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三王子知道,自己这名心腹的怒火与仇恨,仅仅帝都这些卫氏远远不够,必须是凤州那古老的名为瑞羽堂里的那些血脉都被屠戮殆尽…

“可惜啊,凤州太深入大魏了。”三王子有点遗憾的想道,“虽然这次攻打帝都非常顺利,魏人皇帝昏庸,以至于无人来救。但一路打到凤州却不太可能…乞丹的这份仇恨,兴许只能报在今日了。”

但三王子没想到的是,被他们认为正在报仇的设真路乞丹,此刻却正站在卫府之中,气得浑身发抖!

“这里就是凤州卫氏在帝都的府邸?!”设路真乞丹年逾四旬,是典型的戎人长相,深目高鼻,须发深金,身材魁梧得好似一头熊。他咆哮起来时犹如震怒的公熊直立起来一样,狰狞而暴虐,望之令人生怖,“男人都跑光了,女人都被她们的男人杀了!剩下区区几十个活着的,都是奴仆!这些人也配抵我侄子伏干的命?!你们就是这样做事的?!”

手下战战兢兢的禀告:“昨日魏人皇帝逃跑时的行踪暴露,我们的人提前埋伏在东门,不但截杀了魏人皇帝以及他的后妃子嗣,甚至还将随他一同出逃的魏人贵胄杀死许多。兴许里头就有卫家的人…”

“呸!”设路真乞丹不待他说完,就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怒喝道,“那些是我设路真乞丹亲手杀的么!是我设路真家报的仇么!”

他喘息着,目光阴狠的在被从整个卫府里搜罗出来、押跪在跟前的下仆身上来回逡巡,片刻后,设路真乞丹咬着牙,吩咐道:“这些都带出去,绑在马后,到街上拖死!”既然卫家正主杀不上,他也不想要这些奴仆好过!

手下如蒙大赦,赶忙道:“是!”

虽然下仆们听不懂他们交谈的戎语,但只看设路真乞丹的脸色,以及听了他命令之后面露杀气的戎人,下仆们也能猜到等待他们的绝对不是什么好命!

这时候留在城中还活着、此刻又乖乖跪着的,那都是想活不想死的。

当下就有人带头哀求起来,指望着有意外发生自己能够逃出生天。

只可惜这人才一开口,意外确实是发生了,但不仅没能逃出生天,还被正满腔怒火的设路真乞丹随手摘下下属的枪,狠狠一掷,贯穿其胸,将他活活钉进了地上!

被这人的下场镇住,其余下仆尽管愿意卑躬屈膝以换取活路,却也被惊呆了,再不敢喧嚷。

设路真乞丹怨毒的扫了他们一眼,正要离去,忽然下仆中有一名妇人膝行几步,用带着分明哭腔的声音,朝离自己最近的戎人说了几句话——设路真乞丹大怒,将手伸向另一名下属的枪——却听离那妇人最近的戎人一愣之后,用惊喜交加的神情阻止了设路真乞丹,然后以戎语解释:“万夫长请先不要杀这魏人,她说,她知道城中还有其他凤州卫氏的人在!”

“哦?”设路真乞丹一怔,随即狂笑,“在什么地方?!那里有多少卫家的人?”

☆、第六十章 心比冰更冷

第537节 第六十章 心比冰更冷

风雪苍茫,滴水成冰。

沈藏锋的心,却比冰更冷。

他难以置信的、惊骇万分的望着浑身浴血的沈敛昆,一字字的问:“你、说、什、么?”

沈敛昆的眉毛、眼睫上落满了雪,结了冰,几乎看不清楚面前的兄长。实际上他现在也不想看清沈藏锋的神色——他什么都不想看不想听不想说,却不得不看不得不听不得不说…

不过三日光景,这个一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沈六公子早已不复当年的风流倜傥。他残破的衣袍边缘结着红冰,面颊上有一道两寸来阔的新伤,伤后显然未经处理,已经露出冻伤的痕迹来,为他原本的纨绔气质添了三分杀气与剽悍。他慢慢的将怀里目光呆滞的沈舒光递过去,低声道:“父亲死了,叔父也死了,大哥自请留在帝都断后,二哥受了重伤,让我带光儿先来找你或咱们家在京畿的那两万西凉军…”

“四弟、七弟、八弟他们呢?母亲、大嫂、二嫂、长嬴、四弟妹还有六弟妹、二姐、三妹和四妹——”沈藏锋下意识的接过儿子,紧紧抱住,却继续沉声问,“还有景儿、柔儿、月儿…熠儿和柳儿…燮儿?!”

仿佛预感到什么,沈藏锋的眼睛渐渐血红!

