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娘是不会答应的。栓儿不知道该怎么实践自己的想法,他平时连屋门都出不去,更别说院门了,院门肯定都是锁着的,完全不会有漏洞。就算,就算他冲出去院子了,就算没有人来抓他,可他又该去哪儿找小娘娘呢?她现在肯定已经早就不在原来的屋子里了……

他真的从来都没有感觉过,自己的幼小是这么的让人讨厌,他是太子,这是很厉害的身份,小娘娘就拿这个开过玩笑,可这个太子现在一点用都没有。娘说声关就把他给关起来了,他连去哪里,甚至连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睡——都完全没法自己决定。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变得更长,都比前一天要更让人烦躁,他觉得自己都快疯了,栓儿有一天甚至冲着一个姐姐扔了杯子,水泼了她一身——这样的举动,在以前会激起小娘娘的惊呼和教训,可、可现在没有人教训他,只有一个他甚至叫不上名字的宫女惊愕地看着他,裙子湿了半身。

一直又等了很久很久——也许是三四天,终于有娘以外的人来看她了。

是老娘娘身边的姑姑,好像,好像叫乔姑姑,她看来也瘦了很多,见到栓儿,她很欣慰,连连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娘也进来了,她脸上也露出了真正轻松的笑意,“栓儿,爹没事了——爹醒来了!烧退了!”

这是个难得的好消息,栓儿精神一振,“我能去看爹吗!”

“真是有孝心。”乔姑姑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肩膀。

娘也笑着说,“没事儿,你且安心再躲几日,这一波算是过去了,等皇爷痊愈,栓儿便能出来了。”

这一波过去了?栓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小娘娘也好了?”

娘和乔姑姑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了变化,栓儿感觉就像是掉进了冰水里,这么热的屋子里,他一下忍不住就打了几个激灵,“小娘娘是不是也好了?”

没有人回答他,栓儿终于再忍不住,他喊道,“我要去看小娘娘!”

“不成。”娘的态度也很强硬,她顿了顿,才稳住了弯身对栓儿说,“孩子,小娘娘在生病,这病是会过人的……”

“我就隔着窗子看她!”栓儿坚持道,他已经准备开始嚎了——这一招对小娘娘没有用,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能看透他。可对娘却是一直都很有用的,娘要比小娘娘忙,这几年又老生病,所以好欺负。“我要嘛!我要嘛!”

但这一回,娘也不搭理她,就连乔姑姑都没法帮上忙,他不断地、止不住地哭闹,她们没有办法,最后就都走了,只留着他在屋子里哭。

连哭都没有用了,栓儿完全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到末了,还是无意间的一个举动,给了他灵感。

当晚他不吃饭——本来只是哭得很难受,吃不下去,但没想到两个姐姐都很慌乱,晚上娘马上就过来了,亲自要看着他吃饭。

他也不傻,本来没想到,现在发现了这一招,哪有不用的道理?他立刻就提出要求:要见小娘娘。

见不到如何?栓儿没有说出口,不过他很能坚持,当晚他没有吃,第二天早上还是没吃。娘发了火,把他屋子里的所有零食都搜走了,就这样,他还是坚持到了第二天午后,就是不吃。

肚子饿的滋味,就像是有人在胃里少了一把火,让人坐立不安,脾气更坏。外头的饭食,闻起来真的很香,可是想到小娘娘,想到她现在还没有好起来,而他如果不能坚持,就再也没机会看她……很可能……很可能是永远都看不到了,栓儿就真的是一点也没有胃口了。

等到第二天晚饭以后,连祖母都被惊动了,不过,栓儿对她就更不在乎了,他躲在床上,背着她们所有人,谁也不理会,他知道这样做,他们屈服得更快。

祖母说了很多话,但他饿得根本都听不清,到最后,还是娘拍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听明白了祖母的意思。

栓儿获得了最终的胜利——祖母亲口答应,只要他开口吃饭,当晚就让他见小娘娘。

娘对这件事不大开心,栓儿吃饭的时候,她一直都沉着脸,甚至还小声地和祖母争辩了几句。祖母说,“她都要去了,孩子有孝心,知道了这事,想要见她最后一面,这也是应该的。”

娘就不说什么了。祖母却还问,“她——能醒过来吗?好歹也让她嘱咐栓儿几句话。”

祖母虽然平时有些凶凶的,看起来很怕人,但却真的很好,起码,这几件事真的让栓儿很、很……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心里的感激。

“她已经三天没醒了。”娘也叹了口气,她没有再反对,“也罢,这也是应该的。只是栓儿,就许看上一眼,便马上出来!”

栓儿嗯了一声,大口大口地扒着饭,祖母在他身边说,“让刘太医想点办法,看看能不能唤醒一下,也留几句话,别这么无声无息的走。”

他不太明白祖母的意思,因为一直在吃饭,之前又很饿,又惦记着小娘娘,对别人的话,他只是听,却没有理解。直到上了轿子,栓儿才忽然明白过来。

小娘娘要走了……意思是,小娘娘要、要死了……

她已经三天也没有醒来,所以,也许都不会醒来,所以他去见最后一面,也是应该的……

他到底还是及时想到了办法,不然,连小娘娘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第一个浮上脑海的念头,居然是庆幸,而后,就没有情绪了。栓儿的心是空白的,脑子也是空白的,一路上他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的时间,反正,轿子落地,他没反应,被抱起来他也没反应,直到他在院子中间被放了下来,直到他越过打开的窗子,看到了小娘娘,他才一下回到了人间。

