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兰一惊,反身搭箭,双箭齐出,将蹿入屋中的两条金蟒钉在地上。几名护卫离开石阵,跃进屋去,守住两侧窗户。屋前人数一少,兽群不断跃过石阵进攻,形势顿时吃紧。且兰、离司顾不得多说,仗剑补上缺口。月光之下,但见巨兽中群蛇涌现,成千上万,金鳞遍地。也控制中,远远传来戾声长啸,似有猛禽的影子在云中盘旋,不断接近。

  如此阵势,纵然且兰与离司久经沙场,也是第一次见。村中其他房屋几乎都已被兽群破坏殆尽,只余他们这一栋房屋尚且幸存。屋前很快堆积了不少猛兽的尸体,但是兽群攻势丝毫不减,反而越来越多。且兰手中剑光闪动,连续杀退纵身上扑的猛兽,忽觉腹中胎动不已,面色微微一变,手按小腹后退了一步。半空中突然出现一只双头怪鸟,俯身向她冲来。离司一眼瞥见,斜身一挡。挺剑上刺。那怪鸟长声惨叫,利剑透胸,翻滚着落向兽群。离司伸手扶住且兰,“娘娘,你怎样了?”

  且兰银牙微咬,忍住一阵腹痛,摇了摇头。这时月光自重云背后露出,举目所见,猛兽密密麻麻、漫山遍野,若不是他们这数十人借了石阵苦苦相抗,这小村庄恐怕早就被夷为平地。但眼前这情形,就算是昔国大军在此,也未必能够冲杀出去,分明已是死路一条。且兰方才用力过度,腹中阵阵疼痛,眼见今日绝难幸免,反手抓住离司道:“你拿我的剑,趁着大队猛禽还没攻到,还有机会逃命,我用凰羽箭掩护你,快走!”说着将浮翾剑塞到她手中。

  离司急道:“我岂能不顾娘娘的安危独自逃生?见了昔王殿下,我怎么和他交代?”

  两人说话之间,又有猛兽扑上。被青冥和鸾瑛联手挡住。阵前护卫死伤近半,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且兰催促数声,见离司执意不肯,厉声喝道:“你糊涂了吗?这个时候,你不活着回去给靳无余报信,要我们举国一起送死吗!”

  离司心神剧震,他们今天在这绝不可能的地方遇见鬼师,说明北域已有了新的法子驱使兽群作战,无需姽后亲自出手。对方潜入王域召唤群兽,定然是为了偷袭穆、昔两国联军。靳无余所率的昔国先锋军目前正在息川旧地,若是他遇袭战败,昔国大军必遭重创。一旦昔国被破,穆国孤军迎敌,将受两面夹击,结果可想而知。如此一来,两国兵败,鬼师横行九域,比起他们区区数十人性命,将是一场弥天大祸。

  离司面色惨白,只觉得握剑的手都在发颤,跺脚道:“我护着娘娘冲出去,要走也是你先走。”

  且兰此时腹中疼痛难耐,知道已经动了胎气,无力再战,今日必死无疑,而离司轻功远胜于己,逃生的机会更大,俯身将韵儿抱起,送入她怀中,道:“用我一条命换整个九域安危,有什么不值?带孩子走,快!”韵儿早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伸手叫道:“娘亲,我要娘亲!”且兰知道越是耽搁越是凶险,狠下心来,拂开孩子的手,一掌击出,将离司送出石阵,跟着羽箭齐发,连杀数头猛兽,“快走!”

  离司身子落下,将韵儿护在怀中,就地一滚,挥剑护身,回头看见漫空怪鸟向着石阵扑下,心知已无他路,猛一咬牙,提气跃上一棵大树,避开兽群,向着山下奔去。且兰连珠箭发,射死数只追击她们的怪鸟,眼见二人消失在黑暗之中,心中一松,腹中却是一阵剧痛,踉跄两步,靠上屋门。这时空中成群的怪鸟扑将下来,其中一只巨翅凌风,直向她顶门冲下。且兰勉力提气,眼见无力闪避,旁边鸾瑛看得危急,大叫一声:“娘娘小心!”合身扑出。那怪鸟一翅扫下,掠过且兰肩头,利剑般的长喙却猛地插入鸾瑛脑中。鸾瑛脑浆迸裂,毙命当场。

  且兰被鸾瑛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入屋中,眼见她惨死身前,心中剧痛难耐。屋外护卫被怪鸟击伤无数,只余数人先后退了进来。青冥右臂受伤,左手使剑砍杀一条毒蛇,扶着且兰靠向床榻,只见她手按腹部,衣袍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石阵很快被兽群冲垮,幸存的百姓四下逃窜,不是被猛兽扑杀,便是被怪鸟当空击毙。这仅存的一间瓦房摇摇欲坠,在巨兽怪鸟的冲击下,眼见便要倒塌。且兰腹中剧痛,气力渐失,耳边听到石阵摧毁,墙壁倒塌的声音,伴着怪鸟阵阵厉鸣,越来越是模糊。隐约之间,忽然有阵缥缈的琴音似自天外响起,外面群鸟齐鸣,声透云霄。且兰神智渐趋昏迷,心中恍然记起什么,却在剧烈的疼痛中彻底失去了知觉。

  剧烈的疼痛,昏沉的意识,黑夜化作白天,又至黑夜,且兰似乎沉在无底的深渊中,一时身处冰窖,一时如坠火窟,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股温和的暖流在自己周身游走,片刻之后,又有清凉的感觉落上额头,终于,那些冰和火融化消退。她挣扎了一下,徐徐睁开了眼睛。

  入眼之处,仿佛仍旧身处那被群兽围困的农户之中。屋中一灯如豆,静谧安宁,鬼师、猛兽、村民、护卫,记忆中所有的这些都像一场噩梦,熟悉的人事都已不在,唯有桌前模模糊糊站着一个青衣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晰。

  且兰蹙了蹙眉头,努力想要记起发生了什么,却听轻轻一声门响,青冥端着一个白色瓷碗进屋,一眼望向榻上,惊喜叫道:“夫人,你醒了!”那青衣人亦闻声回头,且兰这才看清他的模样,只见他身形清瘦,面貌平淡,一双眸子在灯火中空濛遥远,就像是云烟之下的雨夜,一片萧索岑寂。见到且兰醒来,他转身走到床前,伸手探她脉搏,点头道:“还好,没事了,让她把药喝了吧。”

  他的声音亦像面容一样,似乎不带一丝感情。这时床边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且兰心头一震,勉力撑起身来。青冥急忙放下药碗扶她,轻声道:“是位小公子,您动了胎气,好生危险,幸好这位先生医术高明,才保了你们母子平安。”

  且兰听说孩子无恙,先是一喜,但知是这男子替自己接生,又是一惊,惊喜交集,眼前一阵晕眩。那男子伸手轻拍孩子襁褓,哄他不要哭闹,转头道:“你身子还弱,喝了药好好躺着,不要乱动。”且兰微微闭目歇息,依言将药喝完,看见青冥手上缠着绷带,想起鬼师进攻之事,低声问道:“其他人呢?我们怎会逃过一劫?”

  青冥接了药碗道:“您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那晚鬼师来势凶猛,我们抵挡不住,险些都丧身其中,后来是这位先生用琴音驱退了兽群,救了我们和村中百姓。”

  她这么说着并不觉什么,且兰听着却着实吃了一惊。要知那晚他们遇到的鬼师群兽为蛊术操控,非但数量庞大,而且皆是王域之中的奇猛异兽。放眼九域,除了姽后之外,根本无人能够驾驭,这人竟然能以琴音退之,拯救众人性命,简直匪夷所思。想到这里,她不由仔细打量那男子,他在旁逗弄婴儿,根本没有抬头,却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说道:“那兽群是被巫族蛊尸操控,所以才会聚集为祸,只要驱退蛊尸,自然便也散去,并没什么稀奇。”

  且兰靠在床头,只觉他的背影似乎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轻声道:“我母子二人承先生活命之恩,感激不尽,不知先生高姓大名,该当如何称呼?”

  那人淡淡道:“我姓予。”

  且兰心中细想,并不记得九域间有哪位予姓异人这般形容模样,沉思片刻,心中闪过一念,又道:“先生既然知道蛊尸一物,又能以乐声御敌,是否与巫族有些渊源?”

  那人负手灯下,轻轻侧首,只是随口嗯了一声,并未说是,也未说不是,反而问道:“听那些村民说,这群兽作乱之事并非第一次发生,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凶残作恶?”

  且兰道:“先生莫非没有听说过姽后含夕?她是北域机关城之主,精擅摄魂夺心之术,非但能够驾驭异兽伤人,还可操控人尸替她作战,情形与二十年前楚国皇域所创的鬼师一般无二,所以世人亦以鬼师相称。这些年她多次与穆、昔两国为敌,这一次更是大举进攻惊云山,昨夜若不是先生相助,驱退兽群,恐怕昔国军队要遭全军覆灭之险。”

  那人点了点头,凝视灯火,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又道:“那姽后身边有巫族之人?”

