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妈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气我的?”

通常情况下,接下来就会是一顿滔滔不绝的抱怨。会从她三岁说到三十岁,从读书说到工作,从结婚说到逃婚…然后这个原本应该是美好的夏日的午后就此过去了。但是,作为一个做了老妈三十几年女儿的人来说,想要化解并不是难事。于是她立刻抛出一个会引开老妈注意力的话题:

“老爸人呢?”

果然,老妈在愣了一下之后,立刻开始连珠炮似地数落起来:“他?现在想要找他人简直比登月球还难。除了我住院第一个礼拜来过几次,后来听说我…听说我暂时还死不了,他人就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不出意外的,康桥在老妈张口之后第十一秒钟开始,思绪就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靠在窗口,想着黑白老照片上的那个穿白色棉布连衣裙的女孩,那个看上去那么安静的女孩,那个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梨涡的女孩…如果当时她最终与那个球场上的身影相遇,如果他们在一起,那么现在会不会就没有她了?

“关于那个,”康桥打断仍在滔滔不绝的老妈,根本没去在意对方诧异的眼神,而是自顾自地说,“你那个‘初恋情人’,你还有没有更具体一点的印象,比如做过些什么,或者后来去了哪里之类的。”

老妈双手抱胸,挑了挑眉,脸上的表情有点欲说还休得复杂。

等了好一会儿,老妈才幽幽地说道:“他啊,他得过市里跳高比赛的冠军,还去参加过全国的运动会,不过最后好像只得了第四名…咦,不对,好像是第五名。”

“…”徐康桥眯起眼睛,“但你不是说他是打球的吗,怎么又变成跳高了?!”

“对啊,他球也打啊。”

康桥咬牙切齿:“你到底知道多少,全都说出来!不然怎么帮你找人!”

老妈翻了个白眼:“你到底是什么态度,你这是对待老妈的态度吗,你这是对待身患绝症的老妈的态度吗?!”

“我…我…”康桥眨了眨眼睛,这是她十岁以后第一次被老妈说得无言以对。好像不管回答什么都不对。

“我胸好闷,”老妈开始深呼吸,“一定是被你气到筋骨了。”

康桥还没来得急翻白眼,朱阿姨已经拿着一袋水果走进病房,看到老妈那副大喘气的样子,立刻大惊失色:“太太,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快去叫医生来…”老妈的声音听上去倒真有点痛苦的意思。

康桥一下子有点慌乱,立刻转身飞奔到护士站,请护士叫医生来病房急救。

医生很快就来了,测了一下心跳后问:“哪里难受?”

“肚子…”老妈脸色变得有点苍白。

“怎么难受法?”医生愣了一下,继续问道。

“像拉肚子一样疼…不对,好像就是拉肚子!”说完,徐康桥的老妈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跳下病床,奔进了洗手间,然后“砰”得一声关上门。

康桥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那扇紧闭的白色木门,忽然很想掐死…梦里那个在操场上打球的“孔令书”。

第二天傍晚,当康桥心力憔悴地推开书店后门走进去时,那个她很想掐死的书店老板却给了她一个“大惊喜”。

“这是什么…”她错愕地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彩色单页,上面似乎是一些拙劣话剧的剧目表。

“街道老年话剧社的宣传单。”孔令书一脸镇定。

“?”她抬起头,以一种小学生望着史蒂夫?霍金的表情望向他。

书店老板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觉得就凭你这种寻找初恋情人的速度,根本赶不上你老妈的速度。”

“什么速度?”她皱了皱眉。

“咽气的速度啊。”孔令书诚实地答道。

“你…”康桥差点没真的上去掐他。一旁的老严见形势不对,立刻上来把她拉开。

徐康桥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那请问你给我这个干吗?”

“这就是候选人啊。”

“?”

“扮演‘初恋情人’的临时演员!”

