”黄老倌子抽了口烟,对着二子一张大脸吐了口烟,让众匪都散去了。等人走光了,黄老倌子斜着眼问老旦:“怎么,你有想法?”

“没有,俺哪里会有想法?玉兰肚子才三个月,除非有人来惹咱,你下令,要不天塌下来俺也不出门儿。”老旦叉着腿,一副大咧咧的样儿。

“老哥是怕你要去呢。老倌子,鬼子打的都是军事要地和大城市,咱这黄家冲穷山恶水的,鬼子才不稀罕。我和旦哥一路打下来,板子村三十多个后生,可就活下俺俩,要不是麻子团长护着,这两条命早填在武汉了。俺是运气好,老旦却是命大,每次打一场恶仗,俺充其量划破点儿皮儿,老旦可都是鬼门关里绕三绕,动不动就肠子肚子往外流,假死诈尸的事儿他干得多了。可阎王爷不知为啥那么厌他,就是不把这堆废肉收了去。”二子挤眉弄眼地说。他左眼上有个明显的黄圈,圈得眼都大了一号,那定是看天文望远镜看的,这家伙每晚都抱着它看,这只眼也快看瞎了。那玩意全山寨的人已然看腻,他还每天看个没完。据说他看见很多流星,还看见月亮上有人跳舞。

“要收也是收你,你没听说打不死的蚂蚱怕死的鸡?你哪天只挨一颗子弹,八成小命就没了。”老旦用烟锅捅他。黄老倌子就笑了。

“老旦说得有道理,我也是个每战必倒的,可谁知道最后一战,老天爷把我这玩意去了一半。妈了个逼的去一半儿还留一半儿,好像能长出来似的。老子才不稀罕!不如去个干净,老子就做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公,抓几个鬼子的小白脸儿回来耍。”

老旦和二子愣了,不由对看了眼,黄老倌子啥意思?这又是哪一壶呢?

“老倌子,这两个后生咋办?还让他们走不?”二子蹲在凳子上问。

“拦得住人,拦不住心,黄老举人也发了话,我还怎么拦?这两个小子也算历练出来了,是去是留,是死是活,那是他们的造化了。”黄老倌子少见地叹了口气。

老旦看着黄老倌子那张略带悲戚的脸,想起了永远皱着眉的马烟锅。黄老倌子的大鹦鹉总算醒了过来,爬上杆子伸直喉咙,哇哇叫了两声,然后对着空旷的寨厅喊道:

“造化子嘞,造化子嘞……”

第三章 听八路的?还是听鬼子的?

鬼子来了,屁股后跟着叫皇协维新会的兵,鬼子头戴钢盔,维新会的人头扎白布,谢老栓的女人说他们一个是狼,一个是狈,是合着伙儿来杀人的。

翠儿原本也这么想,更看见了鬼子杀人,但当有个鬼子冲她笑着打起招呼,她便怀疑起来。这会笑的鬼子本不难看,那夜他打死郭傻子的时候,活像老故事里的恶鬼,可大白天这么一见,那张笑脸问了声好,翠儿竟没那么怕他了,虽然还有点……讨厌,可真的没那么怕他了。她自然想到,只要不像郭傻子那样在鬼子面前胡来,鬼子也不至于对你举起那么一支大枪。他们就和村口的那些野狗似的,你别拿棍子招它,它是不会咬你的。那一天翠儿还确定了一件事,肚子里果然又被老旦种下一个。她笃定了此事后,一下子觉得责任重大,什么鬼子的汉奸的,活下去把这个生了才是正经。

鬼子来到离村口数十丈之处,在个高坡上四处乱看,看了一会儿便折来了板子村。这次人多,十几个鬼子散乱地站在泥巴没脚的大槐树下,让两个汉奸跑过来喊山坡上的乡亲们。下去的自然是袁白先生,鳖怪搬着一个板凳跟着去的。袁白先生说了几句就坐下了,板凳呼哧陷进泥里。鬼子倒不介意,都站着和他说。翠儿和乡亲们在坡上踮着脚看。她们见一个鬼子给袁白先生鞠躬,汉奸刘给鬼子鞠躬,袁白先生仍是坐着,只是微微拱了拱手,仿佛呵呵笑了几下。鬼子扭头走了,袁白先生低着头走回来。鳖怪抱着个板凳真是难为了,那泥巴只没了袁白先生的半截小腿,却几乎齐了鳖怪的腰。翠儿见郭铁头斜着眼在他娘怀里装愣,便走下去接过鳖怪的板凳。山西女人更是眼亮,走前一步搀起了袁白先生,嘴里甜得像抹了蜜。

