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刘敬于高楼之上远眺,东风徐徐而来,刘敬心中却有着淡淡的凉意…

他到燕州来已经有些日子了,出京时就知道这件事情颇为棘手:燕州地方紧要,在历任燕州军统帅的选择上,再昏庸的君主也会再三斟酌。像这次不告而去的陆颢之出身贫寒,祖上世代都是雇农,饶是如此,圣上还特意过问了一下燕州大行台的人选。

上一任大行台是景城侯卫崎,他跟陆颢之的关系平平。

这倒不是说两人有什么罅隙,皆是因为卫崎识得眼色,知道圣上属意将名义上节制二十万燕州军的权柄交给他,就是要他看好了陆颢之不要有什么异动。此外么…燕州军的事儿,他就不必操心了。甚至连跟陆颢之的关系,也不必很亲近。

否则圣心猜疑…知本堂百年前虽然成功的从本宗中分出来独立一堂,然而还没强盛到可以自号帝都卫的程度。

卫崎被卫焕设计逼回凤州且致仕后,顾皇后跟邓贵妃借着准太子妃宋家大小姐意外损了容貌一事争斗,圣上被缠得不可开交,居然忘记了过问燕州大行台空缺之事。所以把持朝政的士族们商议下来,就任命了京畿张家的子弟张乐岁为继任燕州大行台。

张乐岁此人雅好清谈喜交游,在士族里人缘一直很好。可要论到实际的才干么…比卫崎却差了很多。只不过燕州大行台主要的任务就是看住了燕州军不出乱子,平常也没什么急务,张家给张乐岁安排了两个机灵的幕僚,众人都认为这件差使他是可以担当下来的。

圣上如今年岁长了,锐气渐失,然而疑心愈重。士族们不想过于刺激了这位垂老的至尊,选择张乐岁也是考虑到京畿张家到底只是一个世家,张乐岁也不是很能干,绝对篡不了燕州军去。这个人选即使不中圣上之意,料想事后圣上发现了,也不会认为是士族包藏祸心的安排。

可谁想到这次燕州民变被激化还就因为张乐岁交游广阔——张乐岁的交游广阔都是在士族里。知本堂的卫二老爷卫清霄,张乐岁当然不会没交情。不但有交情,而且卫清霄固然喜好上不得台面,但擅长品茗,与张乐岁有同好,两人都在帝都时几乎隔三岔五都会见面一起煮茶论玄。

所以他作为燕州大行台,最先知道秦家人为秦怜儿跟秦护之事纠集乡人要去帝都寻卫家要个说法后,立刻觉得自己应该为好友打发了此事。

这个满脑子风花雪月、士庶有别的世家子直接把燕州长史叫到跟前,轻描淡写的吩咐他派兵去将秦家人都抓起来:“燕州重地,怎容这些暴民胡闹?真是成何体统!你速去将人都拿了,锁入州狱,好震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长史擦着冷汗禀告道:“可是秦护乃是陆将军的义父!”

“陆颢之的义父?”张乐岁听了这话却更不满意了,与他的前任卫崎是故意不跟陆颢之太过亲近不一样,张乐岁是打从心眼里跟陆颢之凑不到一起去。这也不奇怪,张乐岁锦绣堆里长大,平生喜好的都是士族那一套,陆颢之出身贫寒,小时候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心情去学那些武夫眼里“乱七八糟”的东西?

张乐岁是个好玩乐的人,他因为不是卫崎那样兼任燕州大行台,所以人一直在帝都,只派了手下代替自己到燕州看着陆颢之,却是亲自上任的,才到燕州时,也自认为放下身段的邀了陆颢之赴宴。

然而宴上他跟陆颢之一番交谈下来,要么他说的陆颢之一头雾水,要么陆颢之感兴趣的他认为不上台面。如此一顿饭用下来,张乐岁认为陆颢之粗俗不堪,到底只是庶民,根本不配登自己的门槛;陆颢之则是暗含恚怒,觉得张乐岁根本就是自恃出身,专门叫他过去丢脸、给自己个下马威的!

两人自此若无必要再不碰面。

所以张乐岁听长史说了秦家跟陆颢之的关系后,根本就没想过要给陆颢之什么面子,他轻蔑的道:“本官还道这秦家人如何如此大胆,原来是仗着陆颢之!他陆颢之原本不过一介草民,身沐皇恩,方得以以卑贱之躯名列高堂,如今更是执掌一州大军!却不思报答君上,反而为区区小事纵容亲眷,真是忘恩负义!”

张乐岁骂过陆颢之,继而命长史,“如此,你不必去了。念着同僚之情,本官就给这陆颢之最后一次机会,秦家的事情,让他看着办罢!”

…陆颢之在燕州土生土长,又手握重兵多年,耳目遍及州城上下,长史还没走出门去,这番话就已经被报到了他耳中。

想那秦护对陆颢之恩如再生父母,若非十分负义之人谁肯会对这样的大恩人下手?可若是不下手,照着张乐岁的意思就是要把秦家闹事的责任都算在陆颢之头上了!