沈敛昆疲惫而茫然的笑了笑:“我们走时一个女眷都没带,至于侄子们…出发前二嫂想让二哥带柔儿,就把熠儿杀了,二哥狂怒之下杀了二嫂,柔儿看到后疯了…柳儿被四弟绑在身上,中途四弟中箭落马,把他也带了下去。叔父就是为了救他们,被几个戎人砍成肉泥…至于燮儿…”

他神色一恸,低声道,“昨日好容易甩脱追兵,寻到一处避风的地方解了他下来看,却发现…带着他的死士怕他着冷,给他多裹了几层裘衣,竟不注意堵了他的呼吸…当时不知道今日就能见到你,所以就在雪地里埋了,二哥做了个记号。”

顿了一顿,见沈藏锋全身都在颤抖,沈敛昆忙提醒,“你抱好了光儿!昨日若非他的教习朱磊替他挡了三箭,二哥也替他捱了一箭…他也…他似乎被吓懵了,你最好快点让军中大夫给他看看!”

“…二哥在什么地方?”沈藏锋闭上眼,半晌,忽然之间冷静了下来,沉声问。

沈敛昆指了指斜后的方向:“二哥虽然就中了一箭,但就在要害旁边,此刻不宜移动,就让我带着还能骑马的死士,护送光儿往西走。他应该就在那边一处山坳里,只是去接他的人得小心些,我们走时帮他布置了一些陷阱,希望能够拖延一下戎人追来的速度。”

…安排心腹带精锐去接沈敛实、吩咐斥候注意搜寻附近戎人踪迹、下令暂时就地扎营、叫来随行军医为庶弟与长子诊治——这中间,沈藏锋除了听沈敛昆第一遍讲述突围结果时有所失态,始终神情镇静,眸光坚定如铁,命令有条不紊。让从西凉而来、一路急行军的三十万大军由于乍闻阀主身死而产生的哗然渐渐平静下去——沈藏锋虽然年轻,但谋划得当、阵斩穆休尔的战绩,让他们相信这位少阀主决非无能之辈,即使沈宣兄弟双双身死,跟着沈藏锋,未必没有前途。

只是听完随行军医对沈敛昆、沈舒光的身体诊断,将之挥退,主帐中除了沈敛昆与沈舒光外只得沈叠一人伺候时,端坐正中的沈藏锋忽然身子晃了晃!

他挣扎着扶住帐中书案,阵阵晕眩之后,猛然呕出一大口血!

“公子!”正打了热水来,侍奉沈敛昆与沈舒光浣洗的沈叠大惊,扔了才绞好的帕子,迅速起身,走过去搀住沈藏锋,“小的这就去叫大夫过来!”

“等等!”沈藏锋闭了闭眼,似努力平复胸中气血,沙哑着嗓子道,“把血迹收拾一下,快点!”

沈叠道:“那大夫…?”

“不用去叫了。”沈藏锋额上冷汗渗出,他睁眼,神情冷漠如冰,“别叫人知道此事。”

沈叠似还有话说,不远处,自己绞了帕子给侄子擦着脸和手的沈敛昆却抬起头来,轻声道:“沈叠你糊涂了?父亲与叔父身故,大哥留在帝都断后,二哥重伤,兄弟里最后活下来的我是公认的纨绔…本宗凋敝至此,若三哥再传出呕血的消息,外头军心岂能不猜疑?这个消息必须隐瞒!”

“可是公子的身子…?”沈叠急道,“若不医治,万一留下暗伤?”他哪是不知道明沛堂现在就只能指望沈藏锋了?但沈藏锋这分明就是乍闻噩耗急怒攻心兼悲愤过度,若不诊治,一旦落下暗伤形成痼疾…沈藏锋的长子这次虽然幸免于难,但不说他这会那呆呆傻傻的样子,沈舒光才六岁呵!能够支撑家业至少还要十几二十年呢!

沈敛昆看了眼双眉紧锁,似乎根本没听到沈叠的话的兄长,压低了嗓子斥道:“愚蠢!你不会悄悄去跟大夫说,让大夫保密,对外,就把药算到我跟二哥身上?”

沈叠松了口气,忧虑的看了眼沈藏锋,转身而去。

“三哥,你多保重些,如今,咱们家,可都全靠你了。”帐中只剩兄弟二人及一个惊骇过度神情木然的沈舒光,气氛倏忽陷入了沉重。

沈敛昆抱起侄子,走到屏风后,将他放在沈藏锋的榻上,盖好锦被后退了出来,走到支案而坐的沈藏锋身畔,低低的道。

忽然之间,他脚一软,一下子跌坐在沈藏锋脚下的氍毹上。这么大的人了,却仿佛回到了两人都不到十岁光景时,在帝都,太傅府的花园里,为了一件小事…他就这么扯着沈藏锋的袍角,压抑住嚎啕痛哭的声音,泪流满面!

