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倒满倒满…”

“回去了,娘娘不说您呢?”

“说啊,这不到时候醉了,不就听不到了嘛?”

“您呐…”

君臣俩说了几句闲的,又扯起了正篇,这一夜,直到半夜他们这酒也没喝完。

有宫女见圣上没回来,催靠着床的皇后娘娘躺下睡觉。

齐留蕴笑着摇摇头,“再等会罢。”

“要不奴婢替您去请一下圣上爷?”

“不用了,再等等。”齐留蕴摇了摇床边的小摇床,见女儿睡的安然,朝宫人摇了下手,“你先退下去罢。”

半夜过后,齐留蕴才等到了被扶着回来的宝络,宝络哼哼叽叽地喊头疼,等喝过解酒汤了,他头缩在枕头上,睁着小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皇后娘娘:“戚大人可不好哄了。”

“他算来也是三朝元老了。”能活到今天的人,有几个好哄的?

“不过,他对朕不错。”宝络又满意了,“跟朕还是愿意说实话的,朕没看错他。”

皇后娘娘笑了起来。

宝络皇看着她的眼睛刹那就眯成一条缝了,色眯眯的样子,着实让皇后娘娘啼笑皆非,无奈至极。

这个人,他的脸长得跟他的心可真是一点也不像。

不管戚统领是什么人,面对着他带着真心的话,他岂能不真心以对?不管是出于什么身份,是臣子,还是世叔,他都对得起宝络这份真心,才能在宝络身边呆下去。

**

宝络上船去了江南,归德侯府内,许双婉的日子过得跟以往一样纷杂又平常。

不多时,她收到了钟家的喜帖,钟家的大郎钟梧桐终于要娶亲了。

许双婉把喜帖递给了当天回来的宣仲安看,宣相拿着帖子皱着眉看完,抬头就跟她道:“不许你去帮忙。”

“是。”许双婉点点头。

宣仲安看了她好几眼,确定她没那个意思,这才把帖子放下。

他进屋去睡了,睡到一会也没人叫来,拍了好几下床,才拍到了望康进来拉他的手,“吃饭了。”

“你娘呢?”宣仲安把他拉到了床上。

“去厨房了。”

“作甚?”

望康嘟嘴,不满,“说是要给家里的大宝宝亲手做碗面。”

望康戳父亲的脸,“我才是家里的大宝宝。”

宣仲安嘴边有了点笑,他跟望康道:“偶尔也让着你爹点。”

望康刮脸,羞完他,又点头,“那不能太多,那今晚的字能不能少写一张呀?”

“不能。”宣相板了脸,又当成了严父。

“小气鬼,来,看书罢,”望康拉过了那本曾外祖留给他的带图画的书,“你给我念。”

宣仲安抱着儿子念了一会书,小女儿就醒了,等小女儿也放到了床上跟他们一块躺着时,他身体里的疲倦消失了大半。

这夜他睡的很沉,沉到半夜自己大叫着他祖父和外祖父的名字,把许双婉和外面守夜的下人都惊醒了后,他也没醒过来。

他没醒,许双婉却睡不着了,她抱着他的头放在怀里,自己半躺在床头,想了半夜的心事。

第二日丈夫去了衙门,她在上午忙完了手上的事,就去了听轩堂。

她婆母这段时日病了,病了没几天,公爹也病了。婆母生病那几日,许双婉去的不勤,一天也就去一趟,看看情况,后来公爹病了,她早晚都要去一趟,大夫来了,也要跟着去问问,所以她最近也因为公婆的事操劳不休,累极了的时候也只是闭闭眼,忍着再接着忙,长公子因此也是烦躁不已,脾气要比以前大了。

许双婉也知道他脾气大是因他去看过公婆,婆婆在他面前大哭哀求所致,另外,也是公爹那边,不过几个月,他就跟以往的那个归德侯完全不一样了,以前的公爹就是年及中年了,但也风度翩翩,容貌俊雅,出去了说他是三旬之人也不为过,现眼下,他神如枯木,不苟言笑,整个人就跟老了二三十岁似的。

许双婉昨晚想了半夜,她突然想,这日子不能再这样被蹉跎下去了,要不然,侯府还是会被蹉跎死的。

现在公爹与婆母不住在同一个屋里,许双婉过去侍候过公爹喝过药后,正打算开口,却听公爹很是失望地跟她道:“望康今儿没来啊?”

