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谨之伸手请马氏父子入席。

马寨主欠了欠身,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对齐谨之似乎也有了些‘敬意’。

这幅画面落在其他几家家主眼中,又别有一番深意,他们相互看了看,无声的交换了个眼色。然后恭敬的入了席——齐京观不好惹,马家都认栽了,他们就别折腾了。还是乖乖听话吧。

至少在齐谨之跟前,大家还是‘配合’些比较好!

一场宴席。主家热情招待,宾客恪守本分,虽算不得多么热闹,居然也有种诡异的和谐。

宴会结束后,晚上回到房中,顾伽罗悄悄的问齐谨之:“你到底跟马家老爷说了什么?”

齐谨之喝了些酒,白净的面庞上熏染了些许酒意,说话随意了许多:“也没说什么,我就告诉他,明日我会下乡巡视,约莫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还请他们家马县丞多费些心,继续代管县衙的事务,待我回来后,自有重谢。”

顾伽罗挑眉,“他就这么答应了?马仲泰不是‘病’了嘛。”

齐谨之这么做,分明就是为免他出城后,马家等几家趁机作乱,而提前将马仲泰绑到齐谨之的战船上。

可问题是,马家早就恨上齐谨之了,不主动找麻烦就已经是人家大度了,又怎么可能答应‘帮忙’?!

齐谨之斜倚在罗汉床上,醉意上来,眼神开始迷离,嘴里嘟囔了一句:“他弟弟的脑袋在我这儿,他若不答应,我就把东西丢到山里去喂狼!”

好、好狠!

顾伽罗无语,正想再跟齐谨之说几句话,抬眼时,却发现他已经酣然睡去。

无奈的摇了摇头,顾伽罗小心的将他的脚放到榻上,脱去鞋袜,然后去卧室抱来一床被子轻轻的给他盖上。

夜色渐浓,四下里静寂无声,夫妻两人一个在外间,一个在卧房,竟也睡得香甜、安然。

次日,天光乍现,齐谨之和顾伽罗像往常一样,早早的便起来了。

洗漱、换装,用罢早饭。

顾伽罗将事先收拾好的一个包袱拿出来,里面装的是齐谨之的一些换洗衣服、鞋袜。

另外顾伽罗还准备了一些清热解毒的药丸和应急的常用药材,每样都分别用小瓶装起来,写了标签贴好。

顾伽罗一一跟齐谨之交代清楚,然后命紫薇将包袱交到外头的随行小厮手里。

“阿罗,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齐谨之握住顾伽罗的手,柔声道:“反倒是你,一个人在县衙,诸事都要小心,前衙若是有什么事,你也不必忧心,自有孟主簿出面。”

顾伽罗乖巧的点头,“我省得。”

“尽量不要出门。如果有女眷前来拜访,先推一推。实在推不过了,就请孟家的段娘子陪你一起去。”

“谢氏商号那边的事,我也有安排,除非有十分紧急的事,他们应该不会来麻烦你。”

“如果,我是说如果县城出了大乱子,你什么都不要管,领着那两个女护卫先躲出去,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还有…”

齐谨之一想到把妻子一个人留在危机四伏的县衙,他就各种不放心,出门前再三交代。

顾伽罗也不嫌他啰嗦,他说一句她应一声。

最后,眼瞅着到了出发的时间,齐谨之满腔担忧和关心全都化作一句话:“阿罗,你一定要好好的!”

顾伽罗唇角弯弯,凤眼中有种酸酸的感觉,“大爷,你也一路多小心。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齐谨之笑了,“好,等我回家!”

家,是呀,现在后衙就是他们的家!

夫妻两个相互叮嘱,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还是齐大勇见时辰不早了。硬着头皮凑上来。低声提醒了一句。

齐谨之又跟孟复和周文渊说了几句,然后抬脚出了后衙。

衙门口,三四十个护卫已经准备妥当。牵着马立在街上。

齐谨之翻鞍上马,齐大勇等护卫齐刷刷的爬上马背,听得齐谨之一声喝令,众人挥起马鞭。一时间马蹄踏踏,几十人朝城门口飞驰而去。

“齐京观走了?一共带了多少人?县衙由谁留守?”