“有内奸。”沈藏锋亦是泪下如雨,轻轻放下手臂,拍了拍他的肩,哑声道。

沈敛昆又哭了片刻,才止住抽噎,茫然的道:“你是说城破?父亲与叔父也这么怀疑,但…城破的实在太快了,根本无暇去查。”

“我说的是突围。”沈藏锋举袖胡乱擦了把脸,指了指不远处的席位,示意弟弟坐下说,“未带女眷,坐骑神骏,除了几个尚未长成身体极轻的孩子外,没有任何累赘!大部分戎人当时还集中在西门攻城,更有大批百姓在后堵路与分散戎人。以你们的武艺以及咱们家的死士身手,在这种情况下突围,不可能伤亡如此之大!”

“除非是戎人早就知道你们会从东门走,提前派人埋伏在东门,专门盯住了你们追杀。”沈藏锋眼眶仍红,神情却渐渐冰冷,问道,“追杀你们的戎人,是一开始就咬住你们的,还是半途杀了上来?”

沈敛昆脸色一变,想了片刻,却颓然道:“我不知道!”

见沈藏锋皱眉,他解释道,“我向来不大管事,之前在西凉名义上是去磨砺,但去时狄人已经平定,何况即使没有平定,以我当时的游手好闲也未必肯上阵。所以…这次是我头一次见识到乱军之中。才出城时我甚至几次被坐骑摔下去,若非死士护卫…因此我根本无暇去看前后左右,只是跟住了父亲。”

他声音低了下去,“父亲出事后,我就跟着二哥。我只记得很乱很乱,至于说戎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追杀的,我…我实在留意不到了。正月初一那天从东门撤退的人极多,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冲散,我很怕一个人被人群裹挟到什么不认识的地方去。所以…流箭有死士挡,戎人追上有死士拦阻,我是只顾着跟上的。然后跑着跑着死士越来越少…”

“纵然你没有注意到,但我想我的推测不会错的。”沈藏锋冷冷的道,“戎人攻西门、于东门设伏截杀贵胄士族,尤其我沈家之人恐怕是在重点追杀之中,所以才会一路追杀你们至此!这样南门与北门却十分好突围了…十有八.九是城中一些人为了更有把握突围,拿圣驾跟全城贵胄做了诱饵,以保自己从容而去!”

他问,“当时各家为什么都要从东门走,为何不分散三门走、各安天命?”

“因为玄甲卫会在东门之外百里处接应。”沈敛昆涩声道,“但我们出了城后才发现戎人实在太多了,继续往东不过是找死。只好转向…再后来被追杀得根本顾不得方向,只能看到路就跑。这次若非撞见你撒出来的斥候,我甚至想带着光儿南下去凤州了。”

这番话说完,他忽然发现沈藏锋原本冰冷的脸色骤然变成了狂怒!

“三哥?”沈敛昆愕然。

只听沈藏锋一字字的道:“十万玄甲卫有近四万在帝都被围困之后三日哗变,包括玄甲卫统领!他们私下与豁县流民缔结盟约,捏造军情,诱使另外六万玄甲卫陷入重围之中,几乎死伤殆尽!据说最后只有仅仅数千人逃出豁县,但已无力回援帝都,甚至辎重全失只好向燕州靠拢…我就是接到这个消息后,与大舅舅商议,焚烧燕州仓储,率兵强行突围!一往西凉、一往青州搬兵!”

“什么?!”沈敛昆惊怖欲死,从座中跳起,“那这个消息…?”

“是谁说的?!”

“我不知道!”沈敛昆双拳捏得关节劈啪作响,目中几欲滴血,喘息着道,“玄甲卫在东门外接应这个消息,还是在等待东门打开时,四弟问叔父,我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当时那么紧急的关头,自然是父亲怎么说咱们怎么做…我问都没问父亲!”

他喃喃道,“不过帝都粮草被焚、西门告急时,圣上召开大朝,父亲与几位重臣都进宫去商议。出宫之后,就带着咱们一起去了东门!”

沈藏锋目中杀意大盛:“那么召开大朝时,除了父亲以外,应该到的,有哪一家没有从东门走?!包括圣驾!”

“当时人太多了,我只看到外祖父家、大嫂娘家、二嫂娘家还有钱家人。”沈敛昆沉声道,“但圣驾也在——固然圣上未曾露面,然而皇长子顽皮,中间掀起帘子朝外看,还是圣上将之呵斥后重新拉下来的。”

“是么…”沈藏锋忽然皱紧眉,不动声色的咽下了又一口心头血,缓过气,淡淡的道,“如今首要之务,是先寻回父亲、叔父,以及兄弟侄子们的…遗骸。尔后收复帝都。咱们既然还活着,账,总是要讨的!”