汉奸刘替鬼子翻译说,鬼子要在村口那边建一个哨所,咱如果能帮他们盖好,给他们做饭,鬼子就帮咱们清理村子和田地。汉奸刘又说得更明白了些: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鬼子玩客气,你们不能不懂事。

“这是真的?”谢老栓的女人最憋不住。袁白先生没吭气,他很少回答别人的废话。

“那鬼子还杀人不?”一个女人也问。

“只要不和他们作对,应该就不杀,将来的事儿我说不准,但眼下咋办,事关大家生计,我做不了大家的主,乡亲们不妨表个态。”袁白先生又坐下了。

“给钱不?”谢小兰小声问。

“想啥呢你?头被你的奶夹了?”山西女人不屑道,“要真是这样,咱就帮呗,村里男人都光了,哪里来的力气收拾村子和田地?鬼子只要不杀人,咱也只要不反抗,那就和气点儿来往着呗。怎么活不是活?总好过村子没了地也没了吧?是不?”山西女人看着袁白先生,袁白先生只看着自己满是泥巴的腿脚。山西女人又回头看着大家,见点头的人多过沉默的,声音便高起来:“只要鬼子说话算数,还能给口吃的,俺看就这么过,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不听他们的,俺看大家没多久就得饿死。”

“那就是当汉奸呢……”翠儿嘀咕道。

“啥叫汉奸?”立刻有人问。

“就是替鬼子干活的。”立刻有人回答。

“不干咱不就饿死了么?干活咱就能活,田地就有的救,咱谁也没坑谁也没害,咱奸个啥?政府把咱男人拉走了,只留下几张白条,白条也不给兑了,拍屁股就全跑了,到底是哪个奸?”山西女人舌头像擦了辣椒油,一番话又快又狠。

“山西子说得对哩……”女人们叽喳起来。翠儿只看着袁白先生。袁白先生低头不语,腿上的泥巴眨眼便干成了粉,一块块掉落下来。

水退得快,泥干得比袁白先生说得也要快。大旱天里,板子村的乡亲们眼看着无边的黄泥渐渐龟裂,在太阳下咔咔作响,纵横成壮观无边的棋盘。黄河进了远远的古道,带子河在泥缝里倔强流淌。鬼子的大车拉来工具和牲口,架上奇怪的机器,哼哧哼哧挖开了村口的老井,挖出几十筐黑黄的土。老井又冒出清凉的水,竟没了毒倒鳖怪的怪色。袁白先生看了一眼就说:“水能喝了。”

几个鬼子忙活半天,见弄出了水,看着比村民们还要高兴,有个手巧的拿过锤钉,当当地敲了几个字上去。大家伸头去看,一共三个字,却是“一龟井”三字,袁白先生拈了半天胡子,不明白啥意思。汉奸刘自然认得,说这是他们队长的名字,队长叫田中一龟。袁白先生又拈着胡子,说这个龟到底是念“归”呢,还是念“丘”呢?

别管念什么,鬼子刻上去了,没人敢乱动。汉奸刘说你们要是谁动了这三个字,当心人头落地。村民们才不在乎,反正以前也没名字,管它叫什么井,能出水就是好井,就还是板子村的老井。只要鬼子不把这井当他家的给占了,喝水要交钱了,想叫啥就让他叫呗。鬼子的大车拉来了大张的油布,一块块给乡亲们分。大家争先恐后接了,兴冲冲卷在腋下,不管是睡在山上还是自己的破房子里,有这东西就睡得着了。

袁白先生围着井转了三圈,默默地跟着汉奸刘去了。翠儿抱着有根和油布,拉着毛驴回到家中,将碾子收拾干净,把有根儿放在上面睡着,自己脱了外袄,挽起袖子,鼓气样轻轻喊了一下,开始收拾睡觉的房子。屋里一片狼藉,但无非都是土。翠儿折腾了好一阵,土炕好赖收拾出来,虽然还湿乎乎的,但阳光之下,相信明天便可干爽。她先将满屋的泥土一筐筐弄去院里,堆得小山似的,再拿扫帚细细扫了,炕上铺好崭新的油布,她心里踏实下来。能找着的衣服已经在河里洗了,正在桂花树上晾干,今晚便可在自家炕上安睡,或在院里给有根数着天上的星星,盼着另一个明天。

