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黄老倌子看了老旦一眼,眼神里包罗万象。老旦知他多心,也知道他说那话全是在试探对方,无挤对自己的意思。这阿凤面儿上小精明,却没端量出这层意思。老旦决定保持沉默,黄老倌子是什么见识?岂是一般人玩儿得转的?

黄老倌子不看阿凤了,只看着肖专员出神:“大家凑一起不容易,就别兜圈子了。”

肖专员端着茶杯愣了下,慢慢放下,看了看略带失意的阿凤,说:“黄老先生是明眼人,我就直言了。我们有一支北边派来的地方工作组同志,来湖南指导抗日支援工作,该有七八十人吧,下周要路过湘中这二百七十里路,途经包括黄家冲在内的大小十二个山寨。虽说现在全民抗日,但湘楚内地,历来自成体系,乡情复杂,民风彪悍,我们怕同志们有闪失,特来向黄老太爷求助,希望你号令或者知会其他山寨,保障他们安全通过。黄老太爷在湘中威望不二,如能相助,我们必将重重答谢。”

“鬼子在长沙呢,既是支援抗日,为何要去湘西?”黄老倌子并不买账。

“抗日是持久战,持久战就要有持久的规划,正面战场是战斗,敌后战场也是战斗。莫非黄老太爷觉得国民政府的部队能就此挡住日寇,或是打败了日寇?鬼子来势汹汹,湘楚似乎势在必得,不提前做好长期全民抗日准备,就会一败而再败。我们在敌后发展抗日武装,从正规军到独立团,从县大队到区小队,从民兵连到儿童团,村连着村,县通着县,都有我们的抗日武装,这个黄老太爷可能就知道得不多了。”肖专员说得兴起,还夸张地摆了摆手。老旦听他似乎在贬低国军的大战场,一下子便反感起来。鸡巴毛要和胡子较劲,你够得着么?和这样信口胡勒的人混在一起,难怪阿凤变了些样。

看着阿凤的侧影,老旦猛然狐疑起来。中华之大,他到黄家冲完全是一场身不由己的颠沛,竟能在这里遇到一个此生绝不可能再见到的人,这得要多少巧合机缘?松石岭辞别前的那一晚,人非决绝之时,怎会有那样的交融?一度隔夜思念,寸香似在鼻息,而恍然间近在咫尺,却又觉如此生分。老天爷你个鸡巴操的,既有乱点人间的本事,怎就不让俺见见翠儿和有根呢?

老旦胡思乱想,黄老倌子和肖专员的对话便错耳而过。他很久没陷入这样的遐想,世界嗡嗡地空荡起来,偌大的寨厅仿佛只剩下他和阿凤,凳子上两个陌生的人。一束光打在她的头顶,她的头发依然闪亮,她的耳廓还是那般柔圆,柔软的双肩似乎多了些……撑着的味道,而她那张动人的脸却隐在光影之外,像永不会再微笑着转过来。老旦在黑暗中掐指算着,这一晃,二人竟分别快三年了。

“老旦……老旦……老鸡巴蛋!”

黄老倌子的叫声如刀闪过。老旦眼前颤了下,见黄老倌子皱眉看他,肖专员低头喝着茶,阿凤扭过半张脸,一只眼瞅了他一下,飞快地闪了。

“老倌子啥事……啥事儿?”老旦慌乱着。

“我问你的意思呢?肖专员都说明白了,你是三当家,先表个态。”黄老倌子说。

老旦被问得懵懂,不知这老爷子葫芦里卖什么药。二子凑到他耳边低语:“刚才这肖专员说了两个事,一个是让老爷子保障共产党过路的安全;一个是建议咱山寨弄共产党那一套,变成他们的队伍,俺看这帮人没安好心,你别瞎说……”

老旦点了点头,舔了舔嘴唇说:“如果是为抗日,该帮咱就帮了,其他的事可以以后再说,就像肖专员讲的,抗战这事儿长着呢,咱们的日子也长着呢,不急的。”

黄老倌子点了点头,对肖专员说:“我们三当家的可是和鬼子死干过几场大战的,在这事儿上,我听他的。其他的事儿是不急,如今全民抗日,劲儿往一处使,我们山寨就不急着站山头选红黑了,咱们来日方长呗。”

