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只鸟,宋氏根本不在意,这般问起,也不过是因为当着谢元茂的面,事情又是同谢姝宁有关的。

可能不能医,朱婆子哪里能知道。

见宋氏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朱婆子强自镇定,道:“兴许是能医的吧。”

谢元茂这才道:“好好的,怎么被八小姐给捡着了?”

朱婆子一怔,随即醒悟,谢元茂这是理解错了她的话。

“这鸟就爱往潇湘馆那边飞,八小姐嫌吵,这才…”谢元茂开了口,朱婆子的胆子方大了些。

谢元茂闻言则愣住了。

孩子间的小打小闹,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但照朱婆子的说法,这鸟的双翼是因为谢姝宁嫌吵,故意给折了的,事情就变得不大一样了。

半响,他才开口说:“去将八小姐跟九小姐都请来,把鸟带回去。”

吩咐妥当,他又唤了小厮来,让拿了他的名帖去请个兽医来。

宋氏后头一直没有插话,听到这方道:“看样子六爷心里对这事已有了定夺,那妾身也就不叨扰六爷,先回去了。”

谢元茂急忙起身要留她,可想想若宋氏不在,他训诫女儿的时候,似更好些,便将已冒到了喉咙口的话给咽了下去。

宋氏走后没多久,谢姝宁跟谢姝敏姐妹俩就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俩人分别见了礼,谢元茂就三言两语直接将事情给说了。

话音还未散去,谢姝敏就眼中含泪,一脸哀怨地看向了谢姝宁。

谢姝宁则满面无辜地道:“父亲莫不是弄错了,这鸟的确是飞到了我窗下,女儿也的确是嫌吵,所以才叫人捉了送还给敏敏。送去时,可还是好好的。父亲想想,若女儿真要做恶人,为何不直接杀了这鸟,却要多此一举折了鸟翼?

第161章疑虑

她越说越似无辜,不等谢元茂开口,便望向了谢姝敏,“昨日这鸟就已被捉住过一回,女儿还让卓妈妈特地叮嘱了朱妈妈,说莫要让鸟儿乱飞。这事想必敏敏也是知道的吧?”

一旁的女童盯着衣袂,任泪珠滚落,抽抽搭搭的,并不吭声。

“你说,你让玉紫送鸟去瑞香院时,鸟还是好好的?”谢元茂却难得在这一段话里听出了重点。

谢姝宁连连点头,本就较之旁人更显苍白些的面庞涨得通红,道:“父亲若不信,大可以去潇湘馆中问一问,这鸟被图兰从树上捉下来时,可是连根羽毛也未掉过,当真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就连玉紫,提着鸟笼去瑞香院时,也是走得再稳当也生怕惊了里头的鸟呢。”

谢元茂听得一头雾水,狐疑不决地道:“那折断了的鸟翼是怎么一回事?”

“父亲这般问,可是不信阿蛮?”谢姝宁忽然也哭了起来。

她看上去就带着病弱之气,本就苍白柔弱如同易碎的瓷器,这会哭了,更是楚楚可怜,似乎下一刻就会站立不稳摔在地上一般,叫谢元茂这做父亲的立时自责起来。

他顾不得旁的,只急忙叫谢姝宁坐下,又亲自给沏了茶端给谢姝宁。

缓过一口气,他才发现庶出的次女也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无奈地叹了声。

“好好的鸟,总不至于自己折了翅膀。”谢元茂原地来回踱步。觉得自己揽了件烫手的事,下意识便想使人去请了宋氏来,叫宋氏处置。

好在未等他将话吩咐下去,喝了温茶止住了泪的谢姝宁便微微抽泣着道:“卓妈妈昨日倒是无意中说起过,那朱妈妈听了她的话,十分不以为然。阿蛮想着,会不会是…”

后头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谢元茂已经听明白了。

先前,那鸟也是被朱婆子带来告状的。

玉紫带着鸟出了潇湘馆往瑞香院去。连鸟带笼子一气交到了朱婆子手里边,朱婆子便带着笼子来寻了他。这时,里头的鸟便是只瘫了不能飞的蠢物。

这般一看,能动手的人,便只剩下了玉紫跟朱婆子两人。

一个是长女身边得用的丫鬟,才陪着长女从漠北回来。另一个则是他亲自提拔上来的管事妈妈。暂代了次女乳母之职。

谢元茂迟疑着,哪个也不敢怀疑。

谢姝宁发觉,便适时添柴:“娘亲回来了,隔了这许久,府里的人事定是要变一变的。朱妈妈先前那般能干,想必是忧心着怕今后不得用。才会心慌意乱出此下策,连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也不知。”