陆颢之悲愤交加,虽然没做出索性领着燕州军中肯追随他的人造反的事情,但也来了个不告而别——出于对张乐岁的怨恨,他把调动兵马库房所必须的金印与虎符全部带了走,至今不知所踪…

刘敬拢手在袖,摸着袖子里半块临行前司空宋羽望亲自交付的虎符,心情沉重的缓步下楼:“陆颢之本就是燕州人氏,他统帅燕州军之后,对乡邻颇为照拂。州中受他之恩者甚众,而且朝廷数次增加赋税,也是他一再上表请求,使得燕州赋税低于四周之地,单是此举就等若是恩泽全州了。这些州民兴许不可能每个都会随他造反,但藏匿隐瞒他的踪迹,想来许多人是愿意的…张乐岁虽然到燕州已经数年,却一直只与士族交往,这陆颢之往庶民那边一藏,他顿时束手无策…金印倒也罢了,大不了重铸一枚。但虎符…”

其实虎符是死物,人是活的,没有完整的虎符也不可能燕州军当真就从此不受朝廷管制了。归根到底还是在人身上,陆颢之执掌燕州军数十年,在军中威望根深蒂固,他不告而走,一来是被张乐岁逼迫,二来是不忍与秦家为难,前者含冤,后者重义。

在张乐岁这样的士族眼里他是不识趣,可他的部下岂能不为他感到忿然?这些人与陆颢之一样不敢直接造反,但拿捏着规矩,道是不见整块虎符不敢妄动,却是可以做到的。

何况燕州军的推辞又岂在此处?刘敬可以想到,即使他把整块虎符弄来了,这些人少不得又要说没有统帅不知道如何行事。刘敬若是临时给他们点一个统帅,他们必定还会继续找出种种理由来…横竖拖下去。

问题是秦家那些人,此刻据说已经纠集了数千乡人亲眷,浩浩荡荡的了…

刘敬才到燕州时其实起过亲自前往秦家所在的村落安抚的主意的,他虽然出身于东胡刘氏,还是本宗子弟,但不像张乐岁那样自恃士族,轻看所有庶民。秦家的遭遇,虽然卫清霄煞有介事的辩解着,可傻子才会相信秦家千里迢迢赶到帝都求医,秦护身体还没痊愈呢就会跑到卫家去盗窃…于情于理秦家人愤慨其实都是应该的,卫清霄实在欺人太甚了。

照着刘敬的盘算,秦家虽然闹起了事,又有陆颢之这一重身份,但仍旧不可能是朝廷的对手。这一点秦家人只要没是傻了也能明白,自己出京时领的命令是只要把民变平定下来,大可以便宜行事,所以方式上不受限制。他为人平和,并不很在乎士族的身份,觉得自己虽然无法给秦家人完全的主持公道,但安抚他们一二,给他们愤慨之下闹出民变来下台的台阶应该是可以的。

如此便可兵不刃血的平息事端了。

而且他是刘家子孙,刘家子弟在东胡正跟戎人交锋不断,燕州作为东胡的后方,也是最重要的辎重转运处,倘若出了事儿,刘家可就惨了!

是以刘敬打算,即使在秦家受气,他也认了,只要尽快把事情平复下去,不至于影响到东胡的战况。

结果关键时候又被张乐岁这厮坑了一把——张乐岁闻说他要亲自去秦家村安抚秦家人,一脸的不可思议,苦口婆心的劝说了他足足一个多时辰,让他不必为几个庶民如此自苦。

最后见说不住刘敬,张乐岁又似乎妥协了,主动提出派人送他前去。

然后这一送,足足行了三五日才停车。到了地方,刘敬下了马车一看,却是一座新建未久的别院,还有两名俏丽青涩的婢子在院外迎着,内外一片宁静祥和。丝毫看不出来是传闻中已经发生民变的地方。

刘敬正目瞪口呆之际,却见锦衣金冠的张乐岁笑吟吟的从大门中出来,朝他狡黠一笑,道:“刘兄请看愚弟这宅子如何?兄若有意,大可以在此长住些时候,也容愚弟一尽心意。”

若到这时候还不明白张乐岁所谓派人带他去秦家村安抚秦家人不过是缓兵之计,甚至为了不让刘敬这么做,他打发引路之人领着不熟悉燕州的刘敬在燕州城外七转八绕的,自己倒是乘车赶来这别院里先一步等着——刘敬也实在太蠢了!

可是明白过后,刘敬简直恨不得将此人一脚踹死!

等他铁青着脸,不顾张乐岁的挽留与赔罪,拔剑迫着车夫以最快的速度送他回了燕州城,再找了其他人询问情况,不出所料:在他被张乐岁骗出城的辰光里,张乐岁已经派燕州长史领兵前去秦家村镇压了…

最重要的是,燕州长史大败而回!

他所带去的八百州勇战死的不多,可大半都逃散而去——毕竟这些州勇大抵都是本地人不说,而且很多还是家里托了秦家的关系,请求陆颢之出面帮他们在衙门里讨一口饭吃的。

乡里乡亲的谁肯下死手?还是对恩人下手!但又怕回了州中被问罪,这些人打着打着就索性回家去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张乐岁居然还振振有辞:“刘兄你何等身份?那秦家不过区区庶民,如何当得刘兄你亲自前去赔罪?愚弟也是看刘兄你执迷不悟,不得已出此下策!”

气得刘敬也不管旁的了,直接让随从将张乐岁软禁起来,再不容他插手任何事宜!