  且兰道:“我们也是如此猜测,但是这么多年无论怎么探查,却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助她。”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听声音似是有些不豫,但面上仍是毫无表情。且兰既知他能够应对兽群,若能得此助力,眼前两国对抗姽后便将胜算大增,一心想要设法请他相助,勉力撑身坐起,在床上施了一礼,道:“先生今日救我孩儿性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孩子生来逢此劫难,却与先生有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先生可否手了这孩子为徒,以后也好让他孝敬先生,报此活命之恩?”

  那人回过头来,笑了一笑,道:“这孩子出生不过一日,我有什么好教他的?你代他拜师,是想让我帮你抵御鬼师吗?”

  且兰被他说破心思,倒也不加辩驳,扶着青冥道:“鬼师横行凶残,四处残害生灵,眼见日日壮大,难以遏制。先生若能略施援手,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我昔国臣民愿供奉先生,纵以国主之位相酬,亦无怨言。”

  那男子转身道:“我一个瞎子,要那国主之位有什么用?昔国的王位难道凭你一句话便能轻易送人?”且兰闻言诧异莫名,没想到这驱散鬼师、救己性命的恩人居然目不能视,难怪他双眸总是那样空寂清冷,即便灯火映入其中,也难看到任何情绪。但是从开始到现在,他行走做事皆与常人无异,替她把脉,逗弄婴儿,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若不是他自己亲口说出,且兰竟然完全没有发现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沉默片刻,她按下心中惊讶,低声道:“先生救我母子性命,我们的身份不该再隐瞒先生。我夫君苏陵便是昔国之主,贪恋些许荣华?”

  那人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已是昔国的王后了,很好,很好。”跟着又道,“我与这孩子也的确有些缘分,他早产降生,先天受了损伤,若没有几年好生调养,恐怕活不过十岁。我既然救了他,也不能看他再次送死,便依你所言,收了这个徒儿无妨。至于鬼师一事,我也不要你什么王位,就当我送这孩子的见面之礼好了。”

  且兰大喜,起身拜道:“多谢先生成全……”话未说完,面前忽然天旋地转,摇摇欲坠。那人微微蹙眉,抬手在她后背轻轻一拂,一股沛然如水的真气应手而发,护住她奇经八脉,流转温养。且兰晕眩稍止,脸色却苍白如死。那人道:“你昨日失血过多,身体亏虚甚巨,不要再费心神了。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养好身子再说不迟。”他的语气比先前温和了许多,其中却有股无法抗拒的意味。且兰不知为何便觉安心,仿佛他一言一行令人莫名地信服,这种感觉依稀曾见,但现在精神恍惚,一时又抓不住头绪。她临阵早产,虽然侥幸保住性命,却已是力尽神危,这时再也支撑不住,心神一松,便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第七十九章 鬼师惊魂

寒风灌入山谷,自狭窄的谷口呼啸着冲向通往息川的云中平原。离司用满是鲜血的裘衣裹着韵儿紧紧抱在怀中,逆风步出峡谷,一眼望到阳光洒照的平原大地,脚下一个踉跄,再也支持不住,连人带剑滚下山坡。

韵儿被她从怀里甩出,撞在一块岩石上痛得哭了出来。离司撑起身子,见她除了手上脸上略有擦伤,并无大碍,顿时松了口气,想要站起来哄她,却已经力不从心。韵儿爬到她身边,见她浑身是血,吓得哭道:“离司姑姑,离司姑姑,你怎么了?娘亲呢,娘亲去哪里了?”

离司勉力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韵儿不哭,没事……已经没事了……”说话之间,地上已是聚了一摊鲜血。在她后背之上,数道深可见骨的创口血肉模糊,其中一道透胸而入,形成骇人的深洞,鲜血便从这创口中不断流出,仿佛正在迅速消耗着她的生命。

离司昨晚抱着韵儿一路杀出鬼师的包围,虽仗着轻功卓绝,尽量避开攻击,但为保护韵儿不受伤害,终为猛兽所伤,尽力支撑到这里,已是油尽灯枯。她本身精通医术,知道此地无医无药,这样严重的伤势已然难救,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支持不到靳无余军中了,但是鬼师的情报至关重要,如果不能送到,整个九域都面临着覆亡的危险,喘息片刻,将浮翾剑递给韵儿道:“韵儿,从这里一直往前走,穿过这片平原就是咱们昔国的军营。姑姑……姑姑走不动了,你拿着这柄剑去见你靳叔叔,告诉他……告诉他,鬼师用蛊术驱使兽群,想要攻击我们的军队……”她话未说完,唇边不断涌出鲜血。韵儿看着她的伤口,想起昨晚被猛兽杀死的村民,哭道:“姑姑,你不要死,韵儿害怕,姑姑不要死,不要丢下韵儿。”

离司自忖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哑声哄道:“韵儿,你快走,去叫靳叔叔来救姑姑,还有……还有你娘亲。你快些去,姑姑就不会死,快去……”

韵儿听了止住哭泣,含泪道:“真的吗?姑姑不会死,我去叫靳叔叔来救姑姑。”

离司靠在岩石上,低声道:“快走……一定要找到他……”她的声音越来越弱。韵儿虽然害怕得很,但骨子里也有几分源自母亲的坚韧,现在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姑姑,爬起来擦干眼泪道:“姑姑你等我,我……我很快就回来!”

离司朦朦胧胧看着韵儿瘦小的身影向前跑去,感觉身上越来越冷,神智渐渐模糊,慢慢闭上眼睛。就在这时,风中突然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似乎还夹杂着韵儿的呼喊,她不知是否是韵儿遇险,心下大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连一分力气也再使不出。片刻之间,马蹄声倏然接近,有个男子低沉的声音道:“人在这边!”跟着—个女子问道:“是什么人?怎么会带有浮翾剑?”

离司勉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容颜,跟着一股内力涌入,穿经过府,护住她心脉。来人抬手连点她背后穴道,止住流血,又将两粒药丸送入她口中。离司靠在她怀里,精神微微振作了一下,泪水却夺眶而出,“公主……是你吗?”

原来来人竟是自伏俟城西行,路过此地赶回白虎军中的子娆与夜玄殇。夜玄殇手中正抱着韵儿,向她询问情况。子羿从马上取下水囊,跑过来递到母亲手中。

子娆慢慢喂离司喝了几口水,撕下衣襟替她裹伤,见她伤得如此严重,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离司牵挂了十年,今天重新见到旧主,几疑是在梦中,却也知天无绝人之路,他们二人定能保护韵儿周全,将军情送达,轻声道:“蛊尸……驱使兽群……在后方……她是昔王的女儿……王后……遇险……”她虽气力不足,说得断断续续,但二人已大概猜知发生了什么事,转头对视,心中自是震惊。

子娆设法稳住离司的伤势,又慢慢哄着韵儿说话,终将昨夜村庄中发生的掺事弄清,知道且兰等人被鬼师所困,凭两人之力绝对无法援救,何况还要顾及两个孩子和重伤的离司。此处离靳无余驻军之处只余不到半日路程,这两日间,穆国白虎军、昔国中军皆会到达此处,会师应对北域。两人商议过后,遂决定立刻前去调兵。

子娆将离司抱到马上,为怕她伤口颠簸疼痛,暂且点了她睡穴,自己在后相护。子羿这几日已经学会独自骑马,便和韵儿共乘一骑。思念母亲,骑在马上伤心落泪。子羿虽只比她大了两岁,此时倒是颇有大哥哥的模样,见她得单薄,便将自己的裘袍脱下来让给她,一路逗她说话。韵儿毕竟年岁尚幼,很快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愁苦之情减轻不少。

几人一路北上,马不停蹄,日落之前终于赶到军营。这时候昔王所率中军与穆国白虎军已经同时到达,正在各处安营扎寨。苏陵与穆国领军上将卫垣、虞肖以及靳无余、叔孙亦皆在主帐之中商议布防事宜,听得穆王到来,一同出帐相迎,韵儿从昨日到现在受尽苦楚,一见到父亲,立刻哭着扑上前去,叫道:“父王,快去救母后!好多好多的野兽还有怪鸟,它们要吃掉母后……你快去救母后!”

苏陵相隔十年重见子娆已然惊讶,突然又见女儿和她在一起,夜玄殇怀中尚抱着奄奄一息的离司,一颗心直往谷底沉下。靳无余已经抢上前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夜玄殇将离司交给他,进入帐中,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众人闻言无不震骇。

苏陵听说且兰竟然遭遇鬼师袭击,如闻晴天霹雳,猛地自案前站了起来。靳无余急道:“殿下,我立刻带兵去寻娘娘!”

