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看见镜子里有一个黑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后,眼睛如萤火。我头皮发炸,猛地转过身。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

就在我惊魂未定,屏住呼吸左右环顾时,听见左边有人淡淡地说:“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最会欺骗自己。”

“是谁?”我大喝转身,差点撞到那人的鼻子。那双萤火似的眼睛与我相隔咫寸,灼灼对视。那一瞬间我认出他是谁了,浑身冷汗直冒,手脚僵住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是的,眼睛最会欺骗自己,但绝不会欺骗别人。

那双眸子深邃如银河,熟悉而又陌生,正是半个小时前让我天旋地转,如同堕入时空隧道的“夏董”的眼睛!

他不是己经从顶层跃下去了吗?为什么去而复返藏在这里?刚才高歌进来时又为什么不现身?难道是冲着我来的?他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无数的疑问全都潮水似的涌入脑海,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难以呼吸,更无法吼出声来。

洗手间的门紧闭着,灯光因烁,仍在随着隆隆的音乐声跳动。他和我眼对眼、鼻对鼻地站着,一动不动,就像凝固住了,连睫毛也不曾颤抖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挤了出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不要紧,重要的是,你是谁?”那人的声音也变了,和先前装扮夏董,完全不一样,低沉浑厚,仿佛曾在哪儿听过。

“你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镜了里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真实的自己?”他终于朝后了一步,从洗手台上拾一片碎镜,举到我的眼前,“哈哈镜会变形,水面会起涟漪,就是再平整的镜面,也只能倒映出左右相反的你。你是谁?真的是镜子里这个人吗?你怎么能够确定别人眼中的自己,和自己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呢?”

他的话说得我心里一震。5岁的时候,我就曾想过这个向题。那时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将两面镜子垂直对照,负负得正,就能看见真实的自己了。但是当我看向镜子时,发现无数个自己从近到远、层层叠叠地排列在那深不见底的无数个镜面里……那种感觉真他妈的恐怖极了,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不敢去照镜子。

那人淡淡地说:“你感到恐惧,是因力你不知道那些镜子甩哪一个才是自己,又者每一个以是。”

我一愣,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来不及寻思,他又换了话题:“你是个画家,你知道梵高一生中确过最多的画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梵高一辈了画得最多的,不是向日葵,也不是麦田,而是自己的肖像。

他似乎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每个人身体内的细胞都在不断地新陈代谢,胃细胞只能5天,表皮细胞2周更换一次,血细胞的寿命只有120天,肝脏细胞每3的至5的天就会死亡……哪怕你身上的骨头,每隔十年也会个部更换。佛祖说,每一刹那的‘我’都是不同的,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不是同一个人,十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更不是同一个人。”

在那之前,我以没听说过这样的言论,有点儿新奇,又有些愕然。但看他对我好像没有恶意,紧张的心情渐渐地放松下来。

灯光明暗不定,他的脸苍白得有一丝血色,很难看出任何表情,声音也四平八稳,听不出哀乐:“人的身体里,只有极少数的细胞终身不变,它们是大脑皮层的神经细胞,眼部的晶品状体细胞和心脏处的肌肉细胞。所以所谓的‘死亡’,就是你的大脑不再思考,眼睛不可看见任何东西,心脏停止了跳动,可是即便是你的大脑,你的眼睛,你的心也同样会欺骗你……”

我突然想起跳舞时苏晴说的话,“这个世界光怪陆离,充满神秘。别说认识别人了,就连自己,也很少有人能真正看清”,一个晚上听见两个人说相同的话,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他们说的话里别有玄机?

“这个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天意。”那人竟像是真的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居然说出了和苏晴说的一模一样的话!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后面的话更加让我背脊发寒:

“你叫丁洛河,出生于1992年3月12日早晨7点,AB血型,双鱼座,身高178,体重65公斤,右肩有一块红紫色的胎记。初恋时13岁,对象是邻班的女生。初吻时16岁,对象是大你一届的学姐,地点在……”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我却越听越恐惧,鸡皮疙瘩全都泛了起来。出生日期、血型、身高、体重、胎记……倒也算了,初恋、初吻的种种细节他是从哪儿得知的?这些事情别说告诉父母,就连最好的朋友我也没说过,日记里也从没写过,他又怎么可能知道?