小娘娘躺在床上,脸肿得变了形,她双目紧闭,旁边有个太医站着,冲他们摇头。

栓儿冲进屋里,他喊了一声,但小娘娘还是没有反应,她的脸奇怪地浮肿着,看起来比没得病之前,还胖了好多,要不是胸腹间还有一点点起伏,她看起来……就和已经……已经死了没有两样。

栓儿又喊了好几声,他恍惚听见有人问,“能不能——”

“叫不醒了。”那个太医说,“殿下,您最好站得远些。”

栓儿根本不听,他只是震惊地、贪婪地、仔细地望着小娘娘,他现在一点也不难受:没有难受的时间了,这肯定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小娘娘,他要……他要把她记得清楚一些!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小娘娘的手,用力地摇晃着,想要把她给叫醒,可很快就被阻止,而小娘娘的手就像是一片落叶,轻盈地、沉重地掉落在了胸前,她的袖子掀了开来,露出了里头的金镯,栓儿认得这镯子,以前他经常勾着这镯子,手指伸进空隙里,贴着小娘娘的皮肤,牵着她四处地走。

这金镯现在满满地嵌在她的手腕里,压出了深深的印痕。手臂上方他时常抠着玩的一颗红痣,涨得比从前起码大了三倍,成了一个晕红的点,在她发黑的皮肤上,显得这么的刺眼和古怪。就像是一点火星,烧得他眼睛发痛。

栓儿忍不住闭了闭眼,可那一点红依然烙在眼睛了,痛得让他无法忍受。

他忽然明白过来了——他忽然想起来了,他垂下头去,撸起自己的袖子,把他瘦小的手臂,放到了小娘娘身边。

两根手臂并在了一起,一黑一白、一胖一瘦,甚至连红痣都不是完全对称,毕竟栓儿的手臂,要比小娘娘的短上很多。

但比例依然是如此的鲜明:臂弯往下寸许处,这两点红,在黯淡的灯光下,形成了不显眼的辉映。

第236章康复

皇帝醒了,后廷的天空陡然间就晴朗了起来。并不只是徐循,干清宫里里外外的宦官侍女,甚至是城府深沉的三阁臣、三尚书,面上也都是喜不自禁,虽然最高规格的侍疾待遇还没有撤下,但屋里屋外的气氛,轻松了何止倍许?

当然要轻松了,对重臣们来说,皇权交替,无异于一场庞大的风暴,在这风暴中,哪怕是一点小事都可能被随意放大,一点纰漏都能给有心人兴风作浪的借口。历来这种仓促的改朝换代,都是传奇故事发生的最好时机,而身为朝堂顶点的几个大佬,再往前,进步的空间也很小了,他们想要的那是有序的新陈代谢,而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般的大变动。再说,太子年幼不知事,难免要后宫女眷秉政,和一样有精明传言,又是女人身份,天然可以不讲理的皇太后比起来,大臣们当然喜欢经过正规培训的皇帝了。

至于后宫,更不必讲了,除了诸嫔等人那边可能没人去说以外,其余进宫久一点的,哪个不知道殉葬的事?皇帝数日子,等于是一宫的人陪着数日子,妃嫔们是真的难受,几乎每个人都是以泪洗面,清减了不少。倒是宦官宫女一类,多数想的还是自己的差事问题,算是另一种担心了。现在皇帝一醒,皆大欢喜,不说喜气洋洋如同过年吧,反正干清宫里进出的每个人,脚步都是轻快了不少。

这点改变,皇帝却无能体会了,他压根也不知道在他昏迷的时候,干清宫的气氛有多沉肃。就是现在,也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维比较迟钝,刘太医给扶了脉,又翻看了一下眼皮,轻轻和皇帝问对了几句话,下来就宣布道,“人已无妨了,只是昏迷多日,如今还要静养休息。只怕几日内依然不好理事。”

皇帝病了大概二十天天左右,这二十天内好在也没有什么军国大事,朝廷的基本运转也不成问题,横竖是有三杨在。当然,他重病的消息不可避免地还是往外泄漏了出去,各方的反应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徐循之前根本没考虑到这方面,此时皇帝醒了,她心情一松,才猛然想起来,问太后道,“老娘娘,听说京里有人主动为大哥祈福的,现在大哥既然大安了,是否该发个诏书什么的,也能让大家安心?”

“不必如此。”皇帝醒了,太后也放松下来,沉稳得多,这一场突来的变故,也使得老人家一扫前几年的颓唐之色,显得十分精神,端坐上首气度沉凝,什么事都仿佛胸有成竹。“等大郎安好以后,只要照常上个常朝,也就算是照会到了。他这一次病得突然,好得也快,处理得低调些就好,也不必太郑重其事。”

说着,又遣人到文华殿去传信,把刘太医的诊断告诉给阁臣们,“尔等也可照常办公,不必每日在干清宫值宿这么辛苦了。”

虽说是三阁老,六尚书,不过三杨分别都兼任六部尚书,所以实质上轮值的就是这六位重臣,其余比如英国公等勋戚,只能同他们一起轮值,但却不能单独在内。不必说,这又是文武之争,甚至是内阁六部与别的杂七杂八部门的权力之争了——徐循只是略微了解了一下,实际上她对国朝官制的理解不会高于一个教书先生。现在也就是知道,这几日来的确也辛苦了六位重臣,还有就是英国公,他这几日大多数时候都在宫中,以其老迈年纪,支撑了这几日,的确也是吃力得狠了。

