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话还没说完,常台笙已经走远了。

买宅子的事情她一直没给答复,对方等了这阵子大概有些不耐烦了,故而找上了门。常台笙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宅子地契已经易主了罢?”

那人道:“诶?”

“我猜应当是有人买下了这宅子,而那人让你低价转卖给我。说罢,是谁?”

那人回说:“哪有这回事?不不不,地契还在我们手里,是我们要卖给您,我们东家看您这么爽气,且又听说您打算在那地方建藏书楼,这等大好事,卖便宜点也算是出份心意了。”

常台笙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唇角:“赌坊的人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等好心了?”

对方摸摸后脑勺,正琢磨着如何回时,门忽被敲响了。

常台笙以为是陈俨在外边找麻烦,遂跟对方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陈俨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只信封,神色平静。

常台笙略蹙眉,昏昧灯笼光下那信封看起来神秘又熟悉……

“我猜你应当是在查什么人,但你可爱的小探子将信封塞在门缝里了,实在有些不敬业。”他递过去时,又补了一句:“没有拆过。”

常台笙忙接过来,飞快地除掉上面封好的泥章,展开信迅速看了一遍。她一言不发地蹙了下眉,立时转身回了厅内,“砰——”地将门给关上了。

屋里坐着的那人站了起来,常台笙将信收进袖袋,神情平淡地说:“准备契书罢,我买了。”

作者有话要说:陈俨:常老板是我的了,我一定要娶常老板!!!立此存证

22、【二二】 ...

常台笙说完要买的这话,那人却道:“但我们东家说了,这个价钱卖给您,你还得答应个条件……”

常台笙陡然蹙眉,那人支支吾吾道:“我们东家有个朋友,想谋个营生,筹建藏书楼这等事,他应是很在行的。眼下他算是闲着,您若愿意雇他,那……这桩生意就算是成了。”

“雇那个人要付多少酬劳?”

“每月至少——”那人伸了五个指头,“这个数。”

“五两?”

那人不说话,不承认亦不否认。五两……似乎有些少,但东家特意叮嘱他说,只要伸五个指头,不管对方说的是多少,都可以答应。

常台笙随即又问:“每月五两,必须要雇多久?”

“十二个月。”

划算的买卖,至少从价钱上算下来是这样的。

但她立刻又加问了一句:“要雇的这个人姓陈么?”

“诶?”那人略略吃惊,“您如何……”

常台笙没有和他废话:“签完契书就让那位过来,我刚好有很多书需要人手整理。”她说完就出了门,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陈俨:“走好,再会。”

陈俨看着她走远,身后走廊里却冒出个小人来。陈俨转过身去:“看样子你旬假玩得很开心,多盯着你姑姑,让她记得按时吃饭。”

“知道。”常遇朗声回他,随即又走到他面前,招招手示意他俯身。陈俨有些不情不愿地弯腰,小丫头凑到他耳边道:“冬至快到了,我听大人说这时节进补最好了,你不打算做些药膳给我姑姑吃么?”

“我不懂药理。”

“你不会学吗?你那么聪明。”

“你说的没错,我很聪明。”

两人很是轻松地达成了一致的结论,常遇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给他竖了大拇指,似是在鼓励他:“你很快就会学会的。”

陈俨直起身,伸手搭住她脑袋:“我不是小孩子,不要给我来这一套。”

小丫头瘪瘪嘴,暗自嘀咕:“又不是个子高就是大人……”

“快回去盯着你姑姑吃饭。”

“你呢?”

“回去研究药理。”就算常遇不提,他眼下也有攻克医理药理的意愿,常台笙身边那个阴魂不散的大夫真的是太讨厌了。

对于常台笙而言,买下宅子并不意味着省心,反倒是更忙的开始。

崇园那边的新书要做,芥堂原本接下的书稿也要整理制版,加上藏书楼的筹建事宜,常台笙压根没空歇下来。日暮了,她见缝插针地在书房小眯会儿,因此也赶不上吃饭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宋管事敲响了门,小声在外唤道:“东家,东家……”

常台笙叹口气坐起来,揉揉太阳穴醒了醒神,随后起身去开了门,不期却瞥见提着食盒站在门口的陈俨。

宋管事非常识趣地跑了,常台笙站在门内看陈俨一眼:“有何要事?”

“听说你要雇我做事,我来拍马屁。”他说着还兀自重复了一遍,“没错,就是拍马屁。”言罢就将食盒递了过去:“这时节进补最好,这是药膳,趁——热——吃。”

常台笙手都没抬,只凉凉问了一句:“你自己做的么?”