鬼子说油布先凑合着用,被淹的地方很多,一时筹不到那么多东西,战事还在胶着,一切仍不明朗,待战局大定,会有盖房子的民工过来,也就有力量开垦田地,修复房屋,给大家重建家园。这话并不敢信,也不能指望,就算指望也定附着条件。但这毕竟也是希望,翠儿在大家脸上看到了这东西。它和盼着男人们回来不一样,但也是一种。袁白先生总拉着脸,像吃了两斤黄土。他定是不乐意的,但也没反对。他去和鬼子谈什么?他到底在想什么呢?还有那个汉奸刘,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的,就是有点夹缩肩,看见鬼子便低下半截,他会不会有老旦他们的消息呢?

右边的院墙倒了一半,左邻房倒屋塌,老两口像是纸糊的,在只没膝盖的泥水中仍冲得不知踪影,一只累死的老狗半埋在泥沙之中,眼眶里满是泥沙。翠儿休息了一会儿,给有根喂了上午做好的饭,就再将院子里的泥土运出门口。这是巨大的工程,累得头昏眼花,她感到饥肠辘辘,却不知什么力量的驱使,她必须要在落山前完成它。

乡亲们各忙各的,村路上堆起一排排的土山。不知谁家升起了炊烟,弥漫了废墟样的村庄,翠儿被这味道感染,站在半塌的土墙上望着。很多乡亲都在各自的墙头上望着。烟是袁白先生那里冒出来的。他家的灶台和炕头都高出碾盘,甚至高出很多人家的窗台,要上梯子才能炒菜做饭睡觉,也不知这老头子为何修这么个奇怪东西。那炊烟味道好怪,既不是麦秆儿,也不是木头,而是带着辛辣,泛着糊焦,像谁裤裆里的毛烧着了。翠儿立刻明白,老头子定是烧了鬼子给的油布,这个倔老头子,不声不响,却硬得和石头一样。

乡亲们回各自的家里院里睡觉了。左邻住进来郭家母女三人,女的比翠儿大十岁,是马家营嫁过来的苦命人,两个女娃子都十几岁了,她们那魁梧的爹和老旦一起上的车。翠儿和她们隔着墙头寒暄了,觉得自己并无保卫邻居家园的责任和能力。翠儿还看见郭铁头背着从别人家捡来的农具从门口跑过,心想男人就是这东西,不管是疯是傻,这种时候还是他们顶事儿。

入夜漆黑,板子村人歇狗困,乌鸦麻雀猫头鹰都和淹死一样不知踪影,半空飘着牲口和猫狗的腐味儿,也飘着人淡淡的哭声。翠儿抱着有根缩在炕上,屋里点着一堆小火。这是不设防的板子村,门窗洞开,天衣地被,她纳闷为何自己不会害怕。哭声没在山坡上出现,却在回到村子后才响起。隔壁的老女人呜咽不停,哭不像哭,泣不像泣,是无助的带着眼泪的自言自语,在这夜里驱赶可怕的宁静。她两个女娃子一声不吭,也并不安慰这没完没了的娘。

枪声从村外传来,似乎是鬼子来的方向。但这声音在山坡上撞了几下,翠儿便分不清它的来处。明明只有一响,却觉得久不停歇,从耳朵一直钻到后脚跟。枪声止了一切声音,隔壁的哭声没有了,黑暗里的叹息没有了,大家都记得山坡上的那一夜,脑海里便又倒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翠儿吓得捂住有根的耳朵,停了半晌再无第二声,才慢慢直起身来,站在炕上向外望去。鬼子来的方向火把交错,手电挥舞,人声狗吠陡然惊起,然后是嘚嘚的马蹄声。枪声又起,翠儿看到子弹划破夜空,打在东边一棵黑黢黢的树上。全村人都咿呀一声,翠儿看到无数个墙头上矮下去的身影,她也便趴伏下去,像被打中似的。又几颗子弹飞过,鬼子的喊叫便到了村口。还有不一样的枪声和他们对抗,这情形让翠儿又慰又怕,想必鬼子追的不是村里人,但这被追的人会不会跑到村里带来祸害呢?