帐中一片死寂,竟然没有一人应和。只因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情况确如离司与韵儿所言,那么此时就算是倾尽两国精兵去救,恐怕连且兰他们的尸骨也都找不回来。苏陵面色惨白一片,双目却似要喷出血来,令人望之生寒。所有人看着他的脸色沉默,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突然,夜玄殇沉声道:“此处有我,想去就去。”

男人与男人之间,一言已足,无须多说。子娆伸手揽过韵儿道:“如有意外,我必保她无恙。”苏陵虽知且兰生还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但夫妻情重,无论生死绝不能弃她不顾,决心已定,对他二人躬身一拜。这一拜,无声无言,却是举国相托。夜玄殇点了点头,苏陵随即转身离帐,点起帐下精兵,全力向王域赶去。

一夜快马行军,第二日天将拂晓,昔国的军队便已寻到且兰他们遇袭的山村。

苏陵传令战士四下搜索,放眼山野,但见四处草术狼藉,布满了异兽的足迹粪便,不远处一角村落,房屋坍塌过半,人烟绝迹,竟连半分活人的气息也无。

他见此情景,心如火焚,沿着一路血迹打马前奔,却生怕在什么地方看到妻子残缺不全的尸骨。不料赶到村尾,忽见一辆马车前站着数人,当中一女子白衣轻裘,雪肤花貌,不是且兰却又是谁?苏陵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及勒马,纵身向前掠出。且兰原本正要上车,听到马蹄声,回头看去,猛地见到丈夫,身子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苏陵抢到近前,一把将她揽住,颤声道:“且兰,且兰是你吗?”入手处伊人身子温热,呼吸轻浅,恍若此身入梦。

且兰被他抱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心中却柔情冲涌,泪盈于眶,“当然是我,你怎么到了这里?”苏陵此刻也同时问道:“你是怎么逃过鬼师的?”

两人相视一笑,且兰转头道:“是予先生救了我们。”

苏陵这时才发现还有他人站在车旁,却是青冥与几个幸存的护卫。其中有个青衣人面色淡淡,正转身向他二人看来,想必便是且兰说的救命恩人了。他放开且兰,上前兜头一揖,道:“多谢先生相救拙荆,苏陵粉身碎骨亦难以为报!”

那人负手在后,不避不让受了他一礼,笑道:“一向听说昔王苏陵遇事沉着,从容稳重,有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之定力,不想竟也是性情中人。”

苏陵被他说得脸上微微一热,但与且兰目光对视,皆是真情流露。两人经此大难,仿若隔世相逢,不约而同伸手握住对方,千言万语,都已不必再说。且兰不知离司与韵儿是否脱险,原本便打算尽快赶去军营,打点了车马准备启程,此时遇上苏陵,知她二人无恙,放下心来。但此地也不便多作耽搁,几人略略叙话,仍是登车上路。

苏陵派了一队士兵快马回去报信,自己带大军在后押阵。昔国军队护卫着马车,徐徐向北行去。这时苏陵已知儿子早产诞生,怜爱妻子辛苦,百感交集,又听且兰细说予先生退敌、儿子拜师之事,当真既惊且喜。他一路上和予先生同车而行,随兴闲聊,发现此人胸中所学浩瀚如海,言辞谈吐见地不凡,不禁暗暗称奇。

而且不知为何,虽是萍水相逢,自己对他竟觉一见如故,莫名亲近。

且兰在旁听他们谈古说今,目光一直不曾离开予先生半分。这两日她细心观察,已知他脸上可能戴着十分精巧的人皮面具,所以喜怒无形,莫可揣度,而且叫人无从推知他的身份。但是这人无论身形气质都让她感觉无比熟悉,若不足他双目已盲……想到这里,她心中忽然一念电闪,一时之间,呆呆看着那双空寂的眼眸,心中惊涛翻涌,几难自持。

苏陵正和予先生说话,见她脸色有些不对,关心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予先生也微微转头,似乎看向这边。且兰虽然明知他看不见,却仍旧觉得像是有道无形的目光,将自己心中所想透视无余。便是这种感觉,曾经令她沉迷沦陷,几难自拔,曾经令所有人甘心追随,百死无悔。且兰微微闭目,平静了片刻,才轻声对苏陵道:“没事,方才忽然有点头晕。”

予先生听她呼吸略促,轻轻拂袖,随手搭上她腕脉。且兰盯着他的手,一动也不敢动,只觉掌心冒汗,几乎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片刻后他收回手,淡声道:“凝神调息,莫要多思多虑,劳心伤身。”

且兰轻轻嗯了一声,听着那平淡口气之中若有若无的关怀,眼中一热,险便落下泪来。她急忙转开头,过了一会儿,心绪才渐渐平静。这时予先生闲谈之间随口问起了穆国的情况,且兰微微抬眸,突然问苏陵道:“先前听你说是九公主救了韵儿回去,她这些年究竟怎样,如今是与穆王在一起了吗?”

苏陵笑了笑道:“我当时听说你出事,心乱如麻,也没来得及细问。但看那情形,她与穆王情义如旧,更何况两人已有了个差不多十岁的儿子,我琢磨着穆王恐怕很快便要册立太子了。”

“穆王与九公主的儿子?”且兰轻轻瞥了对面一眼,又道:“那九公主……岂不是名正言顺的穆国王后了?”

苏陵道:“说来本该如此。当年公主失踪,我们和穆王都寻了她好久,如今还是穆王有心,终将他们母子接了回来。那孩子好像名叫子羿,想必先前是随母姓,眉眼间也与九公主甚是相像,但看举止却颇有其父风范。对了,说到这个,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且兰听他口气颇为郑重,奇怪道:“什么事?”

苏陵道:“我虽只匆匆见了子羿一面,但感觉那孩子很是不错。我们与穆国一向交好,穆王与九公主也都是旧识……”

且兰微笑接口,“你想与穆国联姻?”

苏陵笑道:“你总是能猜到我的心思。昨日韵儿受了惊吓,见到我时哭得跟泪人似的,谁都哄不好,但最后竟肯听子羿的话。我见这两个孩子似乎颇为投缘,所以才有此想法。”

且兰垂眸思量,“这倒也不错……”说着抬头看向予先生,“先生觉得呢?”

予先生却没有回答。且兰见他面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自己说话,又叫了他一声,他才蓦然回神,道:“什么?”

且兰道:“方才苏陵说,九公主的儿子与我们的女儿年龄相当,又是投缘,我们想与公主结个儿女亲家,先生以为如何?”

予先生沉默片刻,道:“这件事似乎应问穆王和九公主才对。”

且兰道:“虽是孩子的事,但也涉及两国邦交,我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予先生身子向后靠去,过了一会儿,淡淡道:“门当户对,两小无猜,两国缔结同盟,两家亲上加亲,又有何不可?”

“若先生也赞同,那便好。”且兰目光自他笼在袖中的右手上收回,看着这熟悉的动作,面上竟似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却听苏陵笑道:“还有一事,我想若穆王当真答应联姻,又册立太子,我们昔国不妨也双喜临门,一起立了储君。”

且兰知他疼惜她母子二人,叹了口气,看着睡在身旁的儿子,柔声道:“这事晚些再说也不迟,他才出生几天,还没有名字呢。”

“对,说得也是。”苏陵想了想,转头对予先生道:“这孩子承蒙先生不弃,收入门下,不如便请先生替他取个名字吧。”

予先生倒也不推辞,微微侧首,略加思索道:“这孩子生逢乱世,四海动荡不安,不如替他取一个‘晏’字。晏者,天清也,希望自他出生之后,九州平靖,河清海晏,从此天下再无战乱。”

“苏晏。”苏陵点头道,“好,这名字很好。若此次得先生相助,能够瓦解鬼师,那么或许太平时日,便也指日可待了。”

 

当日黄昏,前去报信的战士快马赶回禀报,两国联军已经进驻离息川旧地百里之外的项章,北方今晨发现鬼师的踪迹,请昔王与王后速速入城。苏陵闻报,知道战事迫在眉睫,当晚并不扎营休息,下令全速行军,不到黎明时分,一行人已赶至项章。穆王得到消息,命叔孙亦、楼樊带了轻骑卫队出城接应。两人见且兰平安归来,喜出望外,对予先生更是感激莫名,一同来到车前致谢。

面对这两员大将,予先生也不过是在车上点了点头,便已算是见过。黎明前的夜色最是黑暗,城头的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照出片片森冷的光影。众人驱车入城,刚刚走到城门,予先生突然用手一搭车帘,侧耳倾听。且兰自他身上感觉一股杀气袭来,方要开口询问,他身子微微一晃,已到了车外。苏陵此时正对叔孙亦询问城中情况,回身问道:“先生何事?”

予先生面向城门,袖底似有幽幽异芒闪过。片刻之后,他忽然回头道:“传令三军战士全速入城,关闭城门!即刻调集所有弓箭手,布阵拒敌!”他的话锋利果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楼樊和叔孙亦皆是一怔,苏陵目光自他身上掠过,不知为何,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道:“按先生说的办。”话音甫落,半空中隐隐传来厉鸣,且兰闻声色变,“鬼师到了!”

