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铭远还是不说话。沉默了几分钟,他突然又站起身,慢慢走到窗帘前,背对着房间。“你一定要跟她说清楚我的规矩。前面我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一抓到你出千就按老样子来的。”

文叔结结巴巴:“铭少爷,我不大懂……您的意思。”

李铭远屹立不动,只冷声说:“记得向她解释就行!”

左手文被带走后,乐都经理送进来一批清丽佳人,李铭远看了看,冷脸说:“都出去。”

经理抚抚领结,小心翼翼地陪笑:“铭少爷今天不高兴?不陪她们玩牌啦?”

李铭远咬住烟尾,冷冷地抬眼一扫:“滚!”阁子间内褪了娇软温香,空气中只余下淡淡烟草味。他低下头猛抽烟,长眉皱得死紧。

玲玲悄无声息走了进来,默默在他对面沙发坐下。烟雾缭绕不去,堆在头顶像是经风撕扯的云,她抬起小香披肩下的手臂,掩住嘴淡淡咳嗽了一声。

李铭远抬头,墨黑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但是很快地,他掐灭了烟,拉开落地窗帘通风,笑着说:“不好意思。”

“你在想什么这么专心?”玲玲莞尔一笑,侧头说:“铭远的脸上不应该有慌乱啊!”

李铭远淡淡一笑:“没什么。”一手摸出手机,点开,放在耳边不说话。

手机里传出一阵张扬的笑声,尖利而肆意:“小舅舅,你到底给我送了什么大礼?——小白脸真他妈的牛|逼!”

李铭远抿住嘴,用肩膀夹住手机,下意识地又去摸烟。动作到了一半,看了眼对面,还是放弃了。“把电话给她,我要和她说话。”

小美在那边哈哈大笑:“帅哥哥,我舅舅找你。”短暂空音后,小美的尖啸又远远响起:“喂!快点啊!”

李铭远正吃力地拈起手机,好像举着千斤之重的负荷,他仔细听着那边传来的低缓呼吸,可是喀嚓一下,声音很快被挂断了。

没留下一句话。

李铭远抛下手机,对着审视的玲玲一笑:“你找我去Givenchy专卖吧?走,我陪你去看看。”

玲玲笑着挽上他手臂,巧笑盈盈:“这次是全亚选美五进三淘汰制,铭远一定要帮我看准款式。”

李铭远笑了笑:“玲玲,能放开我吗?我一只手不方便。”

乐都外灯火辉煌,小美出现的地方仅与会场一街之隔。沙小弦等了好半天,等着这次暴力骚扰能给季小妹妹留下深刻教训,才不咸不淡走了出来:“嗨,小美。”

小美倒挂在男人身上,不断地挣扎,看到沙小弦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走近,还不忘记回句话:“你他妈的又是谁?”

沙小弦微微一笑:“果真是调教出来的‘女儿’,说话口气都一摸一样。”

几个五颜六色的杂毛仔开始围住她,凶狠地嘈杂:“滚开点,小白脸,这没你的事。”

沙小弦先抚了抚左肋,察觉到一如既往的绑定紧固后,才笑着说:“记住我的长相。”

那几个年轻人开始啐口笑:“你他妈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老子记得你?”

“下次见了我好早点跑。”

众人哄然。沙小弦还是斯文地笑:“我是铭少爷派来的小白脸,负责将季小姐带回去。”

几人突然互相张望,脸上带了犹豫神色。沙小弦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说:“怎么,害怕了,没想到这小妹妹是铭少爷的人?还是给你们钱的人没交代清楚?”

绿毛勇先恶狠狠地咒骂一句,才回头说:“他妈的顾不上这多了,先做了他们再说!”

显然,月黑之夜杀人灭口,正是销毁证据的最佳时机。

沙小弦按住左肋,突然右脚支地,一句话没回应,抡起左腿凌厉侧劈。没受过正常训练的杂毛仔很快不是她对手,她腾起一跃,走脚墙壁,借力踢向领头少年下巴颏。

那人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沙小弦走过去,踢了踢软成一团的小美,冷声说:“看到了吧?打架要找骨头脆的地方。”

小美咝咝地笑,身子像条小蛇样地扭动:“哥哥,我爱你。”

——而她呢?刚才砸痛了小拳头都不能让对手皱下眉毛。

生活习惯

季小美蜷曲在地上,薄如蝉翼的贴身丝裙闪耀出一片亮晶晶的光,像是咝咝吐信的美女蛇。沙小弦看她不顶事的样子,走开了会,拎着一瓶纯净水回来,直接倒在了季小美的脸上。烟熏火燎的脸蛋经过冷水冰蛰,很快赶跑了醉意,季小美在地上拍了一掌,尖叫着弹起来,抓向了小白脸:“你他妈的敢泼老子!”