老旦松了口气,见阿凤慢慢扭过了头,一双杏眼似颦非颦,凝神里带着嗔怨,温柔中含着冰凉,这是老旦没见过的她的眼神,让他那颗心扑通跳了一下。

既已达成意思,肖专员致了谢,说他们还要赶路。黄老倌子客气地留饭留酒,他们仍执意要饿着肚子走。老旦想路上和阿凤聊那么几句,却再没这样的机会,就算走在一起,说的也是无干的事,或是虚头巴脑的客气。走出山寨门时,肖专员热情地和老旦握手,脸上笑得开花,手却软得如凉面条一样。阿凤也和他握了手,那手不冷不热,手心的汗水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阿凤说了句后会有期,他说了句一路保重。阿凤走了一步又转回来,微笑着说:“忘了告诉你,杨铁筠上尉还活着,他在我们的新四军那边。”

老旦大惊,又大喜,想多问几句,却听她说:“我们还会见面的,今天没法细说了。”说完她就去了,这一行人匆匆上了各自的马。他们纵马拐过路口的时候,老旦看见阿凤轻轻回了下头,便消失在山岭之中了。

“他们不是去抗日的……”黄老倌子背手转身,走向他的山寨。

“那他们来干啥?”老旦诧异道。

“他们要趁机发展力量。这个肖专员算是个人物,山寨以后八成还会和他打交道的。”黄老倌子拍了下老旦又说,“你和这女娃子到头了,好好疼玉兰吧。”

“这娘们儿变了,好好的一根脆黄瓜长成丝瓜了。”二子在后面说。

回到半山腰,玉兰竟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他送的手枪。

“你敢和共产党勾搭,我先一枪毙了你!”玉兰挺着肚子,恶狠狠地说。

一周后,黄老倌子同意黄瑞刚和二伢子重返长沙,让二当家黄贵带三十匪兵一同前往。老旦惊讶黄老倌子的决定,但没有自告奋勇。二子说在山寨百无聊赖,要去长沙城找个日本娘们儿过过瘾。老旦劝了他一宿,好歹劝住了。

“你们都有了女人,过得一个比一个滋润,就俺一个每天瞅星星看月亮,饱汉不知饿汉饥,干脆我跟着共产党走算了,打土豪分田地,没准儿还能分个土豪的小老婆。”

任是神婆和周围的巫医治了多少次,二子那只眼还是彻底失明,但另一只似乎晶亮起来,隔着山头便说看到了两只田鼠在那儿交配。媒婆给他介绍了陆家冲的跛足女子,他关门不见,好容易憋了二十多年,还不要个全乎的黄花闺女?

黄老倌子率众送他们,二当家穿上了跟随黄老倌子打仗时的军装,上面还别着几个显赫的章。黄老倌子笑话他这身衣服别吓着鬼子,还以为你从阴曹地府里来的。麻子妹蠢蠢欲动,刚和黄老倌子说了半句,就被骂回去。

“不好好生你的崽子,看着你哥的坟头,去那里干什么?”

黄老倌子不知,麻子妹像是生不出那东西,梁七悄悄和老旦说过,不管怎么日弄,他都恨不得钻进去做个娃了,麻子妹就是不见动静。他们悄悄吃了神婆给的草药,甚至喝了菩萨座下的香灰,但胖乎乎的麻子妹就是长不出个肉疙瘩。老旦无计可施,不知是谁的问题,只让梁七继续勤奋鼓捣。他这些天心里长了草,天天等着阿凤等人回来,倒不是为了和她叽叽咕咕,而是要问明白杨铁筠在哪儿,他为什么就能活下来?

玉兰为这事和老旦冷了几天脸。为了消她的气,老旦好话说了一箩筐。黄老倌子也来劝,怒骂了乱传话的伺候女人。玉兰并不知道他们要路过,只知道共产党想拉山寨入伙。黄老倌子和老旦便也瞒着她。可黄老倌子和老旦说,共产党必将壮大起来,鬼子这么一搅和,不知道他们能长多大,对他们既要提防,也别撕破脸,以后的事儿还说不准。

玉兰有可怕的记忆。她钻进满是血的堂屋床下,看见爷爷和奶奶的脑袋在屋里乱滚,十几个人抢着房里的东西,他们的脚踢着两颗头。奶奶的头滚到床下,她咬牙抱在怀里。奶奶静静地看着她,像在安慰着她。她抱着奶奶的头等到了黄老倌子,坐车走的时候看到被鲜血染红的河岸和没了脑袋的一堆尸体。她知道父母就在那里,她发誓与他们不共戴天,第二天她便向老倌子说要学开枪,要学杀人。黄老倌子先是不允,见她半夜拿着一支步枪四处乱放,便同意了。

“我害怕红色……你看见我穿过红色么?我一看到红色就想起那一天,想起奶奶看我的那双眼。村里那些平常敦厚老实的人,一个个变作吃人的疯狗,他们受了蛊惑,杀了两家富户,三个月的孩子被包了粽子。黄老倌子那时还穿着军装,带着兵又杀了那些人,几个领头的赤匪都被他砍了脑袋。老旦啊,你要是我,这仇能忘么?”