许双婉看着他的满脸失望,愣了一下,方才摇头。

“是了,忙罢?一会会,他都是要念书习字的年纪了。”他也是老了,孙儿也不像以前那样爱跟他亲近了,归德侯难掩黯然神伤,但还是强撑起了笑颜,为孙子开脱道。

“不是,是我今儿有事想跟您说,没带他来,等下午了,就让他来找祖父玩,他还说要把画本带过来,让您跟他讲故事呢。”

“是吧?”归德侯一听,高兴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带过来就是,我给他念,你莫要拦着他。”

“是。”许双婉笑了一下。

归德侯看着她的笑,犹豫了一下,问:“你要跟我说什么事?”

“您能跟我去母亲那一趟吗?我这话是想跟您二老说的,想跟您二老当面说。”许双婉起了身去扶他。

归德侯顿了一下,但还是站了起来,不忍违逆儿媳妇的意思。

他们一过去,宣姜氏高兴得从床上坐了起来,笑意吟吟地看着他们:“怎么一块来了?路上碰到了?”

归德侯前些日子借着他生病,从她的房间内搬了出去。

他搬出去,不是为的养病,而是想多跟望康呆一会,能看一眼孙女。

望康见到祖母就低头不爱说话,宣姜氏见到他也是当没看见他似的,说她她就哭,归德侯受不了,望康是在他手里长大的,他忍不了他的孙儿受那个委屈,又着实舍不得不见孙儿,就在外面吹了一夜的冷风,喝了一肚子的凉水,借病搬出去了。

他都没想到,他跟楚娘恩爱大半生,最终让他们分离的不是什么大事,连岳父死的事,都没让他搬出他们的屋子,最后他却因为她无视孙子的这一件比之下来再小不过的小事,让他逃离开了她,分了房。

“我刚才喂父亲喝了汤药,扶了他过来。”许双婉扶了公爹在婆母的床前不远处坐下,与婆母道。

“哦,那仲安呢?”宣姜氏的眼睛往外瞧。

“夫君上朝去了。”

“又上朝去了啊?”宣姜氏不无失望,看向儿媳妇,怯怯道:“那你有没有跟他说,我想让他过来看一看我啊?”

许双婉顿了顿,道:“没说。”

“啊?”宣姜氏瞪大眼,“什么?”

“两天没说了。”

“这,”宣姜氏着急了,“你为什么不说呀?”

“因为说了,他回去了就吃不下饭…”

“那你倒是劝劝他啊,”宣姜氏着急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怎么当的他媳妇啊?”

第138章

许双婉双眼沉默地看着她。

她自嫁进归德侯府,就一直安守着当儿媳妇的本份,从未对公婆有任何越逾之处。

她很明白,她是被许府嫁到侯府陪罪、抵债的,她更明白的是,她一个连父母都不珍爱她不珍惜她的人,被他们当为弃子扔到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家中,这家人再知礼和善,也不是把她娶进来供着的,她行差踏错半步,她就要连同许府的罪孽一同背负在身。许家欠的那些都是要还的,就是这个家是她当着,是她操持着,许双婉也从来没有去指摘过这侯府主人的是非,她没有那个资格。

这侯府不是她的,她也从来不是冲动的人。

但…

但如果能让这个家再走下去,她愿意再往前多走一步,至于结果是好是坏,后果由她来背负。

“你怎么不说话了?”宣姜被她看得,声音虚弱了许多,她还咳嗽了起来,看起来很是可怜。

但也只是看起来可怜罢了,即便是宣宏道,也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眼波不动。

“你们出去罢。”许双婉开了口。

“是。”听轩堂的下人又换过一茬,这一茬用的都是福娘手下的人,比起之前那些刻意挑选的那些心思不大的老实人来说,她们要会察言观色多了。

“婉婉?”宣姜氏又是错愣,随后见人都出去了,她神情更是柔弱了下来,“娘不是说你,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侍候她的人也出去了,许双婉拉了拉之前她们搬到她身后的椅子,离床更近了点,这才坐下。

