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晤翻开官员们给他准备的考生资料,翻开封面,就看到会元杜锦宁的资料:杜锦宁,十五岁,原籍桂省漓水县,何年何月考成为秀才,排第几名;何年何月成为举人,排名第几。然后,那一排的县案首、府案首,院案首、解元、会元的字样,就闪瞎了赵晤的眼。

赵晤忍不住再一次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杜锦宁。

大眼睛,高鼻梁,唇红齿白,白净的脸庞还带着点婴儿肥。目光清澈,神情专注,举止从容优雅。身穿一件月白色锦袍,玉冠束发,坐在那里就仿佛一副画一般,静谧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明明是风华卓绝的世家子,怎么可能是寒门出身呢?

赵晤的目光再一次落到桌前的资料上。

资料上明明写着杜锦宁的祖上三代的履历,就是漓水县桃花村一个只有二十来亩田地的小地主家庭,父亲虽是秀才,却在他出生时就已早逝。

赵晤抬头时,心情一片大好。

大宋国钟灵毓秀才能孕育出优秀的人才。他刚登基开恩科,就出现在了像杜锦宁这样卓绝的少年,而且像他这般的少年还不止一个,可见这是国家兴旺之预兆啊。

杜锦宁做事的时候一向比较专注,此时她并没有注意到赵晤的目光,而是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到了面前的题目上。

殿试的题目,一般都会有三四题,都是皇帝最近需要解决或有困惑的国策问题。而现在,她面前的试卷上就有三道题,第一题是关于农业发展方向的,第二题询问大宋是否需要开拓海上航线,第三题则询问是否要与大食、新罗等国家进一步加强贸易合作。

这是皇帝向新晋的贡士们询问治国之策,所以叫做策问。而贡士们则需要在试卷上把自己的见解说出来。从这三篇策论上,皇帝或是阅卷的官员可以清楚地知道这位贡士是一位死读书不关国事的,还是对国事有真知灼见的,以此来斟酌接下来如何安置他的官职。

杜锦宁来自后世,对于整个中国发展历史再清楚不过。而她自从来到古代后,大量地阅诚各种书籍,对这个国家的情况已十分了解,她比所有人都明白以后的发展方向。农业发展就不说了,对于航海,对于国际贸易,她都有许多迫切的话要跟当权者说。

此时,她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机会,能通过这三篇策论能向皇帝传达她的意见和建议。如果能影响大宋的未来走向,从而改变一些世界格局,她就不枉到这时空来走一遭。

殿试的时间是一天,从早上到晚上天黑看不见为止,中午皇帝会派人送来一顿简单的午饭,让贡士们在自己的座位上就餐,吃完后再继续写文。

三四个时辰的时间写三篇文章,这对于快枪手杜锦宁来说实在是再轻松不过的事了。

她的动作越发从容,慢慢磨了墨,在草稿纸上写下了第一篇文章的内容。

首先她要强调人力在农业劳动中的作用。这个观点在太学入学的时候她曾写过,此时便作为第一篇策问所阐述的第一个观点。

第二个观点是加强劳动强度,实行精耕细作,挖掘土地潜力,提高农田产量。在文章中,她列举了汉代的“代田法”和“区田法”:“一岁之收,常过缦田亩一斛以上,善者倍之”,以证明代田法的好处。

这些方法在明清时再一次得到推广,所以她觉得有必要在文章里再给赵晤说一遍,以引起他的重视。

第三个观点是“扬长避短,发挥优势”。

她写道:“中曰:‘水居千石鱼陂,山居千章之材。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蜀、汉、江陵千树桔;淮北、常山已南,河济之间千树萩;陈、夏千亩漆;齐、鲁千亩桑麻;渭川千亩竹…’余观今宋国之中,陇右牧羊,河北育豕,淮南饲鹜,湖滨缫丝,吴乡之民,编蓑织席…故上位者需‘知其所宜,用其不可弃;知其所宜,避其不可为’之道理也。其力足以胜天,不可不知也!”