大臣们到底还是留了两日,确认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好了,方才结束了轮值制度,太后少不得借皇帝的口,又给这群准老人送些宫中补品去,也算是‘略尽礼数’。文臣的架子就是这么大,别看皇帝病危时,他们毫不在乎吃相,立刻就来挤压妃嫔,坚持要在干清宫值宿,也是出于对后妃内侍的猜忌,可这会儿事情过去了,太后还是一样要酬赏他们的功劳。

至于真正辛苦侍疾的内侍和后妃,这是本分,又何须酬劳?当然,大部分妃嫔也都根本没想到这一块,皇帝能好起来,对她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了。这些日子,有份进内宫服侍的妃嫔,对皇帝真是比对亲爹亲妈都要细心,就唯恐自己手重了、粗心了,打扰了皇帝的疗养,这一步接着一步的,殉葬什么的,也就近在眼前了。

“也不止是我瘦了。”徐循垂下头为皇帝整理了一下发辫——这个说来荒唐,不过因为老躺着,扎起来不舒服,披散着又很容易压到,所以这几天皇帝都是打的两根麻花辫,垂在两肩上,躺着也舒服,只是造型难免有点搞笑。“都瘦了,孙姐姐养了几年,好容易胖了点回来,这次的事情一折腾,又打回原形,瘦得脸颊上的肉都干得一丝不剩。”

刚醒来的时候,人还昏昏沉沉的说不出什么话,但到底身体好,挺过来就是挺过来了,经过几天的疗养,他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只是太医这一次疗法大胆,甚至给皇帝放了几次血。肿着的时候看不出来,消肿以后就觉得面色苍白、体虚乏力,即使醒来了,仓促间也不能下床,只好在干清宫召见阁臣问政,得了闲由妃嫔伺候着,陪着说说话解解闷。

今日和徐循一起陪侍的是袁嫔,听了徐循说话,见皇帝的眼神望向自己,也忙笑着说,“可是如此,一宫人就没有不瘦的,就连老娘娘也是清减了不少。”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是我太荒唐,倒是辛苦娘了,说来也真是不孝。”

现在大部分人,包括皇帝和太医都深信不疑,发病前一天的马球赛正是这一次恶疟的罪魁祸首,皇帝有这话相当正常,徐循忙劝慰了几句,袁嫔也有无数好听话奉上,见皇帝依然恹恹的,她便主动提议,“不如我唱首曲儿给您解闷——凭您想听什么,便只管点。”

皇帝算来也躺了快一个月了,如何不烦厌无聊?见袁嫔凑趣,唇边也多了一丝笑意,“那就唱首鲜花调吧,热闹喜庆一点儿。”

袁嫔喜孜孜地站到地下,对皇帝和徐循都行了礼,清了清嗓子,便是脆生生地唱了起来,“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的花开比不上他。我有心掐朵儿戴,吓,又恐怕看花儿的骂——”

徐循看着她青春的脸庞,在日头里也像是朵鲜花般盛放,心中亦是有些感慨:估计以前宫里从没有重量级人物卧病,往常不觉得,如今才晓得,侍疾一样是有讲究的。今次侍疾班表,乃是六局自排,看似随意,其实是严格地按照得宠等次乃至资历等往下排列的,比如袁嫔比较受宠,得过几次好体面,所以就是排在皇帝比较有精神的下午,至于傍晚、深夜和上午,轮值的就都是青儿、紫儿乃是赵昭容一流人物。虽不说是无宠就被作践,但毕竟在这些小事上,就能看见区别。

至于她和皇后,两人都有差事,得空来探视便可。但她反而呆得比所有人都长,皇后也是一样——这一次重病,到底是看出来她对皇帝的不同了。徐循本以为她会明悲暗喜,面上过得去也便罢了,更多的心思还是花在栓儿身上。横竖太后和她心结已深,皇帝又成日昏迷、朝不保夕,这时候再做表面功夫,也没人受用,还是看顾栓儿不使他染病是正经。不料皇后竟好像全不明白这些似的,倒是成天都守在皇帝身边,只有晚上才回去看看栓儿。倒是徐循,要管宫中庶务,白日里还比她少守一些时辰。不过她也有优势,点点和壮儿身边没有心腹发病,一个韩女史,一个钱嬷嬷,把孩子看得很牢。徐循怕自己接触得人多了,进去看孩子们反而过了病,便决定等事情过后再进去探望,是以她晚上也不必回宫,可以就住在干清宫里近距离看守皇帝。当时大家倒都是严格十二个时辰轮班,不分先后,现在皇帝稍好一些了,待遇立刻就分出了差别。也不知是太后那边的授意,还是六局一司内部的勾当,反正她虽然是现管,但却根本没往这方面动过脑筋。

袁嫔唱了几曲,皇帝精神也好了些,他呵呵笑道,“倒是辛苦你了,赏你碗好茶吃,润润喉咙吧。”

立刻就有人去泡茶了,袁嫔下跪谢了恩,也退下领茶更衣,并未多话:这几年她大起大落,倒是历练出来了,起码比诸嫔有眼色,知道皇帝精神不济,在他跟前最好不要多话,那些撒娇发痴的事情,大可以等日后他康复了以后再说。

“这几日宫里还有人发病吗?”皇帝是当家人的性子,有了点精神,就开始关注局势了。“城里又是如何?”