沙小弦轻轻避开,皱了皱眉:“女孩子不要说脏话。”

小美冷笑,继续扑:“你管得着!”

沙小弦冷冷一笑,一瓶子将她砸趴下,额角肿出一块红。小美赖在地上扭动,沙小弦又脱了外衣,甩了出去:“穿上,起来说正事。”

季小美开始满地打滚,尖叫不断。她滚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声音,实在头晕脑花了,才抬起眼睛看了看。小白脸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地盯住她,手臂弯里还挂着那件深紫外套,模样冷淡而孤寂。

“你继续滚吧,我有的是时间,就怕你仇人跑了。”

季小美马上站了起来,满嘴喷酒气:“什么仇人,还有哪个敢动老子?”

沙小弦将衣服丢了过来:“鼎鼎大名的季小美一般人敢动?”

季小美捏着卫衣看半天,翻前覆后地找正面,确实疑惑了好半天。她伸出手臂,胡乱地套在身上,结果帽兜顶在了嘴边,像个育儿宝宝袋。沙小弦也不提醒她,就冷淡地问:“你得罪过什么人?”

小美失神地站着,歪着脑袋想半天,大概是想通了,突然尖叫了起来:“谢莎!一定是小婊|子谢莎!他妈的抢了我男朋友,灌我喝药,还想找人强|奸我!”

沙小弦冷不丁一巴掌拍了下去:“说了不准骂脏字。”

小美捂住头,跳来跳去:“小舅舅,小舅舅,你在哪里?怎么不来救我?”

沙小弦靠着墙休息够了,才忍不住踢了发酒疯的小妹妹一脚:“走吧,哥哥帮你报仇。”

还好,家里有个现成的酒鬼师父,她知道怎样对付突发事件。

巴士上季小美开了车窗,一路对着明灭灯火的海滨路唱High歌,乘客纷纷侧目,沙小弦插手荷兜坐在旁边,闭上眼睛打盹,形如老僧入定。最后,大师傅一脚刹了汽车,扯着嗓子吼:“他妈的还要不要人活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巴士。

“你上次在哪里看到谢莎?”

“天淘沙娱乐城,我舅舅的地盘。”

“那她肯定会再去。”

沙小弦回头等了等慢吞吞的季小美,静静地站在路灯下,晕黄的光拉长了她瘦削的影子。季小美歪着头,也学着她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可就是学不来那种带点颓废的帅气。

“磨蹭什么?怕我把你抓回去?”沙小弦是聪明人,一眼就看出关键。

季小美低下头,咬住嘴不说话。

“你放心吧,哥哥跟铭少爷有君子约定——一定要让你自愿回家。”

沙小弦拐过身子,继续沿着长街路灯走,背影始终不改变挺拔。她不紧不慢地在前面带路,一边又淡淡地说:“铭少爷卧室里挂着你的水彩画,证明他确实很看重你。”

季小美惊奇,睁大了眼睛:“你去了我舅舅房里?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沙小弦继续走,声音平静。“合作关系。”

季小美闷声走了一气,又在后面噘起嘴巴:“……我小时候乱涂的磨坊画?有绿湖和风车的那个?”

“嗯。”

“没想到他还留着啊……”

沙小弦转过身,微微一笑:“要好好珍惜。”

“珍惜什么?”

“家里人。”

季小美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闷闷不乐:“……我12岁以后,小舅舅就忙了起来,再也没帮我办生日……家里就我一个人……有时候我会觉得很冷清……”

沙小弦笑了笑:“小孩子。”

季小美不服气:“你难道不想要家人的关心?”

沙小弦挺直肩膀,默默向前,半天才说:“孤单不是挥霍亲情的理由,季小美,你要知足。”至此之后,无论季小美怎么叫怎么闹,沙小弦都不开口,只拽着她赶到了天淘沙娱乐场外墙的海树下。等到季小美喊得声嘶力竭,沙小弦才转过脸一笑:“谢莎出来了,你想怎么报仇?”