她言语之间。已将这事完全推到了朱婆子身上。

谢元茂不知她是故意的,听了暗自琢磨几回,觉得颇有道理。

他本不精内宅之事,更不必提里头那些细碎繁琐的弯弯道道,若不然当初他也就至同宋氏闹到那样的地步。

何况,他骨子里,是个只顾自己的男人。

略想了想。他便看看还在抽抽搭搭的次女,迟疑着道:“敏敏眼见着便长大了。身边的人也的确该好好挑一挑才好。”

谢姝宁在一旁听着,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的那只五彩花觚上。

上头的缠枝莲一直攀进喇叭口去,繁密得很,一处也不肯放过,就好比这内宅里的勾心斗角,步步相逼。

眼泪、柔弱、强硬、微笑——

所有的一切,都能作为武器。

故而,当谢元茂转头望过来的时候,她挂着泪水的面上便轻轻绽开了一朵笑。

“父亲说得是,母亲再忙,为敏敏择个能干的管事妈妈总不是难事。”她拿出帕子抹去了泪,温声说道。

谢元茂点点头,十分赞同。

谢姝敏却只是哭着,声音逐渐微弱。

她知道,朱婆子这回是摊上大麻烦了。

庶出小姐身边的婆子,再得脸、再能干、再厉害,也只是个奴才。

连身为小姐的她,遇上了这样的时候,连眼泪都比谢姝宁的廉价些。

这样想着,她眼眶中蓄着的泪水就显得愈加浅显,没一会就流光了。

谢元茂这才弯腰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安抚了几句,说去请的兽医掌疗兽病的医术极佳,等养几日,那鸟定然就又能飞了。

谢姝敏乖巧地应了声好,由人领着下去了。

尚留在屋中的谢姝宁看着她的背影,不由暗忖,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些。

可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诧异起来。

背对着他们往外走的女童,伤心之际,脚下的每一步竟然还都是匀称的,不大不小,步伐也沉稳得不像个孩子。

“你也回去歇着吧,好好养养身子,瞧你这面色差的!”谢元茂送走了次女,遂送长女回去,一边嗔了句。

谢姝宁道:“阿蛮知道。”

谢元茂蹙眉:“敏敏虽是陈姨娘所出,但也是你的妹妹,平日里也莫要对她太苛刻了。”

方才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他可瞧见了,次女揪着衣摆踌躇着想要同长女说话,可谢姝宁却根本未发觉,可见从没将谢姝敏放在眼里过。

然而谢姝宁想的却是,又来了。

每每当她觉得眼前的父亲有几分像过去的那个时,他便又会露出她最厌恶的那一面。

她耐着性子应了,推门往外走。

当天午后,朱婆子跟玉紫就分别被人带下去询问鸟的事。

这件事,两人都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却也同样没有证据能直接说明究竟是谁做下的。

因而,这真的只是问一问罢了。

玉紫早早得了谢姝宁的嘱咐。将事情细细说了,并无异常。

可朱婆子便不同了。

本是她去告状的事,最后怎地却落到了她身上,还开始怀疑她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慌张起来,说话间翻来覆去、颠三倒四,竟是根本说不清楚。

疑点刹那间,就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朱婆子被赶出瑞香院,发配到浆洗房的消息传来时。谢姝宁正伏在黄花梨木的书案上给惠和公主纪桐樱写信。

在敦煌时,不便联系她,这会回了京,就不好继续不联系了。

“瑞香院里乱成了一团,听说还是绿浓出面给镇压了。”玉紫将窗扇半开,一边说道。

谢姝宁头也不抬。“她倒成了厉害角色。”

玉紫道:“同早前真的是大不一样了,也不知是像谁,同桂妈妈跟绿珠没一丁点像的地方。”

“随她去,倒是九小姐的事,可都有消息了?”谢姝宁搁了笔,轻轻活动着发酸的手腕。如今的她弱不禁风的。连多写几个字也手酸,当真是无用。

玉紫摇摇头。道:“并没什么异样的地方。九小姐自从搬离了海棠院,就几乎没有再见过陈姨娘的面。不过,倒是经常去长房走动。”

谢姝宁抬头看向窗外的绿荫,微微皱眉:“她去长房做什么?”