但这时候已经迟了…

秦家已经不相信朝廷的安抚,刘敬接连两次赶往秦家村,都被拒绝入内,甚至第二次还被一个少年射落了帽子。

“秦家带头的这场民变因着击败长史率领的州勇已经愈加发展壮大,这几年来朝廷不住增加赋税,国人不堪重压之言常有听闻,这次的民变显然也是被利用起来了…如今若无燕州军出面定然难以平息。”刘敬深深叹了口气,“但燕州军一再推辞,我虽为钦差,然却势单力薄。而且燕州军素来骁勇剽悍,即使当众亲自斩杀数人,恐怕也很难起到震慑之果,甚至会导致军心猜疑…毕竟陆颢之曾是燕州军统帅!万一士卒担忧受陆颢之牵累,那…”

刘敬伸指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想起晌午之后要与那位堪堪抵达燕州的卫六见面,生出一丝希望,“盛名之下无虚士,此人虽然年轻,却是帝都公认的才貌双全。而且这次的事情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乃是卫家引起的,卫家只派了他一人前来,想必应该有一二良策?”

☆、114.第一百十四章 阴谋

第453节第一百十四章阴谋

刘敬期待着卫新咏的抵达能够给棘手的燕州民变带去良策时,西凉,迭翠关。

三月的风带着远方泥土湿润的气息,徐徐拂绿大地。

午后,满庭幽绿。

风尘仆仆的沈由甲被沈叠引进别院的书房。

“叔父召侄儿来此,可是为了燕州民变一事?”沈由甲进了门,见沈藏锋手握书卷,端坐案后,神情闲散,不似在认真,倒似正专门等着自己,行礼毕,忙问。

闻得话声,沈藏锋果将书立刻合起,放到案角,淡淡的看他一眼,道:“先坐下说话罢。”

被他这么一看,沈由甲无端觉得一阵心慌,只是他也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怕这个叔父的地方…两年多的相处,他也摸清了这个叔父的性情,沈藏锋器量极大,寻常事情从不计较。纵然有些冒犯也都是一笑了之…怎会被他看一眼就慌张起来呢?

他有点疑惑的坐了下来,复问起燕州…在沈由甲看来,沈家才送了燕州民变的消息来,据说之前沈藏锋接到消息后直接召人去衙门里议了整整一日。此刻再把自己从西凉城里叫过来,自然是为了此事。

却不想沈藏锋漠然道:“燕州遥远,那里的事情自有诸公去操心,不必我来多事。我叫你来,却是想问一下,你婶母与你有何怨何仇,你竟故意放任迭翠关前任守将将乌古蒙的马转送与她,又让那守将向她再三保证关外太平,害得她几乎身死狄人之手?!”

毫无防备的沈由甲瞬间变了脸色!

好半晌,他才勉强笑道:“叔父,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侄儿怎敢行这样的事?”话是这么说,他的手却不自觉的握紧了拳。

他知道,沈藏锋既然如此开门见山,显然是有了铁证。

只是他也担心万一这善谋又善断的叔父是在诈自己…

“我在西凉留不了多久,如今燕州又有变,已无心情在已经过去的事情上耽搁。”沈藏锋淡淡的道,沈由甲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自己这族叔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道,“所以让人直接拷问了前任守将,他已经都招认了,你却还想着糊弄我?由甲,你委实太叫我失望了!”

沈由甲心弦大震!

他急速的思索了片刻,才道:“叔父说的什么?侄儿怎么可能谋害婶母?”

“你既然不愿意说也没什么。”沈藏锋平静的看了他片刻,一直到沈由甲额上开始冒出分明的汗迹,才不冷不热的道,“念你守边多年,总有一份功劳。这次我也不很追究你,但西凉军你不必再管了,且去帝都颐养些年罢,我已写好了信,会在我离开之前,就为你请得封赏旨意!”

沈由甲听着这番话,却丝毫没有逃出生天之意,反而惊得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死死盯着沈藏锋看了良久,才低声道:“叔父,侄儿不想去帝都,侄儿只想留在西凉,继续守边抗敌!”

沈藏锋冷冷的道:“沈家不需要一个不听话的西凉统帅!”

“侄儿没有害沈家!”沈由甲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侄儿,更没有意图谋害婶母!叔父若是不信,大可以直接处置了侄儿!侄儿绝无怨言!”他已是满头华发的年岁,这番话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来,委实叫人心酸。

但沈藏锋竟似心冷如铁,漠然道:“我说的是听话,而不是有没有害沈家!”

“叔父的意思是要族人都作本宗的傀儡么!”沈由甲觑出沈藏锋打发自己去帝都任个虚衔养老、不允继续掌西凉军的决定毫无转圜余地,眼一眯,忽然沉声反问!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沈藏锋仍旧平静的道:“有没有害沈家,不是你说了你没害,或者你以为你没害,就真的没有害。本宗未必将所有族人都视同傀儡,但不够聪明的族人,还是自觉做个傀儡的好。至少傀儡即使误了事,也在本宗了然之中!不至于使得合族陷入危局!”

沈由甲冷笑着道:“那么敢问叔父,侄儿如何害了沈家?!狄人乃我沈氏心腹大患,百年来西凉烽火无断,年年秋冬都要防着他们打草谷,甚至于数十年前我沈氏祖堂都曾沦落过!如今穆休尔伏诛、狄人分裂,不挟大胜之势一举将之亡国灭种、永绝后患,更待何时?叔父兴许有难处,侄儿也听人说过圣上甚是忌惮咱们沈家,但我沈氏百年来死于狄人之手者不知几何,这样的深仇大恨面前,难道本宗也不肯尽这一份力?!尽取狄人首级,好告慰我沈氏上下百年的族人在天之灵?!”