老旦无言,只能扯开话题,让她想想出生的孩子,看看门前的兰花,夸夸他做的面条,听听他唱的豫剧。山寨的一切都有黄老倌子定夺,就少操些心吧。

玉兰很担心带兵远赴长沙的二当家和那些弟兄们,觉得要不是因这个孩子,才不会放过这杀鬼子的机会。老旦笑问她杀了多少人,玉兰先说八个,后说六个,过了几天又说其实那都不算是自己杀的,黄老倌子不让她手上沾血,她也不敢亲手杀人,举起枪来便看见血红的那一天。

一周之后,肖专员带着六十多人回来了。阿凤却不在,肖专员说她和一些同志们走了另一条路。老旦猜八成是这肖专员捣的鬼,却又说不出口。黄老倌子懒得搭理他们,只让老旦管一顿吃喝,发些腊肉,打发走了事。肖专员没空着手,带来两麻袋好茶叶和十几大包烟土。他笑着说,阿凤同志或许下个月还会过来,她想和你叙旧呢。

老旦摸不清肖专员的意思,更猜不到他和阿凤的关系,只能一概装了糊涂,说着如有事再来,有忙就帮的废话。肖专员走的时候拉着老旦的手,一直把他拉到山寨外面。“老旦兄弟,你要是能说服黄老倌子,带全山寨加入我们的队伍,你要什么条件尽管提。”他像是卖关子一样等了半晌,才又说,“阿凤也是这意思……”

老旦哼着哈着:再说吧再说吧。傍晚时分大家便挥手告别。二子叉着腰站在他背后,说这肖专员八成和阿凤有一腿,我眼神不好,却闻得出味儿。阿凤这是故意躲着你,人家定是打听明白了,就算不怕你耍流氓,还怕玉兰要她的命呢。

老旦为此闷闷不乐,却装作满不在乎。他给玉兰做了饭,问她还有什么吩咐,玉兰让他去了,说要好好睡一觉。老旦就去二子的山坡练起大刀,从下午一直练到月亮升起,在月光下舞得闪闪发亮。二子坐在门槛上抽烟,静静地看着他汗流满身。

“你说杨连长怎么可能活下来?腿少了半条,又挨了几枪,还掉在湖里,就是有几条命也死了。”二子在黑影里说。

“阿凤说他活着,那就是活着。要是板子村人知道咱俩活着,不也是个不信?一村三十多个,偏偏就活下你们俩?”老旦抡着大刀转了两圈,一刀劈向半山的明月,硬硬地收了刀,肩膀隐隐作痛,那是砍不着东西的难受。

“二子,等孩子出来,咱回去吧?”老旦将刀一掷,大刀噌地插入二子眼前的土地。二子看了看,利索地拔出来说:“俺就知道你不安分,鸡巴长,事儿也不短,俺反正孤家寡人,每天听你们出双入对、哼哧哎呦的,俺恨不得狙击枪一枪一个敲了你们……俺早就想走了,只要你能说服了玉兰守你的活寡,你走俺就跟着……喂?你小子不是要去找阿凤吧?”

老旦在二子旁边坐下,拿过二子刚点着的烟锅:“俺找她不是为她,俺要问明白杨铁筠在哪儿,要不这心里有点不踏实。”

“少扯吧你?知道了你又咋着?你还把弟兄们都揪回去?再成立个突击连?俺跟你回部队可以,再去干这玩命的买卖,俺可不去。”二子抢回来烟锅,叭叭地抽了两口,又递回给他。

“你没听阿凤说么?杨铁筠在共产党那边儿,她没说明白,是加入了他们还是怎的?要是真加入了,也不出奇,你看阿凤他们不是挺好的么?他们也用不着上赶着和鬼子玩命去,只悄悄摆弄自个的日子,抢山头扩地盘儿的,俺看不透,想听听杨上尉的意见。”老旦抽了两口,大拇指按了按烟灰,又塞给了二子。二子接过去却没抽,只瞪着月亮发愣。

“平常看你们一个个逍遥自在的,可俺总觉得啊,留在这儿,咱早晚是死。”

二子说罢,对着月亮吐出一个浓厚的烟圈儿。它翻卷着飞去,像要吃了那多半个月亮似的,可只飞了一半就来了阵风,忽地就吹走了它。老旦身上一冷,见二子侧着脸看那月亮,那只又瞎又斜的眼正好看着自己,像战场上死人的瞳仁。

玉茗蹬蹬地跑来,老远就喊起来:“老旦,玉兰出山了。”

老旦大惊,忙问仔细。玉茗说一支几十人的匪兵也不见了,他们傍晚悄悄出了山寨,几个守寨的说她有黄老倌子的命令,竟被她诓过去。老旦忙去找黄老倌子,老汉惊得眉毛都竖起来,也不知道这事。玉兰竟敢带兵私自出寨,而且怀着几个月的孩子?

