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说的消息让她先是松了口气复又悚然一惊——黄氏神情平静而了然,简短道:“咱们家里的二夫人没了!”

“…什么?”卫长嬴最担心的就是沈藏锋出事,次担心的是凤州出事,然后轮到夫家这儿的亲眷长辈们,如今听说是二婶,先把为丈夫、凤州亲人以及夫家的担忧放下,旋即一惊!脱口道,“怎么没的?”

黄氏轻描淡写的道:“正月初一似乎吃差了东西,闹起了肠疾!昨儿个晌午后打发人去季宅请季神医,不巧季神医嫌城中过节燃放爆竹太过吵闹,腊月初就去了城外别院住…下人虽然立刻赶往城外,奈何不清楚季神医别院的位置,捱到方才,没了。”

卫长嬴下意识的问:“端木芯淼呢?”究竟是同族姑侄,端木芯淼虽然对族人非常冷淡,但场面上还是一直敷衍着的,名声远不如其师季去病那么坏…肠疾,端木芯淼即使治不了,总归能够暂时保命罢?而且端木芯淼应该知道季去病城外别院在何处罢?

然而黄氏道:“腊月下旬的时候,蔡王太后【注】夜梦老蔡王,所以进表请求携蔡王殿下前往老蔡王陵墓祭祀。端木八小姐担忧蔡王太后与蔡王殿下皆是体弱之人,陵中又不比帝都齐全,所以随同前去了。”

老蔡王——圣上这四皇子去世后得了追封,也被恩准陪葬安陵——即圣上为自己预备的陵墓。从帝都到安陵,快马也须驰骋一日一夜,与其去接端木芯淼,还不如指望更近一点的季去病。

但很显然,这师徒两个都没指望上。

“其他太医呢?”

“屈院判说他已经尽力了。”黄氏淡淡的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肠痈这样的病,便是季神医师徒都在,也是无可奈何的。”

肠痈确实是会要人命的,可肠痈大抵是饮食不当引起的。自己这二婶并非暴饮暴食之人,何况新年的头一日,当家夫人忙得转成个陀螺似的,正餐都吃不好,更不要说吃出肠痈来了…

卫长嬴忽然想起黄氏从前说过“穷途末路”的话,又看她如今冷静无比,似有所觉,低声道:“姑姑,这是怎么回事?”

黄氏自不瞒她,淡淡的道:“二夫人当众辱骂老夫人是很多人都听见的,先前一个端木无色已经让端木家上上下下都很没脸。许多已嫁的端木家的女儿,如咱们府上的二少夫人都受了端木无色的牵累,各自回家向父母兄长倾诉冤屈…端木家不想再因为女儿折损门风,所以答应老夫人会自行清理门户。”

卫长嬴喃喃道:“这事情不是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吗?”

“端木家说那时候端木无色才被宋家送回去,这时候再有端木家的女儿暴病身故太过引人注意。”黄氏道,“因此和老夫人商议,挨到这会,正月里,各家都忙着过节,也没心思多打听详细,好遮掩些。”

“唉!”之前卫长娟再三为难自己,端木氏这二婶护着女儿,又对祖母出言不逊,卫长嬴心里当然很讨厌这对母女,当初为了祖母被端木氏辱骂的缘故,殴打端木氏、黄氏趁乱算计卫长娟…卫长嬴觉得很是解恨。

但现在听说祖母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就让端木家自己把女儿逼死了,心头又觉得莫名的惆怅。

她出神片刻,才道,“总归是二婶…我不可不去吊唁,叫人取丧服来罢。”

【注】抱歉,端木微淼母子,应该是蔡王太后和蔡王。前面误写成了蔡王妃和蔡郡王,特此致歉。临近年底事务繁忙,得空再去改。

☆、164.第一百六十四章 世事无常

第295节第一百六十四章 世事无常

正月初二,帝都各家都兴兴头头的贺着新年,卫府却一片冷冷清清。

仓促布置的灵堂上还能看到许多之前喜庆的痕迹,那些艳丽吉祥的红红绿绿与白花纸钱相映,愈显悲怆。

本来这日恰好是已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卫长嬴被人小心翼翼的扶进灵堂,便见卫长婉已经跪在灵柩旁、一手搂着卫长娟,一手抚棺痛哭了。

她一身不曾缉边的生麻布衣,赫然服了“五服”中最重的“斩衰”。原本按着大魏一朝的丧仪,女子未出阁前服正服是该穿“斩衰”,但出阁之后算是旁人家的人了,所以只需降服——大魏的规矩是已嫁女为父母都是服一年“齐衰”。

但卫长婉如今就把“斩衰”穿上了身,现下又抚着棺椁哭得这样伤心,想来她纵然只守一年肯定也是“斩衰”了。

听着她和卫长娟姐妹两个发自内心的哀痛号哭,卫长嬴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怔了片刻才慢慢走上前去进香致礼。

卫长云、卫长岁以及二房唯一庶出的卫高朗三兄弟默不作声的跪在帘子后,冷风从堂外吹入,掀起帘子一角,可以看到他们一起木着脸,面上似有泪痕…倒是闵瑶与周小曳——到底死的只是婆婆,何况这个婆婆平时待她们也谈不上好,虽然一样着了重孝、不住哀哭,但听起来远不似卫长婉姐妹那么撕心裂肺。

卫长嬴因为如今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十分不便,让黄氏等人扶着才能行礼——她才行下礼去,卫长娟忽然转过头来,她双目红肿,尖声叫道:“你还来?你还敢来?!你…”

猛然捂住她嘴的是卫长婉,因为力气过大,甚至她白皙的手背一根根青筋暴起——卫长婉的脸隐在棺木的阴影里,看不清楚,只听她沙哑的嗓子带着淡淡的寒意,飘飘忽忽的道:“三妹妹,七妹妹伤心母亲之逝,如今有些魔怔了,你莫要和她计较。”

卫长嬴按着礼仪行完了礼,让黄氏扶着起了身,才淡淡的道:“大姐姐这话见外了,我晓得你们如今心情不好…我给婶母行了礼,进了香就走。”

目送卫长嬴出了门,卫长婉才松开妹妹,卫长娟激动的朝她叫道:“大姐!你为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母亲她…母亲她…根本就是被…”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掴到她脸上!

