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都说也不代表没有事隐瞒。”他说这话时很认真,仿佛是在解释什么是“薛定谔定理”。

说完之后,他又转身继续去整理手边的旧书。那些书的页脚都有些烂了,他用拇指将它们捻平,然后就如基督徒对待圣经那般将手中书整齐地叠放起来。

邵嘉桐被他语气里的那种认真吓到了,怔了好一会儿,才说:“孔令书,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孔令书的眼神有些闪烁,从鼻腔深处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

“没有。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邵嘉桐有些半信半疑,但她此刻似乎没有心思再去跟别人玩什么捉迷藏。

“我们都长大了,孔令书,”她忽然以一种平静却又疲倦的声音说,“只是我从来没想过,时间会过得这么快…”

他没有接话,她便接着说:“我说,你有没有爱上过什么人?”

孔令书翻了个白眼:“你想谈董耘就好好谈,别扯上我。”

邵嘉桐有点哭笑不得:“为什么说我想谈董耘,我从进来到现在根本没提过他的名字。”

“嗯,”书店老板扯了扯嘴角,“就是不提才有鬼。”

“…”好吧,她彻底投降了。

“你们吵架了吗?”他问。

“…算是吧。”

“在冷战?”

“嗯哼。”她忽然对这话题有些扫兴。但其实,她其实自己也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对这话题扫兴,还是对董耘扫兴,又或者…是对自己的生活扫兴。

“会和好吗?”

“不知道…”这个问题,她真的答不上来,“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

“那么就是和好之后也可能会有心结?”

邵嘉桐想了想,叹了口气:“也许是吧。”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书店老板耸肩。

她皱起眉头,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男人跟女人的关系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

“就是相遇、了解、吵架、冷战、和好之后又有心结——就跟我对‘徐康桥男朋友’的这个设定一样。”

“…”

“唯一不同的是,我有剧本,你们没有。”

说完,书店老板没等邵嘉桐开口反驳,便抱起一摞书,转身走了出去。

十一(下)

周末的傍晚,天空中乌云滚滚,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一股湿气。蒋柏烈跟队友挥了挥手,发现肩胛处的酸疼让他变得有些龇牙咧嘴。他踩着一种疲惫又有些滑稽的步伐来到足球场边,拎起地上的背包,以一种尽可能快的速度往办公楼走去。然而还是晚了,才走了两步,豆大的雨点就措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很快就将他整个人淋湿,粘腻又带着汗臭的球衣贴在他的皮肤上,雨水顺着发梢滴下来,简直让他狼狈不堪。

他踩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楼梯,当他终于来到三楼的时候,远远地,发现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女人。他走过去,那女人才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说“嗨,医生”。

他看着那女人的脸,很诧异。不过很快的,他就对她抱以同样的微笑,然后有点尴尬地说:“介意我先洗个澡吗?”

天花板很白,一看就是最近刚刷了不久,于是空气中那似有若无的油漆味便不难理解了。

此时此刻,邵嘉桐躺在蒋医生办公室里那张黑色皮椅上,看着天花板,听雨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掩盖了隔壁浴室里冲洗的水声。

然后,雨水和冲洗的水声几乎是同时停下来的。

“原来,”蒋医生喝着养乐多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不由地开口道,“躺着等待一个男人洗完澡出来的感觉是这样的。”

医生抿着嘴笑一下,说:“我有一个病人,她在每周五晚上都会打扮一番,丢掉眼镜,穿上露背的裙子和高跟鞋,去酒吧认识一个男人,告诉那个男人她住在某某饭店的几零几号房,然后转身走出酒吧,跳上出租车,回家脱掉裙子和高跟鞋,躺在床上,静静地享受那一刻。”

“享受什么?”邵嘉桐皱起眉头,看着医生。

“享受被一个男人期待的感觉。”

她仍旧躺下来看着天花板:“所以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是想说明什么?不要沉迷于幻想当中?”

“不,”医生仰头喝完养乐多,一边用干毛巾使劲擦着头发一边说,“我是想说‘感觉’是一种多么无聊又要人命的东西,千万不要把它当回事。”

“…”

“好吧,邵小姐,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嘉桐直起身子,坐在黑色皮椅上看着医生:

“如果要成为你的病人…需要符合什么条件?”

医生想了想,说道:“身高在163公分到172公分之间,胸围不小于92公分,腰围比胸围少25公分,臀围比胸围多3公分。”

“噢,看来你的病人都是充气娃娃。”

医生先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笑起来。邵嘉桐也笑起来,忽然觉得很放松。

“我觉得你不需要治疗,邵小姐,”蒋医生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你没有问题,你只是想找人聊聊。”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没有问题?”

“我说的问题不是指情绪或者心理问题,”医生顿了顿,才继续道,“谁都会有这些问题,只是看你能不能把自己从这些问题中解脱出来。我说你没有问题,是我觉得你在自我解脱这方面没有问题。”

邵嘉桐对医生说辞不置可否:“但是你能让别人得到解脱吗?我是说,通过你这些所谓的…治疗。”

“看来你还是不太相信我。”医生看着她,嘴角似笑非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依靠另外一个人的力量让自己解脱。”

医生似乎并不急着反驳她,而是说道:“你想跟我聊聊吗?”

“聊什么呢?”