宣姜氏的身子不由往床内缩了缩。

许双婉温和又淡然地看着她的作态…

“母亲…”她喊了婆母一声。

宣姜氏这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许双婉的话。

许双婉止了话,平静地等着她的咳嗽停下来。

屋子里只有宣姜氏接连不断的咳嗽声,过了一会,宣姜氏停了下来,朝丈夫救助地看了过去。

这时,归德侯垂着眼,看着地上,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要说什么?”宣姜氏回过了头,见儿媳妇还是看着她看个不休,就是不放,她勉强笑了笑道:“我也乏了,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

许双婉朝她笑了一下。

宣姜氏被她笑得莫名有些羞臊,止了话,讷讷地看着儿媳妇。

“外祖死了…”许双婉开了口,“上次钰君的小百日宴,姜府的舅舅们他们来了一次。”

“是吗?我都不知道,”宣姜氏说着话,叹了口气,“还是后来知道的,我听说是你不许她们告诉我的。”

“是啊,还有五郎前段时日也娶亲了。”

“什么?”

“没有大办,就吃了顿酒,舅母们说亏欠五郎媳妇的,日后再补。”

宣姜氏又朝丈夫看去,这时宣宏道没再看着地上了,而是看着门口,那露出来的半边颈颊,更是不容人猜测他心中所想。

“这事你也没知会我一声。”宣姜氏垂下了头。

“知会您也没有用,姜府不希望您去。”

“你…”

许双婉对上了她抬起来的眼。

“你说这话诛不诛心?”宣姜氏气得嘴唇发抖,她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被子,洁白的手上青筋突起,“我是五郎的小姑姑,他成亲,姜家…”

“因为他们恨死您了。”许双婉打断了她,声音拔高,“恨您拖累死了他们的父亲,祖父,您却还在侯府装病折磨您的丈夫和儿子。”

宣姜氏一下子就崩溃了,她朝许双婉大叫,“我不是装病!”

“您不是装病,您怎么比父亲和仲安还活得好呢?您不是装病,您为何一口药一口吃的,都要我到了您面前,您才喝一口吃一口?您不是要亲手折磨我,心里好过一点这才吃得下喝得下吗?”

“你,你…”宣姜氏手指颤抖指着她,哭了起来:“你欺人太甚?我这…咳咳咳…”

她大咳了起来,悲痛欲绝,“我这是连病都病不得,病不起了吗?”

“您说错了,这个家,就您病得起,你的长子病不起,他就是只有一口气了,就是用爬的他也要爬到朝廷去,因他知道,他不爬着去,这个家就完了,我也病不起,我病了,外面的人打进来,连个守的人都不会有,您呐,到时候不是怕,就是开门把人迎进来…”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呀?”宣姜氏哭着,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像完全变了张脸孔的儿媳妇,“你怎么能跟变了个人似的?”

“母亲,外祖已死,看着他一生为您操劳的份上,您就给您的丈夫和儿子一条活路吧。”

“我怎么不给他们活路了?”宣姜氏肝肠寸断,她的腰垂了下来,手抓着被子哭得死去活来,“你告诉我,我怎么不给了?你是不是想逼死我啊,许家的二姑娘…”

许双婉抬眼,笑了笑。

儿媳妇啊儿媳妇,自古以来,当媳妇的有几个不难的?等熬成婆,又有几个不被折磨催毁得心性大变的?