书案下,他修长的手指捏紧了即使甲胄在身也没卸下的一只香囊。

香囊做工不算很精致,但用料讲究,一针一线都极用心,上头的图案非常简单,不过寥寥几片竹叶…与沈舒光落在帝都那套已经穿不上的紫色小袍上的绣纹一般无二。

是还在西凉时,沈藏锋看到妻子左一件右一件的为长子做衣服,打趣几句,给自己也讨要一件,结果被卫长嬴嗔了一番…到最后也就要到了这么个香囊。

时经数年,辗转千里,如今香囊如新,发妻却不在了…那个统共也没相处过几个月的次子,他亲自起名叫“舒燮”的孩子,也没有了…太傅府里那子嗣昌盛的一大家子,统统都…

沈敛昆似乎在说话,屏风后的长子仿佛魇着了在惊呼和哭泣——但沈藏锋什么都听不清,他脑中晕眩之感越来越厉害…

“三哥!”他最后听到沈敛昆变了调的惊呼!

☆、第六十一章 药的难题

第538节第六十一章药的难题

“咳、咳咳…咳…”风雪中,破旧到了四面漏风的马车在两匹驽马的拉扯下艰难的跋涉着。

车外,十余名神情疲乏万分、却仍旧保持着警惕的骑士拱卫四周,踟躇而行。

骑士中散着数匹骏马,空鞍上积了数寸厚的雪。偶尔落下一只胆大的麻雀,蹦跳一阵,倏忽飞走了。

在马车附近,另有两行蹄印向远处,似是这支队伍派出去的斥候。

这一行人都沉默而行。

只有马车里不时传出剧烈的咳嗽声,让车外的邓宗麒不时皱眉,露出担忧之色。

车内,神情木然的沈舒景扶着咳嗽得死去活来的邓弯弯——他们这一行人里,领头的裴忾、邓宗麒和顾夕年都是在东胡和西凉这种苦寒的边疆之地磨砺过的,虽然寒天仓促出行,但也不至于生病。

而女眷中,卫长嬴与顾柔章都习得武艺在身,也在西凉待过,所以除了疲惫些,倒还无事。一行人里以邓弯弯和沈舒景的身体最娇弱,不过沈舒景到这会虽然因为伤痛与家人永诀,原本灵秀的女孩子竟有些木木的,身体倒还成。

但邓弯弯却是从他们突围后的次日就染上了风寒,高烧至今不退不说,这咳嗽是越发的厉害了。

他们现在虽然离帝都已经有一百多里,中间还隔了几座小山坡,大雪亦能掩盖行踪,想来不至于会遇见大股戎人了。可这年头盗匪多如牛毛,突围之后,他们的侍卫却只剩了区区十余人,慢说是大规模的匪徒,就是县中大户心怀不轨一点,都难以应付。

还是不安全。

所以中间虽然看到城池,但因为队伍里几人都没有可靠的亲信或族人在内中,甚至不敢靠近。

之前经过几个小镇时,邓宗麒独自潜入进去想找个大夫,却发现这些地方大抵是十室九空,连个活人都难找到,更不要说大夫了。如今邓弯弯也只能就这么跟上队伍。

好在前日邓宗麒找到了一驾马车,虽然破破烂烂的挡不了什么风,总算能让女眷们上车休息下了。

这时候卫长嬴也趁着有了马车,一样样的从自己包裹里翻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瓷瓶、木瓶——黄氏的预备果然是派上了用场,但是且慢!

她把瓶瓶罐罐都翻了出来,继而…与顾柔章面面相觑:“应该是哪个?”

“真有能治风寒的药在里头?”顾柔章看着不大的车厢里琳琅满目的场景,怀疑的问。

卫长嬴迟疑着道:“应该有吧,黄姑姑说,常用的药都在里头了。风寒可不是常会用到的?尤其如今天冷,黄姑姑她…最仔细不过,不可能不备进去的。”想到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卫长嬴心下一痛,顿了一顿,才能把话说完。

“这么说来,你从前染上风寒时,黄姑姑一准也给你吃过?”顾柔章拿起一个瓷瓶拨开,道,“你看哪个像呢?”

“…这,我最近一次染上风寒,是出阁前的事儿了,那时候,黄姑姑还没伺候我呢。”卫长嬴打开另一个,倒出一把朱色药丸,闻了闻,“这个味道不太像。”

顾柔章闻了闻自己开的那瓶:“是什么样味道的?”

“呃,当时喝的是汤药…那么多年了哪里还记得?”

“那你怎么说不像?”

“…猜的。”卫长嬴咬了咬唇,把药递给邓弯弯,“弯弯,你闻闻看?若是觉得好过的,兴许就是?”