马家正堂里。马寨主高坐在主位上,冷声问道。

“刚走,带了四十人,都是带刀的壮汉。县衙由孟主簿总揽。”堂下站着的是个穿着黑色阔衣阔裤的精瘦汉子,用本族的土语低声回禀着。

“带走四十人?”马寨主眯着眼睛算了算,“县衙的捕快、后衙的家丁。应该不会超过三十个人吧。”

坐在下首的马仲泰说道:“没错,最多三十人。而且我听说,其中还有一些伤员。”

马寨主没再说什么,抬手将那汉子挥退。

马仲泰有些急切的说道:“阿爹,县衙就留了这么一点儿人,您看,咱们要不要——”

伸手在脖子上划了下,马仲泰的眼中闪过一抹嗜杀。

马寨主却摇了摇头,“老二的尸首还在齐京观的手上,让他平白丢了性命,已是对他不住,我不能再让他尸骨无存。”

马仲泰一窒,恨声骂了句:“好个无耻奸诈的小人!”竟然连死人都不放过!

嘴上骂着,却也不敢妄动,马仲泰那叫一个不甘心哪。

忽的脑中灵光一闪,他低声道:“咱们可以不动手,可旁的人家呢?”

齐京观初来乌撒就四处得罪人,暗地里恨他的绝非一个马家啊。

马寨主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语带嘲讽的说道:“旁人?哼,你觉得曲家、罗家、颜家这些人家有这个胆量?还是有这个成算?”

都是些没胆子的怂货,整天想着撺掇马家出头,他们好跟在后头捡便宜。

但是想让他们做一回先锋,却是千难万难。

不是马寨主小瞧人,实在是看透了那些自作聪明的老家伙,那几个人,也就嘴上有功夫,其它的都是样子货,否则他们马家也不会成为六大家族的头领。

马仲泰咬牙,阿爹说的没错,如果自家不出手,那几家定然也会作壁上观。

可让他这么放过齐家,他真不甘心哪。

想了想,马仲泰眼中陡然一亮,一拍大腿,“有了,还有一个人…”

马寨主看向儿子。

马仲泰吐出一个名字,“水西安家!”

送走齐谨之,顾伽罗领着紫薇等几个丫鬟往院子里走。

不知怎的,人这才刚走,她竟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紫薇偷眼觑了下顾伽罗的神色,轻声劝道:“大奶奶只管安心,大爷功夫了得,身边又有护卫随行,定不会有事。”

作为贴身侍女,自家小姐和姑爷的情况,紫薇最是清楚。

小夫妻成亲一年多了,可从未圆过房。人前两人相敬如宾,人后却是各睡各的,冷淡的如同陌生人。

紫薇服侍顾伽罗的时间不长,却亲眼见证了顾伽罗和齐谨之这对夫妻的日常生活,也目睹了两人关系的发展。

起初,齐谨之和顾伽罗绝对是‘相敬如冰’,见了面就是斗嘴置气。

随后小夫妻关系缓和了些,但也只比仇敌好一些,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说几句话。

直至离京,在蜀地经历了地动,在滇地遇到了截杀,齐谨之夫妇间的关系才愈发亲近起来。

尤其是最近几天里,紫薇明显的感觉到齐谨之和顾伽罗之间那若隐若现的暧昧与情愫。

大爷心悦大奶奶,这是紫薇一早就发现的事实。

而如今,大奶奶对大爷也不是毫无情谊。

此刻看到顾伽罗怅然若失的模样,紫薇微惊:大奶奶对大爷何止是略有好感啊,分明是对他动了心!

顾伽罗还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思,听了紫薇的话,轻轻颔首:“嗯,大爷定然能平安回来。好了,不说这些了,家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呢。”

顾伽罗打点起精神,回到正房后,唤来孙大宝家的,“孙传栋这两天可有什么收获?乌撒可有什么好的木匠?”

孙大宝家的赶忙回道:“好叫大奶奶知道,我家二郎打听了一番,还真找到了一个木匠,听说是从大理那边过来的,手艺非常不错。”

不是乌撒本地人,也就不必小心防备着。

顾伽罗满意的点点头:“很好,我这里有份单子,家里需要什么家具,都详细的列在了上面。你把单子交给孙传栋。木料不必选太好的,但做工一定要用心。尽快做好,家里还等着用呢,多给些工钱也使得。”

紫薇从里间百宝阁上取了单子来,递给了孙大宝家的。

孙大宝家的忙应声:“是,老奴定会让二郎认真办差,绝不辜负了大奶奶的器重!”

见顾伽罗没有其它的吩咐,孙大宝家的便拿着单子去寻自家儿子,拎着儿子的耳朵反复叮嘱,“大奶奶抬举,是你的福气,你小子千万给我仔细些!”