“城里的事,我不知道。”徐循有点不好意思,“宫里倒是有几日没出病人了。好像之前听老娘娘那里说,如今雨水往南边去了,病情也跟着去了南边,只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皇帝不免微微一笑,“平时你是最厉害的,什么都懂,如今倒是一问三不知了。”

徐循虽然也有掉链子的时候,但那多是为人处事不够圆融所致,在正经公事上还没出现过这样的纰漏,她辩解道,“最近事情太多了,我也没心思搭理外头。”

“又没有怪你。”皇帝说,伸手握住徐循的手拍了拍,“这些时日,太辛苦你了,有没有好生睡过个囫囵觉?”

“睡的。”徐循忙说,“后来都有睡,之前也忙得顾不上,睡也睡不着——”

她语无伦次地分辨了几句,也不知道在分辨什么,说上几句也就住了口,皇帝却不信,“几次迷糊醒来喝药,都听到你的声音,感觉天色都很晚,夜里肯定没怎么睡吧?”

昏睡病人对外界的感知可能比较奇怪,徐循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再辩解下去似乎矫情了,因便道,“好了,都不说这个了,现在人好了,就别提生病时的事。”

想到那时惶惶然、昏昏然的状态,她不禁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方才续道,“如今且说罗嫔的事吧?今日孙姐姐没过来,就是因为她是到了头七。”

徐循也是刚才过去致祭了一番,才到干清宫来的,她并未久留,因表面上她和罗嫔实在没什么关系,再说,之前栓儿不惜绝食也要见到罗嫔,估计皇后心里不能高兴,她也不愿往她身边去凑。

这一次瘟疫,宫里也有几十人去世,除了罗嫔以外,还有就是二十四衙门某个监的太监,也算是个头面人物。不过疫病去世的人,下葬都是特别着急,而且必要的时候还要火化下葬。宫里下人自然也就更不讲究了,这次的几十人,按太后做主,全都是烧成灰以后倒入枯井中封存,所有遗物一律烧掉。罗嫔还算是好,去世时候都是疫病末期了,再说皇帝也醒来,太后心情是放松了点,当然,即刻火化是免不了的,不过火化完了还是把骨灰拉回来,做了七天的法事,也给找了个小宫女来披麻戴孝、摔盆痛哭什么的,只是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按罗嫔的品级,没有做足四十九天的道理,做满七天也就该下葬了,徐循现在要说的是罗嫔的葬礼和待遇问题。

“老娘娘意思,可以给封个贵妃,”徐循说,“她上午过来,您见着没有?”

太后熬了这一个月,也是累得厉害,再说现在非常情况结束,她住在干清宫也不像话,便回清宁宫居住,现在也就隔三差五亲身过来一下,平时都在清宁宫休息,有什么事就打发人来给徐循或皇后传话。倒是比皇帝得病之前,底气要足了不少。

皇帝摇了摇头,“也听说她来了,不过正睡着呢。娘是什么意思?”

“老娘娘以为,丧事匆忙,已经是委屈了罗嫔了。不如封个贵妃,好歹也算是补偿。”徐循如实转告。“皇后娘娘好像是知道了,不过也没说什么。”

人死就看哀荣了,比如太祖孙贵妃,太宗王贵妃,都是享受了‘众子为庶母期’的待遇,其余包括皇帝罢朝、丧礼高规格之类的细节也有特权,罗嫔倒霉就倒霉在她去的时候皇帝正病着,所有哀容一概没有,这众子为庶母期实际上还是降低了标准的,毕竟栓儿按理该给她服三年。太后说封贵妃,没说封皇贵妃,徐循都是有点诧异——皇帝这一病,病得大家的作风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要是搁在从前,太后肯定大肆抬举罗嫔,给皇后心里添堵。

不过,皇帝这人就是如此,其实他对太后、皇后都很说得过去,对徐循更不必说,也是处处容让。徐循实在不能说他是个刻薄寡恩的人,但千真万确,皇帝但对他不喜欢、不在乎的人,有时候是真的很小气、很无情的。他皱了皱眉,“这又何必,难道还怕朝野中的议论不够多吗?反正死升一级,封个淑妃也就是了,场面上好看点。”

“那,栓儿……”如果封淑妃,栓儿连服期年都不可以,而这种事又是无法瞒人的,毕竟疫病过去以后栓儿就要出来读书开蒙,也没有在外不服,回来偷偷服个重孝的道理。

“念在辅佐养育之恩,服期年也就是了。”皇帝道,“不必记入典籍,低调一点,还有人敢胡乱议论什么不成?”

虽然声音仍有些虚弱,但语调上根本霸气不失,徐循在这件事上不打算发表任何看法,反正顶上还有太后呢,她默然应了,见天色也快到时候,便劝慰道,“睡一会吧?一个下午都没休息了,闭一会眼,正好起来吃药。”

皇帝嗯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姿势,就靠在床头眯了起来。徐循守在一边,见袁嫔要进门,都摆手令她出去,等皇帝呼吸匀净下来,方才慢慢站起身来,蹑手蹑脚也想出去时,皇帝却又睁开眼道,“不许走。”

徐循认识他这些年,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情态,睡意浓浓,人又虚弱,真有几分孩子气的样子,和那惯常的宽厚雍容极不相似。她心中一软,便又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在床边陪着皇帝,直到天色渐晚,看不得书了,便只枯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沉稳起伏的胸腹,数着皇帝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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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贵妃还在里面?”皇后微微皱了皱眉,半开玩笑般感慨了一句,“她也该回永安宫看看孩子了。”