谁能面对着恶意,纯良到底。

又有谁敢啊?那是一条没有活路的路。

她也不敢了。

“您怎么给了?外祖死了,姜府之后就不上门了,钰君百日小宴,他们来了一次。而您 ,您当作不知也罢,您在听轩堂装病,下人来请我,您儿子听到,知道您要给您不喜欢的孙女找不痛快的心思,他支字不语,但当日滴酒沾不得的他喝了个大醉,当夜起了高烧,而您呢,第二日跟没事人一样告诉我,您只是稍感不适,想让大夫过来看一眼,这才着人请的我,母亲,您是真傻呢,还是真当我们傻,不明白您的心思?”许双婉说着,已泪流满面,她倾过身,俯视着那抱着被子抽泣不已的婆母,“您真当我们不知道啊?我们不是不知道啊,只是拿您没办法啊,您知不知道,您快把这府里的人一个一个逼死了!您不知道吗?连您丈夫想看他孙子一样,他都只能托病搬出去,躲在屋子里偷偷摸摸地看他的孙子,跟他说一句话!您把一府的主子,归德侯府的侯爷逼得像个宵小贼人一样,连看一眼孙子都只能偷偷摸摸地看!他是您的丈夫啊,爱您护您了一辈子,为了您,他连听轩堂一步都不出啊,您身为妻子,您怎么舍得如此对一个对您用情至此的人呢?”

宣姜氏哭得倒在了枕头上,背过了身…

许双婉直起了身,笑叹了口气,她擦了眼边的泪,“关着您,您心里不是不知道的吧?您啊,恨我是罢?恨我什么呢?恨我抢走了您的儿子是罢?可您的儿子啊…”

她别过脸,忍了好一会,才把欲倾盆而下的眼泪忍了回去,“可您的儿子啊,从一开始,您没管过他们的死活,他们不得不把他们从您身上得不到的,从我这里要,您恨我什么呢?您怎么不恨我把您不想要的,不想承担的责任扛在了身上?您怎么不恨我你在装病的时候,我却要为着这个家忍受着您的搓磨呢?”

许双婉大哭了起来,她问着那床上背着她的人,“你把我逼死了,你让你的儿孙去哪找他们的妻子母亲?”

这厢,宣姜氏回过了头,她冲许双婉也哭叫了起来:“我没逼你,是你逼我,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人,你怎么不想想,不是我,你怎么能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你怎么可能会当家?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我让给你的,可你看一看…”

她朝宣宏道看去,揪着心口哭道:“侯爷啊,你看一看,我们这个儿媳妇是怎么逼我的,她这是想逼我死啊,我心口好疼啊,好疼…”

宣姜氏说着,眼睛翻白了起来。

许双婉这时候站了起来,她坐到了床边,拦住了宣姜氏的眼,她闭了闭眼,压住了哭音,道:“您想好了,您这一晕,我会让您彻底醒不过来,您想也别想再睁眼。”

宣姜氏的身子一抖。

许双婉松开了手,看到了一双没有合拢又僵硬的眼。

这荒诞得让许双婉都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您既然舍不得死,”许双婉拿出了怀中的帕子,擦着她满是污脏的脸,“那就好好活着,也让我们好好活着,知道吗?”

宣姜氏还是转头,朝丈夫坐着的地方看去。

但不知何时,归德侯已经不在那张椅子上了。

宣姜氏被逼得没有办法,她害怕得连牙都颤抖了起来,她瑟抖道:“我不是装的,我,我…”

许双婉等着她。

“我…”宣姜氏又哭了起来,只是这次,她抽泣得很小心,相当地小心。

许双婉朝她笑了笑,宣姜氏却不敢再直视她,飞快地扭过了头。

这一次,许双婉没有再管她,她站起了身,朝外走了出去,看到了站在廊下的归德侯。

“您搬出来罢。”许双婉站到他身边,看着前方良久,直到听不出什么动静后,她张了口,“洵林还没长大,望康尚小,夫君在朝廷没个十几二十年是退不下来的,这个家里还需要您,您就帮帮他们罢。”

“能帮的,不多…”

“您就是只要在他们眼前在着,帮的就已经多了。”许双婉转过脸,看着她公爹,“夫君已无外祖,您再陪他走一程吧,您陪母亲走了很久,就分点时间陪他们走走罢。”

他不能在没有了母亲之后,连父亲都没有。

许双婉心想,不能让她丈夫跟她一样的可怜,父母还活着,却跟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