说话之间,一片乌云自月光尽头迅速接近,怪鸟振翼之声漫空响起,伴着凄厉的长鸣向着城头冲下。

子娆与夜玄殇原本在白虎军中说话,闻声同时一惊。夜玄殇剑眉略扬,道:“来得好快!”子娆拂袖轻卷,浮翾剑落入手中,两人同时掠出帐外。

两军将士本便枕戈待旦,日夜警戒,敌踪甫现,立刻发动防御。不过片刻,城头弓弩升起,无数箭矢破空齐飞。鬼师以鸟兽为先锋,攻击城池迅若闪电,成千上万的怪鸟在城上盘旋,巨翼如扇,遮天蔽日,纷纷向着城头、望楼、行营等地冲去。

城上弓箭手以巨盾作为掩护,操纵弓弩阻击来敌。那怪鸟虽然体形庞大,却是灵活非常,凶猛残忍,一旦躲开箭矢,便迅速振翼冲,利喙巨翅每击必中,战士们当者非死即伤。城头很快被鲜血染红,随着怪鸟越聚越多,箭矢的威胁逐步减弱。街巷上戾啸迭起,不少战马被怪鸟利爪擒住,带上半空摔落;战士们拔刀与怪鸟肉搏,血羽横飞,场面惨烈异常。

就在怪鸟空袭的同时,城门处亦传来巨大的声响,群兽狂吼之声冲向月霄,震得山野动荡。子娆与夜玄殇斩杀数只怪鸟,双双掠上城头,临阵下望,纵使以他二人的胆量,也不禁毛骨悚然。

但见森然浓重的月色下,密密麻麻的异兽涌向城门。在那些恶虎、猛狮、巨熊、赤蟒之后,是一排排骇人的僵尸,一重重无法杀死的蛊怪,就像汹涌的黑潮一般,漫山遍野,无穷无尽。自七年前鬼师惊现,横行天下,夜玄殇与苏陵率军与之抗衡,历经大小战役无数,但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敌军,亦从来没见过异兽僵尸同时出动。今晚这鬼师来袭,乃是一场惊天浩劫的开端,如果两国军队不能将他们阻在项章城外,那么明日之后,整个九域亦将不复存在,化作一片死亡与杀戮的地狱。

空中怪鸟前赴后继,城下熊象狮虎撞击城门,一些白猿黑狖更是攀援而上,向城头发起攻击。

昔国因“妙手神机”宿英之故,弓弩装备分外精良,洗马谷剑庐制造的兵器也异常锋利。城门受袭时,苏陵率昔国战士全然担负起阻击怪鸟的重任。且兰亦亲自披甲临阵,凰羽箭每发必中,杀得怪鸟惨叫不已。夜玄殇亲自坐镇城头,白虎军投石如雨,销铁熔金,毫无间断地将巨石滚油倾向城下。熊熊火光之中,无数异兽被流火浇中,翻滚嘶嚎,刺鼻的焦臭弥漫百里,滚滚浓烟冲天遮月。

子娆与夜玄殇并肩督战,心知如此大规模地攻击重镇,含夕必然亲自操控鬼师,绝不会只令蛊怪出动,一直留心各处动静,却始终不见她踪影。空中怪鸟虽然频频击杀人畜,但在昔国强弩猛攻之下亦死伤惨重,渐渐被守军扳回劣势。就在这时,一轮血月破云而出,半空中忽然传来阵阵箫音。一只白羽赤喙的双头怪鸟出现在月色重云之下,振声长鸣。所有巨鸟闻得箫声,怪叫着冲上半空,盘旋数周之后,突然发疯一般向着营国军阵冲下。

面对怪鸟悍不畏死的攻击,城头用以防护的盾阵被冲得四分五裂。撞上巨盾的怪鸟固然骨折肉裂,惨死当场,阵中的战士也绝难幸免,不是被冲下城去,便是被怪鸟生生击毙。夜玄殇眼见昔国军队生变,方要调兵增援,空中箫音再起,那白羽怪鸟双翼招展,陡然遮蔽月色,亦将整个项章城笼罩在浓重无比的黑暗之中。

箫音幽幽,幽怨凄切,仿佛子夜鬼哭,悚然惊魂。突然间,那些战死的将士、倒毙的战马,就连坠落的怪鸟都重新活动起来。浑身是血的尸体,有些残臂断腿,有些肚肠横流,有些连头颅都已不见,有的仍旧拿着武器,有的赤手空拳,就那样向活着的战士们扑来。不论是谁,只要稍有迟疑,不是被他们挥刀砍杀,便是被合身抱住,再也无法挣脱。在那无孔不入的箫声下,那些新亡的战士亦纷纷化为僵尸,数量越来越多。

城中情景恐怖至极。子娆在箫音响起时便已抢上望楼。月光倏然重现,在那白羽巨鸟背上,含夕抚箫而坐,赤衣飞扬,仿佛自冥域血月中现身而出,诡异邪美,摄人心魂。子娆微微合目,再睁开眼睛时,一双凤眸异芒如水,袖中玉箫转出,低低吹奏起来。

子娆的箫音甫一响起,那白羽巨鸟忽然急急拔高,趋向月色之中。含夕身在半空,柳眉一竖,指下乐声鬼叫般进出几个短音。那些冲向城头的怪鸟调转方向,振翼厉鸣,向着子娆所在的望楼冲去。

夜玄殇一声令下,白虎军战士自两侧抢出,结成垂天矛阵挡下多数进攻。子娆身形飘忽闪烁,让开其余冲上前来的怪鸟,忽然间飞身而起,凌空飘纵,跃上其中一只怪鸟后背。那怪鸟仰首长叫,猛地向着夜空冲去。子娆足下真力透出,逼得它向下一沉,擦着望楼飞过。怪鸟残暴猛烈,被人骑上项背,顿时凶性大发,展开一双巨翼,在空中横冲直撞,一时俯首猛冲,一时侧身翻滚。子娆身处鸟背之上,幽冥玄衣疾飘如风,随着那怪鸟上下翻飞。城头众人仰首观望,无不看得惊心动魄。

含夕急急催箫,操纵白羽巨鸟从空中俯冲下来,不断攻击子娆所在的怪鸟。

子娆情况看似惊险,身子却牢牢钉在那怪鸟背上分毫不动。两人在月色之中忽高忽低,追逐周旋,箫声始终不曾停息。含夕的箫音凄怨惨戾,好似暗夜悲风,深峡猿啼,子娆一曲空灵,却是飘逸幽幻,仿若九霄雨露,碧海云波。两道箫音时而低回若无,时而直上月霄,时急时缓,时进时退,极尽千变万化之致。过了一会儿,双方乐音愈来愈急,愈来愈高,除了夜玄殇、苏陵等内力深厚之人外,所有战士都感觉耳膜欲裂,心跳如狂,那漫空怪鸟亦是惨声厉鸣,似乎承受不住箫音之力,越飞越低。

子娆驾驭的那只怪鸟周身隐约现出重重明紫色的莲华。夜玄殇倏地皱眉,恐怕子娆欲以箫音当场击毙含夕,那她自己就算不死,也必重伤。这时候,月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冽的琴音。

众人只觉心神一清。那琴音听来遥远空濛,若有若无,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楚,但是清韵微震,倏然而至。两道箫音如火被水,焰熄如缕。含夕箫音连转数周,凄凄切切飘忽不定,似是在躲避什么。那琴音便在此时骤然清晰。众人听在耳中,似见渊海浩淼,万里碧浪,层层波潮缓缓推进,风起天阑,越涌越急,其后狂涛森然,白浪如山,以雷霆万钧之势,合城扑下。子娆乍闻这琴音,微微一呆,怪鸟自含夕身边一掠而过,险些被对方所伤,她心神微震,跟着将玉箫举到唇畔,按宫引商,轻轻吹奏,一缕柔韵悠悠荡荡,随着那琴音婉转起伏。

怪鸟掠过望楼,子娆飘身而落,站在楼檐之上。琴音澹澹,沧海浩瀚。风平浪静时,箫韵缥缈,如云如雾,时时缭绕海面;惊涛骇浪时,箫韵便似海底暗流,汹涌湍急,始终与那琴音相依相随。含夕的箫声在这箫琴合奏中东躲西闪,若断若续,几乎难以为继,数次想要拔高音调破出这乐音之困,却不是被琴声所断,便是被箫韵阻缠。再奏片刻,那琴音忽然稍转,冰弦如刃,峻峭肃杀至极,含夕只觉心神剧震,一音未成,唇边长箫骤然崩裂,座下巨鸟对月惨叫,翻滚着向下坠去。

巨鸟下坠之时,含夕一声尖啸,纵身落向望楼。子娆霍然抬眸,衣袂一扬,冲天而起。含夕凌空落下,两人双掌相交,月下血华迸射。子娆飞身飘退,周身明光灿烁,晶莹流转。含夕当空喷出一口鲜血,伴着一缕红衣落向城外。眼见坠入兽群当中,她身上忽然血芒大现,笼罩战场,一条白鳞巨蛇夭矫腾空,自夜雾中蹿起,蛇首上掠起一个黄衣男子,纵身将她接住,含夕携了那人的手,两人翻身落在蛇首之上。她指间血芒隐隐,催动法诀,双眸透出艳戾幽光,冷冷传音:“你们等着,此仇不报,我含夕誓不为人!总有一天,我要血洗此城!”

这怨毒的话语随着薄雾传遍全城,月夜下万兽齐吼,浓雾忽至,当月色再现,鬼师大军全然消失不见。

 

第八十章 隔世重逢

眼见鬼师退去,两国军民举城欢呼。黑暗退却,黎明第一缕曙光徐徐出现在天际,子娆持箫独立,静静望着那霞光出神,突然纵身落下望楼,向着方才琴音传来的方向掠去。夜玄殇传令白虎军安营善后,微笑看着那道幽魅的身影消失在天光之下,身后有人大声叫道:“父王!”

他转身回头,却见子羿正向城头奔来,韵儿跟在身后摇着小手,兴奋地喊道:“伯伯!伯伯!子羿哥哥杀了两只怪鸟,子羿哥哥好厉害啊!”