卫长娟下意识的捂住脸,怔怔望着素来宠爱自己的长姐,不敢置信的道,“大姐你…”

“母亲尸骨未寒,你就忘记她临终前叮嘱咱们的话了么!”卫长婉神情冰冷,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指甲完全掐进了卫长娟娇嫩的肌肤里去,卫长婉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她的脸被棺木的暗影遮住,眼睛却在暗处也闪闪发光——那仇恨的光芒是如此的炽热与浓烈,以至于卫长娟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不敢呼痛。

卫长婉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呵气如冰、一字字道:“要不是你犯糊涂,只为了毫无意义的一时之气去招惹卫长嬴!母亲又怎会为了心疼你,一时失口被宋心柔那个老贱.妇抓住把柄?!你这个愚蠢的小东西,你已经无事生非的害死了母亲,如今,还想害死我们合家么!”

见卫长娟惊愕的张着嘴,跌坐下去,眼中不住滚落泪水,向来疼爱妹妹的卫长婉目光却冰冷依旧,毫无怜悯之意,继续冷冷的道,“你给我听好了!从前有母亲宠着你,由着你使性.子!现下你使得性.子已经害死了母亲,你若还是这样愚蠢…别怪做姐姐的,心狠手辣!”

姐妹两个这一幕,闵瑶与周小曳都吃了一惊,强笑着劝说道:“大妹妹快别这样…七妹妹她也是年纪小…”

“闭嘴!”蓦然开口的是卫长云,他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自己的妻子与弟媳,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谁敢再惯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女,就与我滚出府去!”

闵瑶妯娌微微一惊,俱噤了声不说话了。

怔怔看着忽然之间态度大转的兄姐,卫长娟伤心之极,然而她哭得肝肠寸断,卫长云、卫长婉却只是冷漠的看着,就连最心软的卫长岁,也只是声不可察的叹息了一声。

…这些卫长嬴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回到金桐院,脱了丧服,又沐浴了一番,换了一套新衣,才去见苏夫人,禀告吊丧的经过。

苏夫人与卫盛仪夫妇交情平平,之前卫长嬴险些身孕不保是从卫府回来后的事情,苏夫人怪这怪那的难怪把卫盛仪夫妇也记恨上了。

后来卫长嬴的身孕保住了,苏夫人也就淡了这份怨怼之心,但对于端木氏的过世要说惋惜还真没多少。又因为现在是正月里、卫长嬴还怀着身孕,却要去灵堂上吊唁,到底冲了沈府的喜气不说,也让她为准男孙提心吊胆的。

然而端木氏终究是卫长嬴的娘家婶母,她去世,又是在帝都,卫长嬴不可能不去。

所以苏夫人只能反复叮嘱媳妇要小心谨慎,又感慨世事无常,尚书右仆射卫盛仪正当壮年,其元配发妻端木氏年岁也不算长,平常没听说过她频繁请大夫或太医过府,显然身子骨儿不错的——好好儿的怎么就没有了呢?

卫长嬴等媳妇自是附和着婆婆道着世事无常…可谁也没想到,不两日,还有更无常的一件事情在等着沈家人。

纪王太后甍了!

纪王太后出身很是卑微,与珍意夫人、钟小仪差不多——贫家之女,入宫为婢,靠着美貌,因为种种只有当事之人才知晓的机会入了圣上的眼,一跃成为宫妃。

由于除了美貌之外没有其他能够吸引得住圣心的长处,所以得宠的日子不长。几十年来圣上的后宫这种昙花一现的妃嫔出现过很多,纪王太后属于福分好的,在不长的得宠日子里顺利有了身孕,而且平平安安的产下了皇三子纪王。

虽然说圣上现下膝下子女数十,无论皇子还是公主都不怎么稀罕了。但在当时,圣上才得两个皇子,对这个三子的降生还是很高兴的。虽然纪王太后没有因子复宠,然也被封了从三品的嫔位,让她亲自抚养纪王…于是等纪王年长娶妻后前往封地就藩,在宫中早已无宠多年的纪王太后顺理成章的跟着儿子去了封地,做清闲自在的王太后。

只有纪王奉召还京时,她才会跟着儿子一道回来觐见帝后。纪王太后出身不高又没做过两天宠妃,所以在帝后跟前——在本朝每一位皇后跟前都十分谨慎小心,做了王太后之后,每每还京也是亲自侍奉帝后如旧。

所以圣上虽然因她年老色衰愈加没了宠爱她的心思,也因为皇子皇孙多,对纪王不算上心,但对纪王母子印象一直不错。

重点是,有一年,圣上心情好的时候,答应赐予纪王太后甍逝之后陪葬安陵的荣耀。

当时,纪王太后“喜极而泣、伏地拜于丹墀,言称立死、此生亦无憾矣”。

…这位王太后若是在纪王封地上死了,自然是在封地上治丧,碍不着帝都什么事,最多在安葬的时候由纪王上奏请求圣上履行前诺,让他送生母的梓棺入葬安陵。

但现在纪王太后是在帝都去世的,毕竟是侍奉过圣上的人,纪王封地距离帝都又不近,那儿也不是纪王太后的故乡——总不能大过年的打发纪王夫妇扶棺回封地去办丧事、然后办完丧事再扶棺到距离帝都一日一夜路程的安陵去安葬吧?