王瑾低眉敛目,压根没提徐循本来要走的事,哪怕当时他就在床边站着。“皇爷今儿下床了,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如今正在南间看折子。”

一边说,一边在前头引入,将皇后引入了前一阵子很少启用的南间。这里是皇帝的书房,一样各色设施俱全,皇帝半合着眼靠在榻上,皇贵妃正在皇帝身边坐着,手里捧了一本奏折,念出声给皇帝听,“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今又发洪水……”

见到她进了屋子,皇贵妃便站了起来,皇帝也冲她点了点头,皇后按下心中淡淡的酸意,给皇帝行了礼,又关切地说,“大哥,你这才刚好,可别又劳神了。这些事,有内阁和司礼监呢,你就暂时歇两日也无妨的。”

皇帝点了点头,“都是已经批复过的折子,闲坐无聊,让小循白念念,我白听听。”

他让人拿了一张圆凳来,叫皇后坐了,“栓儿这几天情形如何?”

“还算好,这次事后,他懂事了很多。”皇后也有几分欣慰,“原来还吵嚷着觉得屋里气闷,现在也不说了,只是惦记着大哥。”

虽然皇帝已经痊愈了几分,但为安全计,都还是没见子女,闻言,他也露出了几分思念之色。“快了,等这一波过去,也就都能见面了。”

皇后见他一日日好起来,心里也是安稳,她欣然笑道,“可不是?今日我见大哥,精神又好了几分。”

前几日她来探视时,皇帝都是病恹恹的,如今精神起来了,两夫妻对坐了一会,却又反而还无话可说。皇帝便问她,“罗嫔那里,都收拾清楚了?”

皇后之所以会过来,也是刚才听到皇帝这边来人传话,心里不免有几分甜意,谁知道过来了又是如此,就有一点喜欢也淡了,听皇帝提起来,这才高兴了点儿,点头道,“做完法事,就送出去了。按大哥吩咐,暂且先送往煤山停灵。待到圈了好地,修好了坟茔,再迁葬过去。”

说话间,药被熬好送来了,皇贵妃从宫女手上接过托盘,送到皇后手边,皇后便拿起来坐到皇帝身边,欲要服侍皇帝吃药,皇帝摆了摆手,“多大的人了,还喂?”

他拿过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皇贵妃忙递上手巾擦嘴,又取了蜜饯来给皇帝换口。又有太医过来请脉,两人遂回避到屏风后头,皇后见皇贵妃眼下一片青黑,便道,“你也该回去好好歇歇了,且不说两个孩子,就说你自己,也是累得脱了形。”

皇贵妃欲言又止,皇后看了,先还不解,等太医去了,两人再坐了片刻,皇后也就起身告辞。皇帝没留她,只道,“你也好生养着,这一个月,又瘦了许多。”

皇后看了皇贵妃几眼,见她不言不动,皇帝亦很是自然,心底忽然明白过来,倒是自嘲地一笑:这些天情绪起伏,倒让她有些失常,反应有些迟钝了。

走到门口,她又回望了一眼,见皇贵妃在灯下站着,手里拿了一个林檎果,正和皇帝说话,脸上微微带了笑意——并非甜蜜异常、你侬我侬的笑意,这笑,笑得很平常、很家常,没有丝毫讨好、惶恐……就像是一对夫妻闲话那样家常。

皇帝脸边,还垂着那两条滑稽的小辫子,他亦是平平常常地回着皇贵妃的话,这幅画面,简直太单纯朴素,朴素到与皇宫格格不入。

可就是这样洗尽铅华的一幕,却令皇后再不愿多看,她蓦地回过头,几乎是有几分凄惶地加快了脚步,跨出了南间门槛。

因这突如其来的危局而变动不定、惊慌失措的心绪,慢慢地回到了正轨,随着皇帝的康复,现实生活又缓缓地沉淀进了皇后心里。回到坤宁宫中,对着这静得让人发狂的殿宇,皇后沉吟了半日,掂量着过去这一月间的得失。

她的唇角慢慢地浮现出了苦涩的笑意,却又很快地武装好了自己,拍了拍手,唤来了值宿宫女。

“周嬷嬷呢?”她说,“让她过来,我有事吩咐。”

第237章捧杀

经过一番折腾,皇帝的病情再没什么波澜,修养了一个多月,便告大好。原本浮动的人心,也因他重新在常朝现身而安定了下来。当时序入秋时,精力再无人发病,宫中彻底结束了警戒,宫人的生活,也渐渐地恢复了正常。

这一次皇帝生病,太后和皇后都是元气大伤,太后不说了,皇帝好了以后,她反倒是没了力气,起码歇了一个月才恢复旧日的精气神。皇后当时蜡烛两头烧,两边担心折腾,几年养出来的底子,一个晚上全赔进去了。徐循还算是高层里身体比较挺得住的一个,再加上宫务本来就归她管,此时自然是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庶务的运转。好在这一阵子,除了中元节以外,也没什么大事了。

宫里的节日不少,认真计较的话,每个月都有那么两三个特殊的日子。之前皇后管家时,太后怎么搓摩她的?每个月这两三个节日都要过,而且还都要过得有新意。这不仅仅是烧钱的问题,而且还烧脑子。——还好,等到徐循来当家的时候,情况就有改变了,她搞节俭么,大部分时候,各种节日也就是按文皇帝年间的做法,大家聚在一起乐呵一下也就完事了。要热闹就叫宫里自养的女班来唱唱戏,别的花头那就一概全免了。不过今年中元节情况又不太一样,宫里刚出过事,去了不少人。这祭祀鬼魂的节日,是要过得盛大一点。