医生想了一下,平淡地说:“董耘。”

邵嘉桐眯起眼睛看着他,发现蒋医生的确如她所料——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你觉得董耘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她看着他,尽管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不清他的眼神。

“固执。”他几乎是不用思考地脱口而出。

邵嘉桐张了张嘴,似乎是诧异,又像是无话可说。她没想到医生的答案是这么一针见血。她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说:

“我告诉他我喜欢他。”

蒋柏烈的表情几乎没有丝毫波澜:“然后呢?他怎么说?”

“他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到这里,她还是惊讶地发现自己有一点哽咽。

“不难想象。”

她笑起来,不过这笑容有点苦涩:“蒋医生,有什么是你想不到的吗?”

“有啊,比如你今天来找我。”他一脸坦然。

医生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诊室内又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鸟叫声此起彼伏。

“我…我觉得很累。我这几天在想,也许我跟他的关系,走到这一步就好。没有必要再往下走了。”

“再给他一点时间。”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医生忽然轻声说。

邵嘉桐看着医生的脸,不由地再次苦笑起来:“时间…你知道吗,最后有人问我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你是怎么回答的?”医生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我说我不想回到过去。”

蒋柏烈一边点头,一边抬了抬眉毛:“很合理。”

“为什么?”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回到过去啊,”说到这里,医生顿了顿,没等嘉桐提问,就自动自觉地说,“但是我想。”

“你想?你想回到什么时候?”

“随便什么时候,”医生说,“就算是难过或者伤心的时候都可以。”

“为什么?”她对这个回答感到吃惊。

医生叹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我不知道我说出来,你能不能体会我的心情,但我想多半是不能。”

“?”

“就是…当你到了一定的年纪,经历了很多事,你会有一种感悟:所以过去那些你经历的事情,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什么都好,那些都是宝贵的记忆。没有那些经历和记忆,就没有现在的你。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的,你会发现那些记忆会悄悄地从你的脑海中变淡,甚至消失。所以如果能够让我回到过去的话,我倒是无所谓,随便什么时候都好,我只是想再体验一次过去的时光。”

说完,医生看向邵嘉桐,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像是无法置信,却又不得不相信。聪明如蒋柏烈,灵光一闪,不由地问道:“是有人说了跟我同样的话吗?”

“不一样,”她下意识的摇头,“但也…差不多。”

“哪一部分?”

“就是…记忆会消失。为了想要找回过去的记忆,所以想回到过去。”

“啊…”医生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嘉桐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那个人应该跟我面临同样的问题。”

“?”

面对邵嘉桐期待的眼神,医生不紧不慢地说:“那人一定也跟我一样,到了一定年纪之后,脑子不好使,健忘得很。”

“…”

这天傍晚,邵嘉桐离开的时候,医生忽然叫住她:

“喂,尽管我说我不介意你想找人聊聊的时候来找我,但是…我觉得你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邵嘉桐停下脚步,用背影对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有那么几秒钟,医生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忍不住想要转回身的时候,才听到他说:

“你只是想来确定一下,我是不是真的能够帮助董耘…如果你不在他身边的话。”

听到他这样说,邵嘉桐并没有转回身,只是打开门,平静地说了一句:

“再见。”

回到车里,邵嘉桐忽然有些伤感——

如果你不在他身边的话。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是当蒋柏烈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真的是这样。

一瞬间,她竟不可自抑地留下了眼泪。她从没想过,竟然真的有这么一天。

背包里的手机响起,她拿起来,发现屏幕上是“詹逸文”三个字。她把手机丢在副驾驶座上,然而它仍然坚持不懈地响着。于是她“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哭得泪眼模糊,哭得毫无章法,哭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

然后她发现,很久以来,她第一次,哭得这么彻底。

“喂?”邵嘉桐一开口,声音还带着一些沙哑,“你找我?”

电话那头的詹逸文顿了一下,才说:“刚才你有事吗?”

“嗯,”她含糊地说,“刚才在忙。找我什么事?”

“我想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要带她去看,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让人不禁想笑。

“是什么?”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去了你就知道,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她抬起头,看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我去接你吧。”

“这是什么?”一个小时之后,当邵嘉桐站在一间空间狭小的古董店里时,不由地看着站在她对面的詹逸文。

“桌子,”他说,“一张适合你的办公桌。”

邵嘉桐错愕地低下头,看着眼前这块乌漆墨黑的木板,一时之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相信我,”画家说,“你会喜欢它的。”

“我现在…还说不出我到底会喜欢它什么。”

“那么就坐下来试试。”说完,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张同样黑漆漆的椅子,硬是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直到坐下来,邵嘉桐才发现这是一张形状有些奇怪的桌子,它是弧形的,像是一个老式的电话听筒,而她就坐在这听筒的中间。

“怎么样?”詹逸文迫不及待地问。

邵嘉桐很想说些溢美之词,但她憋了半天,还是蹦出一句:“我觉得这颜色跟我的办公室里的柜子不太衬。”

“…好吧,”画家似乎有点失望,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不过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还是可以打电话来跟老板说,我已经帮你说好了价钱——是一个相当划算的价钱。”

她看着他,有点哭笑不得。

临走的时候,老板硬是塞给邵嘉桐一张名片,又给了詹逸文一个纸袋子,说是谢谢他上次帮忙做成了一笔生意。

两人走出古董店之后,詹逸文打开纸袋,才一脸“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他是给我送了一袋钱,结果原来是一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