康桥抬手重重地拍了额头一下,看来书店老板是不惜一切要得到她老爸书房里那套1936年版的两卷本《辞海》…

“好吧,”她抬起头,叹了口气,“给我说说你的人选。”

书店老板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是周末路过街角文化宫的时候发现有这么一出话剧的——”

“——等等,”康桥打断他,“街角哪有‘文化宫’?”

“就是出门沿着马路往西走两个路口,街角那座带院子的三层楼建筑。”

康桥想了一秒钟,说:“那不是一家拉面店吗?”

“对,”孔令书点头,“每周一到周五…是的。”

“…”

书店老板并没有去管康桥和老严的目瞪口呆,而是自顾自地继续道:“每周一到周五,那里的确是一家荷兰拉面店,但是一到周末,那里就变成了‘街道文化宫’。”

康桥和老严面面相觑了一番,最终两人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康桥仍然忍不住道:“你想说的是‘河南’拉面吧?”

“不,”孔令书很肯定地道,“他们门口的招牌的确写的是‘荷兰拉面’,比利时和卢森堡的那个‘荷兰’。”

康桥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OK, hatever…继续说你在这家、这家‘荷兰拉面文化宫’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街道老年话剧社从上周末开始将会连续四个周末在那里表演根据经典小说《雷雨》改编的话剧——《雷阵雨》。”说完,书店老板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对自己的发现感到自豪。

“…”

这下连一向只管淡定而充实地坐在收银台后面按计算器的老严也不禁瞪大眼睛:“所以…最大的区别是在海报上的‘雷’和‘雨’当中加一个‘阵’字吗?”

“不,不,不,”孔令书摇着食指,“《雷雨》讲述的是一幕人生的悲剧。□□、伪善的家长,热情、单纯的青年,被情爱烧疯了心的魅惑的女人,痛悔着罪孽却又不自知地犯下更大罪孽的公子哥,还有家庭的秘密,身世的秘密,所有这一切在一个雷雨夜爆发…”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看康桥和老严,满意地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对中国文学的仰慕以及对他本人的敬仰(实际上,就是普通的愕然而已…)。然后,他继续道:

“而《雷阵雨》,讲述的则是□□、伪善的家长,热情、单纯的青年,被情爱烧疯了心的魅惑的女人,痛悔着罪孽却又不自知地犯下更大罪孽的公子哥,还有家庭的秘密,身世的秘密…而所有的这一切,爆发在一个…下着雷、阵、雨的夜晚。”

“…”康桥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内心正在崩溃。

也许是感到自己在文学和艺术上的高深造诣无法引起另外两位的共鸣,因此书店老板决定暂时撇开这个话题,说重点:“总之,我买了一张票,走进去坐下来看完了这出话剧。然后我发现,饰演‘周冲’的演员很合适演你老妈的‘初恋情人’。”

康桥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好让内心崩溃得慢一点:“老大,你可能忽略了一点:我老妈那位梦中的初恋情人,可能在四十几年前是周冲这个年纪——但现在肯定已经是老头啦!”

孔令书想了想,然后说:“没错啊,那个演员的确是老头。”

“可你刚才不是说是演‘周冲’的角色吗,雷雨里的二少爷只有十几岁啊!”

“对啊,”书店老板顿了顿,继续道,“但是我刚才也说了,这是‘老年话剧社’的演出剧目,所以所有演员都是老年人。”

“…”康桥的内心彻底崩溃了。

“而且,你一定想不到,”他双手抱胸,“我把实情跟他说了,他很感兴趣,而且同意分文不收来扮演这个角色。”

“那你有没有跟他说,他要扮演的这个角色所面对的对手是一个得了重病但精力充沛的中老年妇女,一旦他的表演有任何纰漏,被当场拆穿的话,随时面临被撕成两半的风险?”

“呃…”孔令书顿了一下,才有点不安地说,“这倒没有。所以我应该事先跟他说清楚对吗?”