圣上念及纪王太后素来谦逊温柔,这次回来,还进献了长达九丈的万寿绣图,乃是纪王太后从到儿子的封地起就开始亲手绣的,足足十几年才成,这回特意带过来进献…这中间有没有其他人说话,外头的人不很清楚,总之,圣上准了纪王就在京中纪王府为其母治丧,还命在帝都的诸子女前去吊唁庶母。

于是继卫长嬴给婶母服丧后不过两日光景,沈府上下都摘了鲜亮的钗环首饰、脱下华衣丽服,穿戴肃穆简洁的去纪王府吊起了唁。

一般是没了婆婆,纪王后沈藏秀却比闵瑶等人悲伤得多,在苏夫人一行人赶到之前就哭得几欲昏厥;苏夫人到后,沈藏秀更是直接哭倒在母亲怀里,见者无不动容,都说王后纯孝。

腊月里的时候沈藏秀随纪王抵京,抽空回娘家省亲了一次,当时卫长嬴也去上房见了,这个夫家大姐容貌酷似苏夫人,性情却比苏夫人温柔得多,很像其外祖母邓老夫人。卫长嬴之前一直腹诽苏夫人对长女想念万分,却把幼女沈藏凝打来打去,待见了沈藏秀也不得不感慨这大姑子确实是个招人喜爱的人——像邓老夫人那样的和善人,只要不是性情太过古怪的人都不会不喜欢的。

如今见她哭得悲痛,吊唁的人都被感染得有了哀意。卫长嬴等人随苏夫人一起劝慰了她一番,因为又有一批人到了,就退到旁边与来吊唁的女眷们一起奉茶。

奉茶的花厅里窃窃私语着,卫长嬴留神一听,却都是在说纪王太后的好话。

她因为就在除夕赐宴上远远看到过一眼纪王太后,对这位太后也没什么印象。此刻听着众人说过王太后为人好、纪王后孝顺,毕竟死者为大,又是在纪王府,想来也不会有人说不好的话,卫长嬴也没很放在心上。

然没听两句,不远处就有人小声说起酸话,窃窃的道:“那样好的王太后,但凡有良心的,谁做王后能不把她当成亲生母亲一样的疼爱呢?”

就说起纪王太后待沈藏秀好的事情:据说纪王抵达封地后不久,有封地的人献了两个美姬,俱是才貌双全色艺双绝,纪王见了就喜欢得很,纳入王府之后竟把王后都冷落在旁,甚至听信其中一名美姬的谗言,对王后多有责难。

结果纪王太后知道了,就把纪王召到跟前,责备他道:“王后乃是大家之女,幼承庭训,举动言语岂会无理耶?若如此,世人何必娶妇首选名门望族?何况你喜美姬,不过是其色艺,色艺有衰,你难道还会继续喜欢她们吗?但王后是你的结发之妻,纵然年老色陨,仍旧是王后。所以王后何必自降身份去为难美姬,这定然都是美姬嫉妒王后,故意进谗。”

如此让纪王幡然醒悟,将美姬都赐了下人。

纪王太后又对纪王说:“赠送你美姬的人不可不治罪,这两名美姬礼仪、歌舞、才艺都是经过教导的,那人却惟独不教导她们要尊敬王后,这分明就是故意想借着美姬的得宠,唆使你宠妾灭妻!以求得自己的富贵荣华,这样的人用心险恶,必须治其罪,而且从此都要远离他。”

卫长嬴听见,暗想也难怪沈藏秀会如此悲痛、而闵瑶妯娌在灵堂上哭声嘹亮却无什么悲意了。婆媳并非血亲,都是处出来的。

☆、165.第一百六十五章 风雪

第296节第一百六十五章 风雪

这一年的正月里帝都贵胄接连两场丧事,使得喜庆的氛围大是消减。

卫盛仪中年丧妻也还罢了,到底只是臣子,照着规矩办就成。然而纪王太后的逝世却让整个帝都都陷入了暗流汹涌之中。

从纪王府吊唁归来,苏夫人进了上房,挥退左右,只留了陶嬷嬷伺候——门才关上,苏夫人就恨得重重一击案,咬牙切齿的道:“邓氏贱人!安敢如此欺我沈氏!”

陶嬷嬷劝慰道:“夫人请息一息怒,纪王殿下生性纯孝,如今也是被瞒在了鼓里头。若殿下知晓内情,岂会为邓氏所利用?”

苏夫人冷笑着道:“你懂什么?纪王向来对王太后言听计从,当初底下人送的两个美姬,哄得纪王把秀儿都冷落在旁,甚至听信两个不上台面的侍妾的话怀疑秀儿不贤!可王太后只一番语重心长的训诫就让纪王把那两个侍妾送了人!在这件事上我虽然感激王太后,然而后来秀儿还都省亲,我也特意告诫了她——王太后对她的夫婿影响…甚大!”

“你想现在王太后是‘病逝’,死的这样凑巧这样突然,除了是被邓氏说得砰然心动,打算用自己的一死为儿子争取一个留京取代太子的机会,还能是什么?!”苏夫人咬了咬唇,道,“王太后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纵然生前担心纪王不允,没有告诉纪王,难道会不留下来书信或口信让纪王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吗?”