夜玄殇一愣,跟着哈哈大笑,一把将子羿举起道:“好小子,本王果然没有认错你,从现在起,你便是我穆国的继承人!穆国三军听令,今日本王立公子子羿为储君,日后继承王位,汝等当尽心辅佐,不得有误!”他这一句话以内力向空送出,传遍全城,穆国三军闻声一静,而后爆发出震天的高呼。

夜玄殇在此之前早便与卫垣、虞肖等实权上将说过子羿的身份,亦言明立储之意。众将皆知早在十年之前,九公主便已经算是穆国王后,只不过未行大典而已,既然子羿为她所出,也都无异议,此时率领将士三呼叩拜,就在这战场之上拥立储君。

予羿被夜玄殇举在肩上,接受三军参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父王,那两只怪鸟不是我自己杀的,是那个白衣姐姐帮我的,就是那天把我关在屋里的姐姐。”

夜玄殇见他手中尚握着一把小巧锋锐的短剑,顿时明白,笑道:“莫要乱叫,以后见了她要叫姨娘。你姨娘那天是为了保护你才把你藏起来,否则你便被坏人抓了去,见不到父王了。”

子羿奇道:“姨娘好漂亮好年轻!父王你真厉害,你还有多少这么好看的姨娘啊?”

夜玄殇抬手在他脑门上一敲,笑骂一声,放他下来,负手看着城外云气茫茫,过了会儿说道:“你姨娘不但漂亮,而且能干,十几年前她便跟了我,无论我做什么事,她都一直在我身边;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永远站在我这里。这些年她也不知替我解决了多少麻烦,随我历了多少风险。我还记得当年穆国第一次遇上鬼师,我一时疏忽大意,险些被敌军所困,是她带兵杀入重围,冒死增援,自己却被鬼师重伤,差点死在我怀里。我那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这样好,但是子羿,只要你以后好好对你姨娘,她就一定会好好对你,你若像待自己娘亲一样孝敬她,她便也会像你娘亲一样疼你。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无论有没有血缘之亲,能够相遇便是缘分,彼此善待,彼此珍惜,总不会错。父王的话,你记住了吗?”

子羿坐在城头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听身后一个柔媚的声音轻轻叫道:“殿下。”

夜玄殇微微侧头,见白姝儿自护卫之中闪出,迎着漠漠晨风,一瞬不瞬看着他,眼中泪光莹莹,媚艳照人。“你来了。”夜玄殇拍了拍子羿肩头,转身道:“从今天起,本王把我穆国的储君交给你,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定会保他平安。”

子羿跳下地,叫了声“姨娘”,看到韵儿在旁边对自己招手,嘻嘻一笑,溜下城头去了。白姝儿移步上前,美目轻轻一瞥,目送他远去,轻声叹道:“殿下既然认定这孩子,姝儿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九公主她会同意吗?”

夜玄殇看向琴声消失的方向,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回来了。”

白姝儿却知道他所指何人,道:“莫非殿下早就料到有这一日,如今一切皆是为此?”

夜玄殇转身笑问:“你十年前和且兰去帝都的时候,可有想过他一旦回来,天下将会是何等局面?”

白姝儿心头突地一跳,不想他早知此事,十年来却未提过半句,若是当初自己稍有异心,今日便绝对不是这般情形,思及此处,心中越发对他又爱又怕,媚眸稍转,柔声道:“自始至终,姝儿所做的一切皆为穆国。穆国是殿下的穆国,姝儿也是殿下的人,无论殿下做什么决定,姝儿都会像方才殿下所说的一样,永远站在殿下这一边。”

夜玄殇含笑伸手,白姝儿轻轻纵入他怀中。他抬头遥看城下山河,笑道:“江山美人,各得其所。我和他一场约定,如今可要好好算一算这十年的旧账了。”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微雨,子娆循着琴声而去,半山崖上,一座山亭矗立在石崖尽头,下方藤萝森森,流瀑错落,形成一泓碧潭。细雨深处,一角青衫澹澹,若隐若现。

子娆起先施展身法全力赶来,待到了此地却突然驻足,隔着漫天雨光,怔怔看着那潭中之人。

烟雨缥缈,轻轻自碧潭升起,仿若浮云幻境,幽然空寂,那人的身影也似梦中,远远看着几疑幻觉。子娆紧紧握着手中玉箫,心中一遍遍回响着那助她击退含夕的琴音。她相信自己不会听错,那人的琴曲,她自幼便听得熟了,那套《沧海余生》的曲谱,与当年的棋谱一样,是他亲手所作,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人懂得。但是,这怎么可能?十年前九转玲珑阵发动,他早已经和那片王域一起灰飞烟灭,若是他还在这世上,又怎会十年不来见她,十年踪迹全无?

子娆心中思潮起伏,此时此刻,人在咫尺,竟是不敢移步上前。碧潭上一丝弦音如缕,那人抬手抚琴,转宫过羽,淡淡清音回转飘来。那琴曲穿过雨丝,飘过云烟,如飞叶点点,如碧竹幽幽,令人仿佛置身一片竹海深处,坐看云起云落,花开花谢。那空灵柔美的曲调,似已历尽了万水千山的缱绻,红尘三生的纠缠。风拂袖袂,子娆独立雨中,听着那琴音似已痴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在碧竹林中与她初次相见的少年,便是这样坐在琴前,弹奏着这样一首曲子。那不期而至的缘分,注定了她一生一世的悲喜,让她知道了尘寰中最为美好的感觉,却亦尝尽了人世间最为深切的痛苦。

一声“子昊”哽在喉间。十年生死茫茫,十年相思如刃,就算换了岁月换了容颜,那一心眷恋不忘,那一世情丝难解。苍天有情,不笑痴人痴心,多少光阴,换来你我一刻相拥。

碧潭幽幽,仿佛远离尘嚣,四周只闻雨声,无止无尽。

过了良久,雨中传来极轻叹息,他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子娆,对不起。我回来了。”

子娆双目紧闭,他身上清冷的气息缠绵如昨,如水如幻,“真的是是你吗?你是不是又在哄我?十年了,你究竟要哄我多少次才甘心,要折磨我多少次才肯放手?”

亭外雨落成烟,迷蒙萦绕。子昊低下头来,声音低哑,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清柔,“我之前骗了你一次,老天罚我再也看不见你的模样,但是它也待我不薄,终究肯给我一次机会,用这一生来补偿你。”

子娆心头蓦地一痛,抬手揭下他脸上的面具。烟雨染过他清隽的眉目,空濛迷离,如漫柔情。眼中泪水悄然而落,她却恍然不觉,只是笑着道:“这样多好,我以后就把你困在身边,困你到天长地久,来还我那些空白的画卷,以后你谁都不是,谁都不准见,你许下的承诺,永远永远也还不完。”

子昊抬手轻抚她脸庞,微笑道:“好,你说不见,我们就不见,你想做什么,我都依着你。”

无边无际的雨帘,无声无息的雾霭,天地似乎化作一片空白,消失在彼此温暖的气息间。子娆紧紧贴着他的胸口,声音柔软低迷,幽幽响起在雨中,“子昊,我突然觉得好怕,你若再晚些回来,或许我们这一生便又要错过了,生死相隔的滋味你永远也想不到,你以为那一杯酒真能让我无忧无虑吗?这十年来的煎熬,你真真狠心。”

子昊低头将唇抵上她的额头,将心比心,他如何不知她这些年究竟怎样熬过,“我从未想过会让你等上整整十年,那九转玲珑阵聚天地之力,变幻莫测,终是无人能够控制。”

子娆颤声道:“你集齐九转灵石,安排下轮回阵法,便是知道自己尚有生机,却为何要将这秘密瞒着我,不早些告诉我?”

子昊微微苦笑,道:“我没有把握。”

“所以你便用一杯忘忧打发了我,给我一个虚幻的完美?”子娆狠狠抓着他的手道,“你什么都要万无一失,难道就不怕自己回来之后物是人非,我已为人妻,为人母?”

  子昊沉默片刻,淡淡一笑,“有什么关系吗?哪怕你为人妻,为人母,你仍是子娆,我仍是我。”

  子娆抬起头来,雨光落入星眸,一片涟漪摇曳。过了一会儿,她忽然也轻轻笑了,柔声道:“是啊,有什么关系呢?”她细密的睫毛徐徐垂落,丹唇幽柔,慵媚生姿,“子昊永远是子昊,我也永远是我。”

  世间的情话或许有太多太多,但什么也比不上这样轻浅的一句。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无需承诺的守护,只为彼此的等待。子昊手臂收紧,仿佛怕怀中女子消失一样,低头轻吻她温凉的发丝,呼吸纠缠,辗转落上红唇。

两个人,一个世界,时光仿佛已到尽头,融化了雨丝点点,万丈红尘。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中突然传来整齐的高呼。子娆似被蓦然惊醒,侧耳倾听,那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最终席卷全城,激荡人心。片刻后,她幽幽叹了口气,道:“终是逃不过的,我们若不回去,他们便会找来。”

子昊拥着她道:“你不高兴,我们便躲开些。”

子娆转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静静看了半晌,忽而妩媚一笑,“不,这不是梦,我以后要和你开开心心过安稳的日子。谁不容我们,我先杀谁,谁让这天下不太平,我就让他不好过。北域那些鬼师我看着讨厌,必要打发了才好。打发了他们,你才真正是我的。”她这话说得颇是乖张,子昊却只是笑笑,道:“好,你说怎样便怎样。”

子娆又是一叹,叹息里却有满足与欢喜,拉了他的手起身,忽然扭头道:“以前你什么都是自己拿主意,我行我素,从来没这么好商量的。”

子昊轻轻扬唇,“欠下的总归要还,不是吗?”