“速带你的弟兄出发,走这条路奔陆家冲方向追,她一定带兵去伏牛岭埋伏了,她要堵在前面干掉这些共产党。”黄老倌子指着地图上一处说,“这丫头,肚子里还有孩子……”黄老倌子叹了口气,摸了摸脑袋说,“我应该猜到的,我应该猜到的……快去,能拦着就拦着。”

“要是他们已经打起来呢?”老旦问。

黄老倌子猛地回头,颇严厉地看着他:“那你就把那帮人全给我宰了!”

老旦吸了口凉气,没说什么就退出去了。出来时他听见神婆在半山腰嗷嗷地叫:“流血了,流血了,贪心的阎王张嘴了……”

老旦带着六弟兄快马出了山寨,在月光下的山路举火飞奔,这几乎是玩命儿,黢黑的大山道路险峻,更别说只有火把和月光照亮。玉兰带兵走了两个时辰,且绕的是远路,为了孩子,她必不会骑马太快。老旦带着黄老倌子的令牌,夹着马跑在最前,照这快慢,一个半时辰能追上。老旦等人拿出这几年练就的骑术,也真是豁出去了。

“再快点儿!”老旦对后面大喊。

“要是他们已经打起来怎么办?共产党还以为咱们是去增援的,会朝咱开枪的。”二子紧随着他,对他大喊着。

“那就只能帮玉兰。”老旦毫不犹豫道。

“要是阿凤在呢……”二子嘟囔着说。老旦听见了,但愿她不在,他想。

他们果然交了手,前方山谷里枪声响亮,亮光噼啪,玉兰竟带来了机枪和手榴弹。老旦听得出她占了上风。他掏出手枪拉开了火儿,狠拍汗流浃背的大骡子。七匹马顶着火把,飞钻进伏牛岭。山路上死尸横陈,骡马死了一地,一群人躲在几块大石头后对着山坡射击。老旦知道没得拦了,他扔掉火把掏出双枪,纵马冲了过去准备开火。他突然看见阿凤就在石头后面,见他举着枪冲过来,惊得面白如纸。她披散着头发,抱着肖政委流血的脑袋。老旦猛地收了枪,一把勒住了骡子。骡子嘶叫起来,两边都看到了他们。

老旦插回双枪,接过二子递来的火把:“黄老倌子有令,停火!都停火!”

弟兄们一起对着山坡大喊,唯有大薛端着机枪盯着石头后的人。山上的都认得老旦这声音,枪声停了。

“黄老倌子有令,徐当家的擅自带兵离寨行动,违反寨规。俺是三当家老旦,都听我的命令,全体下山,随我返回山寨!”

“老旦,你给老娘闪开!”

老旦喘了口气,玉兰看来还好,他没动,亦不知如何劝她,匪兵们自会劝她,谁敢违抗黄老倌子的命令呢?

一声枪响,子弹打在老旦的骡子前。大骡子吓得蹿起来。“你滚开,我会向老倌子请罪!”玉兰说完又是一枪,击中老旦的火把,火把咔哧一声断了,爆燃的火星烫了他的脸,很疼。

“你再胡闹,就把俺先打死在这儿!”老旦咬牙吼着。弟兄们见他发了狠,纵马到他身边,密密地站成一排。

“你是要救他们,还是救那个臭娘们儿?”玉兰仍举着枪,声音带了哭腔。

老旦脸一红,悄悄看了眼阿凤。火光下她脸色惨白,满眼悲戚,和他离开松石岭时那样。忍了片刻,老旦掏出枪来,对天放了一响,大喊道:“众兵下山,听候命令!”

山坡窸窸窣窣站起黑影。有人向下走着。“老旦,你不闪开,我就真打死你!我谁都能容,就是容不得这些没人性的畜生!”玉兰说完,仿佛哎呦了一下。诧异间,小色匪已连滚带爬跑下来,揪着老旦的马缰说:“三当家的,你快上去,徐奶奶她……不妙!”