“圣上子嗣众多,太子之母乃是皇后,又有极得上意的嫡妹清欣公主殿下。”苏夫人冷笑着道,“纪王呢?打从十六岁就携母去了封地,连每年回来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就凭着邓氏一番天花乱坠的描绘,这母子两个…真是蠢极了!”

陶嬷嬷不知道沈藏锋先前禀告给沈宣的事情,还道苏夫人只是单纯的担心女婿贸然卷进夺储的旋涡里去,到时候拖累了二小姐沈藏秀不说,没准连沈家都脱不了干系,就提议道:“或者夫人寻个机会与二小姐说一说,让二小姐向纪王殿下进言?”

“那个位置谁不想要?纵然纪王后与纪王说了,恐怕纪王也未必听得进去。”同一时刻,前院的书房里,沈宣眯着眼,缓抚须髯,听着手下幕僚们的讨论。

说这句话的人不过二十余岁,容貌俊朗身材高大,眼角眉梢带着玩世不恭之色,正是沈藏锋亲自招揽的幕僚年苼薬。他漫不经心的拿茶盖撇着茶沫,道,“何况大丈夫行事,岂容后院妇人说长道短?尤其是这样的大事!所以在下认为此事即使告知纪王后也于事无补,没准还容易走漏风声,不如不说!”

“乐木此言差矣。”一位年长的幕僚却摇头反对他的意见,“邓贵妃岂非妇人耶?但此事却因贵妃而起!乐木先生岂可轻看妇人之能?在下却是建议先请纪王后劝说纪王从中脱身,若纪王执迷不悟,再作计较!”

两人意见相左,听取的沈宣和沈宙却都不作声,其他的幕僚商议了一番,有人支持年苼薬,有人支持那年长幕僚。这时候支持那年长幕僚的人里就有一人出来道:“纪王后乃是阀主嫡亲爱女,纪王亦为阀主之婿,纪王向来对阀主十分尊敬,纵被邓贵妃一时迷惑,然而…”

“然而纪王太后都死了。”年苼薬用嘲弄的语气道,“若非对邓贵妃深信不疑,纪王太后何必放着好好的王太后不做,却在正月这样的喜庆日子死在热闹的帝都里?”

之前那人不服,反驳道:“纪王不得圣上宠爱,贵妃说得再天花乱坠,待纪王冷静下来,必然厌恶贵妃!到时候记起母仇,只有痛恨贵妃妖言迷惑王太后的道理。”

年苼薬哂道:“自古以来,难道个个至尊都是先帝爱子承位?何况所谓骑虎难下…在纪王看来,纪王太后乃是舍出了性命为他铺路!你若为人子,生母为你这样牺牲,你岂能辜负了生母的一片心意?此时此景你会听得下去岳家的劝解吗?”

那人语塞,其同伴又出来道:“乐木之意,是不告诉纪王夫妇?那我等又该怎么做?”

“阀主应该立刻称病才是。”年苼薬淡淡的道。

这话让众人都是一愣,沈宣也停下了抚须的动作,道:“敢问年先生此言何意?”

“邓贵妃只靠自己定然不可能说服纪王母子,”年苼薬似笑非笑的道,“必定也是借用阀主威名的,阀主此刻不称病,万一纪王殿下上门来请求阀主襄助…毕竟纪王乃是阀主爱女的丈夫,阀主若是答应,不合臣子之道;若是拒绝,恐怕伤及翁婿之情,也使纪王后在夫家、娘家之间为难。所以,莫如在纪王登门之前装病!”

众多幕僚彼此对望,神色之间都有点颓然之色。

对这一幕,沈宣兄弟并不意外,本来年苼薬是沈藏锋招揽的,在沈藏锋处颇受礼遇。这次因为谋划大事——大事又是沈藏锋提起来的,加上沈藏锋离开帝都,特意把年苼薬留给父亲做为帮手。

起初的时候,无论沈宣、沈宙还是他们的幕僚都不太看得起年轻的年苼薬。结果这些日子下来,此人频出智计,令一干幕僚不敢小觑不说,连沈宣和沈宙都对他愈加敬重起来。

其实今日商议的事情,之前那两个幕僚提议让沈藏秀劝说纪王,也不他们真的完全赞成这么做,主要还是听说沈宣宠爱女儿,试图投其所好。

结果年苼薬一力主张不告诉…众人还以为他不怕得罪沈藏秀,也不惧怕日后沈宣为了女儿懊悔,迁怒于他。不意他话锋一转,非但思虑周全,倒又为沈藏秀考虑了起来。

沈宣、沈宙的幕僚几次三番被他出了风头,在恩主跟前不免有些讪讪的。沈宣、沈宙虽然欣慰沈藏锋招揽了一个人才,然而年苼薬到底不可能把其他幕僚的职份全抵了去,毕竟他是沈藏锋的人。因此夸奖了年苼薬一番,少不得又要安慰余人…

当然年苼薬的表现,沈宣亦会巨细无遗的写在家信之中,命人飞马传至西凉,报与沈藏锋知晓。

这时候帝都尚且大雪茫茫,西凉早已是飞雪三尺。

沈藏锋身披大裘,左手执缰,右手按刀,牵着坐骑艰难的跋涉在深可没膝的积雪中。坐骑背上驮着他的槊,因此虽然无人骑乘,如今毛尖上都出了汗,被冷风一吹,冻作一团团冰渣,愈添负累。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沈藏锋都要松开缰绳,走到坐骑身边为它拂去冰霜。只是虽然厚厚的风帽几乎将他整个脸都挡住,惟独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却时时刻刻都警惕的扫视着左右。

其实放眼望去,白茫茫的雪地上,除了偶尔钻出雪层的枯黄草茎,以及被饥火折腾得不得不冒险从雪里钻出来觅食的零星小兽,就是他们这一行数十骑人,马衔环、蹄裹布,沉默而行。