民间习俗,若是当年有新丧的家人,今年中元节是一定要去上坟的。而今年去的那些人,多数都是人填枯井里了,顶多是各自的亲朋好友私下祭祀一番,唯独一个主子罗嫔,还在景山停灵,坟还没建好呢。徐循便做主,今年七夕别过得太喜庆了,中元节办得盛大点。

本来七月的主角是乞巧节,不但要搭乞巧山,而且人人都要穿戴鹊桥补子,二十四衙门里的兵仗局还给送特制的乞巧针。不过今年宫里几个主子都欠安,此时狂欢噱浪似非其时,再说瘟疫才过,宫人多数也都惊魂未定,徐循的决定并未激起多少埋怨,反而个个都夸奖她仁慈贤惠。——在瘟疫过后,她本来就高的人望,仿佛更登上了一个高峰,做什么都没人反对不说,而且还多有人给补充上特别高大全的理由,人们还往往深信不疑,交口赞颂。

徐循虽觉得哭笑不得,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别人说她好话,对她是没什么实际上的影响,但也能让她心情畅快不是?直到这天韩女史来回报壮儿的学业时提起此事,才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竟是捧得过火了。”韩女史道,“如今多有直接就说,您比皇后娘娘甚至是老娘娘更贤惠的声音。直白至此,甚至都没一点遮掩。”

徐循昔年为她说一句话,不过是一念之仁,韩女史倒是记在心里,这些年来心心念念,都是要报答徐循。她也是聪明灵慧之辈,起码早早看破殉葬陷阱,又有足够勇气试图改变自己命运,已经和寻常女子有所不同,一开始可能还存了些名利之念,以为徐循是那等心机深刻的人物,让她到壮儿身边,是为了提防齐养娘云云。但在永安宫生活了几个月,哪有不知自己谬误的道理?此后调整做法,倒是和身边人都处得极好,她又有见识,又有学识,和徐循的关系也渐渐拉近,如今就是无事,徐循也常召她来谈天说地,而韩女史对壮儿的教育又很上心,时常也过来回报,倒算得上是永安宫里的红人了。

今日她提出的这一点,便是几个嬷嬷都有所遗漏的,徐循听了,也是眉头一皱,哭笑不得,“怎么就到这地步了?——都是怎么说的?”

“其实也都是实话。”韩女史叹了口气,“念叨得最多的,就是内安乐堂的事了。”

借着疟疾的肆虐,宫城中的医务工作的确迎来了不小的改变,太医坐诊这条,如今算是确定下来了。原来的两名庸医已经被撵出宫城,疫情缓解以后,每日里过去坐诊的多数都是太医院中的年轻大夫,他们官位还低,威望也不足,也正宜多加历练。再说,如今世道,女子得病,能够延请名医的终究只是少数,大部分大家女眷在就诊时讲究也多,能确实‘望闻问切’的很少。宫女子没这么多讲究,倒成了很好的锻炼对象,日后这批医生再给后妃诊脉,那就有经验了。

在这件事上,徐循的确是有功劳的,众人要夸她比太后更贤明,不算是过奖。但问题是太后老人家听说了可未必会如此想,徐循唯有苦笑道,“这竟是要害我呢?”

“还有些更过分的,竟有人说,还好娘娘在年后接过了宫务,这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又降下了灾异,又安排了救星。若是还由老娘娘主事,只怕此番宫中人要死得多了。”韩女史也有些无奈,“奴听说以后,已经斥责了几个说话的宫人,然而人多嘴杂……”

这一次宫里得了疟疾的人不少,死的人相形之下也不算太多了,起码五个里面能有四个痊愈,确实是多得了内安乐堂的专业救护,要还是那两个蒙古大夫,死的人的确要多一些。徐循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头疼了,她道,“只盼着这话能歇一歇,别传到老娘娘耳朵里去。”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但是说害处,而且也说难度,宫里的舆论让人如何去控制?徐循要真把这当事来办,传令各宫注意,反而是把事闹大,直接打了太后的脸。韩女史点头道,“此事的确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过,如今清宁宫乔姑姑和您好,想必,也不会乱嚼舌头的。”

徐循失笑道,“她们对我好,无非是希望我能继续推行放人出宫的方略。似几位姑姑这般人物,难道还真能贴心对我吗?”

不过,既然没办法,徐循索性也就不去想了。她也不是第一次触怒太后,老人家的脾气,也是变幻莫测,上次谁也没想到她会生气的,她来了个大怒。这回她还以为老娘娘会为罗嫔多争取几句的,她又一句话也没说,就接受了淑妃的嘉号。要担心太后对此的反应,那她还不如闲着多吃几碗饭。这件事知道了也就知道了,顶多就是传令六局,重开女学堂时,多讲些女子少言、慎言的道理,她自己还是主要把精力放在中元节的活动上。

宫中惯例,每年中元节都在西苑放焰口、做法事、放河灯。因是皇城里,用二十四衙门的人力更多些,做法事和放焰口主要是花钱,规模扩大,多花点钱也就是了。倒是放河灯比较特权,毕竟宫里人多,能在当天伺候主子去西苑的终数少数,有体面和主子们一起,在太液池上放河灯的那就更少了。每年中元节前后,都有不少人偷偷摸摸地在偏僻角落里放几盏灯,管事的多数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年有所不同,徐循许了去世那些人的亲朋,等放完焰口,主子们回宫以后,她们可以过来给逝者放灯,更有体面的,放焰口时还可以加烧一些器具、牲畜过去。