“没错,五十二卷一千八百九十二种药材我已经学完了,所以你可以放心食用。”

常台笙难得勾了一下唇角,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模样,突然很想挥一拳上去,但她的教养和为人处世的准则不允许她这样做。常台笙只淡淡地说:“那就放下,去前堂找宋管事,他会告诉你明日过来要做什么。”

陈俨对她这“温和”的态度很满意,遂神态欣悦地将食盒放在了门口,转身走了。

他笃定她会吃,所以才会这么走了。若有半点怀疑,估计都要盯着她吃干净才肯走。常台笙俯身将食盒拿进来,打开来,满满一汤罐,旁边还有配菜和一碗加了盖的乌米饭,都还是热的,看得出很用心。乌米是“贡米”,寻常百姓几乎吃不到,就连常台笙之前也没吃过几回。

说实在的,她负担不起他这心意。

虽然男女情爱之中讲究值不值当是件很世俗的事,但对于目前的常台笙而言,也只能世俗地来评判自己,再评判对方,然后给出合适的、看起来对彼此都好的结论。

她心底里自然是能分辨出陈俨为人的好恶,现今这世上有陈俨这么天真的人并不多,且自信满满的人往往内心坚定,虽然她也不知道他那自信因何而来,但她本心里是羡慕并且希望那自信可以一直保持下去的。

她细细咀嚼吞咽那些食物,却依旧嚼不烂心底的复杂情绪。不知道,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该是这样。

餐毕,她盖上盒子,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算了算时辰,也不早了。这会儿常遇也应当洗漱完准备睡了,可她却还没有回府。近日来她对小丫头太疏忽了,对此她深感愧疚。

稍稍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稿和书籍,路过柜子时却瞥见上回某人精心整理的亮格。那些书整齐有序地摆放着,一丝不苟。

做什么都容易上手且很快就能做好的人,当真很让她羡慕。

常台笙轻叹口气,出了门,穿过狭仄的内廊,回到堂间,见宋管事正小心翼翼地跟陈俨说着整理藏书的事。

陈俨闻得脚步声侧过头来,看到常台笙,脸上立即浮了柔软笑意:“吃完了么?喜欢吗?”

常台笙随口对宋管事道:“食盒送去伙房洗干净了再还给陈公子。”她说罢看陈俨一眼:“很好,谢谢。”

宋管事闻言正要去书房拿食盒,刚刚转过身,就听得陈俨对常台笙道:“如果你喜欢,我非常乐意每天都为你洗手作羹汤。”

语气自然到难以理解,宋管事偷偷摸摸转过头瞥陈俨一眼,那神态真是寻常人做不到的镇定自若。说着这样的话,还能理所应当,喂!陈公子你好歹可是大男人啊!

常台笙也是超乎寻常的冷静,脸上虽有极淡笑意,但回的却是:“那你是小妾还是厨娘?”

“当然不,虽然你很需要一个厨娘,但我从生理和心理上都是个,成年男人。”

常台笙索性放弃了与他这样的交流,只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回府,再会。”

“再会。”他没有贴上来纠缠不休,却是很有礼貌地送她出门:“宋管事方才还有话没有说完,我想我应该等他回来。”

常台笙自然没有再接话头,而是头也不回地径直上了马车。她进去后未点灯台,却是稍稍撩开帘子一角,朝外看了一眼。陈俨仍站在门口,站姿很稳,是很有教养的文士模样,全然看不出轻佻。

恩,只要他不开口,看着都是极好的。

第二日一早,常台笙去芥堂时并未见到陈俨。

也许是睡过头了罢,又或者根本不想来了。常台笙没空去周顾那些,便忙碌了起来。她去了一趟澜溪边的宅子,与工匠头子商量了动工改建的时间,又再次确认了图纸,这才重新回了芥堂。

她匆忙吃了点米饭垫肚子,又随手拿了只橘子揣着,逮住宋管事问道:“后堂那一部分藏书开始整理了没有?”