“还有多久到东河镇?”察觉到自己与部属的体力都已经损耗了不少,行在队伍最前方,亦能听见队伍中传出的不断喘息声;此地又已经是大魏与秋狄的界线所在,即使大雪满弓刀的日子,魏人、狄人也常常会在附近游弋,并不安全。沈藏锋略作沉吟,便抬手止住队伍行进,传令所有人分成两队,一队就地休憩,一队戒备。

气喘吁吁的沈叠从队伍中间的地方跑来,将一块颜色黯淡的厚毡铺在雪地上,供沈藏锋就地席坐休憩。然而沈藏锋却没有坐上去,而是从马背上取出舆图,摊在毡子上,将不远处的向导唤了过来询问。

那向导瞧了眼地图上拿朱笔圈出的大大小小的镇、屯、郡县城池标记,随即移开视线,恭敬道:“回校尉大人的话,想来不远了,依着咱们如今的速度,天黑之前,定然能到!”

沈藏锋似乎松了口气,一面收起舆图,一面满意道:“军令如山!都尉大人命本官在明日之前赶到东河镇听令,不意连日大雪拖延行程,幸亏你熟悉路径,知晓这一条小路!如今本官就放心了!”

向导意味深长的笑着道:“校尉大人何必为这等小事忧愁?有小的在,纵然都尉大人要您此刻就抵达东河镇,小的也能成全了校尉大人!”

“…”沈藏锋不意这庶民出身的向导会忽然说出这样放肆的话,惊异的看了他一眼,转向自己从前的小厮、如今充当贴身侍卫的沈叠,正要说话,却听那向导狞笑着扬声道:“穆休尔单于的勇士们,我已将西凉沈氏最珍爱的嫡子为你们引到了此处,还不动手吗?”

他笑声未落,但见不远处的雪地上砰然飞开大批雪沫!

一群头戴白帽、身披白袍、脚踏白靴,又在身上覆了雪层的秋狄人大笑着抖落积雪,亮出手中预备已久的弓箭,朝着不足二十步之内的沈藏锋一行纷纷射出箭矢,箭一离弦,又立刻弃弓,各自反手拔出腰间、背上的阔背砍刀,呐喊着冲杀上来!

这一变故事出突然,按着向导的算计,沈藏锋一行经过长时间的雪地跋涉,此刻已经是接近于油尽灯枯,即使以沈藏锋的身份,身边数十骑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然如今也不会剩下多少反抗之力;何况借助雪地和不时刮起的雪沙,狄人埋伏得如此之近,根本不给沈藏锋一行多少反应的机会…怎么看,这一次伏击都是十拿九稳。

看着狄人箭矢如雨落下,早早闪避到旁的向导几乎已经可以望到这场战斗很快结束、而自己跟随狄人去往穆休尔单于的王帐中领受赏赐、此生此世都享用不尽的富贵前程了!

☆、166.第一百六十六章 狄人少年

[第3章第3卷]

第297节第一百六十六章狄人少年

就在第一个狄人跃出雪层的刹那,沈藏锋像是早有准备一样,轻如无物的在雪地上连退三步,几乎是瞬息之间就靠到了坐骑之旁,探手如电,擎槊在手!与此同时,沈叠猛然掀起那张铺在雪地上的厚毡,双臂振处,厚毡犹如一块铁饼,被抛掷向箭雨最密集之处!

只闻咄咄声不绝,一瞬间也不知道多少箭矢射在了毡毯上,然而箭矢虽然轻而易举的撕裂了厚毡外的织物,却未能如愿穿透毡毯,喊杀声中竟似从毯上传来金铁相击声!

沈藏锋其余的部属,也在稍晚一息的时候作出迅速应对:无论席地休憩还是散到四周戒备,所有人无一例外都立刻拔出兵刃,迎着箭矢冲向狄人!

“真是不知死活!”向导微微冷笑——他想魏卒一定是认为狄人在雪地里埋伏良久,弓弦潮湿,加上射箭仓促,所射出来的箭枝未必有多么大的威力,这才有迎着箭雨冲杀的勇气,“这些可都是穆休尔大单于麾下最精锐的勇士!每一个都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都有在大雪中埋伏几天几夜猎杀猛兽的经验…岂会犯这样的差错?以为那阵箭雨只是掩护他们从雪中冲出么!”

纵然他眼角瞥见厚毡中似乎夹了金丝层,但也不以为然,“就靠区区一张毯子,还已经抛了出去,也想挡住穆休尔大单于麾下勇士的杀戮?”

向导的冷笑很快僵在了脸上——

二十余步的距离,纵然不在马上,亦是转眼就到,魏狄短兵相接,第一个发出惨叫的,赫然是一名狄人!

那名狄人身材高大魁梧,裸.露在外的脸与手臂,都刺满了繁复的纹身,在前额到腮骨的位置,还有一道狰狞伤疤,望之极是凶悍。他用的是一柄阔背砍刀,刀长足有四尺六寸,刃口在雪地里闪烁着慑人的寒芒…这狄人向导依稀记得他的身份,是狄人大单于穆休尔麾下最骁勇的十名勇士、号称王帐十鹰之一。

这一次穆休尔大单于一共派了名震草原、声名慑敌胆的十鹰中的三位前来——毕竟以沈藏锋西凉沈氏下一代阀主的身份,不管是杀是擒,用这三名勇士交换绝对不会亏。

要不是怕魏人发现这场伏击,穆休尔恨不得亲自带着十鹰一起前来。

但现在,这名在狄人之中声名赫赫、有那么些日子甚至能够以其名止大魏小儿夜啼的秋狄勇士,只一个照面,便被一柄长槊挟九天狂飙之势,当头砸去小半个脑袋!