沈藏锋冷冷的道:“本宗自有考量!”

“考量?”沈由甲闻言放声大笑,他本就声音洪亮,此刻更是声震屋宇,外头伺候的下仆都被惊动,纷纷扭头望来,好不诧异是谁敢在沈藏锋跟前如此无礼?

只是素来颇为尊敬、至少表面上颇为尊敬沈藏锋的沈由甲此刻满脸张狂不屑之色,他用极厌恶与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沈藏锋,长笑半晌才止住,冷冰冰的道,“本宗是被帝都的繁华泡成了软骨头了!竟连同族血仇、祖堂沦落、先人在天之灵受惊之仇也能忘记!老子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如今这天下何其不太平!即使圣上因为狄人尽灭,起了鸟尽弓藏的心思,那又如何?我西凉军可也不是吃素的!难道那劳什子圣上如今抽得出能战之师来剿灭咱们?刘家军被戎人拖在了东胡,燕州军现下自己出了乱子,御林军需要拱卫帝都!余者有何可惧?!”

他冷笑,“本宗这是生怕失去了荣华富贵啊!所以才罔故大仇!”

沈藏锋轻描淡写的道:“所以你不但用乌古蒙的那匹白马谋害你婶母,而且这次还让这也娜假借乌古蒙部使者的身份来试探我?假如我默认了她‘鸟尽弓藏’的揣测,你打算怎么办?杀了我,领人反了本宗?”

“怎么会?”沈由甲嘿然道,“叔父有大才,否则何以侄儿头疼万分的穆休尔,叔父一来就能杀得他抱头鼠蹿,甚至还被侄儿亲手斩杀于阵上?只可惜叔父根本就不把家仇家恨放在心上,只想着适可而止保住本宗在朝上的荣华…若叔父改了这一件不足,于我族却有大用!”

“本宗在朝上的荣华?”沈藏锋摇了摇头,轻叹道,“你又知道本宗在朝上是什么样的荣华?”

高处不胜寒。

海内六阀高高在上的地位,内中凶险又岂足为外人道?

虽然沈由甲是自己的族侄,但沈藏锋仍旧没心思为其多言,只淡淡的道:“你既然知道天下不太平,如今重镇燕州也出了事情。想来不难揣测出来,魏祚已衰!”

沈由甲冷笑道:“所以本宗本不该畏惧圣上的猜疑!”

“魏祚衰后天下必乱。”沈藏锋淡淡的继续道,“盛世之际我沈氏数百年荣耀足以为族中子弟谋取进身之阶,延续西凉沈的辉煌。可乱世之中,还有什么样的屏障能比西凉军来得更稳固?打败狄人不难,但若想将他们杀得亡国灭种,人手且不论,我问你,偌大草原,这辎重从何而来?!”

沈由甲倒抽一口冷气!片刻后,他阴着脸道:“沈氏数百年积累…”

“都用在剿灭狄人上,一伺乱世来时,咱们用什么养兵?又如何用兵?”沈藏锋漠然问,“没了私兵,咱们如何护得族人平安?新朝之后,咱们如何延续家声?举一国之力,尚且有穷兵黩武的危险,更遑论我沈氏归根到底不过一族罢了!你说!”

“…”沈由甲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来,沈藏锋却有话说了:“你任西凉都尉多年,父亲赞你素来警醒持重,又善断,敢作敢为。你私下里做这样的手脚不足为奇,然而据我到西凉以来所观,你却有个极大的缺点,就是过于粗疏,不擅细谋。无论白马还是这次的红马,却皆是一环套一环,甚至白马之事过去已有一年,我亲自追查也未查出真相…这两件事情你有份,但绝对不会像前任守将认为的那样,是你主谋!是谁的主意?”

沈由甲惨笑着道:“叔父如此精明,侄儿有甚可说?不过出主意的人无伤大雅,没了侄儿,他什么也不能做。都是同族之人,叔父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沈藏锋沉思了片刻,道:“是大哥流落在秋狄的那个孩子,漠野么?”

沈由甲猛然抬起了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小小年纪就这样精明,只可惜不能认回来。”沈藏锋没理会他的惊讶,惋惜了一声,慢慢的道,“他去年就娶了阿依塔胡的亲生女儿曼莎,好像再过两个月,他的长子就要出世了罢?真是可惜了。”

他连说两个可惜,沈由甲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不禁低叫一声:“叔父你!那可也是我沈家血脉!还是您嫡亲大哥的血脉!”

“但他视沈家为仇人!”沈藏锋平静的道,“让我猜猜他是如何说动你的?除了你方才所言的那些诋毁沈家的话,大约就是他对沈家并无恶意,甚至非常孺慕,只是惟恐本宗为难、或者自惭身世,这才不敢归回?而他希望沈家能够私下里帮他一把,让他在狄人中站稳了脚,从而作为内间?甚至还告诉你,他为了沈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115.第一百十五章 幽州

第454节第一百十五章幽州

…沈藏锋回到内室时天色已晚,帐中却还点着灯。

他自己脱了外袍,蹑手蹑脚的进帐一看,果然妻子卫长嬴手里拿着书,斜靠在隐囊上,蛾眉微蹙,长睫低垂,呼吸轻微若无,却是和衣就睡着了。

沈藏锋上去替她扯了扯被角,试着抽出隐囊,不想却把她惊醒,眼还没睁,挥掌就横切向他脖颈。沈藏锋拉牛牛的反手一抓,又好气又好笑道:“是我。”

“嗯?”卫长嬴听得丈夫的声音才放松下来,迷迷糊糊的应了一声,道,“回来了?”