顾柔章忙叫道:“慢着慢着!黄姑姑给你的都是些什么药啊?不会有不能乱吃的罢?”

“我也不知道,当时时间紧,姑姑就说,路上可能会用到的,都放进去了。”卫长嬴被吹进车里的冷风吹得微微发白的脸上泛起尴尬的红晕,“我平常也没问过姑姑的药。”

她身体好,除了怀孕跟生产外,也就是忙起来黄氏会给她配点补充精力的补药…但那些都是现熬的,跟药丸又不一样。卫长嬴对医道一无所知,此刻顿时犯了难。

先前黄氏有说过,让她抓只小兽试试药性再说。可现在,这冰天雪地的…到哪抓小兽?

“唉,可惜子鸣族兄不在。”顾柔章是看了这个像那个也像,连拆十几瓶药后,她颓然往车壁上一靠,伸手摸了把神智已经有些恍惚、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的邓弯弯的额,只觉得触手滚烫,心下暗惊,喃喃埋怨道,“我二哥书读的据说是比子鸣族兄还好,偏他不争气,竟没看过医书!”

早先邓弯弯才发热时,一行人正在旷野,都是束手无策——冰天雪地的知道治风寒的方子都没地找草药去。闻说卫长嬴的行囊里有药,而且还非常齐全,众人都是大喜。

结果接下来大家开始群策群力的分辨哪瓶药是做什么的…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一瓶能定准。

也不能全怪顾夕年这些人读书时没多看几本医书,因为黄氏给卫长嬴备了大大小小足足几十瓶药!

照着她给卫长嬴交代的那就是几十种药,这…

所以一直到现在,都不敢给邓弯弯服药。

“也不知道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会不会遇见什么懂行的人?”卫长嬴蹙着眉,打开焐在裘衣里的水袋喝了一口,觉得水温还热着,就小心翼翼的托到邓弯弯唇边,低声道,“弯弯,喝点水。”

他们出行时,人人都记得带点细软,也记得带点干粮,甚至记得带了点伤药。

惟独忘记了带水。

其实记得也不会带多水的,太重了。

何况现在冰天雪地的,满地的雪不就是水么?再说即使不下雪,帝都左近也是有许多水源的。

问题是他们也忘记了带烧水的器皿,导致一行人好容易摆脱了出城时戎人的追杀后,不论体质虚弱与否,都只能饮雪解渴。

后来察觉到沈舒景跟邓弯弯承受不住,卫长嬴与顾柔章只得自己含了雪,待雪在口中变成水后,哺喂两人。

如今这点热水还是昨晚好容易寻到一只残破的瓦罐,又是邓宗麒冒雪找了点柴火,一点点烧了这么一水囊的热水。

所以喂完邓弯弯水后,卫长嬴立刻将水囊重新放回裘衣里,以自己的体温焐着,尽量防止它变凉。

…这一路的艰险,对他们这些生于锦绣堆中的人来说是从前难以想象的。

不知不觉中,离开帝都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渐渐的被一件又一件的难事儿掩埋了。

心痛当然不可能这么快就遗忘,可这数日来,众人必须应对着种种难关,几乎根本没有辰光去多想。

那些没有离开帝都的亲人,那些走东门突围的亲人…那些忠仆…那些人…从前的一切…

甚至连回望帝都一眼的功夫都很少有。

“咳…”邓弯弯又咳嗽起来。

“一直这样拖着不是办法。”顾柔章拉了拉沈舒景,让已经搀扶了邓弯弯两个多时辰的她和自己换了个位置,抚着邓弯弯的背,低声与卫长嬴商议,“要不叫祥之过来,先让弯弯吃点药罢?我想既然是黄姑姑让卫姐姐你路上用的,照理不会有不好的药,不然岂不是不小心害了你?”

卫长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道:“只能这样了。”

因为她的两个使女琴歌跟艳歌在突围时为了掩护她跟沈舒景,一个琴歌中箭落马,多半已经遭遇不测;另一个艳歌则是跟一个追到跟前的使锤的戎人硬拼了几记,呕血而走,上了马车后就陷入昏睡之中。此刻要叫邓宗麒,只得卫长嬴自己来,她等顾柔章替邓弯弯盖好了头脸,就略揭帘子,唤道:“祥之,你过来一下,我等有事相商。”因为一起突围,几日下来众人之间关系迅速拉近,卫长嬴也不再称同行的男子为公子,皆以字相称。

邓宗麒闻得声音,向她一望——不知怎的,卫长嬴被他这么一望,心中无端跳了一下。

“卫…嫂子,不知可是弯弯她?”邓宗麒望她一眼后又立刻收回视线,专注的拨马到车边,轻声相询。

“弯弯的热到现在还没退下去,如今咳嗽也越发的厉害了。现下这冰天雪地的,咱们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才能遇见得到大夫。”因为马车上地方有限,加上男女有别,因此邓宗麒不太方便上车探望妹妹的情况,更不方便让他上车后说话。

所以只能是卫长嬴拉着帘子跟靠在车边的他商量,“照这个样子下去,怕是…不大好。说来都怪我愚笨,平常从没注意过黄姑姑那里的药,如今竟怎么都分辨不出来哪一瓶是治风寒的。方才顾妹妹跟我说了一下,觉得黄姑姑既然是给我备用的药,照理不会有不好的在里头。莫如让弯弯择一瓶试试?只是…这些都是猜的,我也不知道这些药里,是不是有什么不能随便吃的?”