老旦牙齿一颤,冷汗涌满全身,完了。他扭头对二子说:“送他们出伏牛岭,别有闪失。”他又看了眼躲在石头后的阿凤,肚子里叹了口气,知道此生缘分已尽,从此再无交合。他跳下骡子,随小色匪奔向黑乎乎的山坡。

第六章 神婆之死

孩子掉在老旦手里,热乎乎地抖着,是个儿子,他不相信这是个死去的生命。他不敢去看,不敢撒手,更不敢给声嘶力竭的玉兰看上一眼。山路响起马蹄声,阿凤和她的同志们举着火把正在远去。玉兰在痛苦中陷入昏厥。小色匪摘了片大大的叶子,裹了老旦手里的孩子,再拿过一块干净的布包了。老旦冲他点了头,他和几个小匪消失在黑暗里,他们会把他埋在竹林之中。

老旦摸着玉兰的脸,泪水沾满了手。众匪呆立山坡,风吹进葱郁的树林。

“做个担架抬着她,走吧。”老旦擦了泪,抱起玉兰向山下走去。他至死也没有忘记这一天,他知道这颠沛的生命里有着你躲不开推不掉的疼痛,不管你躲在哪儿,就是钻进铜墙铁壁的房子,它总能找到你,在你最软的心上插一刀。

黄老倌子闭眼听完老旦的话,过了好久还没睁开,咬着牙说:“每个人都有债,或是钱债,或是命债,或是情债。玉兰命苦,你多照顾她吧。”老汉睁开眼,死瞪着老旦半天,说,“你的命也好不到哪去,别想三想四了,那些共产党,老子早晚要他们的命。”

老旦低头不语,心里流下酸涩的泪。神婆在山上已经唱了两天两夜,谁也不知她唱的什么。玉兰失血过多,中了凉气,烧得神志不清。她躺在满是艾草的床上,枕边放着新摘的兰花,屋里吊满金黄的橘灯。麻子妹坐在她身边,给她换着手巾,擦着汗水,输着透亮的葡萄糖。

“玉兰是好妹子,你别伤了她的心。”麻子妹轻轻地说,“她身子的病不碍事,心里的病就看你了。”

黄家冲归复平静,这件事无人再提。玉兰的身体果然好起来,但性情却脆落下去,除了对老旦的在乎仍那么饱满,对其他的事再提不起浓厚的兴趣,腰间不再挂枪,鬓角不再插花,眉宇之间不再有那股辣人的英气,床上和老旦的扭绞也不再旁若无人地大叫。老旦知她让她,照顾得手心里捧着一样,只是他不敢再让玉兰怀上孩子,至少这一年不敢。玉兰也心有余悸,每到那一刻就推着他,久而久之,老旦都有了负担。

二子又推了媒婆选来的几个妹子,理由千奇百怪。黄家冲人彻底没了辙。二子倒也坦然,照样在小屋里外独自过活。天文望远镜被他玩出了学问,他告诉老旦星星在天上是怎么动的,告诉他月亮只有一面对着人间,他说太阳上有些奇怪的芝麻,他还看到夜空里一些飞来飞去的大大小小的光点,它们排着串儿,绕着圈,飞得比流星还快,一眨眼就奔向了天上那把勺子。神仙婆说那是奎星收的童男童女,要将他们带去北斗重生,二子却觉得是鬼子弄来的新式武器。

长沙战事激烈,消息令人担忧不已。黄老倌子说这已经是鬼子第三次攻打长沙,这一次打得这么猛,非但占了长沙,还一直打到了株洲。战线似乎岌岌可危。国民政府第九战区调了几十万人打鬼子的十万人,怎么就打不动呢?老汉不明白,老旦便给他说可能的原因。黄老倌子不信这个邪,鬼子也是肉长的,一颗子弹照样要了命,湘北不比中原,河流山岭多的是,这天恨不得冻死个人,鬼子是一群岛上来的乡巴佬,还比咱们更熟悉地形,更能受得了冻?抛开这些,鬼子都跑到这么远了,不信他们的补给跟得上,除非你们河南老家的人全当了汉奸。

话虽这么说,黄老倌子常向老旦询问日军的战法、武器的配备、打仗的习惯,以及编制的分类。老旦将知道的全部倒出,说了参与的几次战斗和战役情况,又说了和鬼子服部在斗方山的一番遭遇,以及在伤兵医院打鬼子的一次壮举。黄老倌子摸着光秃的脑袋,摇了摇头说:“这怎么打得过?他们是喜欢打仗的,拿送命当回家的。”