子娆一双魅眸被雨洗得清亮,柔柔一漾,笑上双靥。两人携手同行,沿山而下,待到行营之前,遥见昔国三军军容严整,阵列雨中。苏陵、且兰早已率众将等候多时。

见他二人到来,苏陵快步上前,叫声“主上”,翻身跪倒,也不知是雨光还是泪光,湿了温文俊颜。且兰抱着儿子紧随在后,三军将士同时抚剑叩拜,数万人振衣之声齐齐响起,雨中声势肃然,连绵数里。子昊虽然目不能视,却也感受到这份举国相待的礼仪,叹了口气,伸手去扶且兰,道:“你不好好歇着,这是干什么呢?”

且兰看着他没了面具遮挡的清瘦的容颜,眸中落下泪来,道:“主上,且兰此生受你所赐良多,无以为报。这些年我们守着王域,守着百姓,总算不负主上所托,盼了十年,现在终于盼得你回来了。”

子昊笑了笑道:“原不想见你们,便是为这个。我虽回来,却也不是以前了,这‘主上’二字,以后无须再提。”

苏陵抬头道:“主上何出此言?无论什么时候,您都是我们的主上……”话未说完,却听子昊道:“怎么,你要将家国妻子一并都送了我吗?”

苏陵一愣,转身看向且兰。两人四目相对,跟中情愫万千,一时谁也说不出话。苏陵脸上隐隐流露痛苦之色,子昊唇畔却掠过笑意,忽然低头,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苏陵神情一震,猛地转头看向且兰,目光既是诧异,又是惊喜。子昊伸手拍了拍且兰怀中的孩子,笑道:“你若负她,我不饶你。小徒儿我收下,其他事情到此为止。”

且兰满心疑惑,方要开口相询,忽听有人大声笑道:“没满月的小娃娃你都收做了徒儿,不如好事成双,我再送你个徒儿如何?”说话间,夜玄殇牵着子弈,白姝儿抱着韵儿,两人联袂而至。

子昊闻声轻轻挑唇。子羿见到母亲,大叫着跑上前来。韵儿亦跳下地,笑嘻嘻扑到且兰怀中,道:“母后,子羿哥哥要来拜师父,伯伯说穆国储君需得有本事的人来教才行。母后,我可以拜师父吗?我要和子羿哥哥一起学武功。”且兰含笑不语,将她往前轻轻一推,悄悄伸手指了指子昊。

韵儿人小精灵,立刻跪下叫道:“师父,我先叫你师父,子羿哥哥再叫你,他就是师弟!”

子羿也抢着跪下道:“师父,你别听她的,我再过几个月都满十岁了,她还不到七岁,自然我是师哥,她是师妹才对。”

韵儿撇嘴道:“十岁又怎样?伯伯刚才说过了,谁先叫师父谁就大,明明是我先,我是师姐。”

子羿想了想,哼了一声,转头道:“父王说好男不跟女斗,我做师哥让着你这师妹,不跟你吵。我听师父的,师父说谁大就谁大。”

众人听两个孩子斗嘴,皆是忍俊不禁。韵儿抬头看着子昊道:“师父,那你说我们谁大?是不是我先叫你师父的嘛?”

子昊半生手掌天下,运筹江山,什么风雨阵仗没见过,眼前却被两个孩子弄得不知如何是好。苏陵强忍笑意,待要上前哄劝女儿,却被且兰拉住。子娆眸光流转,掠向夜玄殇,低声道:“你搞什么名堂呢?哄得两个孩子团团转,子羿他……”

话说一半,夜玄殇突然伸手将她揽到身边,笑道:“夜子羿现在已经是穆国储君,尽人皆知,你也是本王的王后,我正琢磨着趁这立储之机,咱们也补一场喜酒,这叫喜上加喜。王上回来得正好,请你喝酒,如何?”

白姝儿这时一指且兰怀中,对子羿和韵儿道:“喂,你们两个,若按拜师先后的话,先过去叫了师哥再说。”

子羿和韵儿啊的一声,双双跳了起来,注意力全都转到了那刚出生数日的小娃娃身上。子昊方才脱出身来,无奈一笑道:“十年未见,穆王好特别的见面礼,就不能让我先缓一缓吗?”

夜玄殇笑道:“这场酒我等了十年,差点便当你毁约不算了,如今到了还账的时候,自然要催得紧些才是。”

子昊唇角微微上扬,“穆王军中必有好酒,子娆,咱们且去一尝吧。”

 

 

 

 

 

第八十一章 彼岸香消

白姝儿早知夜玄殇心意,见他们有话要谈,对他妩媚一笑,带了子羿与韵儿去玩。韵儿因不愿叫弟弟做师哥,勉强让步,同意以年龄大小排辈,让子羿做了师哥。子羿甚是开心,便答应陪她去看腊梅。此时雨势已歇,行营外一片腊梅成林,蜿蜒着转到山坳之后,幽香缕缕,景致天成。两个孩子牵手来此,一路说笑,一路采摘花朵玩耍。白姝儿既认了子羿为储君,答应夜玄殇护他周全,怕他们有什么闪失,便一直跟随在侧,略施手段,哄得两个孩子开心不已。

眼见半日过去,天近黄昏,林中雾气浮泛,雨意又浓。白姝儿抬头观天,一转眼,见两个孩子往林后跑去,方要去寻,心中倏然掠过一丝异样,停住脚步,回头喝道:“什么人?”

林中暮风徐至,吹起薄雾缈缈,一角紫衣飘然闪动,花树之间现出一人。白姝儿眸心掠过微芒,沉声道:“婠夫人。”

那紫衣人走出花影,露出冷艳的面容,单看眉目虽仍是蝶千衣的模样,但形貌气质已全然改变,雾气曼妙,予人妖异诡艳的感觉,“白堂主,多年不见了。”

白姝儿冷声道:“的确是多年不见了。夫人毁约背誓,与我穆国为敌,竟然还敢来项章城,真是好胆量。”

婠夫人十年前被子昊击散真元,功力尽失,后来虽武功略复,却也用了整整十年时间才重新修回真元,能够随心所欲使用巫族蛊术。九转玲珑阵发动之后,血玲珑辗转为北域所得。她引导含夕利用灵石之力修习秘法,重现当年鬼师之祸,横扫天下,半年前又重获金凤石,借助此物,终于能以蛊尸操纵异兽,令鬼师的战力越发提升得恐怖。

冷雾幽荡,婠夫人移步上前,盯着白姝儿道:“我当然要来,不来会会白堂主,我如何甘心?说起来,我倒真是低估了你,昨日用琴音与含夕作对的,是不是东帝?”

白姝儿目中媚光浮沉,微微一转,“东帝?我怎么知道呢。夫人都不能确定的事,我又如何知晓?”

婠夫人面容半隐暗影,依稀透出杀意,“不是你在九转玲珑阵中动了手脚的话,东帝能够返生才叫奇怪。莫以为我感觉不到碧玺灵石与黑曜石的灵力,千算万算,我也没有想到你会站在他那一边。你莫非失心疯了吗?他可是你的仇人。”

事到如今,白姝儿目的已经达成,干脆来个死不认账,悠悠笑道:“夫人说笑了,这事我可当真不知道。我还正想请问夫人呢,可是那九转玲珑阵出了什么差错?如若不然,便是东帝当真好运喽。”

婠夫人心知必然是她从中弄鬼,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城府极深,当下不动声色地道:“子娆那丫头也回来了,好啊,此番倒遂了她的心意,两人箫琴合奏好个郎情妾意。听说她还养了个孽种,我这做外婆的倒是想看看,这孩子长得像谁呢?”

白姝儿听着她森然的语气,暗中警惕,先要设法将她引开再说,笑道:“夫人想见外孙还不容易,那孩子正在行营中,我陪夫人一起去吧,想必夫人也不想惊动九公主和穆王,对吗?”

“你倒识相呢。”婠夫人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怕未来的穆国太子让别人抢了先,想借我的手除去他吗?”

白姝儿掩唇娇笑,“知我者莫若夫人呢。我们家殿下死心眼,认定了那孩子是他的,我碍着他在前,也不好亲自动手,夫人来得可正好。”

薄暮冥光下,两人言辞往来,心机微露,各具打算。这时,林外忽然传来子羿的叫声:“姨娘,姨娘,你快去看!山下好像有只还没有死的怪鸟!”后面韵儿紧跟着叫道:“子弈哥哥,你慢点跑,我害怕!”

白姝儿心叫不妙,猛一咬牙,挥手向婠夫人拍去,同时喝道:“子弈快走!”