喷涌而出的血花与脑浆,立刻将沈藏锋尚未饮过人血的新槊染得一片红红白白,更有几滴冒着热气的飞溅到他脸上,被他白皙的肤色一衬,愈加触目惊心。

沈藏锋无暇去抹,也无心去擦拭,舌绽春雷,厉喝道:“杀!”

“杀!!!”一直沉默冲杀的部属闻言,齐齐发出一声大喝!气势如虹,几乎使得半空不知何时又开始下起来的雪花都震慑得为之一顿!

“精锐之师!”狄人中,一个看似首领模样的人,用腔调古怪的中土语言叫道,“不过你们人太少了,大单于亲率五百精骑就在二十里外的狄境内等候,每隔半个时辰使汉人斥候过来一探,你们必死无疑!”

回答他的是沈藏锋刚刚染上第二名狄人鲜血的柘木槊。

因着分心,几乎被沈藏锋打了个措手不及,狄人首领气急败坏之余,也顾不得去思索太长的中土语言怎么说了,挥舞着手中长刀,简短的叫道:“投降,活,不投降,死!”

长刀与柘木槊频繁交击,火星四溅。

狄人首领虽然在狄人中地位不低,然而狄人不擅冶炼,他用的长刀虽然在狄人中算是极好的了,却如何能够与沈藏锋这样以武传家的名门子弟所用的柘木槊比?

未几,长刀已经多处卷刃。

虽然长刀明显不如柘木槊,但狄人首领依旧深为心痛自己惯用的兵器,一边拼命攻击,一边用秋狄语大声咒骂起沈藏锋来。他在震怒之中,却未曾留意到沈叠不知何时裹着之前被箭矢射得破破烂烂的毡毯,靠着两名魏卒的掩护,鬼鬼祟祟的凑到了他身旁…

“叮”的一声轻响,因为正在激烈的战斗中,几乎只有几人注意到这个声音。狄人首领闻之,俨然仿佛一大桶冰水从头浇下!

他发疯似的几刀迫开沈藏锋与沈叠,大声用狄语咆哮起来!

在他周围的几名狄人也抽空转向一个方向大声咆哮——就见他们所对的方向的远处,几乎是在风雪中能见的极限,有一个小黑点似乎正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

那小黑点在风雪中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一直到极近的地方,才看清楚赫然是个半大的秋狄少年,最多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抱了一柄和他自己差不多高的弓,背后背着一筒赤羽长箭。

这少年穿着单薄的羊裘,嘴唇冻得乌青,整个人都在风雪里哆嗦,然而拿弓的手却稳固如山。他到了近前,也不加入战场,只在战圈之外站着,目光沉静而复杂的注视着厮杀的双方——这时候几名狄人一起扭头朝他咆哮,甚至有人朝他吐着唾沫,这少年却不理不睬,只向着狄人首领的方向高声说了一连串的狄语。

那狄人首领闻之大怒,重重唾了一口在地,大声回答。沈藏锋是学过狄语的,只是这两人说的速度都极快,又在交战之中无暇专心揣摩,他也听得半懂不懂,大致明白那些狄人似乎在责怪狄人少年的出手,而狄人少年则对首领说自己救了他一命,首领发怒却是认为自己不需要这少年救,少年则认为自己方才不出手,沈叠那一刀,首领不死也要重伤…

两人激烈的争吵着,终于有狄人忍受不住,招呼同伴帮助自己挡下正在交手的魏卒,跳出战圈,拿刀尖指着那狄人少年恶狠狠的吐出一连串的诅咒,怒气冲冲的说了一番话——沈藏锋听了不觉愕然,那狄人说的赫然是:“魏人的种果然心就好像豺狼一样的狠毒,如今我们在这儿苦战,你身为大单于麾下,不但不帮助我们,反而在这里和首领吵架,使首领分心!哪里有一点点是同一个部族的样子?大单于真是错看你了!”

沈藏锋手下一缓,忍不住朝那少年打量几眼。然而这时候风雪已经很大了,几步外就看不清楚,那少年虽然穿着相对其他狄人要单薄,却也戴了风帽,遮住大半容貌。沈藏锋思索着之前一瞥时并没有发现这少年有魏人的血统?

他正狐疑间,又听那少年尖声回击,除却骂人的话,他的回答却是:“那是柯坦木的要求,他生怕我抢走了你们的功劳,来时的路上用我的阿妈来威胁我只许在远处看着,不许动手。假如不是为了大单于,刚才我绝对不会救他!”

似乎这少年的箭术确实有抢走大部分功劳的水准,他这么一回答,先前骂他的狄人气势顿时一泄,随即扬着刀骂骂咧咧了一句,继续投入战圈帮助同伴去了。

而这少年也没有再回嘴,抱着弓,沉默旁观。

魏人身死不见他欢喜,狄人战死也不见他悲痛,犹如一座石碑一样矗立在那儿,不多时,就被风雪裹成一个雪人。

也不知道酣战了多久,原本的积雪被踩得高高飞溅起乌黑的水花。风雪更大了,但脚下已经被踩实了的雪层,却传来隐隐的震动。

这震动很快就明显起来。

“穆休尔大单于!”与之前那少年一样未入战圈的向导最先反应过来,激动的大叫道,“一定是大单于带着狄人的勇士们来了!柯坦木大人,小的…呃!”

风雪之中弓弦声铮然,跟着向导无力的倒在雪地上…这一幕让战圈外层的狄人看到,惊怒交加,高声喝道:“漠野,你想干什么?!你要背叛大单于?你不管你阿妈了吗?!”