“不,”康桥叹了口气,“不说就对了。”

“…”孔令书和老严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好吧,”她拧了拧眉心,觉得整个人快要爆炸了,“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他?”

“周末吧,”孔令书说,“毕竟那家‘荷兰拉面’只有周末才会变成文化宫。”

徐康桥看着书店老板的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八(下)

“护士等一下推你去做心电图,可能五分钟以后,你作好准备,人尽量平和一点,不要有情绪波动。”说完,医生转身走出了病房。

康桥转头看着病床上的老妈,内心深处有一种隐约而现的恐惧。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她只知道无论如何,她不能将这种恐惧表现在脸上,至少…不能被老妈发现。

而此时此刻,老妈已经穿上一身浅蓝色的病号服,半倚在床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孔令书呢,”老妈问,“他最近怎么很少来?”

因为我还没把那套1936年版的两卷本《辞海》给他…康桥在心底如此说着。

然而表面上,她还是勉强笑了笑:“因为他的书店最近有点…忙。”

“他是个不错的男生,”老妈忽然用一种很少见的语重心长的口吻说,“人很老实,尽管情商方面有点问题,而且整个人看上去很呆板…但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相信我,以我几十年的经验来看,两个人如果想要长久地在一起生活,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些表面的东西。”

在康桥的记忆中,自从她高中毕业之后,她们母女就很少像这样坦诚地交流自己的想法。她忽然想起这么多年来,她跟老妈总是在互相埋怨中度过所有那些相聚在一起的时光。她并不觉得自己会像其他人那样爱自己的老妈,因为这位老妈很多时候实在让人爱不起来,而且她也不是那种会将自己的内心展示在别人面前的人,所以她一直以为,她们母女的关系可能永远会这样…纠结。

然而,当有一天,她忽然面对这种不得不面对的状况时,她觉得自己甚至不知道应该以一种怎样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母亲。这个生她、养她,曾经跟她这么亲密的人,现在却变得有些陌生,即使她想要对她表现出一些温情、想要对她说一些温暖的话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

但此时此刻,当眼前这个女人用那种只有在电视剧才会看到的坦诚又温柔的语气跟她说话时,她竟然有些鼻酸,甚至于…眼眶也红了。

康桥假装去整理旁边柜子里的东西,用力吸了吸鼻子,心底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也许,老妈还是关心她的,或者说,作为一个母亲,最终还是会希望女儿能够快乐,而不是被那些表面的、物质的东西所包围。

“那是什么?”她把花瓶拿到窗台上,闻着清淡的花香,不着痕迹地抹了抹眼角。

老妈想说什么呢?多半是“心”吧?可能无论如何,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内心深处的情感——不管她这一生经历过什么。

“…当然是钱啊。”

一瞬间,康桥觉得仿佛是一出温馨喜剧忽然被暂停。

“没有钱还谈什么快乐。”老妈继续大放厥词。

“你…”她狠狠地翻了个白眼,“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什么‘初恋情人’,还说活了那么多年,最后的愿望就是见见他。”

“因为…因为…”老妈竟然也有点卡壳,一时之间答不上来。

不过很快,一向战斗力超强的老妈就回过神来,瞪着她:“你怎么就是这么倔,不愿意听我的话,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要跟我对着干…连我要吃一客菜肉馄饨都不肯给我买!”

康桥气得不由苦笑:“你这一辈子都不缺钱,你嫁给我爸,但是你真的快乐吗?如果你自己都不快乐为什么非要我听你的?就算你是我妈,你生我、养我,你也没资格摆布我!”