“我都说了今儿怕是回来的晚,你先睡就是。”沈藏锋把她手放进被子里,又将她沐浴之后随意绾起的发间金簪拔掉,放到榻边的海棠式小香几上,轻声道,“怎么还要等我?”

卫长嬴人还有点糊涂,但本能的不依道:“我等你还错了吗?”

“是是,为夫错了。”沈藏锋本是心疼妻子,此刻见卫长嬴有恼意,忙转变了态度,温言相哄,又俯身在她腮边吻了吻,低笑道,“好啦,如今看到为夫回来,该放心睡了罢?”

然而卫长嬴睡了这会子,此刻醒来,倒是有了精神,揉了揉眼睛,待他也登榻睡下,主动偎过去,问道:“由甲那边?”

“我跟他说好说歹,他也算是想通了,允诺往后不会再擅做主张。”沈藏锋听她问到这个,微叹一声,道,“其他的人他会去办…是劝是杀是逐想来他自己心里有分寸。”又道,“上回的白马,他…”

“我都说了,横竖我没事儿,就这么算了罢。”卫长嬴不以为然道,她知道沈藏锋今日叫了沈由甲过来,会拿打发沈由甲去帝都颐养吓唬他。但实际上沈藏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可能让沈由甲离开西凉军的。

先不说沈由甲在西凉军中多年,威望深入人心,如此老将一旦莫名其妙被打发走,军心必定摇动。而沈藏锋在今年下半年就要返回帝都叙职,接下来短时间内会不会再到西凉来都很难说。也就是说一旦沈由甲走了,沈藏锋自己也不可能留下来安抚军心,秋狄固然元气大伤又分裂,怎么说也做了大魏百年仇雠了,乌古蒙与阿依塔胡又不是傻子,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才怪。

再者沈由甲对沈藏锋很是维护,至少场面上非常维护。打从沈藏锋抵达西凉起,就一直站在沈藏锋这边。为着沈家的名声考虑,沈藏锋也不可能宣布他为了再次出兵尽灭狄人,不惜勾结狄人设计本宗的罪名,那么沈由甲被明升暗降,就成了沈藏锋赏罚不公,甚至是嫉妒贤能了,这样对于沈藏锋来说是非常不利的。

何况沈藏锋在西凉两年有余,对沈由甲已经很是熟悉,两人配合起来也极默契了。要是再忽然换个主将,若再起烽火,沈藏锋势必需要重新了解。

不管怎么说,都是收服沈由甲比处置沈由甲来得划算。

卫长嬴也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而且白马一事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

此刻自然是支持丈夫选择更有利的方式,想了想又笑着道:“我说那沈由乙怎么之前做事那么卤莽,合着他们兄弟两人其实心里对咱们并不服呢!”

沈藏锋叹了口气,道:“本宗长年在朝中居高位,以泽被桑梓,也因此得庇护,生长锦绣平安之中。但在西凉的族人,因为狄人时常侵袭的缘故,时常为此送了性命。由甲在西凉土生土长,其父母叔伯几乎都是死在狄人手中,是以他们兄弟两个对狄人痛恨万分,这也是人之常情。实际上先前我让他退兵时他就很不情愿,只是那会大约以为我会在整顿军务之后再次出兵。却不想我没有这样的打算,是以他才自己动起了脑筋。当然,这也是因为漠野引诱了他的缘故。”

“漠野…这个人,要怎么办?”卫长嬴就皱起了眉,提醒道,“你当真要派人去对付他么?他到底是大哥的亲生骨肉,而且大哥对他甚是愧疚。万一叫大哥知道这件事情…”

“唉!”沈藏锋长叹道,“我何尝忍心下手?但父亲的人已经去了狄部了…实际上我也是今早才接到了这个消息。是以方才这么告诉由甲,却也是给他提个醒!”

卫长嬴一愣——漠野从血脉上来说那可是沈宣的长孙…而且还是这么有城府又吃了这么多苦头的长孙,她还以为沈宣会选择将漠野劝说或者强行带回帝都管教呢,却没想到沈宣竟直接下了将之刺杀的命令…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卫长嬴半晌没有说话,却听丈夫低声道:“所以往后回了帝都,若是大哥对你有什么言语,你念着我的份上忍耐些。毕竟父亲这么做,名义上是说漠野没有认祖归宗,算不得我沈家骨血,私心里又一直怨着咱们沈家,连撺掇由甲的事情都做了出来,委实不能再留。但我想着,父亲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光儿他们考虑…亦是怕咱们往后为难。”

漠野因为母亲身为狄人公主却与魏人未婚有子的缘故一直备受歧视与欺凌,身为大单于的外孙却在部族里形同奴隶,还要照顾多病落魄的生母。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都爬到了大单于在时的王帐护卫、如今自居大单于的阿依塔胡女婿。甚至还娶了号称秋狄第一美人的曼莎公主。

这样有城府有心计能隐忍、有勇有谋的人,在沈宣膝下的孙儿里年岁还是最长的!他父亲又是嫡长子…当真认了回来,即使他不再痛恨沈家,但争起沈家阀主之位来呢?争到阀主之位之后他会怎么对待沈家人?尤其是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沈藏锋是不怕他的,可沈舒光呢?