第644章 赵晤阅卷

赵晤作为一国国君,有许多国事要处理,自然不可能在大殿里监考一天的。他只是在贡生行礼时在位,并在贡生们开始写文章时坐一坐,一会儿之后便离开了。

出了大殿,他召齐伯昆来议事时,随口问了一句:“会试第三名的齐慕远,是你的孙子?”

齐伯昆连忙低头回道:“正是臣之不肖孙。”

赵晤微一颔首,没有再说话,低下头去看齐伯昆递上来的资料。

殿试的策论不限字数,不过一般每一篇都要写到两千多字才合适。杜锦宁上午写了两篇策论,就着肉汤吃了两个饮饼,继续写了最后一篇,再把三篇文章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以馆阁体将三篇策论端端正正地抄到了试卷上。

说来也是可怜。古代书生自打认字起就要练毛笔字,不管哪一级的夫子对于书法都很看重。要是字写得差,不管你文章先得如何,都先把你鄙视一通再说。当初杜锦宁的字写得不好,没少被先生和同窗赠以万分惋惜的目光。

可科举考试一路考上来,能把自己的字迹显现到阅卷官面前的,就只有县试和殿试一头一尾两次考试了。其余时间,都只在誊抄官面前露一小脸,字写得丑和美对科考成绩都没啥影响。

想到这里,杜锦宁无比庆幸科考的这一制度,让她有时间把字给练好——此时她还不知道会试的时候,她的馆阁体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把她从会元的悬崖边上救了回来。

将三篇文章仔细抄好,天还没有黑,杜锦宁想了想,又坐了一会儿,见有人交卷了,她便也起身将试卷交上了去。

齐慕远紧随其后交了卷,跟着杜锦宁一起出了大殿。

两人沉默着走出皇宫,齐慕远这才开口问道:“明天,去干嘛?”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现在终于考完了。介于杜锦宁的勤奋,他十分想知道杜锦宁明天是一如继往地继续看书呢,还是以何种形式放松一番。

杜锦宁摸摸下巴:“如果我明天继续在太学的藏书楼里看书,别人会不会觉得很奇葩?”

“会。”齐慕远很肯定地道。

“…”

杜锦宁无奈地嘟了嘟嘴:“我进太学,是打算把它家藏书楼里的书看完的。现在还有一个书架的书没扫完。以后不是太学的学生了,斋夫怕是不会让我再进去。“

齐慕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要不,我明天陪你去?”

杜锦宁顿时笑了,笑容十分好看。

她点头道:“好。”又安抚齐慕远道,“其实藏书楼里有许多书是我在漓水和桂省府城看过的,那些书都不用看,直接剔除就好。一个书架里重复的书不少,我估摸着我没看过的也就十来本。我看书的速度又快,估计有个三五天就能把那书架给扫完了。”

齐慕远看着她美丽又可爱的笑颜,心绪悸动,非常想伸手去摸一把那粉嫩的脸颊。

“锦宁…”他低唤一声。

“嗯?”杜锦宁转过头来,抬眸看他。

齐慕远望着她,喉头滑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感觉到气氛有些旖旎,杜锦宁心里动了一下,垂下眼眸,没有追问齐慕远唤她做什么。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直到过了一条大街,杜锦宁远远看到汪福来和姚书棋守着一辆马车朝这边张望了,她才道:“那我回去了。明日我直接去太学,你到藏书楼找我就行。”

见有了刚才那样彼此心知肚明的尴尬,杜锦宁仍没有拒绝自己来陪她,这似乎是默认了自己的存在,齐慕远心里欢喜不已。

他道:“好。”

杜锦宁跟他挥了一下手,径直朝自家马车行去。

有杜锦宁原先一天三篇文章的训练,这种策论题目又曾是杜锦宁出过题让他们写的,关嘉泽和许成源几个的策论题写得十分顺手,杜锦宁和齐慕远交卷后他们也跟着交卷了。

“考得怎么样?”方少华跟许成源是连襟,出来后十分关切地问他道。

“写得还不错,多亏了锦宁。”许成源道。

坐他旁边的一个仁兄,大概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皇帝在的时候他就一直战战兢兢,许成源看他满身都在颤抖,根本没办法磨墨写文章。后来皇帝出去了,他似乎也找不到状况,直到天黑都还没把文章写完,急得满头大汗。