孙传栋个子高,曲腿弯腰的任老娘拧耳朵,嘴里却还哎哟叫着:“疼,疼,娘,我的亲娘哎,您倒是轻些啊。”

孙大宝家的见儿子耍宝,忍不住笑弯了眉眼,却还训了几句,这才放手催他赶紧出去办差。

“您到底是不是我亲娘啊,下手恁般狠,我好好一只耳朵都要被您扯烂了,”

孙传栋将单子揣进怀里,揉着通红的耳朵,嘟嘟囔囔的出了后衙的后门。

刚出门,迎头遇到了齐金贵家的三儿子齐玉明。

“齐三哥!”孙传栋停下脚,客气的打了个招呼。

“不敢,你孙二哥如今可是大奶奶跟前的红人,以后我齐三还指望着你帮我说好话呢,哪敢在您面前称‘哥’啊。”齐玉明阴阳怪气的说道。

“齐三哥说笑了,您忙,我先出去了。”孙传栋知道齐玉明嫉妒自己,也不多言,客气的拱了拱手,直接告辞离去。

“呸,小人得志,狂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齐玉明冲着孙传栋的背影啐了口吐沫,恨恨的骂了一句,愤愤不平的进了门。

后衙后门不远处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乞丐模样的人,二三十岁的年纪,穿着粗麻破衣裳,头发又脏又乱,脸上沾满了泥灰,早已看不清真实的容貌。

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清亮,默默的看着方才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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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9章 似是仇人

齐谨之下乡去了,没有引起太大的波动,县城依然平静,至少表面上如此。

县衙里,孟复这个主簿全权代理县令的职责,只是乌撒县很小,一半的百姓都居于山林,那些地方,有土司、头人统领,官府根本就插不进手去。

即便是县城,也有六大家族把持,县衙和县令基本上就是个摆设。出了小事百姓不会找上官府,出了大事,呃,这些年貌似也没有什么大事。

刑事诉讼什么的没有,打架斗殴什么的闹不到县衙,赋税徭役什么的还不到时候…所以,孟主簿的日常并不繁忙,只能继续整理手头上的卷宗、账册,顺便处理处理府城、京城下发下来的公文。

原本孟主簿还想整理一下县衙的刑狱卷宗,结果刚提出来,还不等下头书吏将卷宗整理好送来,‘重病’的马县丞便来了。

顶着一张惨白的面孔,手绢捂在唇边咳嗽不断,马县丞却异常‘一心为公’的表示,“县尊临行前反复叮嘱,让某与孟主簿同心协力,共同分管县衙诸事。县尊如此器重某,某定不能辜负了县尊的厚望。”

孟复撇了撇嘴,心道:你骗谁呢?

大人这都走了好几天了,你早不来‘分管’、晚不来‘分管’,偏偏在我准备插手刑狱的时候跳了出来,你确定你是来分管,还是来争权的?!

心里吐槽,面儿上孟复还要做出感激又佩服的模样,“马县丞还病着却不忘公事,真真忠君体国,堪为我等的楷模啊。”

马仲泰装模作样的咳嗽几声。连说‘不敢’,但还是顺势从孟主簿手中分走了一些差事。

孟复牢记齐谨之临行前的吩咐,没有跟马仲泰硬顶,只冷眼瞧着,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谋划。

但,让孟复没想到的是,马仲泰回到县衙后。却没有任何出格的言行。而是像个‘称职’的县丞,兢兢业业的办公。

赶上哪天心情好了,马县丞还会主动提点孟主簿几句。落衙后,偶尔还会热情的邀请孟主簿、周先生等‘同僚’去县城唯一的酒楼翠竹楼小酌。

孟、周两人去不去的另说,马仲泰却是做足了‘示好’的架势。

就连齐谨之的铁杆捕头刘虎,马仲泰也释放了足够的善意。

按照大齐底层官员的职权分派。县丞主管刑狱、治安、缉盗等事务,刘虎刘捕头便是他的直系下属。

过去十多年间。乌撒县衙的捕头都是由马仲泰的心腹许四担当,三班衙役里,马家的人也占了五分之三。

齐谨之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将马家在县衙里的人赶了出去。然后换上自己的人。

换做任何人,对于这样的情况,即便不敢反对齐谨之的安排。私下里对上刘虎等衙役,也绝没有好脸。

马仲泰却没有这么做。

普通百姓见了。少不得要赞一句‘马县丞好涵养’。

而深知马仲泰性情的人,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给孟复、刘虎等人点了一排蜡烛。

不管私底下如何,表面上,乌撒县衙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和谐。

前衙和谐,后衙也一片安宁。

孙传栋果然能干,领了顾伽罗的命令没几天,便寻到了合适的木匠,谢氏商号那边送来了上好的鸡翅木,据说是云南本地的特产,价格不高,木质却极好,非常符合顾伽罗的要求。

顾伽罗看了谢家掌柜送来的样品,深觉满意,将木材全都交给孙传栋,让他全权负责订制家具的事宜。

孙传栋欢喜的接了差事,天不亮就出去,要么去木匠的工坊盯着匠人及其学徒做活,要么去茶馆、酒楼溜达。

他年纪尚小,个头不算太高,且整日里在外头乱跑,人都晒黑了,再换上黑色宽边的衣裤,操着半生不熟的西南官话,还真有几分本地人的模样,打听起消息来也格外的容易。

“…翠竹楼是马县丞娘子的产业,已经开了十多年了,在乌撒颇有盛名。”

