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来了,姜氏忙抱起女儿来,迎出去。

“王爷。”姜氏要给定王请安,被定王扶住了。

“早跟你说过,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定王手掌有力,稳稳扶住姜氏,转头看向女儿的时候,男人如玉面庞上,立即化作三月春风,“蕙姐儿,爹爹抱抱。”

蕙姐儿望望顺王,又望望自己娘亲。

很显然,她是有些不太认识这位陌生的人的。

姜氏说:“王爷,您别这样说。如今您身份不比从前了,往后不管在哪里,还是记得要谨言慎行才是。”

定王望着姜氏,忽而想到了曾经在富阳当县官的那些日子来。

“是我对不起你们。”定王说,“你跟了我,我却没能让你过上幸福的日子,是我负了你。”

姜氏早看开这一切了。

两人一道往院子里走,姜氏道:“起初是有怨你,但是后来想了想,觉得又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是诸多身不由己。”

“如今,有连哥儿与蕙姐儿两个陪着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定王默了片刻,说:“顾家待你很好,你跟孩子们往后一直住在这里,我也放心得很。”

姜氏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有所顾念。

“怎么了?”定王停下脚步,侧眸看着姜氏,“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第94章

只是姜氏面上那么一闪即逝的迟疑, 定王便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他们识于少年,一起携手走下来,也有十多个年头了。夫妻间的那种默契,他们之间自然是有的。

妻子无需多说一个字,他心里便看得明白一切。

本来只是心中有所怀疑, 而如今,对皇后的那番话, 他倒是信了个七八分。

只是他不明白, 连自己的妻子都能知道这个秘密,为何顾家的人就是要瞒着他?难道, 陛下拿他这个所谓的“皇子”打马虎眼保护顾澄之, 而顾家、他所谓的那些亲人,也为了顾澄之这个真皇子, 而选择彻底放弃他了吗?

明明知道他只是陛下偌大棋盘中的一颗棋子, 明知道他身在宫闱, 将祸乱无限, 却还这样放心让他处在那样的风尖浪口。

难道于他们顾家来说, 他真的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吗?

定王心中有些怨愤, 觉得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他从小就无依无靠, 无爹无娘,是个孤儿, 吃百家饭长大的。

后来他被顾家带回去, 被顾家安排着与顾家的几位爷一起读书识字, 一起长大。顾家人待他十分好, 待他就像是待亲人一般。

那个时候,他心中是万分感激的。

他是知道感恩的人,别人对他好,他自然也会加倍对别人好。

所以,顾家待他的好,他一直都记在心中。只想着,等将来若是寻到机会,他定然会报答恩情。

在富阳的时候,他为县官,老夫人流落在市井,他自然百般照拂。

他在她跟前尽孝,一点不比顾三顾四做得差。

若他真就只是一个孤儿,那么不管顾家如何瞒他,他心中不会有半句怨怼。但是,他不是啊。

他也是爹生娘养的,他是有爹有娘的,凭什么要半辈子孤苦无依漂无定所?

一时间,定王心中五味杂陈,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王爷,你怎么了?”

见人面色难看,姜氏忙看着他问。

定王抬眉,目光在姜氏面上足足定了几瞬,继而却笑着摇头:“没什么。”

似是怕她起疑心似的,他话立即拐到了别的去:“这些日子一直下雨,可能是天气不好,身子有些不舒服。”

姜氏呆在他身边多年,他的一言一行,姜氏都看得明白。

此刻他的确是有心事,姜氏知道。

只不过她心里也明白,如今两人再不是从前那样的关系。他是王爷,而她不过只是一个丧夫寄居在顾家的寡妇而已。

想着这些,姜氏便笑起来,有些自嘲的意味,也有些看淡一切的意味。

“你以前读书的时候,常常点灯熬夜,怕是落下了病根。所以,如今一到雨夜,你就身子不舒服。”姜氏也没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好处,该有的尊重她有,但是也不至于伏低做小巴结着。