“前些年,陈氏一族出了事,一门上下死了泰半,只余三个孩子。谢家便收留了那三个孩子。这事您还记着吗?”玉紫问了句,见谢姝宁颔首。就继续说了下去,“那三个孩子住在长房,陈姨娘倒是心狠,一回也没想着去见一见,九小姐却时常去见他们。”

谢姝宁有些意外。

玉紫又道:“听说,也不像是玩闹,就是在一块说说话,九小姐每回去都规规矩矩安静得很,话也不多,偶尔只看着他们念书习字也能看上大半天。”

听到这,谢姝宁的面色已有些难看起来。

玉紫噤了声,打量着她的神色。

过了会,谢姝宁将晾干了墨字的信折叠起来,塞进信封递给玉紫,道:“顺道去问问娘亲,可有信要捎给皇贵妃,若是有,便一道送进宫去。”

要送一回信进宫,麻烦不少,上上下下都要打点过才可。能少麻烦一回便是一回。

玉紫便小心地收了信,去玉茗院找宋氏。

她才下去,柳黄便提着个小小的食盒进来。

里头是盅甜粥。

少许龙眼肉跟莲子,再加上好的糯米,文火熬了,香浓软糯。

每日早晚进食,对体弱、精神不振者皆有有裨益。

这是鹿孔前几日入府,把过她的脉象后开的食疗方子。

原本那一日月白也要跟着入府的,但孩子忽然病了,月白便没能抽开身,只让鹿孔一人先进府来帮她望诊。

一晃入夏了。

经过朱婆子的事,瑞香院里安静了好久。

谢姝宁却特地去找了谢姝敏,亲亲热热秉着谢元茂的期盼,带着她去了海棠院见陈氏。

姐妹俩牵着手,掌心一会便被汗水弄得黏糊糊的。

谢姝宁神情自若地走在小径上,眼中闪过一丝冷色。

掌心的汗,没有一滴是她流的。

快到海棠院时,她轻笑着问道:“敏敏,你很怕我?”

相握的两手僵了一僵。

“八姐姐,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谢姝宁笑着,却没再言语,带着她直接进了海棠院。

陈氏正躺在摇椅上看书,精气神像是老了十岁。

听见动静,她侧目望了过来,旋即愣住,“敏敏?”

谢姝敏浑身僵直。

谢姝宁笑吟吟松了手,将她往陈氏跟前推了推。

 

第162章接近

春日正盛,草长莺飞,海棠院中,本是一派祥和气氛。

这会谢姝宁带着谢姝敏一来,氛围陡变,陈氏更是一下从摇椅上跃起,赶忙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在谢姝敏被谢姝宁推着上前时止住了脚步。瞧着经年未见的亲生女儿,她却像是瞧着个陌生的小怪物,迟疑着往后退去。

谢姝宁站在不远处轻笑,道:“姨娘这是做什么,莫不是连敏敏也不认得了?”

陈氏僵着脸皮,想笑却笑不出。

自打早前三老太太过世,她没了靠山,随后又气病了谢元茂,叫自己彻底被冷落后,她就变了。

变得没过去急躁,也不如过去那般有野心。

她已然是个妾,娘家也不知被哪群江洋大盗给屠戮殆尽,没有助力的女人,还能妄想什么?

闲来无事,能躺在摇椅上,在庭院里吹吹风,听听蝉鸣,再小酌几杯,人生岂不就已是圆满?何况,谢家这样的人家,断没有苛刻妾室的主母。四季衣裳,平日里的用度,也都不差,她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然而话虽如此,陈氏当然还是不满足的。

在宋氏母女离京后,冬姨娘那贱蹄子就动起了心思,她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那贱人爬到自己头上去。

但是不论她怎么努力卖乖,谢元茂却再也不肯吃这一套了。

自那以后,她就真的开始疲倦,收起了一切花花肠子。

“八小姐带九小姐来这做什么?”她收敛了心神。费力地在面上挤出一个笑来,询问道。

谢姝宁作惊讶状:“姨娘这是不高兴见到九妹妹?”

陈氏垂眸“婢妾高兴。”

真论起来,她不过一个妾。哪有什么资格高兴不高兴。

她是贵妾,可归根究底,也还是妾。不得脸的妾,连个得脸的婆子也不如。

陈氏也明白了过来,她要想在谢元茂面前重新露脸,真正要讨好的人。并非是谢元茂。活在内宅里,她只有先讨了主母的欢心,才能有机会往上爬。

但她同宋氏,早就水火不容,焉能走这条道?