宋管事也在忙着,遂随口回了她一句:“已经在整理了。”

常台笙倒了杯凉水喝下去,似乎回过点神来,便径直往后堂去。芥堂存书众多,虽比不得西湖书院的藏书楼,但整理起来也是个极耗费时间心血的事。

那日宅子的事一落实,她随即就将早就准备好的计划与芥堂几位老人商量了一番,最终一致达成的决定是一边拆宅盖楼一边做书籍的搜集整理。

下午天不怎么好,昏昏的,太阳蒙在云雾里。她穿过安静的内廊,隐约听到后堂的动静,但极细小,几乎难以察觉。她放慢脚步走到窗边停了下来,只见一熟悉身影站在拥挤的书柜前快速又专注地翻阅手中的书册。

仿佛在那些已被时光尘埃覆住封皮光亮的书籍里,他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常台笙看着有些走神,那人不知何时注意到了站在窗外的她,目光已经从书册上移到了她身上。

常台笙霍然回神,低头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走了进去。这里因久未有人打理,全是灰尘的味道,难免呛人。

“很呛人么?我已经提前打开了窗户。”

“谢谢。”常台笙手里还抓着那只橘子,她低头看看已经被放到地上的书:“这些是已经整理好的么?”

“对。”

“你没有做记录。”连纸笔都瞧不见。

“没有关系,我可以整理完再写下来。”

常台笙于是又下意识地抿抿唇,目光随即移到他正在看的书上。她微微眯眼:“这是什么?”

“形学。”言简意赅。

“恩?”

“还有种译法叫几何,很显然我觉得这样的译法更好,音意皆顾。”

常台笙没有发表意见。

某人瞥见了她手里的橘子,遂道:“我觉得我有点渴了。”

大约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常台笙遂将手里的橘子递了过去。陈俨看看那橘子,又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手:“我手上都是灰尘,不可能自己剥。”

常台笙抓着那橘子不知如何是好时,某人又添了一把火道:“你如果喂我的话,我可以考虑教你几何。”

作者有话要说:常台笙:呸!我最讨厌数学

23、【二三】 ...

大约觉得他整理了半天滴水未进也十分辛苦,常台笙没有拒绝他这个提议,竟当真低头给他剥起橘子来。可陈俨就在她剥橘子时低头凑近她,没料低头一靠近,那肥厚橘子皮上挤出来的汁就不小心进了他的眼。

他连忙闭了眼,原本很欣悦的表情也变得有些难忍起来。常台笙抬头看他一眼忙说了声抱歉,随即就将手伸进袖袋摸帕子,结果竟然没有。

“我袖袋里有。”某人闭了只眼睛在旁补了一句。

常台笙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竟将橘子搁在架上,直接拖过他的手,极其自然地将手伸进了他的袖袋里。这时节按说应当穿薄棉服了,可这不知冷热的家伙,竟还是穿一件单薄袍子,常台笙找得着急,慌乱之中难免碰到他小臂上的皮肤。

她的手很暖和,陈俨竟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可常台笙找了半天却也未找到所谓袖袋里的帕子在哪儿,陈俨却已经是睁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见她突然停下动作,手还伸在他袖子里,道:“不找了么?”

“哦。”常台笙连忙抽出手,偏过头轻咳一声:“既然没什么事就不必找了。”

她言声已竭尽所能地自然,但那侧脸的颜色分明是有些……异样,但也只是一闪而过。

再回头看陈俨时,陈俨盯住她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不剥了么?我更渴了。”

常台笙非常利落地将余下的橘子皮剥掉,然后分成两半,抬头看他一眼:“张嘴。”

“我不认为我的嘴大到可以一口吞下去。”

“你不认为不代表你做不到,不吃我就拿走了。”常台笙还是一贯的说话语气。

某人很识相地张开了嘴。虽然那橘子不算大,但常台笙塞给他的一半完全可以占据他整个口腔,何况橘肉里头还有讨厌的籽,所以陈俨这半只橘子吃得十分艰辛。常台笙站旁边不紧不慢地吃完剩下的一半橘子,转过头去忽看他一眼:“你将籽吐哪儿了?”

“你认为我那种吃法还能将籽吐出来吗?我的舌头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灵活,让你失望了。”

“籽吃下去不难受吗?”

“你这样给我吃就是想要虐待我。”陈俨的飞快地下了结论,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翻阅起另一本书册来。

他语声很平静,算不上是撒娇也不并不是在赌气,倒是很理所应当,好似已经很习惯的样子。常台笙偏头看了他一会儿,联系他手心里的那些旧伤疤,心中竟然构建出一个童年不幸、并且习惯被伤害的角色。怎么会呢?就算是小妾生的儿子,好歹也是陈家独子,何况世家大族,又怎会欺负一个孩子?