仅仅是这一句话,已经在宫人中掀起了一场风暴:要知道宫人是不许祭祀祖先的,逢年过节,又或者是到了祭日,自己找个背人的地方,一碗清水念念说说,都要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如今可以名正言顺地前来放灯——那些得了体面的都人,如今哪个不是大有面子?手里随时攥了有十多人的请求,求他们到时多放一盏,代他们放个念想出去,至于能烧点包袱过去的,自不必说,人气更是旺得不行了。

不过,和宫人们的兴奋比起来,主人们的情绪就要低调得多了。皇帝刚痊愈,太后和皇后都不舒服,往年都来看烧焰口,自己也放灯的,今年却都不来了。徐循身为皇贵妃,已是压轴最大牌,她不敢坐主位,到底是虚了正位,在偏位上坐着,看完了那精巧盛大的焰火,膝下点点、壮儿指指点点的,倒是都欢笑了一回。

看过焰口,众人便服侍着她到河边放灯,徐循道,“你们都去吧,不必拥着我了,只养娘看紧了孩子们,别滑进水里就是了。”

夜里昏暗,又在太液池边上,欢儿和韩女史年轻力气大,都是紧紧地握着两个孩子的手,点点和壮儿对放灯没兴趣,听徐循一说,都要去看那边烧纸钱和各色包袱。众人素知徐循性子,此时也都一发散去,只留下花儿跟随。

太液池边上,此时四处都是灯笼,不时都有精巧河灯被点亮了,送到河中往下游漂去。烛火、星光辉映间,河中是异彩连连,浑不似人间境。徐循往码头边漫步过去,走到近处,才发觉惠妃早站在那里,她不禁笑道,“我说呢,这里这么适合放灯,怎么人却不多。”

惠妃看来,康康健健,就是在灯火中也能分辨得出来,她着实没有几分病态。不过之前皇帝生病时,她却是卧床‘病’着,压根没来侍疾。这样大的事,徐循根本无计遮掩,还好,太后、皇后要烦的事情很多,竟然都忽略了此点,没来查惠妃的底。不过惠妃自己好像压根都无所谓了,今日就这样大剌剌地过来,好像丝毫也没有一点心虚。

见徐循来了,她点头笑了笑,徐循看她手里捧了灯,虽点燃了,却还没放入水中,便道,“怎么还不放进去?”

“话还没说完。”惠妃低声说,“再过一会吧。”

徐循便也不多言了,她自己也带了几盏花灯,此时和花儿分了,两人都在默祷。也还没点灯时,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徐循也有几分诧异:惠妃是站在暗处,看不出来,但她立在这里,还有谁敢于过来打扰不成?那这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皇贵妃娘娘。”正这样想着,轻轻的行礼声,倒是诏告了来人的身份。徐循回过身子,道,“栓儿也来了?”

往年中元节,栓儿也一样过来,不过都是和兄弟姐妹们在一块看焰火,今年皇后没来,但他带着乳母也没缺席。方才一样在徐循身边坐着,只是寡言少语,很少和姐妹们说笑,也不知是否还为罗嫔的事怏怏不乐。

此时他手里,赫然也捧了一朵精巧的莲花灯,虽是小小年纪,但颜色沉肃,看来竟又要比平时成熟了几分。

两大一小,三人对视了一会,栓儿低声行了礼,“惠妃娘娘。”

惠妃对他点了点头,又转回去望着河面,几人都不再说话,而是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灯火,缓缓往东流去。

过了半晌,惠妃似是喃喃自语够了,便晃了火折子,亲自将花灯点燃,弯下腰缓缓放入水中。她站了好一会,目送那一团黄光远去,偏过头对两人略一示意,便提起灯笼,缓缓行去。

尽管身为妃嫔,但她仍是茕茕独行,细减肥形,不片晌便融入了流淌的夜色里。徐循回望她一会,轻轻叹了口气,见花儿犹自默祷个不住,便站在一旁等她。眼望水面之上,万千思念东行,心中又岂是没有一点感慨?

“皇贵妃娘娘。”栓儿的声音,将她从迷思中唤醒。他仰着头看她,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甚了然的情绪,“你有火折子吗?”

徐循自己却未带此物,只好让花儿摘下荷包,寻给了他。她要为栓儿点,栓儿却不肯,拿过小竹筒握在手里,“我会用。”

“仔细别烧着手。”徐循看那乳母只是作难,并未阻止,心知少了罗嫔,只怕坤宁宫除皇后外,能管住栓儿的人不多。也就不费劲了,只叮嘱了一句。

栓儿嗯了一声,取下竹筒套子,微微一晃,火光顿时亮了起来,他将自己的花灯点燃了,又为徐循和花儿点了灯,方才把竹筒扔进水里——虽然年纪小,又一贯养尊处优,但到底还不算没谱,行事也挺体贴,只是把竹筒扔进水里,有些败家了。宫里的火折子和外头都不一样,也颇为费钱的。

徐循本无特别要祭祀的人,以前放花灯时,想的多是些去世的熟人,昭懿贵妃去世后,才算有特定目标。不过昭懿贵妃是久病得解脱,年纪也大,悲伤程度毕竟和惠妃不同,说声放也就放了。花儿也跟她一道放下,倒是栓儿,站在码头边上,似乎找不到平衡,摇晃了一下,徐循看了悬心,乳母更是连忙要代他放入河里。他双肩一振,斥道,“我自己来!”