黄老倌子很担心二伢子和二当家一行,他们走了七八个月,竟一个人都没回来,也没消息,派去打听的人被挡在株洲之南,说再往北看全是一片焦土,烈焰烧得半个天都是黑的,南边挤满了逃难的人,冰雨里尸首狼藉。老百姓都说国军顶不住了,鬼子的飞机大炮太厉害,上去一支部队就打烂了,每天只能把战场烧得锅底一样黑来迷糊鬼子飞机。

老旦也颇为担忧,长沙一战如果落败,整个湖南可就完了,黄家冲纵在山里,早晚也是被鬼子剿灭的命。斗方山逃出来的他知道鬼子的厉害。黄老倌子亦深以为然,让他悄悄地提高匪兵的训练强度,大量购买黑市上的武器弹药,储备能带着走的干制肉食,定制能在山上跑的铁轮子马车,储备夜里行军使用的松油和火把。老旦一一照办,为了让老汉心里踏实,他建议让陈玉茗和梁七到长沙那边再去一趟,定能打听回可靠的消息,问到黄家冲人的音讯。

“行,配好马,让他们明天就走。”黄老倌子拍了下腿,又和他说,“走,去看看神婆子,别看这老娘们儿神叨叨的,很多事儿她都说得准。”

一进门臭气熏天,听闻这神婆吃喝拉撒全在一间屋里。床上躺着一只巨大的长毛老狗,据说已经三十多岁了,牙都掉光了,只能吃些稀的。老狗见了老倌子,耷拉着舌头晃了晃头,望着厨房呜呜哼着。屋里熏得黑漆漆的,破烂的火盆已没了炭。厨房里的神婆叮叮咣咣,说了声:“来啦?”就端出一个盘子,托着个锡做的酒壶和两个不搭调的瓷茶杯,“知道你们要来,上月便调了这酒,刚才热的,通筋活血,健骨培根,喝了之后三天不软。”

一阵子没见,神婆的两个太阳穴鼓出栗子大的包,眼睛变作兔子般红。二人吃了一惊,忙问缘由。神婆往凳子上一盘腿儿,说两个犄角似的包不痛不痒,眼睛恐是吃了马蜂的毒窜了火。她在用马蜂毒、何首乌、红杆菜和天麻配着一种药,吃下去刀砍不痛。老旦惊讶,说这不是麻药么?神婆摇头,说你那是暂时的麻药,这个可是吃后三天才去药效,你们打仗用得上。

老旦一惊,和黄老倌子面面相觑。“莫非,这一仗躲不过去了?”黄老倌子道。

“想躲自然能躲,但是你不想躲呢?”神婆抽着水烟袋,一只手搓着脚上的泥巴。老旦又看了眼黄老倌子,老汉阴阴地看着神婆,端起了她倒的酒。

“二当家他们走了半年多,没有消息。”

“他还好,我听得见。”神婆闭着眼说,“但好多人死了,去的一半人死了。”

“长沙这一仗会赢么?”黄老倌子凑近了她。

“输赢不重要,和你还没关系。”神婆眼抬起来看着老旦,“和他有关系。”

老旦一愣,被她看出了毛。还没等他问话,神婆又扭脸儿对黄老倌子说:“他带着棒槌来,骑着棒槌走,玉兰的心系在他的棒槌上,黄家冲也就要跟着走,快了,快了,老倌子,二当家的就要回来了。”

“他们啥时候回来?”老旦忙问。

“这就回来了。”神婆眼也不抬,“喝了这酒,武夫百毒不侵。”

黄老倌子拿起酒喝了,老旦也喝了。这酒腥臭热辣,一溜火线走下肝肠,老旦顿觉目眩神游,心跳加速,拿杯的手都抖起来。

“酒只有这一壶,刚够你们俩喝,女人喝没用,再来一杯。”神婆说罢又倒上了,这两杯便是一斤的量。黄老倌子二话不说喝了,老旦自不敢怯,咬牙灌了进去。这一杯再下去,热汗涌出毛孔,鼻息嗅到奇异的花香,眼前像点了熊胆,陡然晶亮起来,再看端杯的手,已经稳如老树的枝了。

“你的病要找人看看吗?璐颖她说不定懂得。”黄老倌子放下杯,擦着汗说。

“我这不是病,是命数里一劫,古语有云:鬓生丘谷月半亏,眼含赤火嚏如雷。索命无常过路酒,三更夜里倒满杯。老倌子,过了大寒,我就要走了。”

神婆拔掉发簪,披开一头银花花的脏发,指着山口的方向说:“二当家的就要回来了,你们去迎一下吧。”

黄老倌子呆呆地站起身,看着蜷在凳子上的神婆。老旦被她说得周身发颤,也起身道:“老神仙还有何嘱咐?”