其余狄人闻声大惊,转头看去,却见之前观战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杀了向导,飘然与震动声传来的方向相反的地方奔跑而去,风雪声中他留下来的话言简意赅:“逃!”

“该死的!”狄人都愤怒的咒骂,“这该死的贱.种!一会一定要禀告大单于,追上他之后,把他砍断了手脚丢给雪地里饥饿的野狼!”

但很快他们的愤怒变成了惊恐——随着震动声的传近,风雪中出现浩浩荡荡的影子,中有犬声,然而犬声近了,却并非穆休尔大单于所率领的骑兵中的獒犬,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赫然是足足数百大犬拉着的数十爬犁!

爬犁上站满了披挂整齐的魏卒,人人头顶冒着热气,直在风雪里冲出一片雾气蒸腾。到了近前还能看到甲胄上凝结的红冰——这分明是一支刚刚经历过厮杀的军队!

当先一犁上,一名年岁已长、须发皆已花白的老将,显是之前战得兴起,竟在这冰天雪地中解了上半身的袍甲,打着赤膊,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来。他手操一柄宣花大斧,紫棠脸上亦有两道新受的箭伤,血渍才干,虽然一双小眼,顾盼之间,却是凶光毕露!

见到这老将,狄人首领脸色大变,以狄语对同伴高喝道:“是沈由甲!魏人藩篱!难怪漠野要杀那向导,我们被骗了!快走!”

“走?”那名为沈由甲的老将长年驻守边疆,自是通晓狄语,闻言狞笑着也用狄语高喝道,“你沈爷爷都到跟前了,狄人小儿,还妄想走脱?!”

爬犁如箭,飞快的从战圈之畔不停歇的滑过,一直到把整个战圈团团围住…这时候沈藏锋也由部属掩护退出战圈,与沈由甲横槊为礼:“有劳都尉前来救援!”

“不敢当不敢当!”沈由甲对狄人满怀仇怨与轻蔑,见着他却是立刻眉开眼笑,提着宣花大斧,跳下爬犁,立刻发出一阵洪亮之极的笑声——他兴奋的迎上沈藏锋,没有提斧的空手重重一掌拍在他肩上…饶是沈藏锋武艺冠群,也差点被他拍得往后跌去,赶紧运转内力抵消冲劲,以免在下属跟前出丑。

只闻沈由甲兴高采烈的道:“此番多亏了沈校尉以身作饵,那穆休尔果然不肯放过如此大好良机!非但派遣了麾下三鹰埋伏在此伏击校尉,甚至亲率精骑藏身于数十里外一处山坳之中!可笑这穆休尔伏击校尉心切,竟不顾那山坳只有一个出口,真是天助我也!老夫方才带人把山口一封,正可谓是瓮中捉鳖!瓮中捉鳖啊!”

这时候随沈由甲前来的魏卒已高声提醒同袍退开,个个挽弓如月,箭如雨下,狄人固然骁勇,顷刻之间,已被箭雨射成一只只刺猬,死伤惨烈!

内中的狄人首领格外悍勇,将射入右眼的一支箭枝空手拔出,大声号叫了几声,拼死冲向距离最近的弓手——然而那弓手神色自若,笑着对驾驶爬犁的同伴招呼一声,爬犁倏忽被犬拖着箭也似的滑开一大段,狄人首领的刀顿时砍在了雪地上。

那弓手再挽弓搭箭,这一箭直取其颈侧,那首领只剩一目,视物不能准确判断距离,索性不去管朝自己飞来的羽箭,却运起蛮力,将手中长刀朝着那弓手狠狠抛出——那弓手大惊失色,忙让驾犁的同伴转向,可爬犁在雪上虽然迅速,却又怎么比得上狄人首领全力一抛之下的长刀?

但闻咔嚓数声,长刀穿透弓手前胸,仿佛切豆腐也似的透过后背,甚至将他身后驾犁的同伴都一起钉在了爬犁上!

这驾爬犁失了驾驭之人,顿时一歪,犁上十数名魏卒猝不及防,一起被摔落在雪地上,拉着爬犁的十几头大犬却狂吠着跑远了…

然而如今瞄准首领的并非只有一名大魏弓手,那狄人首领正待赶上前去趁势追杀,但闻弦声数响,七八支羽箭从各个方向飞至,固然几名狄人大喊着扑上去以身相护,狄人首领还是被当场射杀!

☆、167.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胜

第298节第一百六十七章大胜

大战之后,原本洁白无垢的雪地上,血水与污水混杂在一起,足足染了方圆两百步之地。

沈藏锋见狄人除了留下两个活口外,全部已被就地解决,士卒们都在兴奋的割下头颅好回去记功,到处一片欢声笑语。便将柘木槊交与沈叠,与沈由甲走到旁边细说战况,最关心的当然是:“都尉大人是否已经亲手割下穆休尔的头颅?”

然而沈由甲闻言,原本兴奋的神色却是一僵,摸了摸鼻子,尴尬的咳嗽了几声,才小声道:“这个…王帐十鹰确实有些门道,老夫虽然设下重重屏障,却还是被他们舍出六人的性命开出一条血路,只余一人护送穆休尔逃遁而去!”

