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有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书店老板皱起眉头想了想:“有的吧…”

“是…什么样的人?”

“不记得了。”孔令书答得毫不犹豫。

“…”

“通常情况下,我对于智商维持在人类平均值的人都没有太多印象。”

“…好吧。”董耘苦笑,看来这顿饭最好是快点吃完结束。

“怎么,”孔令书看着他,波澜不惊道,“她跟你表白了?”

“…”董耘怔怔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看来她已经决定不再喜欢你了。”书店老板下了个结论。

“等等,”董耘终于喊停,“能不能让我这个智商维持在人类平均值的人跟上你思维的步伐…”

孔令书双手抱胸,点了点头。

“你先是说她跟我表白了,然后又说她决定不喜欢我——请问这是什么逻辑?”

“邵嘉桐的逻辑啊。”孔令书答得毫无意外。

“?”

“她就是那种喜欢的时候会深藏在心里,直到不喜欢了,才拿出来说的人——这很难理解吗?”

“说实话…”董耘的脸有点僵硬,“有点难理解。”

孔令书无奈地耸肩:“那我就没办法了。”

董耘挫败地挠了挠头,决定换一个问法:“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什么也不会发生。”

“…”

“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不可能!”董耘瞪大眼睛,“她明明跟我说,要‘重新开始’。”

孔令书想了想,说:“那就是一切照旧的意思。”

“…”

书店老板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关系。”

“可是,可是…”董耘蹙起眉头,一脸不服,“我为什么要听信你这个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人在这里跟我分析男人跟女人之间的关系!”

听到他这样说,孔令书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尽管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是你别忘了…我的智商要比人类的平均值高很多。”

“…”这样一来,董耘觉得自己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虽然对于孔令书的言之凿凿还很怀疑,可是在内心深处,他似乎也隐约感到也许这家伙说的是对的。

他想起了邵嘉桐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动人的眼睛,尤其是在昏黄的灯光下,当她看着你,对你微笑,你能从那双眼睛里的看到的,只有真挚。

可是那双眼也有暗淡的时候,当她感到失望,却又无从说起,她就会沉默下来,仿佛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着这个世界…

董耘忽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心慌。

他很难说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也许是心塞、心悸,又或者是对未知事物的恐慌。他总觉得邵嘉桐跟以前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那个任他摆布的女孩。好像之前那些年的邵嘉桐,是他透支来的,而现在,他透支的期限到了。

“你知道甘道夫吗?”当一盘没有没有炒虾的西兰花被摆放到桌面上的时候,孔令书问道。

董耘眯起眼睛想了想:“是音乐家?”

“是英国作家托尔金小说里的人物…”书店老板翻了个白眼,像是一下子对他感到十分失望,但这并没有打消书店老板继续这段对话的念头,“灰袍甘道夫在西拉克西吉尔峰击杀炎魔时,耗尽最后一口气,打败了炎魔,然后精疲力竭地昏死过去。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了,可能连他自己也是…但是他最终还是醒了过来,而且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变成了白袍巫师!”

“所以…”董耘皱起眉头,努力跟上他的思路,“有人给他换了衣服?”

“不!”书店老板简直要掀桌子了,“他进阶了——进阶!懂吗?”

“…类似于从中级职称变成了高级职称?”

书店老板扶住额头,叹了口气:“你这么理解也是…没错。”

“然后呢?”董耘看着他,“你想说明什么?只要不坚持努力,不放弃,就会绝处逢生,得到回报吗?”

“不…”孔令书用筷子戳起一颗西兰花,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是想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完全没有逻辑性!”

“…”

“你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有;你以为他就算没死也残废了,但他非但没有残废反而还进阶了。”

“…”

“所以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没有逻辑。非但没有逻辑,还很有可能远超你的想象之外。”

董耘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孔令书,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蒋医生。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坐在这里听孔令书说出这样一番话。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了一下:“这会不会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

“?”

“我是说,当我思索我自己跟邵嘉桐的关系时,可能无论我再怎么客观,都还是只能站在某一个角度去想问题,”他耸肩,“但你们不同,你、康桥、蒋医生、或者其他人…其实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来看待我们,视角不一样。所以我一直在想,也许其他人能很清楚、很客观地看待我、我们的问题,但我们自己却不行。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凡是涉及到我自己的事情,我就会变得很笨。”

孔令书在嚼西兰花的间隙抬眼看了董耘一眼:“这不是错觉。”

“…”

“不过大多数都是这样的,要找出别人身上的问题很简单,但是要找出自己的,却很难。”

董耘点了点头,不无赞叹地说:“果然是智商比人类平均值高很多的人…”

“但是你也不要太把我说的话当回事。”书店老板却忽然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得谦虚起来。

“?”

“因为我毕竟是没谈过恋爱的人。”说这话时,他的双眼还是没离开过西兰花。

“…”

有那么一瞬间,董耘很希望自己一小时前并没有在书店门口碰到孔令书…

这天晚上,当董耘回到家,倒了一杯红酒站在阳台上看着这座霓虹满布的都市,他忽然忍不住向邵嘉桐打了个电话。

“喂?”她的声音总是让人觉得安稳。

“我刚才跟孔令书单独出去吃了顿晚饭。”

“你没噎着吧?”邵嘉桐有点惊讶。

“没有,”他说,“因为我根本就没什么胃口。”

“…可以想象。”她哭笑不得。

“重点是,”董耘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说,“孔令书说你决定不爱我了。”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愣住了。

“当然了,他自己也承认尽管他的智商远超人类的平均值,但是他毕竟是个没有恋爱经验的人,而且按照他的说法,大多数人都猜不到灰袍甘道夫在大战恶魔之后还能提高职称…”说到这里,大概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思路有点混乱,于是他呼了口气,说道,“所以我想知道…他说的到底对不对?”