沈家现在的嫡长孙沈舒明比漠野小了四五岁,但论心计跟漠野差得可不是一点两点,更何况现在才三岁的沈舒光?

就算沈舒光天资卓绝,瑞羽堂的卫长风就是个例子——有时候,年岁增长所沉淀下来的智慧,是天赋所无法比拟的。

沈宣已经汲取了自己父母去世得早,接掌明沛堂困难重重的教训,又岂能不注意到瑞羽堂先前的尴尬?

漠野这么精明能干,年纪轻轻就羽翼小成,要是能够认回来,成一大臂助当然是好的,可他就是太能干太精明了,无法让人放心!为了膝下看着长大的嫡孙们,沈宣选择了不认他。但不认他,放任他在秋狄,迟早成为沈家的心腹大患,所以还是杀了放心。

杀死亲孙的命令沈宣自然不会让沈藏锋下达——一来沈藏锋顾忌着兄弟之情,未必会同意;二来没有一个父母会愿意看到自己膝下出现手足相残、哪怕是兄弟不和的一幕。

是以沈宣等刺客都快抵达狄部了才告诉沈藏锋,沈藏锋就算有心想救侄儿,也来不及了。这个难人,沈宣自己来做,沈藏厉再怎么说也是沈宣之子,难道还能为了儿子弑父不成?

在这种情况下,沈藏锋只能暗叹一声。

卫长嬴沉默了片刻,叹道:“我晓得。父亲为了咱们这一房,也真是用心良苦。但望光儿聪慧些才好,免得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夫妇两个同榻夜话的时候,千里之外的东胡,夜深露重。

宋在水独居一室,借着烛火,认真的看着一份邸报,越看,两道柳眉,禁不住渐渐蹙紧。

旁边伺候的使女晴春察言观色,小声道:“少夫人,这邸报…可是有什么不对?”

“燕州民变道是已经平息了,可咱们东胡的辎重却仍旧迟迟不见踪影。”宋在水放下手中战报,揉了揉额,疲惫的道,“我就琢磨着这所谓的平息到底平息到了什么程度?还是先说出来安抚人心的?但先看来,不管燕州这儿怎么样,幽州那边却也出了乱子,唉!但望这次辎重迟送,是因为幽州而不是两地都出了事才好。”

晴春诧异道:“幽州?”她是春景那四人年长配人之后提拔上来的,当初宋在水选人时第一个要求就是能够粗识文字,此刻见宋在水没有反对,就把目光往那份尚未收起的邸报上一扫,果然看到内中有幽州出现乡民认为赋税与劳役过于繁重,不堪承受,将前去征收赋税的差人捆起来丢入河中活活淹死的情况。

“这些人真是好大的胆子!”晴春忍不住愤然道。

宋在水倒不这么认为,她平静的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人被逼上绝路,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些年的赋税委实过于沉重了,而且幽州因为靠近东胡,辎重运送、城墙修筑、堡坞建造,件件都要庶民出役,既出劳役,田地上势必会分心,可赋税却不见减轻,长此下来,忍无可忍,出现如今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奇怪。”

晴春一噎,她是宋家的家生子,虽然是奴婢,可比起常人来那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虽然读过些书,却也没什么阅历,认为庶民缴纳赋税理所当然,是以一听说有庶民居然胆敢抗税杀吏,立刻觉得这些人太过暴虐。

却没想到宋在水居然会为这些人说起话来。

不过宋在水跟真正的关心的其实也不是庶民,她蹙着眉默默思索着:“幽州、燕州自古多侠士,说是侠士,然而向来侠以武犯禁,只看这些人抗起税来竟将奉命行事的差人捆住入河,眼睁睁的看着淹死的做法,就晓得他们的狠辣。比起燕州的因为无辜稚女与老者被卫清霄欺凌、愤而起事,这幽州的事情显然更不简单。而且幽州是裴氏桑梓,有裴家压着居然还出了这样的事情…这天下,真是要乱了!”

想到此处,宋在水目光一凝,下意识的朝旁边的屋子看了一眼——她之所以不在帝都而在此处也是有缘故的,之前她串通了卫郑音,以端木芯淼亲自调制出来的沉疴散阻止苏鱼舞上阵,只叫他在东胡养段时间的病,好平平安安的回去。

尔后苏鱼舞告别父母妻子,赶到东胡,果然在其贴身小厮的伺候下,还没来得及上阵就“病倒”了。这时候卫郑音夫妇又担心真相曝露出来,不但苏鱼舞会把父母妻子都怨上,他本身的前途也要受影响。所以为了逼真,接到苏鱼舞在东胡病倒的消息之后,卫郑音立刻跟之前闻说苏鱼舞重伤、命在旦夕一样,哭天喊地的要马上赶到东胡探望儿子,而且还亲自上门去求端木芯淼随同前去。

因为这次苏鱼舞虽然“病”得很厉害,卧榻不起,但却没上次受重伤那么凶险,苏家人当然也要劝说卫郑音冷静。而且苏鱼舞自觉才养好伤,还没上阵又病了,非常没面子,拒绝刘家送他回帝都。

所以苏家闹了一阵,宋在水只好站出来表示她来走一趟东胡,代替公婆照料好丈夫。

卫郑音晓得儿子无事,本也是做样子掩护沉疴散。见媳妇站出来,也就顺势下台了——横竖她不是非要媳妇天天在跟前做低伏小的伺候着才顺心的人,宋在水到东胡照顾儿子,没准还能让她早日抱上孙儿呢。