“你…”老妈脸一白,反手就给康桥脑袋上来了一下。

康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脑袋似乎一点也不疼,反而有点麻木。

就在母女俩眼看着要打起来的时候,护士走进来,说:“8号床,去做心电图了。”

锣鼓声将康桥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请问这是什么?”她低声问身旁的孔令书。

“雷声啊。”书店老板看都没看她一眼。

康桥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还想再说话的时候,却被孔令书用“嘘”制止了。

“周冲马上就要上场了。”他轻声说。

好吧…她在心里嘀咕。

自从昨天上午那一架之后,她就没再去过医院。此时此刻,她忽然有点纳闷,自己为什么还会在这里看什么话剧…

忽然,一个穿着藏青色旧式制服的老伯伯冲上舞台,也许因为脚步太快的关系,他差点被自己绊倒。

康桥下意识地睨了孔令书一眼,对方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

说真的,这位老伯染了一头乌黑的头发,黑得发亮,要不是脸上那一道道被岁月催生出来的皱纹,乍一看还真以为是一个年轻人。

他的五官很端正,眼里也透着一股英气,让人不由地想到,也许他年轻的时候真的是一位英俊的小伙子,会吸引许多少女的目光。想到这里,康桥不禁探出身子,把手肘抵在膝盖上,撑着下巴,认真仔细地观察起他来。

舞台上的“周冲”正温柔、坚定地望着“四凤”,眼中有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如果老妈当年嫁给了这位“梦中情人”,而不是她的老爸,也许现在她的生活没有那么优渥,他们也没什么钱,但是却有相濡以沫的温情,有让人甘之如饴的生活乐趣…也说不定。

康桥不禁有点唏嘘,仿佛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又仿佛人生在世,就是要经历这样的抉择,然而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抉择究竟是错是对…

就在她唏嘘不已的时候,舞台上的周冲终于以一种大义凛然的口吻,开口说道:

“肆冯,额已经跟额娘说咧,你补用蛋心,这件事额会帮你搞定滴…”

要不是掌心托着下巴,康桥恐怕自己的嘴唇早就碰到水门汀地板了。

“孔、令、书!”徐康桥跟在孔令书身后走进书店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抓狂的。

由于正值周末的晚上,店里只有小玲和老严在,两人都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们。

“好吧,好吧,”书店老板很难得地承认自己有一点小“失误”,“我的确忘记跟你说,他的口音是有…一点点问题。”

“一点点?!”康桥深吸一口气,“那请问你觉得我应该以什么理由去说服我老妈,她这位土生土长的‘初恋情人’在四十年之后变成了‘佟掌柜’的老乡?!”

书店老板抬起眉毛想了想,说道:“也许…几十年前,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去西北出差,然后遇上了歹徒,在跟歹徒进行殊死搏斗的过程中,他掉下了悬崖。当他醒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失忆了,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于是他在当地住了下来,很快就学会了说当地方言,并且这么多年来都改不了口。”

“…”徐康桥觉得自己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住怒吼的冲动。

“这是个好办法!”孔令书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这样就能掩饰为什么他对于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印象,万一你老妈说些回忆往事的话,他接不上来也没什么可令人怀疑的了。”

“你是说一个跟歹徒搏斗掉下悬崖然后失忆的人没什么可令人怀疑的?”她瞪他。

书店老板想了一秒钟,点着头说:“如果他能准确地说出是哪座悬崖的话。”

她简直想用指甲抠他的脸:“与其叫那个老头还不如叫老严去呢!”

一直处于坐山观虎斗状态的老严惊觉自己莫名其妙被点名后,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你以为我没有考虑过吗?”孔令书双手抱胸,认真地说,“但是我觉得老严不行。”

“为什么?”康桥随口问。

“为什么?”老严认真地问。

“因为他根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啊,”孔令书摊了摊手,“要知道你老妈的‘初恋情人’是个体育健将,万一她一忽然心血来潮要他表演撑杆跳或是扣篮怎么办?”

“…”徐康桥双手抱头,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老严则张了张嘴,恍然大悟地点头。

“我…”她一张口,竟有些哽咽,“你…”

这几个礼拜,康桥觉得自己所承受的压力已经到了极限。她忽然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只想自己一个人呆着。于是她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好吧,我现在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