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年前的圣诞节,那一年的冬天并不算太冷,好像也没有下雪,那时的邵嘉桐在一间大型律师事务所里做助理,不过,她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她的兼职上面——保护虎头鲸协会副会长。

这是一个民间组织,会长是她大学时的学姐,那时的她经常趁着工作时间出去发传单。在那个不太冷的冬日上午,邵嘉桐依旧抱着她的公文包和传单穿梭于商业区的大街小巷之间。

“保护虎头鲸,让世界更美好。谢谢!”邵嘉桐一边向迎面而来的面无表情的男男女女们递上传单,一边面带微笑地说。

通常十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会稍微流露出带有疑问或感兴趣的表情,上下打量她一眼后,接过传单。接着在粗粗浏览过后,又顺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但她还是乐此不疲,尽管她从没有真正地见过虎头鲸,一次也没有,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它们付出热情。后来董耘也问过她,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生物需要保护,为什么她独独选了虎头鲸?

她答不上来。也许这跟虎头鲸没关系,只跟她想要守护的心情有关。

一个穿着灰色毛呢大衣的男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男人停下脚步,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对不起。”

“没关系。”她摇头,尽管肩膀有点疼,但她的第一反应是向那人递一张传单。

男人错愕地看了看她手上的传单,又看看她,勉强收下了。

这个时候,嘉桐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董耘!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男人愣了几秒钟,忽然不着痕迹地抓过邵嘉桐手里的传单,随手塞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搂住她的肩,对质问他的女人说:“你说呢?”

嘉桐感到背脊上插满了眼刀,不禁打了个冷颤,但还是镇定地背对她站着。

这个叫董耘的男人勾着她的脖子,把脸颊靠在她头顶上,温柔地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男人。”

身后的女人似乎感到悲伤,但比起这种悲伤,她声音里更多的是愤怒:“你这狗娘养的混蛋!祝你不得好死!”

然后,女人愤愤地踩着高跟鞋走了。

“哈,”董耘放开邵嘉桐,自言自语般地说,“别傻了,死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道歉似地拍了拍嘉桐的肩膀,一脸坦然:“谢谢你的帮忙,不过通常接下来该你骂我混蛋了。”

“为什么?”嘉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女人通常不都认为会伤女人心的男人是混蛋吗?”

“没错。”她点头。

“那你不该骂我混蛋吗?”

“你是混蛋又怎么样呢,关我什么事?”邵嘉桐耸着眉头,一脸不解。

董耘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像是原本的自信满满和振振有词忽然卡带了。他打量了她一番,然后问:“你的工作就是发传单?”

嘉桐尴尬地抿了抿嘴:“不是…”

董耘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交到她手上:“我正在招助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来找我,我可以给你双倍薪水。”

说完,他露出迷人的微笑,转身走了。

邵嘉桐拿着那张名片,错愕地站在风里,直到他消失在大厦的门口,她才想起去垃圾桶里捡回刚才被丢掉的那一叠传单…

“哈!”董耘把烤好的牛肉放进盘子递给嘉桐,“你的记性真的不错,我几乎全都忘了。”

“…”嘉桐接过盘子,用叉子把牛肉放进嘴里嚼了一口,发现就像孔令书说的——没想到,还不错。

“但我记得你后来隔了好几个月才来找我的。”董耘说。

“嗯…”嘉桐点头。

“能问问原因吗——其实我一直想问,但每次都忘了。”

“…”嘉桐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因为我本来没把你的话当真,后来真的失业了,才想要不然去碰碰运气。”

“那么虎头鲸呢?后来就没再听你提起过。”

“噢…”她扯了扯嘴角,“后来我们发现会长根本没有把我们筹集来的善款去救虎头鲸,而是拿去买美容院的年卡了。”

“你们女人可真够扯的。”董耘感慨道。

“…”

“所以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

“嗯…”嘉桐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你是一个不知所云的人。交往过的女人也好,发传单给你的陌生人也好,你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董耘停下来看了她几秒钟,然后低声问,“那么现在呢?”

“你并不是完全不顾别人感受。”

董耘释然地微笑。

“只不过你觉得那种伤害根本不算什么,所以照样我行我素。”

“…”

“好吧,我…我有时候的确是独断专行了一点,但是,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我也没说你是坏人啊。”

“…”

“说起来,”一直坐在沙发上没完没了嚼牛肉的孔令书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你给我的第一印象也不算太好。”

“真的?那么现在变好了吗?”董耘拍马屁似地又夹了一块刚烤好的牛肉打算递到孔令书的盘子里。

“也没有。”书店老板向来为人坦诚。

董耘伸出去的手立刻缩了回来。

“不过的确是,有所改变。”孔令书停下来,看着桌上的食物,“能来点那个鸡肉串吗?”

“不行。”“烤肉摊老板”断然拒绝。

“我本来以为你是那种很自私的人,”孔令书继续说,“可是后来发现其实也不尽然。”

“鸡肉串是吗?”董耘夹了两串放在烤炉上,“要加烤肉酱吗?”

“好的,谢谢。”

嘉桐一脸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董耘熟练地用刷子往肉串上刷酱料,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孔令书则坐在沙发上满意地看着他,说:

“我记得嘉桐第一次带你来的那天晚上,正下着大雨…”

那是初春的某个夜晚,外面下着大雨,孔令书和小玲一起在整理一楼书架上的书,老严则坐在收银台后面算帐,时不时地发出叹息声。

“怎么了?”小玲忍不住问。

“这个月几乎又没赚什么钱。”

“真的?”小玲倒吸一口冷气,“那怎么办,工资也发不出了吗?”