这不,宋在水就来了。

因为苏鱼舞“病”着,夫妇就分屋而居。

宋在水望着丈夫住的屋子,不免想到:“燕州、幽州都出事,这两州都是东胡的后方,而且也是支撑着东胡辎重、劳役的州郡。如今一起出了事儿,夫君偏在这里,也不知道剩下来几个月,东胡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116.第一百十六章 再次有孕

第455节第一百十六章再次有孕

沈藏锋最终还是拒绝了也娜的要求,乌古蒙部的使者平白送出了一匹万中无一的骏马,又搭上一块珍贵的血玉石,继而空手而归。

他们离开后未久,已经将迭翠关左近都游玩了一番的沈藏锋也携着妻子与侄女返回西凉城。这段路来时因为天气尚寒,即使开了春,草木却还不够茂盛。到了此时,暖意融融,路旁初露葳蕤之态。

沈舒颜小孩子心性,前两日还因为卫长嬴禁止她靠近“赤炎”闹着脾气,如今又缠着婶母问东问西、说长说短。不时叫马车停下来,或打发使女,或自己跳下去摘几束野花、追两只蝴蝶。甚至还在一处溪水畔停了小半个时辰,敲针为钩,钓起了一条极肥硕的鲤鱼。

因为行程也不急,她年岁又小,四周皆是沈家心腹,夫妇两个也含笑看着,容她恣意取乐。

这样到了晚间歇息的驿站里,沈舒颜就嚷着要把她钓的那条鲤鱼做上来。卫长嬴自是依了她,命人去厨房收拾。

不想那鱼被厨子烹调得鲜香四溢,才端上来,卫长嬴却觉得一阵无端恶心——急切之下顾不得多说什么,腾的站起,三步并作了两步,冲到外头,俯在栏杆上就是一阵急呕!

同桌而食的沈藏锋与沈舒颜皆是一惊,沈藏锋赶忙一撩袍角,追过来替她抚背,焦急问:“这是怎的了?”朱衣这会已经忙不迭的打发人去请大夫,不想卫长嬴吐过一阵,自己心里倒有些数,摆手让朱衣缓行,拿帕子擦了擦嘴,小声对沈藏锋说了一句。

沈藏锋闻言顿时大喜,伸手拉过她脉一把,片刻后,脸露喜色道:“确实是滑脉!”

他长于军略,文事只是泛泛,医道更是粗浅得紧,不过滑脉还是会断的。此刻确定了妻子又有了身孕,当真是喜出望外!也不管侄女了,直接叫人先把鲤鱼撤下去,问过卫长嬴不想再吐了,小心翼翼的扶着她返回桌边,这时候沈舒颜也被婶母忽然的不适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的站在门旁,倒没去说她的鲤鱼被端走了。

沈藏锋问过卫长嬴路上并未觉得不适,仍旧执意让朱衣听了一位大夫来给卫长嬴诊断一番…这么一番忙碌下来,夫妇两个才留意到一声不吭的侄女,正缩在角落里,很是委屈可怜的样子。

卫长嬴强打精神唤了她到跟前,笑着道:“婶母方才不太舒服,可是吓着你了?”

沈舒颜又是委屈又是担心的道:“婶母怎么了?是要有小堂弟了吗?”

“还不知道是你小堂弟还是小堂妹呢。”因为已经有了个嫡长子沈舒光,对于这第二个孩子,是男是女,卫长嬴都没什么压力了,所以此刻抿嘴一笑,点着侄女的粉颊哄道,“若是你小堂妹倒好了,婶母若能生个跟你一样可爱的女儿,那就好啦!”

这话本是为了哄沈舒颜高兴,叫她忘记方才诊断时的冷落的,不想沈舒颜一听,之前还只是有点委屈,这会却仿佛随时要哭出来,嘟高了嘴道:“跟我一样可爱的小堂妹?那婶母岂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你这醋劲儿!”卫长嬴不禁失笑,捏了捏她鼻尖,正要哄她,沈藏锋却先一步将沈舒颜抱了起来,笑着道:“你婶母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即使跟颜儿一样可爱,但颜儿这样文采斐然,你的姐妹们可有谁能跟你比?”

沈舒颜的脸色这才略为缓和,傲然道:“这个自然,连大哥哥文才也不如我呢!”

“是是是,颜儿最聪慧不过了。”沈藏锋哄了她一会,因为赶路时沈舒颜经常跑下马车在路旁玩耍,此刻也累了,就交给使女带她去安置。

等侄女走了,沈藏锋暗擦了把汗,道:“我没说错罢?颜儿这心胸,到底还是要教一教的好。在家里咱们哄两句也就是了,等她往后长大出阁,外人可不见得愿意人人让着她。现在不把她教导好,往后她为此吃了亏,心疼的还是家里人。”

卫长嬴素来宠爱沈舒颜,不是很愿意迫着这个小侄女改变,但沈藏锋这话也对。沈舒颜一直这样连弟妹都不肯容忍下去,以后嫁了人,很难不得罪人的。此刻就叹道:“等回了西凉城,我跟大姐姐商量着哄她罢。”

今晚主要说的肯定不会是侄女的教诲,沈藏锋伸手抚上妻子的小腹,眼神专注而激动,道:“不想咱们这么快又会有个孩子了!”