十年寒窗,会试都过了,要是栽在殿试上,那真要悔得一头撞死在大柱上了。

所以许成源心里真是万分感慨。

想想他自己,如果没有杜锦宁影响,他不能改变心态,没准他也不比刚才那位仁兄好到哪里去。

殿试三四百人,不可能所有的试卷都送到皇帝那里让他过目。所以仍然要经礼部的官员受卷、掌卷、弥封等收存,再分给八名阅卷官轮流传阅。

阅卷官会在每一份试卷上以“○”、、“△”、“\”、“|”、“×”五种记号对试卷标识,得“○”最多者为佳卷,而后就所有卷中,选○最多的十本进呈皇帝批阅。

或许是因为杜锦宁几位少年的影响,赵晤对这一次恩科的试卷还挺期待的。等试卷一送来,他便放下手里的公事,批阅起试卷来。

入眼第一张试卷,他就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字。”

这馆阁体,或许到了明清的时候因为太过泛滥,大家并不觉得惊艳,反而要批判这字太过死板,没有灵性。可是在从未看过这种字体的宋代,阅卷的时候看到这样整齐匀称美观大方的字,就忍不住大为赞叹。

赵晤此时亦是如此。

皇帝说话,旁边伺立的太监总管吴公公总得捧哏。他伸头看了一眼,同样赞道:“啊呀,确实漂亮。”

赵晤开始凝神看文章。

待看完第一篇关于农业方面的策问时,他忍不住拍案叫绝起来:“写得好,写得好。”

他虽是才做皇帝,但以前殿试的文章,老皇帝总要叫他们这些皇子看的。因为许多人都是埋头苦读几十载,对于四书五经他们很精通,可对于国事却是漠不关心。所以写起策问来,永远是空洞的空话套话多,实料少。

可这一篇文章不同。不光把当前大宋农业方面的问题指了出来,还提出了三个高屋建瓴的观点。而且每一个观点都有理有据,针对的都是前面所指出的问题,这简直就是大宋农业发展的指示方针,是赵晤近来思及却没办法解决的,完全是写到了他的心坎上了。

“这人是谁?”他的目光朝写名字的地方看去,便见那里用十分工整的馆阁体写了三个字:杜锦宁。

“是他?竟然是他!”赵晤惊讶道。

他旋即皱起了眉头。

虽说宦官不可干政,但作为贴身太监,为主子排忧解难是他们的职责。吴公公关切地问道:“皇上,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这杜锦宁,才十五岁,怎么能写出这样有深度的文章?莫不是…”赵晤没说下去。

第645章 蛊惑人心

他没有说下去的原因,是因为他想起了杜锦宁那差点闪瞎了他双眼的亮闪闪的履历。

县案首、院案首、府案首、解元、会元。只要是杜锦宁参加过的科举考试,全都是第一名。

作为一个成年十年帮父皇处理过许多国事的皇子,以及登基了大半年的皇帝,他对于朝庭官员的水平还是十分了解的。虽说也有个别因为祖荫而做了官的酒囊饭袋,但绝大部分官员还是有真材实学的。

最重要的是,赵晤对于科举舞弊的重罚十分有信心。他作皇子时在科举期间偷偷查访过许多个省的考场,因为惩罚太过严重,还真没人敢在科举上做手脚。

所以,他即便不相信杜锦宁,也应该相信取中杜锦宁为头名的那些官员。他相信那些人的眼睛是雪亮的,不可能由着一个没有真材实学的稚子糊弄他们,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如果说,这篇文章是齐慕远写的。有齐伯昆那样的权势,齐慕远一路作弊,还有那么几分可能。可这杜锦宁明明只是个寒门学子,他哪来的能量能让所有的官员一路给他开绿灯,把他都取为头名?

看来,这个杜锦宁是真有真才实学的了。

这些念头在赵晤脑里浮现,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那头吴公公丝毫不觉。

他看着试卷头的名字,开口道:“皇上,这个杜锦宁,是不是就是那位写话本的举子杜锦宁?”