他到底是妖怪,还是会读心术?再联想到他握住我手时所产生的奇怪幻觉,更加毛骨悚然。

“但是上述这一切全都是假的。”他突然语锋一转,一字字地说,“那些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往往未必是真相。你的眼睛、你的记忆,都可能欺骗你。人最喜欢欺骗的就是自己,所有想逃避的东西都埋到了潜意识里。你年纪越大,距离真相越远。只有在你死的一刹那,你才会突然想起自己是谁,应该做些什么,但是那时己经太迟了。”

我心里咯噔一跳,说实话,我的确常常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分不清记忆中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我的臆想。

“人就像一台安装了windows系统的电脑,不断地加载垃圾软件,占据内存,不断地遭受病毒和黑客袭击,越来越慢,越来越不像当初的模样。要想让它顺畅如新地运行,除了硬件需要不时地升级换代之外,还需要经常打打补丁,清除一些垃圾,杀杀毒,必要的时候甚至重装一下系统……”他顿了顿,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今天,我就是来帮你重装系统的。”

他的左手在右手无名指上轻轻旋转,青光闪烁,手指上突然多了一枚样式奇特的蛇形戒指。戒指似乎是青铜铸成的,绿锈斑斑,就像一条盘缠着的小青蛇,蛇眼的位置嵌了颗芝麻大的绿宝石,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刚想伸手挡住眼睛,手腕一紧,又被他铁箍似的抓住了。他捏着那枚蛇形戒指,一点一点地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我又惊又怒,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想要大叫,喉咙却仿佛又突然干哑了。

戒指紧地箍在我的无名指上,蛇的平状瞬间发生了变化,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活的!蛇身盘收紧,蛇口“咬”住了我的指节,甚至还吐出了一点红芯,扎入皮肉。

“彭”的一声,天花板上的灯全都炸裂了。我眼前一黑,剧痛锥心,汗水滚滚冒了出来。

他松开手,慢慢地走到窗口,对我说:“梵高一生都在不停地画自己,是因为他一直在痛苦地拷问自己:‘我的体内存在着某种东西,那是什么呢?’你比他更聪明,应该能找到答案。”说完身子一翻,就从窗口后仰着掉了下去。

我踉跄着冲到窗口,只见他站在昏暗的街灯下,仰头望了望我,不紧不慢地走出巷口,转眼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再看看右手,那枚蛇形戒指在黑暗里闪过一轮绿光,突然消失不见,就好像融入了我的皮肉,同化一体。我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握紧拳头,无名指与心脏突然一紧,仿佛被什么箍住了,紧紧相连。

钟声回荡,外滩两岸璀璨的灯火一盏盏地熄灭了,外面是漫长的黑夜。

第三幕 在云上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徐志摩《偶然》

上午8点20分。

上海,虹桥机场。

阳光从落地玻璃窗斜照过来,将候机厅分割成界限分明的叫两个世界。对面的男孩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里的游戏,两腿一荡一荡,脸容被阳光渡照,正好一半是金色的,一半是暗的。

我取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在那页夹在书里的白纸上画起他的素描。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看见美或者独特的东西时,总忍不住要信手描绘下来,如同拍照。这男孩五官精致,轮廓分明,端坐在这晨光与暗影的交汇处,简直就是写生的最佳素材。

他看起来十三四岁,短发浓密凌乱,皮肤白皙,脸蛋像桃子,穿着松的Versace黑色圆领T恤、牛仔裤,背着一个粉色的ARCTERYX双肩包,手机是白色的限量版iPhone4,罩着淡粉的Hello Kitty外壳,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小孩。身边没大人陪伴,估计是暑假去北京亲戚家玩儿的。