邓宗麒眉心紧皱,面上露出挣扎之色…良久,他才轻声道:“再过一会,屠敌兄他们应该就会回来了。我想等他们回来了,再作决定,可以么?”

“好。”屠敌是裴忾的字,这几日,是邓宗麒、裴忾跟顾夕年轮流带人出去探路…要是裴忾能够带回好消息就好了,卫长嬴轻嘘一声,与邓宗麒点了点头,放下帘子回到车里。

马车残破,隔不了什么风,更不能隔音。邓宗麒声音虽轻,顾柔章却听得清楚,此刻抬起头来,轻叹道:“咱们出城时虽然有过几番惊险,但比先前想象却容易许多。咱们这几人,更是全部完好无损,只望如今还有这样的好运才好。”

邓弯弯是真的不能拖了。

“是啊,但望…一切都好。”卫长嬴含糊的应了一声,想到的却是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丈夫…他们还好吗?他们团聚了吗?

第六十二章 施家

“…总之,喝了这帖药,约莫明后日就能退热,到时候在下还得请一次脉,另开几副方子,这位夫人想就无妨了。”须发皆白的大夫写下药方最后一个字,轻轻吹了吹墨汁,恭敬的道。

绣幕后传出女眷疲乏却不失娇脆的嗓音:“有劳了。”

“不敢不敢。”大夫真心实意的谦卑,锁烟镇不过是长县辖下一个小镇,慢说士族本宗,就是旁支庶出,也没有一个在此落脚的。镇上这十几年来最得意的人家,是凤州卫氏的一个奴仆。据说当年卖身进卫家,侥幸做到管事,便足以衣锦还乡,在这锁烟镇上建了前后几进的华美大宅,成为镇上一等一的门楣。

那奴仆在五十里外的长县给卫家打理一些产业,父母已过世,这宅子里住的就是他的兄弟子侄及妻女。由于大魏这些年来礼制崩坏,这户人家虽然靠着做卫家奴仆得势,平常却也跟富贵人家一样,衣锦饰玉,遍身绫罗,出外则前呼后拥,耀武扬威的事儿不知道干了多少。这合镇上下,没有不忌惮他们三分的。

这大夫是锁烟镇本土人氏,家小俱在锁烟镇,对这家素来恭敬,丝毫不敢得罪。

但这次他被唤了过来出诊,却亲眼目睹之前在镇上不可一世的一家大小战战兢兢、几乎是卑躬屈膝的侍奉着几个生面人。

在前堂跟那位据说病人兄长的邓公子说话时,尝听身后使女低声议论说是主家大小姐到了…这施家的主家,可不就是凤州卫氏?卫氏的一个奴仆就让锁烟镇上下莫敢不小心伺候,卫氏的大小姐——那是何等尊贵的身份?

更不要说那位邓公子虽然风尘仆仆,衣裳上甚至还有几处破损,兼之满面烦忧,然而那气度怎么看都不似常人…

大夫哪里敢怠慢?

当下又事无巨细的说了许多照料病人的要点,绣幕后先前说话的人就低声吩咐使女记下,道:“还有一人,是我跟前的使女,就在隔壁,烦请大夫也去瞧瞧。”

待这大夫给艳歌也开了方子,卫长嬴吩咐专门过来伺候自己的施家女儿施曼儿:“赏他五两银子。还有,让他去前院给受伤的侍卫也看看。”

施曼儿平常在家颇为娇养,但也知道轻重,晓得这次上门来的数人都尊贵非凡,跟前这位卫夫人更是自己父亲的主家大小姐——这种机会不抓住,她父亲施林简直白伺候人一场!因此虽然心里觉得那大夫平常出诊一次不过几十个钱,加药费才多少?再说以施家在这里的势力,不给银钱,这大夫难道敢不尽力?赏赐五两银子也太多了,却不敢违抗,乖巧道:“是。”

让施曼儿去打发大夫,卫长嬴又叮嘱施家另一个女儿施丽儿:“方才大夫说的都记下来了?照顾好了邓妹妹跟艳歌,不可有半点疏忽!”