说话闻,她水袖飘拂,已向婠夫人攻出六六三十六招,皆是大自在四时法中致命的杀招。婠夫人眸中杀机迸射,拂手应招。林中残花疾舞,雾飞如练,自四面八方向着两人所在的地方卷来。子羿正和韵儿向这边跑来,远远看得目瞪口呆,大声道:“姨娘!”

夜雾中,一袭紫衣一道白影飘忽闪动,白姝儿的武功阴柔诡变,一轮快攻之下,将婠夫人迫得暂时难施手脚,回头叫道:“快带韵儿去找你娘!”

子羿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她语气焦急,回身拉了韵儿,便往山坡下奔去,婠夫人冷喝一声:“给我留下!”纵身而起。白姝儿长袖拂卷,灵蛇般缠向她足腕,同时笑道:“夫人何必着急,咱们多年未见,且先叙叙旧再说。”婠夫人忌惮她招式凌厉,不得已回身落地,怒道:“你找死!”目中忽现异芒,撮掌如刀,向着白姝儿肩头劈去。

白姝儿娇笑连连,身形如风,接连避开她数招抢攻,展开自在逍遥法将她缠住。婠夫人眼见子羿和韵儿就要跑出花林,倏地旋身后退,双手收向胸前,十指变幻,雾气中紫衣重重,纷飞飘举,透出诡谲夺目的幽芒。白姝儿脸上笑容忽然消失,神情凝重。婠夫人指花绽放,树林四面,无数金色光点像是从地狱血海中浮现,带着尖锐利耳的厉啸,向着白姝儿周身射去。白姝儿足尖一点,身子轻云般向上拔起。她轻身功夫高明至极,这一纵之势恍若白练冲天,半空中连转数周,拂袖击下。

“破!”

随她娇声清叱,林中金光四散如雨。白姝儿击退对手,身子袅袅向后飘落,甫一落地,却觉左手指尖一凉,一点金光乍现即逝,随着她荡回的衣袂没入臂弯。一股阴寒莫名的凉意,刹那传遍整条手臂,白姝儿心头骤惊,不想婠夫人竟暗中施放毒蛊,自己稍不留神,居然着了她的道。就这片刻之间,寒意袭遍周身,如坠冰雪严冬,婠夫人趋身近前,一掌向她心口拍下。

白姝儿正以全身功力抵抗蛊虫入体,勉力挥袖前击。婠夫人掌力劲吐,一丛金光侵遍她全身,白姝儿浑身剧震,喷出一口鲜血,坠下山坡。婠夫人借着反冲之力,身子飘出花林,一掠数丈,追向前方两个孩子。

韵儿本来被子羿拉着一路狂奔,但她毕竟年纪幼小,赶不上子羿步子,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婠夫人凌空扑下,伸手向她后心抓去。子羿眼见韵儿遇险,情急之下合身扑出,叫声:“韵儿快跑!”自己挡在韵儿身上。婠夫人冷笑一声,一把将他提起,几个起落,便已到了数丈之外。薄雾中,她森冷的声音遥遥传来,“告诉那丫头,想要孩子,便到北域机关城来吧!”

 

行营中早已燃起灯火,夜玄殇与子昊、子娆把酒叙旧。一日将尽,微雨又至,三人十年来见,如今隔世重逢,坐听风雨,心中都是感慨良多。不过无论如何,眼前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应付鬼师的进攻。

外面夜雨重重,巡逻战士的脚步声不断传来。苏陵与且兰巡视过各处防卫,先后来到行营。子昊听他们详细说起鬼师目前的状况,道:“昨晚你们应该也已察觉,血玲珑落在了含夕手中。因她借助了灵石之力,所以这鬼师之祸较之二十年前皇域所为更加严重。”

子娆亦道:“昨晚在城外接应含夕的人是瑄离,兽群中似乎也有灵石的气息。

湘妃石已经随皇非之死消失不见,幽灵石仍被镇在桃林之中,除去我们手中的碧玺、黑曜石和月华石,便只余冰蓝晶、金凤石和紫晶石。”

夜玄殇接口道:“冰蓝晶两年前为我二哥所得,交给了殷夕语保管。紫晶石在我这里,现在姝儿收着昵。”

子娆点头道:“如此便只可能是金凤石了。能够以灵石之力操纵蛊术,含身垒边有巫族的人,而且这个人一定是巫族长老级的人物。”

夜玄殇轻轻扬了扬眉梢,抬眸看她,虽然没有说话,但仅仅一个眼神,子娆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婠夫人身在北域一事,夜玄殇早已通过白姝儿知道,但因为子娆的缘故,所以并没有对任何人,包括苏陵他们提起,子娆修眉隐蹙,一缕矛盾而悲伤的情绪幽幽掠过眸心,随之化作浅淡的冷意,“又是她,或许我们俩都错了,当初她若真的死在子昊手中,便不会有今天这番祸患。”

此时子昊好像却没有听到他俩说话,转头面向窗外,似是若有所思,子娆见他神情有异,问道:“子昊,什么事?”

子昊没有回答,片刻后突然问道:“子羿人呢?”

子娆与且兰对视一眼,道:“白姝儿带他和韵儿玩去了,怎么了?”

子昊微微蹙眉,心头不知为何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以他的修为与定力,这种心绪波动极为异常,身旁几人多年来也从来见他如此明显地表露情绪。就在这时,他袖底的黑曜石,子娆腕上的碧玺灵石,以及他回来后重新交给且兰的月华石忽然同时闪现幽微的光芒,仿佛被什么力量所牵引,灵力涌动,流光跳跃。子昊心中不安越发强烈,竟微一拂袖站了起来,室门突然被人推开,几人诧异回头。

“韵儿!”

韵儿浑身被雨湿透,哭着扑到且兰怀中,“娘亲,子弈哥母被坏人抓走了,还有白姨娘……姨娘……”她话音未落,灯下青衫一闪,子昊已掠出屋外。

几人冒雨寻到林中时,一地残花零落,白姝儿闭目靠在一棵树下,周身被暗金色的血芒笼罩,已将白衣染成血色,唯有心口一缕微弱的紫光隐现,似乎时刻都会消散。子娆近前查看她的情况,发现她被人以掌力重伤心脉,以致毒蛊噬心,若不是靠紫晶石的灵力护住最后一点真元,此时早被蛊毒侵蚀化身血尸。这种情况已然无救,子娆收回手,对夜玄殇轻轻摇了摇头。夜玄殇俯身欲将白姝儿抱起,白姝儿却转开头不肯看他,低声道:“殿下……我有话想对九公主单独说。”

子娆微微一愣。夜玄殇沉默片刻,点头道;“好。”起身离开。

白姝儿身上血光愈浓,子娆指尖真气聚拢,化出一朵莲华覆向她心口,暂时抑制住毒蛊的侵蚀,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白姝儿睁开眼睛道:“子羿被婠夫人带去了机关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恨你,但你见到她,千万……千万莫要再手软。”

子娆听到“婠夫人”三个字,魅眸幽幽,寒意展流,“多谢你提醒,这一次我不会再放过她。”

白姝儿心口的紫光越来越弱,已全靠莲华之术支撑,慢慢道:“我说这话并非为你,你也不必谢我……你若要去机关城,他必定舍命相陪,我只是不愿他因此……身陷险地……我以前虽有算计你的时候,但时至今日,却也无愧于你,你我两不相欠……”

子娆此前已从且兰口中得知她十年前所为之事,若非她设法周旋,子昊绝不可能生还人世,低声道:“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在灵阵中安放了月华石,你我旧怨,早已一笔勾销。”

白姝儿喘息道:“你若当真谢我,便杀了我……我白姝儿生来不受人摆布,死也绝不任人为所欲为。”

此时紫晶石的微光已经全然被血色吞没,子娆知道再过片刻,她的意识便会为蛊虫全然控制,届时只会死得更惨,点了点头,抬手按上她心口,轻声道:“你可还有话要对他说?”

白姝儿微微笑道:“我跟了他十多年,一点也不后悔……他这一生已经休想忘记我,这就够了……不要让他见到我死后的样子。”

子娆道:“好,我答应你,他只会记得你最美的模样。”

白姝儿含笑合目,子娆轻声一叹,掌心真气微吐,一重七彩光芒如水冲流。白姝儿心脉俱毁,香消玉殒,体内毒蛊亦随之灰飞烟灭。

子昊等人分头追寻婠夫人与子羿未果,这时都已回到此地,眼见此景,心下无不黯然。子娆谨守承诺,以焰蝶之术将白姝儿尸身焚化。微雨霏霏,花林香残,一缕幽魂,辗转随风而去,唯余片片落花,飞舞人间。夜玄殇自始至终没有转身,抬首向天,雨光自峻冷的面容滑落,坠入黑暗之中。

 

第八十二章 幽魂艳蛊

北域机关城。曼殊花开,千年如血,在阴冷的夜雾之间摇曳飘荡。月色如晦,深夜中不时响起异兽凄厉的嚎叫,曾经睥睨天下的繁华国都,如今森然阴暗恍若鬼域,竟连一丝活人的气息也无。

机关转动之声自地下隆隆传来,一座金色的官殿前,地面似是从中分开,升起一个半丈见方的平台,含夕与瑄离出现在大殿中央。殿中豢养的一只金猊见主人归来,纵身扑上前来迎接。含夕艳眸一挑,挥手抄起旁边一条金鞭,没头没脑地向着金猊身上抽去。那异兽体型巨大,性本凶残,但在她面前却如小猫小狗一般,丝毫不敢反抗,直被打得遍体鳞伤,翻滚哀叫。瑄离在旁看着,眼见这金猊便要被她打死在鞭下,忍不住道:“够了,别打了。”

他伸手去握鞭梢,含夕猛地转身,忽然反手—鞭向他脸上抽去。瑄离猝不及防,鞭梢擦着面颊飞过,幸而他身法极快,侧身闪开,不然一鞭抽实,非得皮开肉绽不可,怒道:“含夕!你干什么!”