赵晤一顿。

京中出现像《种田记》这样引起重大影响、甚至让朝堂上的官员都争论不休的话本,赵晤是肯定要查清楚作者是谁的。

作为皇帝,要查一个人并不难,杜锦宁的信息很快就放在了赵晤的桌面上。

不过因为杜锦宁不是重要人犯,也不是敌对势力的奸细,所以调查就不是很深入。那份资料里只显示了杜锦宁的籍贯身份年纪,以及她的老师是关乐和,她发行话本的书铺属于母亲陈氏等基本信息。

开始赵晤诧异于杜锦宁的年轻,还是个举人就能懂得这么多的农事知识,不过看到是关乐和的弟子后,他就想当然地把这疑惑给解开了。

关乐和是工部管农业的官员,杜锦宁能写出一些农事生产的知识不足为奇。另外,关家是个不惹事的小世家,在夺嫡之争中就明哲保身,胆小而安份。最有出息的关正祥还是个脑子不大好使的家伙。所以关乐和的弟子,不足为惧。

至于杜锦宁以一个举人的身份写话本,赵晤也十分理解。毕竟一个人读书是很费钱的,杜锦宁一个没有家族依仗的寒门子,不让母亲的书铺涨些人气挣点钱,怎么能支撑生活呢?

这些,都是赵晤一闪而过的一些想法。这些想法过后,他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了。毕竟有那么多国家大事要操心,一本话本和一个小小的举人,还不到引起他重视的程度。

他原打算让这个话本的作者做个小吏的。不过既是关乐和的弟子,以后多注意一下关乐和,如果有能力提拔他就行了,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费心神。

把这事抛到脑后后,赵晤就忘了杜锦宁这个人。直到现在吴公公提起,他才发现,这个杜锦宁竟然跟那个写话本的杜锦宁是同一个人。

当然,作为皇帝身边第一太监,吴公公每一句话都不是随便说的。他之所以提及杜锦宁,实则是因为太后娘娘召他去了解皇帝衣食起居的时候,手边就放着一本话本,说话期间鲁国长公主屡次提及这本话本,让太后注意身体,别看话本入迷伤了身子。

吴公公是知道朝堂上的官员为了这话本起争执的,见太后娘娘和鲁国长公主也喜欢看,心中好奇,便让人把话本买来看了一遍。

作为一个没有什么娱乐的古代太监,被关在皇宫里一二十年,内心是很寂寞的。杜锦宁这话本又写得如此好,吴公公看完话本后,瞬间就沦为了杜锦宁的迷弟。

所以他方才才会提这么一嘴。而这一嘴,不仅仅杜锦宁的话本深得吴公公的心,最重要的是,太后娘娘和鲁国长公主对这个杜锦宁充满了赞誉。

为这样一个人说句话,惠而不费,还能为皇上解惑,吴公公觉得还是可以顺手而为之的。

回想起《种田记》引发的影响,再看看眼前这篇文章,赵晤再不复原先的淡定。

他迫不及待地将目光移到了第二篇文章上。

这篇文章跟前一篇一样,文采斐然、引经据典,观点鲜明地肯定了航海的意义。并指出,现在的航海技术已经成熟,大宋完全可以进行一次远程航海壮举,以探索和发现新的大陆与国家,将大宋的物产销售出去,并运进来异国物产,为国家获得大量利益。能做出如此壮举并获成功的皇帝,必将载入史册,为后人所景仰。

文章写得十分地蛊惑人心,充满激情,赵晤禁不住被激情所感染,心里涌上一股斗志。

他很年轻,他有着年轻人的冲动和激情,他想要做出一番前人所未做到的事业,他要比祖辈们更出类拔萃。

要做比其他皇帝更优秀的皇帝,就只能开拓疆土。但开拓疆土就意味着发动战争。赵晤并不想让国家陷入战争与混乱,去征服物产并不丰富的北边和西边国家。那么派船远航,就成了他唯一能做的载入史册的大事。

他此时早已将对杜锦宁的怀疑抛之脑后,拍着案几、满脸潮红地连声叫道:“好好,写得好。”