同样受到长辈严厉的耳提面命——务必趁这次机会给主家大小姐留个好印象的施丽儿恭敬道:“是!”

卫长嬴看她们都还用心,微微颔首,站起身,带着施家派来伺候的剩下两个女儿施纤儿跟施清儿去到前堂。

无心更衣与休憩的邓宗麒正在裴忾的陪伴下焦急的等待着。

看到卫长嬴出来,邓宗麒忙问:“卫嫂子,弯弯她?”

“祥之你不要急。”卫长嬴朝他点了点头,安慰道,“大夫说了,先把方才开的一副方子吃了,明后日就能退热。等退了热,再换方子吃几副就能好。”

邓宗麒明显的松了口气,感激的道:“多谢卫嫂子。”

“这话说的,这回该我谢你们才是。”卫长嬴眼神一黯,看了眼同样没有更衣和休憩的裴忾,温言道,“这锁烟镇之前都没有受到戎人或盗匪的侵袭,倒还太平。既然到了这里,咱们先休整下,再图其余。如今弯弯已经确认无事,祥之跟屠敌,你们也都去收拾下,睡一觉罢,这两日,你们都辛苦了。”

这宅子虽然是施家的,但施家如今的当家人施林是卫家下仆,如今卫长嬴这个卫家小姐来了,便算是此地的主人,邓宗麒这些人当然是由她来招待了。

闻言裴忾颔首道:“嫂子说的是,祥之兄,咱们去客院收拾罢,别叫嫂子为咱们担心。”

说罢拱手告辞。

卫长嬴其实也是抵达施家后就吃了点东西,便等着大夫来给邓弯弯与艳歌诊断,继而到前堂告诉邓宗麒,此刻劝了裴忾跟邓宗麒去休憩,自己回到后院施家给她安排的屋子,也累得倒头就睡。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裴忾在跟邓宗麒去客院的路上挥退施家下仆,低声盘问邓宗麒:“今儿咱们赶路时,我探路回去前,卫嫂子曾叫你到车边?”

邓宗麒眉一皱,道:“你这话何意?这里是施家!”

“左右无人,何况即使听见只字片语,既是卫嫂子的娘家下仆,岂会对她不利?”裴忾哼了一声,面色之中透出隐隐敌意,“你莫忘记在帝都你找到柔章时允诺的话!”

他冷冷的提醒,“你说你只想救下卫嫂子,别无他意!而卫嫂子甚至…不知道你对她有意!”

“当时弯弯咳嗽的厉害,顾弟妹跟卫嫂子商议,想从卫嫂子的那些药里碰一碰运气。所以叫我到车边去商量。”邓宗麒冷然道,“众目睽睽之下,车中还有顾弟妹、沈家大孙小姐以及弯弯,你以为我能做什么能说什么?!何况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忾哼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城破之前,你不跟着邓家走,跑去周家找令妹也还罢了,居然还要跑到裴家找我们夫妇,跟你一起去沈家要人…虽然你当时在裴家人跟前找了个理由,道是除了我家会带柔章一个女眷外,其他人家都不带女眷。想着你带着弯弯找我家同行会方便很多…但曜野兄何等精明?!这回的事情恐怕他事后听说几句就能揣测到你的心思!”

“…他早就知道了。”邓宗麒沉默了一下,淡然道。

裴忾一怔,道:“什么?”

“当年弯弯出阁,他送的贺礼就含蓄的提醒了此事。”邓宗麒淡淡的道,“你太小觑曜野兄了。”

裴忾目中闪过异色,道:“那你现在想怎么办?”他警告道,“我观卫嫂子为人正派,而且他们已有二子,咱们都是天下名门,你虽然在邓家颇受排挤,然而到底也是本宗嫡子,将来前程不可或知,可不要自误!更不要为一己私心,连累了卫嫂子与曜野兄!”

邓宗麒冷冰冰的道:“这个不必你说我也知道!”顿了顿,他低声道,“若非这次担心…会随苏夫人全节而去,我岂会去找顾弟妹做这个垡子?你放心罢,慢说曜野已经给我留过体面,即使他至今不知此事,我也不想害了谁。我不过是想救她而已。等有了曜野的消息,你跟子阳送她跟沈家大孙小姐去寻曜野,我自会寻理由留下来——弯弯身体不好,需要休整,这是现成的借口。”

“最好就是这样。”他说的虽然诚挚,裴忾却并不全然相信,淡淡的道,“当年御前演武,刘幼照的兵刃被人做了手脚,要不是曜野兄拼着自己兵刃损毁、经脉震伤相救,我早已是刘幼照的锤下亡魂。所以救曜野兄的妻子,我责无旁贷,哪怕是逆了父亲与族人的意思!同样的,我也不希望有人觊觎卫夫人!哪怕你觊觎得再隐秘!”