所以,与他说话的时候,姜氏倒是真就当做还跟从前一样。

就算不是夫妻,也算得上是多年的老友了。

“近几日天气有些凉了,你回去记得让下人多熬些姜汤喝,去去寒。”姜氏关心他。

定王侧身,望着姜氏。

他认真的细细打量这个女人,有那么瞬间,他觉得仿佛是回到了从前。

从前日子虽则清贫,但是一家和睦,妻贤子孝,日子还是十分幸福的。

只是,他的心也很大。或许是从小就与顾家诸位爷呆在一起的缘故,他寄人篱下打小心里就有自卑,总觉得低人一等……所以,他便越发想要奋发图强。

他常常手不离书,就是想考取功名,想在这偌大的贵京城能够靠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他考上了,当了官,正一步步朝着他所设定的目标前进的时候,却突然成了皇子。

当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的那种感觉,他到现在都有些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总觉得像是在做梦。

而现在,梦醒了,他也知道,那的确是一个梦。

他不过只是个棋子。

想到这里,定王微勾唇,露出一个极为嘲讽的笑意来。

“王爷在前头看到连哥儿了吗?”姜氏笑着道,“连哥儿如今书念得越发好了,连哥儿说,族学里的先生都夸他,说他不比府上的诸位爷念得差。”

“将来,他必然会有大出息的,他是个特别用功的孩子。”

定王却说:“当年本王呆在顾家族学读书的时候,先生也曾经说过,说本王勤奋刻苦又聪颖,书念得不比几位爷差。如今同样的事情,倒是也发生在了连哥儿身上。”

定王是觉得可笑的。

他的儿子,难道注定是要走他这个父亲的老路吗?

姜氏微一愣,抬眸望着定王。

“王爷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姜氏是个心思敏感的女子,她察觉出了不对劲。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却唯独瞒着他一个人。而如今,这样的消息,他却要从皇后口中得知,定王觉得可笑。

所以,他也不想姜氏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本王只是有些感慨,替连哥儿不值。”定王微抬眸,看向远方,他那双漆黑温润却略带着些凌厉的眼睛里,此刻一片阴霾,甚是神伤的样子,“他有父不能认,只能寄居在别人家里……本王觉得愧对于他。”

姜氏略微低了低头,道:“此事……你也是不得已的。连哥儿是懂事的孩子,他不会怪你。”

“那你呢?”定王又将话题引到姜氏身上去,他望着面前这个衣着朴素简洁的妇人,“你心里怪我吗?”

姜氏不看他,只望向别处。她强作镇定,但是那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却出卖了她。

她扯唇轻笑一声:“怪你做什么?”

定王说:“近几日,皇后与母妃一直在琢磨着要给我定下亲事来。争来争去,闹来闹去,也没有争出个所以然来。依本王的意思……”他稍沉默一瞬,目光凝重望着姜氏,严肃说,“不如我们一家四口呆在一起,我想你跟孩子们了。”

姜氏一怔,目光轻轻滑落过去。

她承认,此刻她心中是动容的。

“你说什么?”姜氏不敢相信。

定王却是起身,负手立在原地说:“过来也有些时候了,一会儿还得去前头看看连哥儿,便不呆在你这儿了。”

说罢,又笑望着一旁踉跄跑来跑去的蕙姐儿道:“蕙姐儿,爹爹今儿先走了,要不要爹爹抱一抱你?”

蕙姐儿笑嘻嘻朝定王走来,歪着脑袋看他。

定王弯腰,彻底将蕙姐儿举起来。

蕙姐儿笑着,奶声奶气的喊娘亲。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定王也不例外。他喜欢连哥儿这个儿子,器重,疼爱并且严厉。

但是更喜欢蕙姐儿这个女儿,对女儿,则是完全的温柔。

姜氏说:“她见王爷见得少,还不认识,王爷莫要见怪。”

定王松开蕙姐儿,蕙姐儿立即摇摇晃晃朝自己母亲跑去。

定王望向姜氏说:“我先走了。”

姜氏福身行礼:“恭送王爷。”

定王拂袖,大步离去。

*

定王不想再被摆布控制,回了王府后,他换了身衣裳便进宫去了。

自从进宫成了三皇子以来,定王凡事都十分小心翼翼,生怕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来。但是这回进宫,他是想向陛下讨一道旨意的。

他不愿再被当做棋子摆布,不想娶那些所谓的皇后帮他选的王妃。所以,他进了勤政殿后,直接跪在了龙案前。

定王一直谨小慎微,从没有这样过,高宗微微一愣。

“你这是怎么了?”问了一句,高宗搁下手中握着的紫毫笔,坐了下来,抬眸看着跪在殿中央的人,面无表情,“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定王匍匐在地,给高宗拜了一个大礼后,才说:“儿臣想接发妻姜氏与一双儿女入府。”

高宗没说话,只依旧面无表情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定王这回却态度十分坚决,他垂立身侧的双手一点点渐渐攥成拳头来,鼓足勇气与高宗对视,态度十分坚决,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高宗说:“你该知道,他们不能入定王府。”

定王说:“他们是儿臣的妻儿,在儿臣最苦难的时候陪在儿臣左右……如今,儿臣认祖归宗了,成了亲王,他们如何不能跟着一起荣华富贵?”