说完这番话,他忽然有点紧张,整个人僵直地站着,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电话,浑身的肌肉都有点发疼。

他以为邵嘉桐会拒绝回答,或者,至少不会很快给出答案。然而就在他思绪飞转的时候,电话那头的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说:“没错…”

“没…”他一下子有点语塞,像是整个脑袋断电了,需要重新接上电路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耘忽然听到自己像吼一般地对着手机喊道:“你说什么,没错?!”

“嗯…”邵嘉桐低低地应了一句。

董耘仿佛听到了风声,一时之间,他有点不确定,这风声到底就在他耳边,还是从电波中传来的…又或者,其实邵嘉桐跟他一样,此时正站在阳台上,吹着夜风,看着脚下灯火通明的都市,耳边是最熟悉、但有时又变得陌生的声音…

“你在家吗?”董耘问。

“在。”

“在阳台?”他又问。

她似乎有点诧异,顿了顿才说:“…你怎么知道?”

董耘苦笑了一下,刚想说“因为我也是”,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

“我没找到冰块,你确定冰箱里真的有吗…”

一瞬间,董耘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了,尽管听得并不真切,但他知道,那是詹逸文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喊点什么,但是脑中却一片空白,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邵嘉桐在电话那头用一种低沉、悄然,却丝毫没有慌张或是急切的口吻,轻声说:“我现在有事,周一见面再说吧。”

说完,还没等他出声,她就道了声别,挂断了电话。

董耘站在那里,似乎很久都还不能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他觉得自己的血液仍然逆行着,仿佛血管都发烫了,然而耳边是一种嗡鸣声,似乎在提醒他这也许只是一场梦…

可他知道这并不是梦,是真实的。电话那头的邵嘉桐…甚至是詹逸文,也是真实的。

他颓然地垂下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看着远处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微凉的夜风吹在他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但他却毫无知觉…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邵嘉桐挂了电话,转身看着詹逸文。阳台上方的灯光在黑夜中显得微弱,只能大致照出一个人的轮廓,却不能让人看清楚彼此眼里的东西。

“你真的没找到?”她用一种平淡,却充满了疑问的口吻说。

詹逸文也看着她,隔了好几秒钟,才用一种同样平淡的语气答道:“真的,不信你来找。”

邵嘉桐看着他,发现他也看着自己。

然后,邵嘉桐忽然微微一笑,像是投降般地说:

“好吧。”

十(上)

“英国科学家通过类似的研究发现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可能也产生了一个镜像宇宙,其内部一切都与我们的宇宙相同,只不过时间是倒退的…”

项峰平静而有些冷淡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到车载收音机,又通过音箱,回荡在车厢内。

黄梅时节到了,整个礼拜都在下雨,今天也不例外。邵嘉桐坐在车内,在等待红灯的间隙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中仍然乌云密布,云层厚得让人感到压抑。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一种下意识的放空,然而脑海里却继续回响着项峰的声音——

“…十分巧合的是,中国研究物理因果关系的学者认为,人类死后会经历一个时间倒流的生活过程,生前快乐反而生后痛苦,生前痛苦反而生后快乐。在时间倒流经历中,声音会从耳朵发出来,所以耳朵变成了类似喉咙,而喉咙反而会进入声音,还有一系列尿液倒流回身体的奇怪感觉经历。”

项峰话音刚落,梁见飞就在电波那头说:“我觉得不论这个人生前是快乐还是痛苦,在死后必然还是会痛苦。”

“为什么…”项峰的声音听上去完全没有任何波动。

“谁会喜欢尿液在身体里倒流的感觉!”

听到这里,邵嘉桐“噗”地笑出来。

红灯闪烁了几下,变成了黄灯,然后是绿灯。

就在她松开刹车的一刹那,被丢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按下接听键。

项峰和梁见飞的声音在一秒之内被掐断了,一个带着磁性的男性的声音回响在车厢内。

“嗨,是我。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在听‘地球漫步指南’…”

邵嘉桐不禁莞尔:“尿液在体内倒流?”

“哈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詹逸文最近似乎心情很好,笑声也比以前开朗,“所以你现在变得害怕死亡了吗?”

“我本来就挺怕的。”邵嘉桐大方承认。

“那么时光倒流呢?”

她想了想,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并不想回到过去。”

“…哦?”詹逸文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感兴趣,“你难道没有任何后悔的事,或者,觉得想要留住的美好回忆吗?”

“我…”邵嘉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她反问,“那么你呢?”

“我?害怕死亡?还是时光倒流?”

“这两个答案我都想知道。”

“关于死亡嘛,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很难一言蔽之。至于时光倒流…”说到这里,电话那头的詹逸文顿了顿,然后才继续道,“当然,我想我会希望某些时光倒流——如果有机会的话。”

“你…有过很后悔的事?”尽管邵嘉桐自问从来都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是对于詹逸文,她却有一种下意识的、想要了解他的冲动。

他沉默了几秒钟,说道:“是的。我有。”

下一个路口,绿灯变成了红灯。邵嘉桐慢慢踩下刹车,说:

“那么问题来了,你喜欢尿液在体内倒流的感觉吗?”

这天晚上,当邵嘉桐踩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詹逸文正翘着腿坐在她的座位上。

她看着他,苦笑了一下,似乎在用眼神问:你在干吗?

詹逸文摊了摊手,说:“我在想象你坐在这里的时候,心情是怎样的。”

“有什么发现?”她没急着把他从座位上赶起来,反而干脆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画家抬了抬眉毛:“还没找到感觉,只是觉得你的桌子有点小…不过你可以坐到对面来吗?”

邵嘉桐苦笑着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好吧…”画家像模像样地摸了摸鼻子,“你的新书什么时候可以交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