“多备黄芩、石灰和艾草,拉屎病要来了……”神婆说完,将头发捯饬到前面,严严实实盖了脸,躲在后面又开始念着谁也不懂的咒语。

二当家的果然回来了,老旦和黄老倌子刚走到山口,就看见一队人马远远走来,他们疲惫不堪,衣衫破败,骡马少去很多,大多驮着伤员。还跟着几辆大车,上面躺满了人。二当家黄贵坐在马上,腰上缠着满是血污的绷带。老旦略微数了一下,果然只剩一半。二伢子看似是个全乎的,纵马先跑了过来。

老旦忙叫过碉堡边的一个小匪头,让他吹响牛角,三长两短,弟兄们和麻子妹便齐齐来到山下帮忙。黄贵被搀下马来,咬着牙走到黄老倌子面前,那一张原本黑红的脸没了血色,眼里还挂着一些泪。老旦从没见这人流过泪。

“老倌子,人我带回来了。黄家冲人击毙日寇49名,击伤50多人,活捉3人,咱们战死16名,回来11人,失踪两个,老倌子,长沙打赢了。”

黄贵说罢,给黄老倌子敬了军礼,手放下时,老旦见他神魂便散了,一口长气吐出来,登时仰倒。众人忙上去扶。麻子妹翻了黄贵的眼皮,又掀开纱布看了他的伤,对老旦轻轻摇了摇头。黄瑞刚扑到黄贵身前喊着爹,一些小匪已是哭起来。黄老倌子却岿然不动,忍着泪说:

“抬二当家的上山,厚葬!”

二伢子说,他们参加了防御长沙城中和城南的几场战斗,打得异常艰苦,所在的一个团几乎打光。匪兵人数虽少,战斗力却得到长官们高度认可,也因此执行着极艰难的任务。二当家的带众人与鬼子肉搏,他一人砍死四五个,肚子也被刺刀捅了个窟窿,伤了肝脾。他知道熬不住,拒绝在后方医院等死,执意回来,死也要埋在黄家冲。战死的弟兄们都烧了灰,拉在一辆大车上。部队给的上千块大洋奖励都在路上散给了苦难的百姓,回来时竟不名一文。

黄家冲的老婆子们都出来了,将归来的匪众脱得精光,在红彤的火盆边儿一个个为他们洗澡擦身。这是黄家冲古老的仪式,历经世事的老女人一个个擦洗浴血归来的勇士,既是敬意,又是体贴。无人觉得尴尬,老旦等弟兄不是黄家冲人,岳阳归来便没有这礼遇。伤员都集中在麻子妹设置的大房子里,麻子妹忙活了一天,每个伤员都洗了伤口,用崭新的绷带包扎,葡萄糖和消炎药液都是从各种黑市上高价买回来的。伤员大多无碍,只是有两个没办法,一个被弹片钻进脑袋,一个钻进肺部,只能看他们的造化。老旦特意提醒她注意神婆说的拉屎病。麻子妹听了一惊,却说不大可能,神婆说的这病八成是霍乱,但它没有那么长的潜伏期,更不大会在冬天蔓延,如果在战区感染,走不到这里就死了。但她仍不敢怠慢,让老旦派人看守病房,除了治病的不得出入,旁边要挖深坑放进石灰,山寨的水源也要重点保护。老旦一一记下,让二子等人赶紧去办。

“挣了那么多大洋,怎地就散了?”二子颇为心疼,却由衷佩服,黄老倌子对二当家此举也颇为赞叹,这是给黄家冲攒足了脸面,岂是那些钱换得来的?黄老倌子慷慨抚恤了战死匪兵的家人,活着回来的也一样。黄贵等战死匪众之墓建在麻子团长之侧,一样的大小形状。入坟仪式庄重而简洁,黄老举人念了一段铿锵悲戚的祭文,二当家黄贵裹满浆白的棉布,左手玉牌上刻着“归来”,右手铁牌上刻着“归去”,身边放着他最喜欢的德国驳壳枪,嘴里含着一颗银制的子弹,他在阴间将带着同墓的弟兄们见鬼杀鬼,见贼杀贼。黄老倌子带着大家在他们坟前洒满烈酒,那酒香一月不退,雨天里依然浓郁,人间大开杀戒,阴间大醉一场,老旦不由感慨,真要哪天这么死了,也值了。