那男孩似乎注意到我在画他,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咄咄逼人地盯着我。我心里一跳,像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偷,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将纸笔合到书里,闭目养神。

刚一合眼,眼前又出现了苏晴的笑脸。不知为什么,这两天我脑子里全是她的音容笑貌,魂不守舍。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只见过两次的女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尤其还是个有了主的,只能归结于自己着了魔。但是爱情本来就是个捉摸不定的东西,如果能够规划控制,这世上就没那么多失恋的人和伤心的情歌了。

如果我足够卑鄙,就可以告诉苏晴洗手间里看到的情景,告诉她她喜欢的人是个半人半兽、暴戾凶横的怪物,让她赶紧弃暗投明,良禽择木而栖。然而一来我做不出这么无耻的事情,二来我说这种话,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只会被当作是一个喝醉了的傻帽儿居心不良的呓语。

那天晚上我看见的怪事儿太多了,就连我自己也怀疑那是不是喝醉后的幻觉。否则一个正常的人,额头怎么可能长出犄角,身上又怎么可能喷出火焰?那个神秘人怎么可能从七楼倒栽而下却毫发无伤?戴到我手上的蛇形戒指又怎么可能消失不见?再联想到明永冰川上的离奇遭遇,自己也忍不住悚然一惊:我靠,我不会真得了精神病吧?

对于想不通的事情,我的习惯是先不去想。不管怎么样,此行的成果己远远超出了我的期望。我签了经纪约,拿到了五百万的预付款,认识了几个出手阔绰的艺术品的收藏家……只要我回北京收拾好行李,就能立即入住苏晴为我准备好的上海新天地附近的高级公寓,专心致志地画画儿。这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生活,该知足了。

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要离开北京,离开爸妈。不过人生难得完美,等赚到了钱,自然就有时间、有条件好好地陪他们俩了。

我看了看手表,再过30分钟飞机就要起飞了,想到三个小时后就能见到老爸老妈,心里有点儿激动。相别三日,真的如同隔了三秋。

那时我并不知道,有时三天内发生的剧变,可能远远大于三年。

※※※

“欢迎乘坐本次航班,本次航班由上海虹桥机场飞往天堂。”登机时,排在我身后的男人阴阳怪气地故作幽默,周围的人哄然而笑,空姐僵凝的笑脸上闪过一丝怒色。

飞机里人头攒动,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等待前面的人将箱包放进行李舱。我的登机牌号码是36A,靠近尾舱,等我挤到座位边时,发现一个男孩己经坐在我的位子上了。

“哥哥你好,”他冲我甜蜜地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我的座位是36B,第一次坐飞机,希望能靠着窗户,和你换下位置可以吗?”

阳光从舱窗斜照在他的脸上,依旧一半明,一半暗,比起先前候机厅里显得更加精致生动,简直可以用漂亮来形容。

“没事儿,你坐,你坐。”我愣了愣,没想到是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放好背包,挨着那男孩坐下,一股淡淡的香味儿钻入鼻息。我心想,富人家的小孩就是和我们穷人不一样,乳臭未干就开始捈香水。不过既然有钱干嘛不买头等舱的做儿?是想忆苦思甜体验下生活吗?

过了一会而,飞机引擎发出轰鸣,越驶越快,突然失重似的一沉,朝着天空急速飞去。

“刚才你是在画我吗?”就在我打算闭上眼睛打盹儿的时候,男孩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我措手不及,窘迫的点了点头好在他只是好奇地问了一句:“能给我看看吗?”

“当然,”我松了口气,从书里抽出那张素描,“如果你不嫌弃画得难看,就送给你啦。”

“呵,画得还挺棒!你是画家吧?”男孩瞄了我一眼,眉梢一挑,带着惊讶、赞赏与一丝狡黠而得意的微笑,“可是你画的真是我吗?我有这么漂……英俊吗?”