沈藏锋在沈由甲才出现时就知道这既是族侄又是上司的老将必定没能留下穆休尔,否则早就把穆休尔的头颅丢过来以摧毁狄人的心志了。因为这次是他不惜涉险才换取的机会,一个不好,死的就是沈藏锋——固然沈藏锋如今只是从六品下的校尉,沈由甲却是从五品下的果毅都尉,然而西凉究竟是在沈氏手里的,朝廷的官职只是场面上,真正决定地位高低的还是族中位置。

论到在族中地位,旁支远房的沈由甲完全无法与沈藏锋比;论辈份,他虽然年长,却还要叫沈藏锋一声“叔父”。

这一回沈藏锋不顾众人阻拦亲身犯险,甚至提前写好向沈宣等人解释的亲笔书信以防不测之后为沈由甲脱罪…结果沈由甲得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竟眼睁睁的看着穆休尔逃遁而去,当着下属的面为要振奋士气,所以还要装作一副大胜之后心情畅快的模样。如今被沈藏锋当面一问,就非常的狼狈。

沈藏锋心下也十分遗憾,根据沈由甲驻边多年打探到的敌情,如今的狄人大单于穆休尔正当壮年,颇有些雄才大略的意思。现在他继承大单于之位还不久,一旦稳固住地位,边境定然永无宁日。

为了干掉这个心腹大患,沈由甲前后派了无数死士潜入刺杀,然而“棘篱”中死伤惨重,却无一人能够逾越王帐十鹰威胁到穆休尔。

知道这个情况后,沈藏锋便提议利用穆休尔急于稳固地位之后挥师东进的目的,以自己为诱饵,故作不知魏人中被狄人收买的奸细,引诱穆休尔亲自前来。而沈由甲趁机从后包抄,打穆休尔一个措手不及——最好争取干掉穆休尔。

为了让穆休尔上当,沈藏锋不惜自毁名誉,在沈由甲紧锣密鼓与下属商议细节时,在西凉州城扮演一个好大喜功、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又让明沛堂的分宗,从前与沈宣兄弟有旧怨的几位叔伯一起上演了一场族内争斗,“迫得”沈藏锋不得不答应前往东河镇戍边。

果然穆休尔中了计,认为沈藏锋只不过是仗着长辈位高权重,利用魏人皇帝的昏庸,特意跑西凉来捞军功的绣花草包。而且明沛堂早年的恩怨,穆休尔也从魏人奸细中听到一二,自是深信不疑,果然欢欢喜喜的领兵而来了。

然而无论沈藏锋还是沈由甲,都错估了王帐十鹰的实力。居然在天罗地网之下还是让穆休尔逃遁成功,实在让人不能不惋惜。

沈藏锋沉吟了片刻,道:“都尉大人不必灰心,这次虽然没能够擒获穆休尔,然而此人得到大单于之位不久,地位未稳。都尉大人先前不是说,他的同母兄弟都对他继承老单于之位十分不满?这一次他能够逃得了都尉大人的手,却未知回去之后是否能够逃得过族人之手?”

沈由甲闻言精神一振,道:“不错!穆休尔之前能够把自己的兄弟压下去,除了心计城府外,他麾下的王帐十鹰也功不可没!但如今十鹰只剩了一鹰,那一鹰还被老夫射了一箭,甚至连穆休尔本人也被老夫斩去了一只耳朵!料想他回到族内,纵然保得住大单于之位,数年内也无力东进,都要设法稳固地位、以防有人篡位了!”

说到这儿又一皱眉,沉吟道,“若是如此,穆休尔定然会约束部众远遁草原深处!到那时候,想找着他们可不容易了…太过深入,咱们辎重跟不上,倒反而容易被他们拖死!”

这番话的意思当然是为沈藏锋而担心,因为沈藏锋三年之后可是要回京叙职、清点功劳的。像现在这次狄人大单于几乎被擒,固然是一场大功,然而接下来若狄人远遁,那连找都不容易找到,建功就更难了。

“宁靖边疆是首要之务。”沈藏锋摇头道,“自我到西凉以来,所见之处,除了州城要好一点,村屯堡镇,都荒凉萧条非常!西凉地土虽然不能媲美江南的肥沃,然而也有许多黑土适宜耕种,却因为狄人掳掠,不得不荒弃在野,委实可惜。若此战能够让穆休尔约束部族远遁数年,我等也能恢复些生计。”

“叔父说的极是。”沈由甲见他用了“我”的自称,知道现在是以同族的身份开始商议,也不再用“校尉”的称呼,道,“只是想要真正宁靖边疆,终究是彻底铲除狄人为上策!”

沈由甲这么说,其实是不相信沈藏锋所谓的“宁靖边疆是首要之务”的说法。在沈由甲想来,沈藏锋乃是内定的下任阀主,这次赴边建功的机会还是如今的阀主沈宣想方设法弄出来的。沈藏锋怎么可能不渴望建功,而有闲心在穆休尔远遁休养的时间中去留意耕种?

沈藏锋这么说,大是要故意摆出清高、悯民的架子,所以自认为知情识趣的沈由甲立刻奉承了一句,跟着又给他另找了一个借口。

沈由甲暗想,我这么说了,你总该有理由去追杀穆休尔了吧?

结果沈藏锋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道:“如今天气过于寒冷,咱们对草原远不如狄人熟悉,此刻追杀穆休尔恐怕易中埋伏。再说困兽犹斗,此番咱们不过全歼了狄人五百精骑,如今聚集王帐周围的狄人仍旧足有数千,这还不算散布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族,得知王帐遇袭,这些本来没有和王帐汇合在一起的部族必定星夜来援!以我之见,还是先去东河镇戍卫,整顿防务,再派斥候查探情形,再作计议。”

沈由甲一皱眉,倒不是他急于奉承这个族叔到了急不可待的地步,所以一个劲儿的给沈藏锋追上去找理由。而是他驻扎边疆多年,目睹过不知道多少魏人乃至于自己的同袍、亲眷为狄人所害,对狄人当真是仇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