“我说的就是扣除工资后。”

“哦,”她松了口气,转头安慰孔令书,“那没关系,慢慢来。”

“…”

忽然,灯管闪烁了几下,然后就灭了。

小玲发出尖叫,老严和孔令书则镇定地让她别叫了。

“肯定是跳闸了,”老严拿出手电筒,说,“我去地下室看看。”

“好的,”孔令书点头,然后对小玲说,“别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断了电吗。我们应该有这样一种心理素质,就是在任何时候都处变不惊。”

“哦…”

这时,玻璃门上的铃铛忽然响起,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两个黑漆漆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书店门口。

“啊!…”孔令书吓得尖叫起来。

小玲仔细看了看,转头对他说:“别叫了,是嘉桐姐。我们任何时候都要处变不惊。”

“…”

借着窗外的灯光,孔令书终于认出其中一个是邵嘉桐,于是吁了一口气,说:“你来的真是时候,刚跳闸了。”

“是吗,”嘉桐似乎很吃力,“能来帮我一把吗,他很重。”

孔令书迎上去,才发现跟嘉桐一起来的是个男人,浑身酒气。

“这人是谁?”他帮忙把男人扶到沙发上坐下,由于厌恶酒精的味道,所以又立刻弹开了。

“是我老板。”嘉桐喘着气说。

“他怎么了?”

“他喝醉了。”

倒在沙发上的董耘忽然打了个嗝,于是空气中立刻充满了一股难闻的酒味。

“…”孔令书捏着鼻子又后退了几步,“为什么不送他回家?”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所以你就把他带到这里来?”他翻了个白眼。

“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地方了。”嘉桐哭丧着脸。

“Mary,再给我一杯…”倒在沙发上的男人口齿不清地说。

“谁是Mary?”

“不知道。”嘉桐摇头。

“Sunny呢,Sunny在哪里?”男人继续喊胡话。

“那又是谁?”

嘉桐还是摇头。

“我猜他接下来该喊Ivory了吧。”因为捏着鼻子,孔令书的声音听上去很可笑。

“为什么?”嘉桐不解。

“歌里不就是这么唱的吗,‘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要你猜猜我是谁,从Mary到Sunny和Ivory,就是不喊我的名字’。”

“…”

但是,沙发上的男人并没有喊出“Ivory”的名字,而是“哇”地一口吐在了沙发上。

“噢!…”在场的三人一起惊叫起来。

“我去拿水来。”小玲说。

“我去拿抹布。”嘉桐说。

两个女人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跳起来往后门跑去。

孔令书厌恶地瞪着仍倒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尽管光线很暗,他看不到他的脸,但是那不妨碍他的眼刀直接、准确地杀到男人的脑袋上。

“太可怕了,”他走过去,拉着男人的领子把他从那堆污秽物旁拉开,“等你醒过来可得赔我一个新的沙发。当然,这个是几年前买的,现在不一定还有货,不过我可以给你那家店老板的名片,你打去问问看,能不能订做。也许会比我买的时候贵一点,但是也没办法,订做就是会比一般的产品贵,这一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一会儿,两个女人奔了回来,嘉桐对孔令书说:“你能扶着他吗。”

尽管很不情愿,他还是点了点头,穿过男人的腋下两侧,扶住他那烂醉如泥的身体。

“哦…”男人忽然叹了口气,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看着孔令书,“你是谁…”

“你暂时还不认识我,不过你醒来后要赔我一个沙发。”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男人依旧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在所有人都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捧起孔令书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灯忽然亮了,老严从地下室跑上来,欣喜地说:“果然是跳闸了,我已经搞定了…”

只见,灯火通明之中,在那张凌乱的沙发上,两个男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热烈”地拥吻在一起…

四(下)

“呕…”在“怪客书店”里,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一幕的邵嘉桐和孔令书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作呕的叹息声。

“关于你们说的那个场景,”董耘耸肩,“我自己倒是完全没印象了。”

孔令书扯着嘴角,像是还没从那种极度惊恐中苏醒过来。

“不过我记得你那个沙发的确花了我一笔钱,店老板还有意抬价。”

孔令书没有多说,只是幽幽地来了一句:“相信我,无论你付出多少钱,都没有我所付出的代价来得大…”

“…”

邵嘉桐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现在是2010年12月31日晚上八点,徐康桥仍然没有出现,她从孔令书的盘子里拿了一支鸡肉串,大口吃起来。

“康桥和彭朗不会过二人世界去了吧?”

“不会,”董耘摇头,“那家伙答应会来吃晚饭的。”

“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似乎是五月,酒店已经定好了。”董耘吹着口哨,烤起了牛舌和香蕉。

“可怜的男人…”孔令书忍不住惋惜道。

“别这样,”嘉桐瞪了他一眼,“康桥是个好人。”

“哈!”这一次,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讥笑起来。

“我虽然比她大了好几岁,但从小到大,都是她欺负我,我没有一次占过上风的。”董耘往香蕉上刷蜂蜜。

“你却还愿意跟她做朋友?”孔令书一提到徐康桥就像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公鸡。

董耘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没把她当朋友看,我觉得,她就像我妹妹,虽然有时候很讨厌,但不得不忍受,要知道她老妈是我老妈最好的朋友,她们一直很惋惜我没跟她成为一对。”

“孽缘…”孔令书把所有鸡肉从竹签上咬下来,鼓着腮帮子说。

“差不多吧,不过我觉得要是我们成了一对,那会是一件跟宇宙大爆炸一样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