“这样的话,你在一年多前,就已经说过了。”高宗情绪并无起伏波澜,“该说的那些道理,朕也都与你说了。你也是饱读诗书的人,该是知道孰轻孰重。”

“听朕的话,回去吧,往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定王依旧跪着,不肯离开。

“儿臣的确饱读圣贤书,但是没有任何一本书说过,抛弃妻子是对的。”定王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达目的,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他依旧坚持道,“所以,儿臣恳请父皇,让儿臣一家四口团聚。”

说罢,定王以头磕地。

“求父皇成全!求父皇成全!”

高宗这才意识到,定王这回是认了真。怕是做足心思来的,轻易不会离开。

高亚仁也没想到,素来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个字的定王,这会儿竟然态度十分强硬。

“这……”高亚仁见父子之间似是要开战,便笑着打圆场说,“陛下,定王殿下还真是……呵呵呵。”

高宗怒视他:“你懂什么?”

又斥责定王道:“你起来!”

定王道:“父皇若是不成全,儿臣便长跪不起。”

“你!”高宗抬手捡个砚台砸过去。

定王没避让,生生挨着了。

高宗越发生气了:“真不起?”

“儿臣求父皇成全!”定王说来说去,还是那么一句话。

“好……好,好啊。”高宗连声冷笑起来,“你不起是吧?竟然不起,就跪着。”

高宗忽而拔高音量,骤然站起身子来,指着定王:“跪在大殿内算什么本事?老三,你有本事……有本事你就跪到外面去!你给朕滚出去!”

定王丝毫没有犹豫,直接谢恩说:“多谢父皇成全。”

说罢,他走了出去,跪在了勤政殿外面。

高亚仁跟着出去看了眼,忙又急匆匆跑回来说:

“陛下陛下,可不得了了,定王殿下真跪在外面了。”高亚仁觉得这事情怕是有得闹了,“陛下,近来阴雨连连的,万一夜间下雨,淋着了定王殿下可如何是好?这可使不得啊。”

“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高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在大殿内来回徘徊,“他不是要跪吗?那就让他跪着好了。”

“陛下……”高亚仁还想再劝,却被高宗打断。

“你不要再说,你要是再帮他求情,就一起外面跪着去。”

“是。”高亚仁不敢再说话。

定王这回是卯足了劲儿要跟陛下对着干的,而且,也是下定决心一定要与妻儿在一起。

并且他也想看看,他这么一闹,顾家那边会是什么反应。

定王于勤政殿外罚跪的事情,很快传去了东宫。

太子知道了,立即赶了来。

“老三,你这是怎么回事?”站在殿外,太子先问了定王,“平时你素来恭敬,今儿怎么得罪了父皇?”

定王抬眸看着太子道:“臣弟不过是想与妻儿在一起。”

“原是为着这事儿……”太子喃喃自语一句,而后大步往勤政殿去。

“这么晚了,太子怎么过来了?”高宗明知故问,语气脸色都十分不好。

太子抚手行礼说:“儿臣听说三弟被父皇罚跪了,所以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宗哼道:“朕可没罚他,是他自己愿意跪着。”又指着太子说,“太子,可别怪朕没提醒你。这件事情,你少跟着掺和。”

太子还是说:“父皇,站在三弟的角度去想,他的这个请求,其实并不过分。妻离子散,这不是谁都可以承受的事情。父皇不如遂了三弟的愿望,让他们阖家团聚。”

“太子!”高宗咬牙切齿,瞪向太子,“你也来逼朕吗?”