有三四个人进了村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飞奔,边跑边放着枪。后面的人和马顷刻也到了,带来更多的枪声和喊叫。火把被一根根插上高处,一个瘦削的鬼子跳上她的半截土墙,手里的火把噼噼啪啪。有根发出骤然的啼哭,鬼子拧身端起了枪,紧张的面孔像要绷断了,可屏了片刻便松弛下来。他还对翠儿说了句什么才收了枪,直起身子对远处招手。正要下去时,不知哪里的暗处打来一枪,嗖地钉穿了他的头,爆出的血喷在火把上,那火把像是浇了油,轰地高跳起来。鬼子沉甸甸跌下了围墙,摔在松软的土窝上。翠儿闻到黄土和血的腥气。那支火把灭了,而更多鬼子的喊叫却近了。

有根不顾一切地号哭,令翠儿魂飞魄散。三四个鬼子叫着跳进院子,哇哇叫着四处拨弄,毛驴害怕地长嘶起来,便挨了鬼子一枪托,毛驴呜咽着跪下,院子里泛起尿臊气。洞开的窗户猛地黑了,跳上一个举枪的身影,他的枪口冒着呼呼的热气,身上发出酸酸的味道。翠儿吓得抱着有根缩在墙角,喊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哪里?哪里?”鬼子大声叫着。翠儿记得自己胡乱一指,窗口的鬼子忽地消失,露出一天的星光,他们呼啦出了院子。又是几声枪响,一切就又回到黑暗了。翠儿抱着有根,孩子已然哭累,她却开始大哭,哭得外边什么都听不到了。村里人想必听到她的哭声了,但他们比黑暗还要安静。有根的小手探上来,摸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咿咿呀呀地叫着。翠儿知道这孩子懂了事,就擦了泪,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她不知道鬼子有没有带走那具尸体,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想,她不知在这样的夜里什么样的人会和鬼子杀起来,她只想抱着孩子挨过这个夜晚。水退得已经可以上路,她必须往娘家走,那里或没有遭水,那里还有最后的家。

“他们是鬼。”有根在他娘怀里说。

“别怕,鬼不吃咱。”翠儿抱着他,摸了摸他热乎乎的脑门。

坚持了一个月后,大地干成了平板。她终于决定走了。毛驴瘦成了一只羊似的,一只眼被蚊子咬得血糊糊的,它舔着她的手背,像是知道要一起远行。翠儿背起有根,牵着驴出门。她提心吊胆地出门,让胆小的毛驴避开地上的死狗,急匆匆走向村口。天还有点黑,村口火把通明,木叉子架起两排奇怪的铁网,后面站着和鬼子不同的拿枪的兵。

“干什么?回去!”一个兵横枪大叫。翠儿吓得一愣,却没有回头,既然是中国人,就问一句吧。

“干甚呢这是?俺要回娘家。”翠儿说。

“回个屁的娘家,有人杀了太君,弄明白之前,这个村儿谁也不许走。”大兵收起了枪,像是觉得话有些重了,又说,“这是太君说的,我们执行命令。”

“都一个月了,你们也不发粮食了,那啥时候能走?”翠儿仍不死心。

“啥时候你见铁丝网没了就可以了,粮食就要到了。”大兵这一句带着关切的味道,其他几个兵也面色和善,他们穿着和拉走老旦的兵们一样的衣服,翠儿就激动起来。

“你们是国军么?俺男人被抓走了,和你们穿的衣服一样,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说完翠儿眼睛就酸起来,吧嗒吧嗒掉泪。

“我们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大兵说着微微叹了口气,露出嘴里两颗金牙,“回去吧,好好过下去,等他回来呗。”

“那还能回来不?”翠儿哭着坐在地上,将有根抱在怀里。

“只要活着,就能回来呢……我们这样,不也就是为了活着,为了回去?”金牙兵说完就噤了声,戳着枪在旁边立正。翠儿看见两个鬼子缓缓走来,打头的是个高个子。黎明来了,天亮堂了一点,翠儿看清了他们的脸,后面这个左脸上有块鸭梨样的胎记,前天还冲自己微笑。鸭梨鬼子看了看她,和高个鬼子说了几句,高个鬼子又对扛枪的伪军说了几句,让他们移开了铁丝网。高个鬼子缓缓走来。翠儿看到他的翻毛皮鞋上血迹斑斑,猜到昨天他也进了她家的院子。