语罢,裴忾一拂袖,先自远去。

邓宗麒用力握了握拳,唇边却浮现一丝微笑…即使裴屠敌如今视我如敌,但至少,此刻你还活着…

他这里释然与庆幸。

裴忾却是惟恐无法报答沈藏锋,警告过了他,却连同行的妻舅顾夕年也怀疑起来,丢下邓宗麒,跑去找到顾夕年——顾夕年可不像他们都有所牵挂,是一进施家就要了水沐浴更衣,尔后饱餐一顿舒舒服服的睡下了。

可惜睡到一半被妹夫连摇带晃的弄醒——顾家二公子还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下意识的就要去摸床头的剑,却猛然听见裴忾郑重的问:“二哥,你为何要跟我们一起同行?莫不是也对卫嫂子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顾夕年顿时被吓得清醒过来,震惊的看着裴忾,道,“你你你…你说什么?!”

待见这妹夫神情肃然,丝毫没有玩笑之意——再说这种话是能玩笑的么?顾夕年恨不得给他两耳光好叫他清醒清醒:“你叫我什么?”

“二哥啊。”裴忾正色道,“不过曜野兄于我有救命之恩,纵然你是我二哥…”

顾夕年 一声,道:“你还知道你叫我二哥?我是你发妻的二哥!那我为何要跟你们一起同行?自然是为了照顾柔章!卫嫂子…你疯了么?这种话也问得出口!你以为人人都是邓祥之!?”

裴忾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发疯,冷静的道:“但柔章都出阁了,二哥却至今未娶。何况柔章有我照顾,二哥却不跟顾家走,非要跟我们同行…”

“我们大哥横竖不在帝都,有他在,顾氏本宗后继有人,我有什么好担心的?”顾夕年气得发笑,这次他是真的忍不住了,抬腿一脚把裴忾踹了个踉跄,勃然大怒道,“老子没遇见合眼缘的大家闺秀,至今不娶,顾家亲长都没说什么,你操个什么心!而且你说你照顾柔章——帝都各家包括顾家这次突围都不带女眷,我怎知道你们裴家会不会也像沈家一样欺负柔章?!”

“…可出发时你不是看到柔章在队伍里了么?”裴忾被骂得讷讷道,“她不但是我妻子还是我嫡亲表妹,我怎么可能抛下她?”

顾夕年冷笑:“万一路上你们杀了她推到戎人身上,抢了她的胭脂马呢?!”

“…”这次换裴忾被气得想揍他了…

第六十三章 小人物的心思

“还是没有夫君的消息吗?”绣幕内,换过一身簇新素服的卫长嬴微微叹了口气,虽然说长县距离帝都也就两三百里的路,但卫家在这儿不过几家铺子的产业,本就没什么特别得力的人手。这施林身为长县产业大管事,算是极伶俐的人了,但他的伶俐一半在打理产业、一半在侍奉主家,兵荒马乱里打探消息可不擅长。

所以卫长嬴一行人在施家收拾了下,到长县的卫家别院里住了两日,施林也没探听到卫长嬴想知道的事情。

不过玄甲卫内讧兵败、残部向燕州突围,而燕州的苏秀茗与沈藏锋舅甥因此突围而去的事情是好些日子前的了。即使长县比较偏僻,施林却也听说过。可这消息听得一行人几欲吐血——到长县后,因为初步安定下来,各人也终于有空聚集到一起,说一说突围前后的事情了。

突围时,皇室跟贵胄全部走东门的原因,卫长嬴只道是因为当时西门告急,所以众人选择了相反的东门…但裴忾和顾夕年原本都在各自家族的突围人选里不说,本身也是族里受重视的子弟,却是知道那个所谓的玄甲卫在东面接应的内幕的。

也正因为这个内幕,所以他们脱险之后虽然悲伤于那些不能走的人,但也带着满心期盼与先走一步的亲人团聚…照他们的想法,他们这行人,即使在出城时也不过区区二三十名侍卫护卫,更带着两个不会武艺甚至不会骑马的女眷,连他们都能够在付出十几名侍卫的情况下全身而退,东门那么多死士,还夹了不少御林军在内,估计损失跟他们也差不多。

但现在听说了玄甲卫早已覆灭后,哪还不知道接应的“内幕”全然是个陷阱…那样的话,走东门的人…

众人的心,顿时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绣幕外,施林小心翼翼的禀告:“小的已经把会骑马的伙计都派了出去,只是帝都百里之内,常有戎人活动。小的担心伙计被戎人捉去事小,万一被拷问出来大小姐的所在…长县虽然因为地僻躲过了数次兵灾,但距离帝都究竟不是很远。如今这左近也无勤王之师,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