“你太谦虚了,”这孩子还挺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如果我说画的不是你,就成我谦虚了。谦虚不是我们艺术家的美德。”

男孩展颜一笑:“好吧,缺德的艺术家哥哥,那我就谢谢你的画啦。顺便帮你的画题个名儿。”大剌剌地从我的书本夹页里抽出铅笔,在素描的空白处写了六个字儿:“英俊的玄小童”。

“缺德的艺术家还得落个款。”我接过笔,签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2010年7月17日,我们的初次相识,在三万英尺的云上。

※※※

云海茫茫,飞机的影子投映在云层里,周围恰好镶了一轮彩色的光环,徐徐移动,非常壮丽。

“真美。”玄小童倚着舷窗,啜了口可乐,轻轻地叹了口气,“小时候,我一直想知道云的上面是什么,是不是真的有天堂。”

他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的,让我有点儿忍俊不禁。这孩子的侧脸长得比女孩儿还要精细,尤其是他眯起眼睛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嘴角上扬,连那细细的绒毛都镀上了金光,就像雷诺阿画笔下的少女,长大了真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

“缺德的艺术家哥哥,你一个人去北京干吗?旅游吗?”空姐送来早餐后,他一边啃着而包,一边含糊不清地问我。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饿了好几顿了。

“回家。你呢?”

“玩儿呗。”他只顾往嘴里塞吃的,回答得比我还要言简意赅。

“那你爸妈呢?为什么不陪你一起去?”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他。

玄小童眼圈突然一红,从粉色长款的Hello Kitty皮夹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微微泛黄,但压得很平整。相片里,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抱着个3岁左右的小孩站在长城上,山脉连绵,残阳如血。余晖照在那孩子秀美的脸上,无忧无虑,笑容很甜。

“我妈很早就不在了,”他轻轻摩着照片,低声说,“她留给我的只有这张合照。”

“对不起,”我心里一阵难过,没想到他年纪这么小就承受了这么大的悲伤,“你妈真漂亮。她一定在天堂。”这话倒不是敷衍,他长得很像母亲,难怪这么秀气。

“没关系,”他的泪水差点涌了出来,咬着嘴唇笑了笑,“其实这都是我爸说的。他恨我妈,总说我妈早就死了。我才不信呢,我这次去北京就是为了找她。”

“你是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的?”我吓了一跳,“你在北京还有亲戚吗?”

他一怔,咯咯笑了起来:“如果我说没有呢?你是不是打算让我投靠你呀?我爸说男人无事献殷勤的,多半没安好心。”脸上忽然一红,似乎觉得这话有点儿语病,转过头去,微笑着说,“我不是说你啊,你是好人。”停了一会儿,见我没说话,又用肘尖捅了我一下,“喂,真的生气啦?”

我苦笑着摇头,我很少和小朋友打交道,遇到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小子,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没生气就好,”他吐了吐舌尖,笑着说,“放心吧,缺德的艺术家哥哥,我姥爷在北京,我有他的地址……”

话没说完,飞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接着猛烈摇晃起来。

“各位乘客请系好安全带,不要离开自己的座位。飞机前方遇到气流……”乘务员的广播倏然中断,变成“沙沙”的噪音。座位上方的阅读灯明暗闪烁了片刻,也全都熄灭了。

飞机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了,广播时好时坏,机长断断续续的解释让乘客们更加不安了,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大声询问乘务员。

玄小童倒是毫不担心,一会儿问我北京的名胜古迹,一会儿让我说说北京的美食小吃。

我信口胡吹,将颐和园、北海、故宫、长城的风光说得天上仅有,地下绝无,又将豆汁、爆肚、炒肝、艾窝窝、驴打滚、豌豆黄的滋味儿夸得天花乱坠。玄小童听得悠然神往,不断打破砂锅问到底。当我说到烤鸭滋滋冒油的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了,嚷嚷着叫空姐再给他一份早餐。

和他聊天很有趣,常常逗得我开怀而笑。在这大家提心吊胆的时刻,笑声显得特别刺耳,难免引来邻座不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