二伢子拉开老旦,告诉他一个极惊讶的消息:在守长沙城南之战里,他们结识了一帮国军弟兄,是74军一个被打烂的团,这三百多人的残余部队在城南苦战一周,打退了一千多鬼子的进攻,二伢子增援他们后,一个乞丐样子的营长拎了瓶白酒来感谢他们,他叫王立疆。大家三聊两聊就提到了麻子团长高昱,然后就提到了老旦。

老旦咿呀一声,觉得好是凑巧,这家伙竟也跑到了湖南。他忙问王立疆等人的去向,得知他们去澧水附近向74军军部报到去了,长沙会战后不少部队打乱了套,74军全在那边重新整编。

“他说现在是丧家之犬,一个团就剩那么百十号人,等像个样子了再来找你,或者你去找他。”二伢子掏出一块怀表递到老旦眼前,“喏,他让我带给你的。”

老旦稀罕地拿过,爱惜地摸着,纯铜的壳子,晶亮的水晶表壳,里面一根儿细针轻快地走着,还有一条银花花的链子,滑过手里凉飕飕的。翻过来,见后面刻着一些字,一个不认得,却认得上面的年份:1927。

“王团长说这是从一个鬼子将军那里缴获的,但不是日本表,是俄国表,这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呢。”

“毛驴上玉嚼子,真糟蹋这好东西。”二子伸过手来抢,老旦装作踹人,道:“毛驴还没见戴眼罩的呢。”老旦收起表,歪着头哼唧着说:“无功不受禄,这么贵的礼,这家伙打着主意呢。”

二伢子说长沙一战,鬼子先赢后输,都打到株洲了,却被第九战区打了个凶狠的反包围,一通厮杀丢盔卸甲,反正打回出发时的状态了。他们扔下几万具尸体、数不清的武器弹药,一年半载够呛能发动新的战役。而且日本鬼子对美国发动了战争,漂洋过海去打美国人和英国人,中国有点儿顾不过来了。

“那咱能打回去不?”老旦天真地问。

“打回去?屁!”黄老倌子不屑道,“自古异族入侵,你见过十年就打回去的么?元朝最短,还九十年亡国呢。国民政府拼得差不多了,估摸着算了下,几百万部队,几百个连以上军官填进去了,怎么往回打?让你老旦去打?”

“俺哪成?往东往西都不知道,那不是还有老倌子你么?你一出山,鬼子还不望风而逃?”老旦笑着搓着大手。

“鬼子分兵去打他人,又违了远交近攻的道理,自是兵家大忌。但他们不是傻子,不会打这没准备的仗,要么是逼的,要么是选的。美国是个腿粗的,可不像民国这么好打,报纸上说他们在珍珠港偷袭了美国一个舰队,那就和你们村里人被人半夜悄悄爬了炕头一样,美国人再好吃懒做,也要拿着菜刀和你拼命的……老旦我问你,你要是陷进这么一种状态,左边要打,右边也要打,左边厉害,右边稀松,你会怎么办?”黄老倌子一改平日状态,冒出杨铁筠似的问题。

“哦?这个,咋说呢,咱定是个稀松的了。俺要是鬼子啊,就先把稀松的弄死,然后集中精力和厉害的玩命,袁白先生说当年秦始皇就是这么干的。”老旦点着头说。

“谁说这货球长见识短?这是大见识呢!”黄老倌子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老倌子,你觉得鬼子还会继续打?和咱往死里打?”二子在一旁瞪大了眼,他可不想听到这消息。

“打还是不打,其实鬼子说了不算,而是老蒋说了算。鬼子最好的办法是一边打一边劝,和老蒋谈个停战协定。但我看老蒋这意思,才不想当南宋那没用的皇帝,最近这几仗,尤其是长沙,国军其实打得真不赖呢。美国人给老蒋的援助远远不够,这下子老蒋腰杆硬了,要啥美国人都得给了。”

“那敢情好……”老旦愣愣地说。

“鬼子和英美宣战,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下有得瞧了。”黄老倌子瞅着老旦说,“去搬两坛酒来……”

老旦从陆家冲那边得知,共产党在湘潭那边活动频繁,却不是打鬼子,而是忙着进村儿发展力量。老旦总想悄悄去看一看,顺便找到阿凤打听杨铁筠的消息——对天发誓他真是这么想的,他没想和阿凤再弄点啥。可玉兰敏感如叶子上的露水,一点动静便滚来滚去。老旦终打消了这念头,欠了玉兰很多,好像不是自己的错,却也逃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