含夕森然喝道:“你们谁敢挡我,我便杀谁!”

瑄离皱眉道:“你最近怎么了?睥气越发乖戾,做事也丝毫不顾后果,这次若不是我强行带你回来,你还要继续大开杀戒,项章城中那两人,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含夕闻言大怒,鞭下一道灵力透出,那金猊惨叫一声,毙命当场,瞬间化作一团焦炭。“你知道是谁在项章城?我绝对不会听错那琴声,是他,是东帝!他竟然没有死!他竟然还活着!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报仇?”她艳丽的面容之上满是戾气,竟看得瑄离一阵心惊,顿了一顿,方道:“你要报仇,也得从长计议,既然知道对手是东帝,便更应该谨慎行事,否则仇还未报,只怕先送了自己性命。”

此时含夕眼中却突然掠过一阵迷茫,喃喃道:“我要报仇,我为什么要报仇?他是谁?我为什么要杀他?”她手中金鞭落地,身子晃动,抬手接着胸口,道:“好难受……我要报仇……报仇……”

瑄离心中一软,抢前扶住她道:“含夕,你究竟是怎么了?哪里觉得不舒服?”

含夕在他怀中微微发抖,忽然间抬头尖啸,满脸都是痛苦之色。瑄离看见她眸心缕缕血芒闲现,心惊不已。含夕面露狂乱,叫道:“我要报仇!为什么要报仇?为什么?”

“因为他该死,他害得你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在这世上,你杀他报仇,岂不是应该的?”殿外突然响起一个冷艳的声音,婠夫人手提子羿缓步而入,走到她面前微笑道:“好孩子,你是太累了,才会一时想不明白。听我的话,去好好睡一觉,只要你用心修习我教你的术法,很快便可以手刃仇人,大仇得报了。”

她的声音轻如绮梦,柔靡动听,含夕看到她,似乎渐渐平静下来,秀眸之中却笼者一层极轻的雾气,越发幽美动人。瑄离见她情绪十分异常,转头道:“夫人,含夕最近有些不对劲,是否那功法出了什么岔子?”

婠夫人柔柔说道:“不碍事,她之前练功急躁了些,在项章城又被东帝琴声所伤,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你送她去休息吧,晚上我亲自助她行功,不会有事的。”

瑄离担心地看看含夕,见她倚在自己怀中,面露倦色,或许当真是因内伤的缘故,才会如此反常,又见婠夫人手中的子羿,问道:“夫人怎么带了个孩子回来?他是谁?”

婠夫人冷冷一笑,随手将子羿丢到那金猊的尸骨旁边,“这是那丫头的孽种,东帝和穆王都拿他当心肝宝贝,很快便会点兵来救他了。咱们在项章斗不过他们,但若来了这支崤城,纵有百万大军也枉然。待我把这小孽种制成人蛊用来守城,哼哼,岂不是有趣得紧呢?”

瑄离抬眸道:“夫人想引他们强攻支崤,决一死战?”

婠夫人道:“北域很快便是隆冬了,有你在这里,他们若一时半会儿攻不下这座机关奇城,冰天雪地中,又还能坚持多久?”

瑄离比时一心都在含夕身上,随意点了点头道:“要彻底击垮两国联军,怕还是得等含夕恢复功力。我先陪她进去,其他事情晚些再与夫人商量。”

婠夫人目送他二人离开,眼中依稀闪过异样的微芒,而后将目光转向昏迷不醒的子弈,语气中透出森冷无情的恨意,“当年你生生夺走了我女儿的性命,如今,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孩子是什么滋味,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骨肉魂飞魄散,让你亲手,送他上路。”

 

当晚初更时分,婠夫人进入密室助含夕行功,这些年来,她从不许有人在含夕练功之时打扰。瑄离之前也从不干涉含夕修习巫族心法,但他近来察觉含夕的情绪十分异常,夜里独坐静思,越想越觉不对,几经思量,起身往密室方向而去。

时值朔月,天地晦暗,无色无光。含夕练功所在便是原来宣王居住的琉璃花台,此时被婠夫人封闭,任何人都无法出入。但瑄离当年为算计宣王,暗中在琉璃花台设计了几条密道,就连婠夫人和含夕亦不全然知晓,轻而易举便进入其中。

  昔日奢侈豪华的宫殿如今冰冷阴森,瑄离甫一入内,便感觉到一种诡邪的气息,眉梢微蹙,闪身趋向大殿西侧的密室。他轻功高明,声息全无地来到窗下,隐住身形,通过缝隙向内看去。室中没有燃灯,但却透出阵阵幽亮的异芒。瑄离悄眼看去,心中微微一惊,只见婠夫人盘膝坐在一张玉床之上,手捏法诀,而她面前的含夕竟然未着衣衫,长发轻散,站在一丛血芒之中。

血光明暗不休,在她身上流动,那姣好的胴体在妖艳的色泽之中仿若一尊美玉琢成的雕像,如此妖娆动人却又显得诡异莫名。随着婠夫人指尖法诀变化,含夕身子徐徐旋转,慢慢地,便有无数金色光点自黑暗中升起,像是繁星布满了夜空,片刻之后,那些若有若无的幽芒附到含夕身上,令她凝脂般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邪异的金色,又似有什么东西自她五官七窍渗入,那双美丽的眼睛,便渐渐透出艳戾的血光。

瑄离隐约感觉不对,此时婠夫人轻轻抬手,道:“去!”含夕身子凌空翻出,挥掌拍下,黑暗中趴着的一只白虎狂吼一声,脑壳震裂而亡,旁边一条巨蛇被惊动,吐着信子盘旋而起。含夕微微后退,信手在空中一招,那倒毙的白虎竟猛地跃出黑暗,呼啸着扑向那巨蛇。室中血雨腥风,吼叫之声连连,不过片刻,那巨蛇破猛虎撕作两段,眼见不活,而猛虎亦被蛇身紧紧缠住,很快动弹不得。

婠夫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轻轻招手,含夕自那厮杀血泊之中抽身退回,幽幽落向她身边。婠夫人抬手抚摸她的长发,笑道:“好孩子,真乖!我以九转灵石之力替你脱胎换骨,现在你已经可以不用玉箫,便能同时控制所有鬼师,比起那些没脑子的蛊尸来可要强得多了。”

含夕伏在她腿上,转头看着仍在地上翻动的蛇虎,严重空荡缥缈,漠然如同死物。婠夫人手掌按在她头心,那乌黑的长发也似梭血芒浸染,缕缕流动不息,“就算是歧师那个老家伙,也不可能制出这么完美的蛊物。”她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扬唇笑道:“不枉我十年来一点点地调教,现在你可算是我巫族最厉害的一具人蛊,不但能干,而且听话。我知道你心里有恨,那便尽管恨吧,只要你将他们全都杀死,那从此以后天下便是我巫族的了,哈哈!”

她一边说着,一边得意地大笑。瑄离在外听得怒火中烧,方知含夕早已被她用蛊物控制,成为她手中的傀儡,心情震荡之下,无意撞中窗棂。婠夫人霍地转头,“谁!”

瑄离长眸微冷,破窗而入,一掌向她背后劈下。婠夫人旋身而起,回手跟他对了一掌,借力向侧飘开。瑄离伸手抱起含夕,将一件纱衣罩在她身上。婠夫人眸光一寒,“是你?”

瑄离掌下兵刃出鞘,斜斜一指,“我早知你野心不小,却没想到你竟对她下此毒手,果真最毒妇人心。”

婠夫人冷眼打量他二人,倏然笑道:“你现在知道,不嫌太迟了吗?本来我还因这机关城想留你一条生路,难道你现在便想与我作对,自取灭亡?”

瑄离冷冷道:“你莫要忘了,在这机关城中,没有人能杀得了我天工瑄离。宜王和少原君做不到,你也一样做不到。”

“是吗?”婠夫人声音转柔,变得旖旎万端,“但我偏偏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能要了你的命。”她轻轻娇笑,媚视烟行,“含夕,你说是不是?”含夕幽幽转头望着瑄离,瑄离见她眼中血芒一闪,心生警兆,但却为时已晚。含夕本被他紧紧护在怀中,此时忽然抬手,猛地向他心口插下。瑄离虽已有防备,避开要害,亦被她手指刺入胸前,伴着一丛鲜血向后飘出。

“含夕!”瑄离手捂伤口,踉跄落地。婠夫人柔声道:“我本还想让你们俩多温存几天,现在你要找死,我也没办法了。好孩子,给我杀了他。”含夕对瑄离的叫声充耳不闻,足尖轻轻一点,臂上轻纱向他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