太子忙说:“儿臣不敢。只是,儿臣虽则理解父皇的一片苦心,但是也心疼三弟。三弟从小便流落市井,孤苦无依,如今恢复了身份却又不能与妻子儿女呆在一起,儿臣觉得,这对三弟来说实在是不公平。”

太子说着,便也撩袍子跪了下来。

“父皇,就算暂时不给名分,总也得让他们母子兄妹先搬进定王府去住。日日见着,总比两地分居的好。”

高宗道:“太子仁厚,倒是手足情深。只是这件事情,你不需要去问问你母后的意思吗?”

太子说:“此事不是后宫中事,无需母后过问,不过就是父皇一句话的事情。”

高宗却说:“是吗?”

太子恭恭敬敬道:“儿臣以为,正是如此。”

高宗说:“太子,你先回去。定王的事情,朕再考虑考虑。”

太子还要说,高宗却没有给他机会,直接下了逐客令。

“回去!”

“是……父皇。”太子抱手行礼。

*

定王在勤政殿外面跪了一夜,夜间起风下大雨,陛下也没唤起。

第二日一早,天气放晴了,定王还跪着。

也亏得他平日里常常有晨练健体,如今才能扛得过去。

一大早,高宗穿好龙袍正准备去上早朝,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来,问高亚仁:

“老三怎么样?”

高亚仁弓着腰候在一旁说:“定王殿下还跪在外头呢,夜里下了一夜的雨,殿下都扛过去了。”

高宗点点头说:“倒是有些能耐!朕总算没有小瞧他。”

高亚仁微抬眸看了眼高宗,而后小心翼翼问:“陛下,那要唤三殿下起来吗?”

高宗侧头想了想,说:“不必。”接过宫女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后,高宗道,“就让他跪着。”

“是。”高亚仁琢磨不透天子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他也不敢妄自揣测,只能少说话多做事。

高宗不让定王起,就是想让前来上早朝的大臣们看见。更确切的说,是想让顾家的人看见。

等早朝结束后,定王被罚跪一夜的消息,便传开了。

顾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恰好姜氏就在身边,她问姜氏:

“这是怎么了?他素来不是这样的,这会儿怎么会得罪陛下。”

姜氏也心中着急:“老夫人,昨儿见着他的时候,似是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他不说,我也猜不到。如今他被罚跪,也不晓得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夫人又回过头来安慰姜氏,道:“你放心,澄之已经进宫面圣去了,他会知道原因的。”

柳芙也帮衬着说:“姜姐姐别着急,不会有事的。”

姜氏不好再多言,她想着,有顾家在,想必他会没事。

到了晌午时分,顾晏才从宫里出来。

一回府后,顾晏便来了老夫人这里。

“怎么样?”老夫人着急问,“陛下可说了是怎么回事?”

顾晏望了眼姜氏后,这才说:“定王思念姜夫人,所以,跪在勤政殿外,是求陛下让他们一家团聚。”

“是这事?”老夫人松了口气,坐了回去,又问顾晏,“那陛下是怎么说的?”

顾晏道:“陛下不答应,定王便跪着不起。昨儿夜里又下了雨,孙儿刚刚回来的时候,殿下人还跪着。”

“他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倔!”老夫人说,“他这样与陛下硬碰硬,怕是讨不着便宜。”

姜氏道:“我也没有想到,他是为着这事儿……这事儿不是已经过去了么?怎么突然又提起来……”

老夫人说:“蕙姐儿如今大了,连哥儿又高了。他昨天来过一趟,看到你们三个后,自然就想了。这样也好,让他争取争取,这样的话,你们一家四口才能团聚。”

柳芙望了望众人脸色,见大家脸色都颇为沉重,她便不说话了。

其实她心中也隐约有些明白,怕是这件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的。

若说争取,当初定王刚刚回来的时候,才是争取的最好时机。现在再来争取,又有何用?

突然冒出一儿一女来,如何向外面解释?

若是解释不了,身份尴尬的话,不如不来这一套。

第95章

略说了几句后, 老夫人对顾晏道:“澄之,这事儿我知道了。定王已经去争取了,陛下会怎么处理这事儿,谁也不清楚。这样吧,你先带你媳妇回去, 有什么事,祖母差人找你。”

老夫人心知事情不简单, 但是再不简单, 这事情也得有陛下来定。

朝廷的事情都是复杂的,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楚。而且, 事情多了也闹心, 老夫人不想柳芙这个孙媳妇跟着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