吴公公见状,微笑着后退几步,静静伺立在一旁。

杜锦宁当初能忽悠赵昶,以一介普通书生的身份俘获他的崇敬,那么此时写几篇文章蛊惑人心,自然也不在话下。

最重要的是,她通过齐伯昆的嘴,能了解赵晤此人的性情,知道他是一个有抱负的年轻皇帝。这样的人必有一番建功立业的心。所以她的蛊惑很有针对性,也就最能击中人心,让赵晤深为赞同、引为知已。

第646章 询问

能朝到金銮殿上并有资格说话的大臣,最少都在四十五岁以上。这些人更喜欢过安稳的日子,所以思想相对保守,不愿意尝试新的事物,更不愿意冒险。赵晤自当上皇帝以来,总感觉自己站在泥淖里,每走一步脚都牵牵绊绊。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要锐意进取,他想让这些大臣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施政方针与先皇不同,但总没有一个契机让他立威。而杜锦宁这篇文章,为他知道他能做什么了。

他要让人造大船,他要让人远航,他要征服星辰大海。阻拦者,滚蛋!

平复了一下心情,他坐了下来,将目光落到杜锦宁的第三篇文章上。

在这篇文章里,杜锦宁仍以一样的风格,引经据典地罗列了以往中国跟新罗、日本的贸易所取得的种种利益。最让赵晤眼前一亮的是,杜锦宁在文章里告诉,与近海的国家进行贸易不仅能促使国家经济的繁荣,同时还具有极大的战略意义——贸易能促使国与国之间更为亲密。而一旦两个国家能为我所用,那么新罗、日本所在的岛屿就如同大宋的瞭望台,更能成为大宋东南边的第一道防线。一旦有海外的敌人来临,两个国家就能给大宋预警。大宋也能派兵去支援他们抵抗外敌,将外敌消灭在国门外。

文章不光总结了以前跟这两个国家贸易时的成果,还指出了许多不足,指明应该如何在共享利益的同时,利用物资来抑制两个国家的发展,从而让他们成为大宋的属国,永远离不开大宋的支持。

“太好了,写得太好了。”

赵晤再一次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以平复汹涌澎湃的心情。

这三道策问,只是不过是他偶有所想,从而顺手写下的。他并不认为这些从来没接触过国事的贡生们能写出什么实用的意见与建议出来。可他没想到杜锦宁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每一篇文章不光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还给出了最具有操作性的建议。

难道这些贡生都有这样的水平,是我以前看的文章有问题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赵晤暂时将杜锦宁的试卷放到了一旁,看起了其他贡生的文章来——之所以说是暂时,是因为他打算一会儿批阅完试卷后,再仔细阅读这三篇文章,好思索如何在这三方面实施杜锦宁所提出的建议。

第二名的文章写得也十分好,在农业、航海和贸易方面也写了比较详实的内容,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这个考生年纪比较大了,所以提出来的建议很沉稳,只做一些小小的尝试,并不建议有大动作——这篇文章拿到朝堂上去,肯定可以获得那些保守派大臣的赞赏。

这迥然不同风格的两份试卷,估计是八名阅卷官揣摩他和大臣们的心思而选出来的。把杜锦宁的试卷放在第一位,也代表了把他这个皇帝放在了第一位,以免承受他的怒火。

领悟到两份试卷背后所蕴含的用意,赵晤的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将第二份试卷放在另一边,赵晤继续看第三份卷子。

第一名是杜锦宁,第三名是齐慕远,而齐慕远是齐伯昆的孙子,这是他在大殿里监考的时候就知道的事情。

所以他很好奇,齐伯昆的孙子针对那三道策问,会写出什么样的文章来。

将三篇文章细细地看过一遍,赵晤脸上浮现出满意地笑意。

他之所以重用齐伯昆,是因为齐伯昆与他的想法总是不谋而和。齐伯昆虽然年纪大了,却不像那些浑身充满了迂腐气息的臣子那般保守。就算有些想法他不能理解,但他忠心,能忠实地把赵晤的意愿执行下去。