高个鬼子走到眼前,在裤兜里掏了掏,掏出几颗花绿的糖果。他低下身,拉过有根的小手,笑嘻嘻塞给了他。

“糖,糖。”有根摊开手高兴地叫着。

“别……哭,会……好……起来……”鬼子对有根边说边比划着,他样子认真,像在劝自己的家人。

“这是咱炮楼的田中一龟队长……”金牙兵说。他立刻受到田中的呵斥。

“去吧……”田中一龟指着远方说。

翠儿委屈地点着头,赶紧站了起来,笑着对他点了头,又对鸭梨鬼子点了点头。有根忙不迭剥了糖果吃起,眼睛兴奋地闪着光。走出一截路后翠儿回头,见田中一龟独自在村口走来走去,看着雾气腾腾的大槐树。板子村在他身后明亮起来,虽然凄凉破败,却又升起了袅袅炊烟。

一路走得软绵绵,每一脚都看似坚硬,而深处依然烂泥未干。毛驴走一会儿就陷进去,翠儿便背着孩子、牵着驴走在山岭之下。路上有破衣烂衫的逃难者,路边有不少死尸。这一路都是尸臭,大群的乌鸦盘旋着,争抢着旷野上的美餐。翠儿看见几十具森森的白骨,那骨头像刀剔一般晶亮,乌鸦所过之处,竟是肉渣都不剩。路上也有大片的坟头,只是哭坟的人没几个,坟前也多无墓牌和烧纸的条石。翠儿咬牙前进,一路不言不语,她奇怪为何听不到哭声。回娘家的路冲得不见痕迹,但她记得那些树,记得那些山丘的样子,也记得太阳和风的方向。旷野上有很多炷升起的烟,黑色的、黄色的和白色的,这些烟令翠儿舒服一些,虽然刺鼻,倒比尸体好闻多了。路上也看见鬼子的车队,他们在泥泞里艰难前进,不时喊着号子推车,鬼子们一个个满腿泥泞,太阳旗上泥点斑斑,也有的持枪四望,刺刀依然锃亮。翠儿知道他们怕什么,也知道他们没工夫理会逃难的百姓,他们还要往前走,去追她的老旦。

原本两个时辰的路,翠儿走了一天,着实走不动的时候,娘家上帮子村便在望了。这是低洼之处,大水无情,一多半村子变作废墟,村后燃起冲天的烟火。翠儿软软地瘫坐在地,这烟火说明死人成片。她家的房子本高出村子一截,如今也不见踪迹。而翠儿已然流不出泪,她要咬牙向前,迎接任何可怕的日子。

上帮子村毁得不如板子村那么厉害,冲毁的也不过是东边两排房,但全村空无一人,散落的农具随处可见,村路上血迹斑斑,有倒毙的野狗和毛驴。一架燃烧的马车烧成通红的木炭,那匹马蹲伏在地,烧成焦黑的一团。翠儿战战兢兢牵驴前行,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有根坐在驴背上东张西望,一只公鸡站在房顶死死盯着他们,翠儿见它凶恶,就哄了它一下,公鸡却不为所动,鹰一样眼都不眨。这本是热闹的村庄,有田者占一多半,大户也有七八家,平日车来车往的,小贩和媒婆都喜欢往里钻,这里有板子村没有的富足。

一些人家敞着门,门窗多被砸烂,院子里瓦破磨翻,箱柜甩了一地,也有的房子烧剩下骨架和灰烬,厚厚的土墙烧得黑乎乎的。翠儿哆嗦着腿来到自家门前,惊惶看到碎烂成一团的大门,那像是……被什么东西炸的,院子里的苹果树烧成了光杆儿。堂屋门户洞开,能烧的统统在烧,没了框的窗户里冒出滚滚的黑烟。

“娘,咋了?”有根抱着她的腿。

翠儿又瘫软在地,她没勇气踏入房门,不敢去猜想父母的命运。她想大哭一场,但有什么用呢?村子里空荡无人,除了悲凉的泥泞,便是毁灭的废墟。翠儿摸到湿漉漉的泥土,腻乎乎的,抬手看竟是血色,她这才发现坐在一汪看不出颜色的血痕上。她吓得跳起,流着泪拍打着。毛驴被她吓着,围着她喷着响鼻。有根却不觉得什么,只咿咿呀呀指着远处。翠儿看去,见村外的打谷场上浓烟低低地卷着,那烟黑里发红,不似麦秆和玉米秆那样带着青白。烟雾上乌鸦环绕,飘来奇怪的味道。她再低头,发现一条藏在泥土中的血迹长长地伸向那边,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这样的血痕,它们粗细歪斜地汇集一起,在村口汇成一条粗壮的红线,伸向冒烟的打谷场。翠儿又看了看她熟悉的家院,第一次觉得面目全非的可怕。家中的火炙烈起来,火苗席卷了青瓦,烧出啪啪的脆裂声。她知道娘家从此没了,希望也就从此没了。有根拉着她要去那边,翠儿犹疑片刻,就牵着驴去了。