虽然还小,但说这话时的神态,竟和皇帝是如出一辙。

乳母不敢说话,只是拉着栓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弯□去,将灯体放入水中。徐循也冷眼看着,随时准备出手帮忙,等栓儿直起身退了一步,几人方才松了口气。站在码头边上看了一会,徐循便道,“好了,该回去啦。”

栓儿素来听话,此时也不例外,被乳母牵着,跟在徐循身侧走了几步,又问道。“娘娘?”

“嗯?”

“这花灯,漂到哪儿去呢?”

“漂到下游去。”

“下游是哪儿?”

下游就是池水通往通惠河的水阀,如果水阀没开的话,估计天明后会有人过去打捞河灯。不过徐循何忍破坏孩子的幻想?她道,“百川东流入海,自然是漂到海里去吧。”

“海的尽头是哪儿呢?”栓儿一句跟着一句,刨根问底处,又似点点。

徐循看了他一眼,暗叹了一声,“海的尽头……是黄泉吧。去世的亲人收到我们烧去的灯啊,纸钱呀,就知道我们的思念了。”

栓儿过了一会,又问道,“那……我对灯说的话,她能听到吗?”

他声音有些不稳,明显透了哽咽。徐循心里,对这孩子忽然生出了深切的同情,虽说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自小被罗嫔带了长大,就算不知是亲生,情分又何尝会浅?

“一定能的。”她说,“傻孩子,安心吧,人去了就有灵了,你想说什么,她全能知道。”

“我……我没说出口,只是想着的话呢?”栓儿还有点不肯定。

“也能知道的。”徐循信口胡言——忽然间,她理解了当年昭懿贵妃骗她的心情。“信我吧,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回事。”

栓儿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把脸往乳母裙子里一埋,伸出手闷闷地说。“要抱。”

便是那乳母,都要叹息了声,她弯下腰将栓儿抱起,又掏出手绢,为他擦起了双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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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选婿的确就要花那么多时间,还是金英消息灵通,反正京城闹疟疾闹得兵荒马乱的时候,他没有什么消息,等到京城这边的疫情缓下来,发病浪潮开始往南边转移时,他就恰到好处地给京城捎信,开始禀报选婿的进程。等到过了中元节,皇帝也终于大好时,金英便把合适的人选都带回了京里,在皇城中暂住着,也如同选秀女一般,令人教导着候选驸马们种种宫规,一面也有各种宦官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候选者们的人品秉性,并不时往主子们身边回报。

按往年惯例,公主选婿,全都由宦官操办,并没这一步,顶多宫里派些女官登门相看而已。若是藩王家的郡主,那就更没主动权了,都是由宗人府内出人采选,选中便罢,甚至连藩王本人都没有发言权。今次因在京外选择,女官长途跋涉蔚为不便,再加上徐循也存了些小心思,要为点点打些伏笔,她便下令将人选带入皇城中再挑。

当然,以天家权威,只要皇帝不发话,自没有人会不长眼地多说什么。而这批人选入城以后,清宁宫、长安宫甚至是干清宫,都不时派人前去查看——如此看来,徐循的做法,也算是获得了高层的肯定。毕竟怎么说都是亲女儿、亲孙女,不管阿黄是否行差踏错,亲人们总还是希望能亲自为她把把关的。

和皇帝选秀比起来,阿黄选婿的排场要小得多了。进入终选的不过四人而已,其资料经过东厂周密调查,祖先三代的履历都是摆在徐循案头,全是世代清白的耕读之家。休说有操持贱业的,连经商的亲眷都不多,家人身体均康健,无恶疾。祖上均有过五品以下的小官,家境不说富足,也算殷实,顶上都有兄长,不是传宗接代的宗子……

这还是背景筛选,至于人品的话,那标准就更多更复杂了。金英也算是个能人,居然能找到四个背景清白、长相英俊、正派忠厚、谈吐有物的候选人。连徐循都要佩服他的能耐。她也连番派了好些人去查看那几位候选者,回来就没有不夸的。每一个都可说是一时之选,简直都不知该怎么挑了。

皇帝和徐循谈起来时,都觉得难下决定,还开玩笑说道,“若是圆圆再大两岁,干脆就把挑剩下的给圆圆留一个了。”——虽然是玩笑,却也可以看出他的态度。至于静慈仙师,更是犹豫不决,这都一个多月了,也没个主意。

眼看就快过年了,总不好让人家在皇城里过年吧,这该怎么安排身份啊?这爹妈都没法下决心,徐循也没辙了,再说,十月不定下来。十一月是栓儿的生日,去年开始千秋节就大办了。腊月过年,这婚事拖过年了,谁知道又会生出什么变数?因皇帝这几日忙碌,她不便打扰,便索性去清宁宫给太后请安,有心和她商量商量。

到得清宁宫偏屋——也是素来后妃候见的地方,乔姑姑却是接出来歉意道,“皇贵妃娘娘要等一会了,襄王现在老娘娘屋里呢。”

襄王自从就封以后,很少回京,但还是和皇帝的交往并不少,时常也互致问候。这一次入京,还是皇帝病危时,太后召他进京坐镇。不过长沙很远,他走到北京,皇帝的病都好了,因难得来一次,也没就回去,而是在十王府里住着,时不时入宫陪母亲和兄长说话,也探望一□体日趋虚弱的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