一时间,陈氏想不明白谢姝宁带着自己的傻女儿来探望自己的真正缘由。

她掀开眼皮悄悄看了谢姝敏一眼,已长大了些的孩子,眉目同她颇有几分相似,叫人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她的孩子。可只要一想到这孩子是个傻子。便成了奇耻大辱。

陈氏隐约听过仆妇之间的传言,说九小姐已不傻了。

她并不大相信这话。

“你们几个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奉茶。”陈氏暗暗吸了一口气,转身吩咐下去,又让人给谢姝宁姐妹看了座。

谢姝宁道了谢,大大方方落了座。

年幼的谢姝敏却瞻前顾后。似有难言之隐,一脸的不自在。

旋即,丫鬟们端了茶水上来。

谢姝敏接了,便只低头捧着茶盏小口喝着,不说话也不看人。

她似乎极力想要保持镇定,可她微微颤抖着的小手掩盖得并不好。

慌乱之色,已渐渐渗透了出来。

同陈氏一样,她亦想不明白,谢姝宁为何要突然带着她来见陈氏。

透过指缝,她艰难打量着另一边身着青织妆花罗衣的少女。眼中不可遏制地流露出些许阴毒。

她从谢元茂口中听说过,谢姝宁在漠北时受了伤。她当时便在想,若她就此死在漠北,也是好事一桩。这么一来,以宋氏爱女如命的性子。想必也是无力回京都来,老死塞外也并非没有可能。若宋氏郁郁寡欢而终,她可真真是要躲在被窝里笑上整夜了。

可还没等她期盼上多久,宋氏母女就带着人悠闲地回来了。

一回来,局面立变。

“九妹妹年纪虽小,但我听说却是极重情义,小小年纪便知时常去长房看望陈家的几位表亲。看来,姨娘生了个好女儿呢。”

正想着,她蓦地听到谢姝宁说了这么一句,喉间一呛,她立即重重咳嗽起来。

手中茶盏亦随之晃荡,剩余的半盏茶水便混着微微蜷曲的茶叶尽数倾到了她身上。

春衫湿透,一片狼藉。

陈氏连忙让人去取干净的帕子来为她擦拭。

谢姝宁就吩咐下去,让人去瑞香院取干净衣裳来换。

陈氏觑她一眼,嘴角翕翕似要说话,可却没有发出声来。

过了会陈氏才终于道:“陈氏一族,已经没落了。也难为八小姐还记挂着几位表兄表姐,时常去见他们。”

说这话时,她已斟酌了半天字句,其中的刻意简直叫人一听便知。

谢姝宁当然不会例外。

但听完这话,她怔住了。

她本以为这事同陈氏脱不了干系才是,毕竟谢姝敏尚且年幼,怕是连谢家同陈家究竟是什么关系也弄不明白,又怎会时常去见他们。在听到那事后,她第一反应便是陈氏暗中教导了谢姝敏。

结果,却并不是。

再回忆她们方才踏入海棠院时,陈氏的惊诧也不像是装出来的,谢姝宁不觉暗暗奇怪。

除了陈氏外,还有谁会希望谢姝敏同陈家的几位遗孤交好?

陈家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也说不清。谢家接手了这几个孩子,得来的也并不全是美名。

他们自己当然都知道,三老太太跟陈氏的娘家人,是实实在在的金玉败絮,内里空空如也,穷得快要揭不开锅。可外头的人不知,他们只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谢家收养了陈家的孩子,定然也将陈氏一族的家产都给收走了。

坊间的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成了谢家贪财,所以使计害死了陈氏一族,随后故意收留了那三个孩子,好有正当理由可供敛财之举。

正所谓三人成虎。这话传到后头,几乎就成了真的。

谢家人连分辩的机会也无,就被人往脑袋上扣了屎盆子。

舆论里,竟全忘了谢家的门第家世,都要胜过陈家

许多。

这么一来,谢家人在如何安置那三个陈家孩子的问题上。就显得微妙了些。

养着他们,却又不能太亲近。

长房的几位,定然也不会喜欢谢姝敏时常去见他们。

但也正巧因了她庶出的身份,在几位长辈眼中,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也没太多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