火在堆里暗暗地烧着,那是垒成小山样已成焦炭的人堆。那些伸张的手臂,大张的嘴,痛苦凝固的表情,还有那可怕的味道。一个半岁的孩子被两只焦黑的手举出火堆,在半空烤成一条晶黄的腊肉。一个上半身尚完好的女子,胸腹以下都变作灰烬,翠儿看着她时,那灰烬崩塌了一下,胸腔里掉下黑红相间的一串。翠儿吓得赶忙走开,绕着人堆走了半圈。她找不到父母的人影,却认出一些熟悉的邻居,她再无勇气去找,扶着驴腿跪下了。刚一低头,胃里的东西便倾倒出来,直到什么都吐完了,她才意识到处境的危险。这定是鬼子们干的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为什么和板子村的鬼子不一样呢?可鬼子不见人影,也没有他们来过的痕迹,周围也没有如板子村那样的据点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翠儿不知父母是否在那一堆焦炭里,她甚至不敢看那一大堆东西了,却也不敢走,还能去哪里呢?回板子村去?继续睡在鬼子的身边?还是顺着大路向前走,那边就是县城了。可县城又如何?这孤儿寡母去了,不也只有讨饭一条路?万一也是这副光景,有根可怎么办?

打谷场之外是无边的旷野,天空雾蒙蒙的。身后是死去的村庄,它们将很快变为瓦砾。有根蹲在驴旁拉了泡屎,臭味儿让翠儿流下泪来。她用土坷垃给他擦了,抱在怀里便心安起来,一个声音唤着她:为了这孩子,回去吧。

一串马蹄声远远传来,那蹄子打着铁掌,空中飘着奇怪的味道。翠儿慌忙抱起有根,见四匹大马从大路上拐下来直奔这里,那是四匹高大的马,上面是四个鬼子。翠儿大惊,抱起有根儿就跑。毛驴愣了片刻,跟在后面小颠儿着追。鬼子蹄声渐近,他们嘿嘿呦呦地叫着,还有一个在哈哈笑。两匹马狠蹿了几步,一下子就拦住了翠儿的去路,踏起的土迷了翠儿的眼。翠儿扭头又跑,只几步便撞在一条穿着马靴的腿上。头上一阵剧痛,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再抬头,看见四匹马已经围成了井字,牢牢将她围在当中,面前这个握着带鞘的军刀,挤着一张令人厌恶的脸。这几个鬼子人矮马大,背着枪,挎着吓人的刀。一个鬼子拉住了毛驴的缰绳,系在马屁股的一个环上。正面的鬼子拉着马缰,傲慢地对翠儿说话。翠儿当然不懂,只能抱着孩子摇头。旁边的鬼子呵呵笑着,和其他人叽里咕噜,于是三个鬼子都嘎嘎地笑起来,唯独面前这个板着脸,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似的。他对另外几人说了几句什么,他们就不笑了,面前这鬼子拉过马头,从翠儿身边走过。两个鬼子像是不情愿地抽出了刀,慢慢向翠儿逼过来。拉着驴的鬼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一堆冒着青烟的尸体。

翠儿猛然明白,鬼子要杀人了。为什么已经不重要,这两个逼近的鬼子眼里已经带了杀气,细长的刀已经慢慢举起。但她再也迈不开腿,只能蜷在地上抱着懵懂的有根,将他按在自己的身下。

“糖,糖。”有根对着鬼子伸出了手。

“完了,就这么完了……”翠儿抱着有根,心里滑过绝望,却一下子轻松起来。父母死了,老旦八成也没了,就随他们去吧。她见有根大睁着眼,便伸出手捂住了。翠儿觉得心跳停了,呼吸止了,她看着身边一尺见方的黄土,闻到死亡浓重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