其实沈舒光如今都三岁了,即使同母,两个孩子相差三岁,这也不算很快。但沈藏锋成婚之后没到一年就奔赴边疆,甚至连嫡长子的面都没看到;卫长嬴到了西凉后,沈藏锋又为了公事忙碌,根本无暇多陪一陪妻子。两人成婚三年以来,除了新婚那会,也就这两天才有空,还是为了带侄女散心,夫妇两个才特意赶到迭翠关去小住。

然而这次小住又还被也娜跟沈由甲占去了好些时日…

好容易把事情都处置了返回西凉城,突如其来的,卫长嬴因为一盆鱼而察觉自己有孕,夫妇两个都觉得既突然又欢喜。

卫长嬴笑着打开他手,道:“如今哪里感觉得出来?你也太心急了。”

“也不知道这回是男是女。”沈藏锋俯首亲了亲妻子,憧憬的道,“若是女孩子,我倒不希望她像颜儿,还是像嬴儿你更好。”

“像谁都不打紧,只要健壮就好。”卫长嬴抿嘴笑道,“若是男孩子,我猜十有**还是跟光儿一样,既可以说像你,又可以说像父亲跟大哥。”

夫妇两个因为这个喜讯兴奋难眠,围绕着尚未出生的孩子足足说了大半夜的话。一直到后来沈藏锋惊起有孕在身之人更要好生休憩,强令卫长嬴入睡,两人这才勉强睡着。

次日起来,因为请来的大夫再三保证卫长嬴无恙,完全可以继续赶路,再加上驿站显然不是适合长期养胎的场所。所以卫长嬴继续登车,沈藏锋特意让人从驿站里将最好的新被子拿了出来垫上,他怕马车颠着了妻子,再三要求多垫几条,一直到卫长嬴哭笑不得的阻止道:“你不觉得太热了吗?”这才罢手。

由于卫长嬴的身孕,本来可以顺着沈舒颜的心意一路游玩着返回的路程就被抓紧了,以便快点赶回西凉城中,在有季去病跟黄氏的地方安胎这才是最稳妥的。

这样沈舒颜肯定是不高兴的,但沈藏锋许诺等回了西凉,会带她去骑“赤颜”,沈舒颜很是喜欢那匹大红马,斟酌之后却是痛快的允了。

如此一路赶回西凉城,到门前迎接的黄氏一听卫长嬴又有了身孕,自是大喜,忙不迭的扶她下车,一路念叨叮嘱着送入后堂歇息。

接下来黄氏立刻给卫长嬴把了脉,开出安胎药,命人速速去煎来,又指挥人将夫妇两个的内室调整一番…忙忙碌碌的,整个明沛堂都热闹起来。

晓得卫长嬴再次有孕,沈家各房都纷纷送了贺礼来,几位同辈的嫂子弟妹还一起约了过来探望了一下。连季园也有所表示,送了一支山参为礼。

看到季园的礼,卫长嬴又操心起了季去病的婚事:“黄姑姑这些日子可有什么眉目吗?”

“少夫人这儿的喜事,叫婢子高兴起来都忘记跟您说了。”黄氏喜笑颜开的道,“季神医前两日就给人下聘了呢!是城东赵姓人家的女儿,闺名扶柳,上半年的生辰,今年是十八岁。婢子亲自去相过,生得着实柳眉杏眼、樱唇桃腮的,虽然家境寻常,姿容却不俗!更难得女红针线样样来得,是左右邻舍都出了名的利落人!季老丈听了之后当场就拍了板,季神医看过画像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季去病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岁近花甲,这赵扶柳却才十八岁,按说嫁给季去病是极委屈的。但因为季去病乃是海内闻名的名医,众人都不这么认为,哪怕是赵家自己:“赵家听得官媒上门说亲,真格是喜出望外,忙不迭的就应了。这也是他们运道好,偏赶着季神医早年专注医理,无暇顾及婚姻之事。如今季老丈在西凉颐养,替他操心了这终身之事,挑了这赵氏。不然季神医在帝都那会,多少富家小姐娶不成?哪里轮到这家里总共也才几十亩薄田的赵家?”

卫长嬴听说这事成了,很是满意:“回头也给我把贺礼补上。”

“季家下聘那日,婢子就打发人以少夫人的名义送去贺礼了。”黄氏微笑着道,“少夫人您就放心罢。”

有精明的黄氏主持大局,卫长嬴确实可以放心。

再加上沈舒西到西凉之后渐渐的茁壮起来,原本为她提心吊胆的沈藏珠随着她的康健放了心,得知弟媳又有了身孕,立刻把沈舒颜接回院子里,让人转告卫长嬴,沈舒颜往后就跟着她,叫卫长嬴不必担心要招待侄女了。

卫长嬴见这阵势就失笑,与左右道:“我如今还轻快着呢,一个个都弄得我这会就似琉璃人儿一样。”

使女们都笑,称她福分深厚。

如此几个月的辰光一晃而过,卫长嬴出了怀,即使穿着齐胸襦裙,也可以看出隆起的小腹了。而贺氏也平安生下一女——虽然只是女儿,仍旧让孤身了大半辈子的江铮老怀甚慰,庆贺之后,饮水思源,想起撮合他与贺氏的徒弟朱磊。趁着沈藏锋也打发人送信去帝都,顺便带了封信,让在帝都的熟人帮忙转去幽燕地,让朱磊早日回到帝都,等下半年沈藏锋返京后,也是团聚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