这让赵晤觉得十分满意。

而齐伯昆的孙子,在他的文章里表现出来的思想与齐伯昆一脉相承:严谨又不乏斗志。最难得的是齐慕远小小年纪,却能提出许多好的建议。文章虽然不如杜锦宁的那般充满激情,蛊惑人心,想得深、看得远,提出的建议更实际。但以齐慕远的年纪来说,也是十分难得的了,不失为三篇优秀好文章。

赵晤点了点头。

抛开揣摩上意这一点不说,起码八名阅卷官在挑选人才方面还是挺有眼力的。这一点值得肯定。

将余下的七份试卷看完,虽说这些人文章写得不错,也还算言之有物,但并没有太多亮眼的地方。

赵晤拿过杜锦宁的那篇文章,提起朱笔,正要往下写什么,想了想,他又把笔放下,吩咐吴公公道:“让人去查一查杜锦宁今天在做什么。另外,把太学的冯季康找来。”

“是。”吴公公出去吩咐了一番,又转了进来。

太学的学正冯季康今天正纳闷呢。

因为太学所收的学子基本上都是举人,所以会试和殿试的这段时间,正是太学的学子参加考试的日子,太学基本处于空旷状态。会试取中的学子自不必说,考了殿试后就可以等着派官了,再不用到太学里面来念书;没取中的学子,因为太过沮丧怕人耻笑,这段时间也是各自舔舐伤口,不愿意来书院。

可今天却有斋夫来汇报,说杜锦宁几个学子来太学藏书楼里看书。

隔了一个多时辰,宫里又来了人,说皇帝找他。

“学正大人,不会有什么事吧?”伺候冯季康的斋夫紧张地道。

冯季康心里其实也很紧张,毕竟以他的官职,平常是很少有机会见到皇帝的。

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摆摆手道:“没事。要是有事,皇上直接就下令将我抓了,还由着我去他面前辩驳么?”

斋夫这才放下心来,目送着冯季康上了马车,往宫里去。

冯季康跟着太监进了宫,直奔大殿,四肢僵硬地对上面磕道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他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在太监的示意下,这才起身。却低着头一直不敢往上面看。

“我且问你,杜锦宁在太学里大半年,他的表现如何?”赵晤问道。

第647章 连带效应

因为杜锦宁在会试时是会元,所以冯季康刚才也隐隐猜到皇帝召见,问的是这个。

他定了定神,开口道:“自打杜锦宁进太学,每日十分勤奋,除了上课,就整日呆在藏书楼里,手不释卷。”

说到这里,想起今天杜锦宁的举动,他又道:“哦,今日杜锦宁和齐慕远还去了太学,在藏书楼里看书。下官做学正这么多年,很少见到这么勤奋的学子。听说杜锦宁在桂省的时候就把书院藏书阁里的书都看完了,他到了太学后也立志把太学的藏书也看一遍。”

见赵晤不说话,他继续道:“除了勤奋,杜锦宁还十分聪明。他有过目不忘之资,看过的书,几乎都记得。或许是他看的文章很多,所以他的眼界与思维都跟一般的年青人不一样。他写的文章有很多真知灼见,令人叹为观止。”

杜锦宁刚进太学时,冯季康为难过他,那是因为被人误导而对杜锦宁产生了误会。后看到他写的文章后也没有为难,当即让他入了太学。因为那篇文章,冯季康这大半年来也会时不时把注意力放到杜锦宁身上,他觉得这个年轻人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

而杜锦宁在太学里,因为不愿意太过标新立意,所以平时锋芒微敛,写文章时会特别注意收敛。

她的这种收敛,不是故意把文章写得不好。她的任何一篇文章拿出来,都是绝世好文章,是能拿出来当范文的存在,里面所表露出来的思想与内涵,更是令人惊叹。

但她有意不让自己的名声在太学里传播,所以甲夫子喜欢文采斐然、辞藻华丽的文章,她就故意把文章写得特别平实;乙夫子喜欢平实风格的,她就故意把文章写得特别华丽。如此,她的文章得分虽高,但从来不被夫子当成范文在课堂里念出来,保持了她奢华的低调。