陈俨吃完橘子便继续专注地做事,也并没有因为常台笙在身边就心神不宁。纵使常台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也没有再偏过头来看常台笙。

秋末冬初的冷风灌进屋子里,他宽松的袍子被风吹动,看着都冷。常台笙兀自走出了门,却又止住步子回看他一眼,像是随口提醒一般:“近日似乎越发冷了,多穿一点,我不希望这里的事因为有人生病而停下来。”

“恩?”陈俨回看她一眼,刚才专注做事的他压根没有意识到常台笙叮嘱了什么。

“没什么。”常台笙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时节一日冷过一日,澜溪边上的宅子也开始动工了,陈俨这日来得很迟。他近来都很规矩,也没有什么逾礼的举动,只是在芥堂待的时辰越发短,有时候将药膳送过来就匆匆忙忙走了。

很忙么?常台笙虽有这个疑问,却也没问过他。只有在书院念书的小丫头知道怎么回事,陈俨书院芥堂两边跑,有时候白日里一天都得耗在书院,到了晚上才得空去芥堂。

常遇看在眼里,遂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在姑姑前说一些陈俨的好话。

这日不是旬假,但陈俨却没有出现在书院。教弟子规的讲书过来嘀嘀咕咕说:“那小子每日穿那么点儿在外头晃,不冻死才怪呢,肯定被冻死了。”

为此常遇很担心,但她想,也许陈俨今日去姑姑那里做事了,忘了过来?

可临近傍晚常台笙来接她时,小丫头问她:“姑姑今日这么早就歇了么?”常台笙回她的是:“芥堂今日歇半天,姑姑忙完就过来了。”

小丫头揣摩了一下姑姑这话里的意思,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已被常台笙催促着上了马车。

她坐在车里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对常台笙道:“姑姑,听说有个地方的羊肉汤很好吃,你能带我去吃吗?”

这时节冷了,城内寥寥几家羊肉汤铺子生意也热闹起来。今晚尤其冷,也罢,吃一碗羊汤也暖和。于是常台笙问了地方,嘱咐了车夫,遂往吃羊汤的地方去。

下了车,才发现果然只是铺子。棚子搭在木柱上,一口大锅架在炉子上,炉膛内大火烧着,锅子里羊骨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热气弥漫,香气扑鼻。铺子里摆了几张柳木桌子,一摞黑陶碗搁在桌上,旁边放着一碗黑乎乎的米醋,小丫头看着很兴奋,坐在长条凳上望着那大锅两眼放光。

常台笙见她兴致这般好,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问大师傅要了两碗羊汤即刻端上来,奶白色的汤汁里浸着肥而不腻的羊肉,味道本真又醇厚浓郁。此时天已全黑,几只灯笼挂在棚下,虽有寒风刮过,但姑侄二人都吃得额头沁出细汗。小丫头捧着大碗将汤汁喝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来,望着常台笙笑。

常台笙吃得不多,这会儿也搁下了筷子,正打算带她回去时,小丫头却忽然跳下长凳,从小兜里摸出铜钱来,跑到大锅前,跟大师傅说:“我还想要一碗——”

“常遇,吃多了会上火的。”常台笙在一旁提醒她。

“我——”常遇回头看看常台笙:“我想带一碗走。”

“可我们坐马车,会翻掉的。”

“可是……”

常台笙见她这般渴求的目光,遂起身走过去,问大师傅道:“有罐子吗?”

大师傅琢磨了一下,招呼伙计拿来一个小口的陶罐,给她们装了一罐带走。常台笙看看小丫头手里捏着的铜钱,又将钱给补齐了,这才带她上了马车。

小丫头挑开帘子一角一直盯着外面瞧,将到一处拐角时,小丫头道:“我要去还本书。”

“恩?”

小丫头连忙将书匣拿过来,跟常台笙说之前陈俨借了本书给她,好久了一直没还,今日特意带着想要去还掉。且这地方拐过去,恰好就是陈宅。说起来常台笙今日也未见到陈俨,她以为他又有其他事情要忙,遂也没遣人来问。这会儿要去么?常台笙低头看看侄女渴切的眼神,遂对车夫道:“拐弯去陈宅罢。”

两人又到了陈宅,小丫头将书揣在衣服里,怀里则抱着装羊汤的陶罐子。站在一旁等门房开门的常台笙可算是看明白了,带出来的这一碗羊汤多半是小丫头特意“孝敬”陈俨的。

门房打开门领她们进去,宅子里黑漆漆的,这回没一间亮着灯。小厮悄悄其中一间屋门,过半天里面才闷闷传来一声:“说。”

“芥堂的……”小厮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忽就有了动静。

陈俨掀开毯子光脚走下榻,立时拉开了房门,声音里带着浓浓鼻音:“来可怜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