孙传栋垂手站着堂下,隔着一道屏风,细细的回禀着。

“马县丞是苗人,他的娘子应该也是苗人吧。”顾伽罗用肯定的语气问着。

孙传栋点了下头:“是,小的听说,马县丞的娘子是水西苗寨的人,祖上在高祖时下山,取汉姓朱,是当地的大族。”

“唔,你继续说吧。”顾伽罗暗暗记下了这个人。

“马县丞与其妻朱氏结缡十五六年,育有三子一女,除女儿外,三子皆在水西官学读书。”孙传栋接着说道。

水西的汉化程度很深,又有水西大营坐镇,治安稳定、经济繁荣,远比乌撒这样的小县城好许多。

马仲泰崇尚汉学,把儿子送去官学一点儿都不奇怪。

顾伽罗理解的点了下头。

孙传栋又道:“另外,乌撒最大的商铺亦与朱氏有些关系…”

正说着,外头响起了细微的说话声。

孙传栋下意识的停了话头。

顾伽罗蹙眉,扬声道:“谁在外头?”

话音未落,原本守在门外廊下的夏至走了进来,绕过屏风,行至罗汉床前,轻声回禀:“大奶奶,外头有位自称马县丞娘子的妇人求见。”

顾伽罗:“…”

朱氏是属曹操的吧,怎么刚提到她,她就来了?!

思忖片刻,顾伽罗道:“有请。”

最近马县丞表现‘良好’,这会儿人家娘子又客客气气的来求见,顾伽罗若是避而不见,倒显得失礼了。

夏至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顾伽罗将孙传栋打发出去,又对紫薇道:“去隔壁看看,如果段太太得闲,请她过来一起说说话。”

段氏是本地人。又精通苗、彝等民族的语言和风俗,有她在旁边,顾伽罗也会觉得心安。

不多时,段氏便匆匆的赶了来,与顾伽罗见了礼,便在下首西侧的椅子上坐定。

“听说朱娜依来了?”段氏一脸凝重,眼中还有隐隐的戒备。

顾伽罗心里微惊。暗道。莫非这朱氏还有什么‘故事’?

与段氏相处了几个月,顾伽罗对她多少有些了解,段氏外柔内刚。性格坚韧,虽是汉人,却有着夷族女子的胆气和豪爽。

哪怕是路上遭遇截杀的时候,段氏也能尽量保持冷静。

可似眼下这般紧张。顾伽罗还是头一回见到呢。

“娜依?”顾伽罗不动声色,故作不解的问道:“这是朱氏的闺名?可有什么涵义?”

段氏点头:“娜依在苗语里是芍药花的意思。”

两人正说着。外头的小丫鬟通传道:“马家太太来了!”

“快请!”

顾伽罗起身,脸上已经堆起了标准的微笑,“这位便是马县丞府上的太太吧?”

夏至引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美妇走了进来,那美妇穿着汉家的襦裙。只是绣纹的颜色很是艳丽,头上梳着随云髻,鬓边簪着金步摇翠玉钗。打眼一看,就是个寻常汉家贵妇。

朱氏轻移莲步。缓缓行至近前,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福礼,“朱氏见过孺人。”声音婉转,说的也是地道的西南官话。

“朱太太快快请起,”顾伽罗站在罗汉床前的脚踏上,双手虚扶,客气的笑道:“早就听说朱太太的大名,可惜无缘得见,今儿瞧了,果然是个娴雅的女子呢。”

朱氏浅浅一笑,唇边一对梨涡,给她婉约的气质平添了几分鲜活。

“孺人太客气了,依礼,妾身早该来拜访,无奈前些日子家中有些琐事,妾身去了趟水西,昨日才回来,”

朱氏不疾不徐的解释着,“回家便听说了孺人的事…孺人舍弃京城繁华,远赴乌撒荒蛮之地,真乃贤妻,妾身万分敬佩,便想早些来拜访您,也就没有事前投拜帖,失礼之处,还请孺人见谅。”

“朱太太真是太客气了,快请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