偏太学里有身份地位的学子实在太多,有好些还是王子皇孙宗亲贵胄,夫子们有限的关注力都被那些人所吸引,因此杜锦宁在她的有意而为之下,就如同在角落里静静绽放的花儿,虽绚烂夺目,却也没有引来多少人的关注。

倒是冯季康,因为有心,时常让人将杜锦宁写的文章拿给他看,他对杜锦宁的真实水平相当清楚,而看清楚了杜锦宁的把戏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没有戳穿揭发她。反而看到因为杜锦宁的这种做法,没有招惹到喜欢哗众取宠的贵族的招揽,倒是结交了几个性情相投的朋友。冯季康震惊之余,对杜锦宁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

因为他知道,那些早早在太学里被招揽的人,因为入了某一阵营,在中了进士入了仕途后,必会被皇上所猜忌,从而阻断了自己的青云路。可如果拒绝招揽,不给那些贵人面子,在太学里的处境就会特别艰难,在会试时更会遇上许多麻烦,从而导致最终落榜。

看到那些木秀于林,最后被风摧毁的例子,再看看在太学里安然无恙,把自己珍珠的光芒掩埋在沙子里,将日子过得悠然自得、并得以顺利春闱的杜锦宁,冯季康对他的赞赏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这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有大智慧,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目光放得极为长远。

如果杜锦宁的做法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而非齐伯昆指点的,那么此子的成就,绝对不可限量。

冯季康万分后悔当初自己曾经为难过杜锦宁。以杜锦宁的聪慧,又岂会不清楚他当时的恶意?他想向杜锦宁低头,也曾派人去把杜锦宁找来,殷殷关怀她的近况。无奈杜锦宁在礼仪上无可挑剔、言语上对他的关怀也甚为感激,但冯季康却感觉不到杜锦宁对他的亲近。

现在有机会卖一个人情给杜锦宁,冯季康自然要不遗余力。

这是在来的路上他打定的主意。

他最欣赏、认为杜锦宁做得最聪明的是在太学里暂敛锋芒,但这一行为是不能拿到面上来说的,否则不说杜锦宁如何不高兴,同时他也会得罪那些在太学里肆意妄为的皇亲贵胄们。

所以冯季康就把杜锦宁的才学,以及她在文章里流露出来的思想拿出来,夸了又夸。见赵晤听得兴致盎然,他还将他记得的杜锦宁的一些文章片断背了一遍——他之所以能记得这些文章,并不是他也过目不忘,而是文章写得太精彩,他忍不住当成经典来铭记。

他的这个做法明显讨好了赵晤,赵晤让吴公公打赏了他一套名贵的文房四宝,这才让人把他送了出去。

冯季康上了马车,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冷汗。他欣然地舒了一口气,对于自己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

杜锦宁即将踏入仕途,以他在殿试上写几篇文章就引起了皇帝的极大兴趣,以她的大智慧,以她的深谋远虑,冯季康相信,她绝对会在短时间内就出类拔萃、如同一颗耀眼的明星,得到皇上的重用,而不是寂寂无名当许多年的官才熬出头。

而自己今天的这番赞许,就算他自己不说,也会很快会传到杜锦宁的耳里。

有了今天的这份人情,即便杜锦宁对他没有太多感激,也不会在得势后为难冯家后辈。

冯季康走后,被派去调查杜锦宁踪迹的护卫就过来回禀了:“皇上,杜锦宁今天去了太学,在太学的藏书楼里看书。跟他一起的还有太学的几位学子。”

“哦?有哪几位?”赵晤问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晤现在对杜锦宁的印象好的不行,所以对于她身边的人也便十分感兴趣。

“齐慕远、关嘉泽、方少华、梁先宽、许成源。”护卫答道,“其中许成源不是太学的学子。不过他们都是老乡,籍贯是桂省漓水县的,曾经都同过窗。”

一听齐慕远三个字,这些人又都是杜锦宁的同窗,赵晤的兴趣就更浓了。

他吩咐吴公公:“把殿试的名字浏览一遍,看看他们是不是都上了榜,排在第几名。”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