季小美咬唇,迟疑了点:“真的要做了她?”

沙小弦忍不住又拍了她后脑一记:“满脑子想什么!”然后掏出手帕,倒了点从老郑那里摸来的乙醚,也就是昨晚上药时的收获品,捏在了手里。

季小美看着她动作,变得很兴奋:“哥哥,偶像哥哥,你什么都带齐了,还来问我?”一边摇晃沙小弦手臂,抢过她手上买来的长条米袋和球棒,唧唧咕咕地笑:“我爱死你了!这些整人的破事舅舅从来不准我做!”

沙小弦阴恻恻地一笑,露出白牙:“本来是拿来对付你的。”

季小美退了退。沙小弦又抿住嘴角,恢复斯文俊秀的模样,说道:“别担心,铭少爷身边的女人我都要拜访一次。”

“干什么?”

“打个招呼。”

对面,谢莎甩了个亮闪闪的小包包,噘着嘴走出了娱乐场大门。她想去的停车场还有一段路程,沙小弦拉拉季小美,静悄悄地潜过去。

“嗨!”小美猛然出现在林荫道上,叉着手猛笑。谢莎吓了一跳,指着她的大花脸说:“你……你是……季小美?”

按照计划,小美一晚上反复糟蹋的脸很有惊吓效果,她负责在前面吸引注意力。沙小弦负责善后。看到时机已到,沙小弦一句话不说,圈起手臂捂住了目标人物的嘴。谢莎软软地蠕动两下,倒在了她怀里。

沙小弦抖开米袋,利索地套住谢莎全身,神色不惊地递过棍子,说:“动手吧!”

季小美兴奋地尖叫,一把捞过球棒,通通通就捶了下去。她像是捣麻花似的,棒子左右抖动,一边打一边笑。沙小弦知道喝醉的人没多大手劲,就冷眼站在一边,让她发泄。

打到最后,季小美丢了球棒,摸出小卡哇伊手机,狂笑:“小舅舅,小白脸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吗?我爱死他了!”

沙小弦把季小美带回了狮子洞,交给师父管教。晚上五点的时候,她翻好衣领,套了件毛衣朝外走。“你最好回避一小时。”她笑着对站在紫荆树下的季小妹妹说。

季小美正在嫌弃住处差、饭菜烂,站在石凳前发着小姐脾气。沙小弦几步走得不见踪影,她很快就知道她跑得这么快的原因了:一脸醉意的老邬师傅敞着外衣,摇摇晃晃坐在竹椅里唱京剧。

“驸马爷听我说端提……知冷知热结发妻……”

他尚自沉浸在拖长了颤音的京腔里,可怜了周围人的耳朵。季小美捂住头大叫:“别吼了别吼了,他妈的还要不要人活啊!”

话音未落,邬氏暗器如约而至,铁罐子铁盒子什么的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小丫头不准骂脏话!”

老邬摸了个棒子走过来,逼迫季小美去做饭。严防盯守后,小美抽抽噎噎捧出一锅糊糊面,说:“我手臂被你打麻了,只能做出这个样子了!”

“去把沙宝喊回来。”

小美哽咽:“她在哪里?”

“洞口啊,街道啊,找小孩子多的地方。”

擦了眼泪好奇:“为什么?”

“那帮小孩都找她写作业。”

晚上,沙小弦手腕系着一根很瘦弱的麻绳,麻绳后系了一只更瘦弱的小狗逛了回来。黄毛狗只比男人的鞋大一点,不仔细看,沙土街面上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小狗可怜兮兮地垂着脑袋,瘦骨伶仃的样子像是得了哮喘。小美盯着它一直瞧,惊奇地问:“这是狗吗?这么小?”

沙小弦两手还插在口袋里,只用帆布鞋尖蹙了蹙瘦皮小狗:“来,旺财,打个招呼。”

瘦皮小狗真的抬起脑袋,弱弱地叫了一声:“汪。”

老邬咧嘴笑:“丫头从来不收写作业的费用,今天也被贿赂了?”

沙小弦也笑:“旺财嗅觉排名全村第四,鼻子超灵的。”

余下两人:“……”

一家人挤在瓦泡灯光下吃面。面条不仅糊了,而且软绵绵的难以入口。沙小弦倒了杯茶放在手边,一边喝一边吃。季小美看她吃得面不改色,咬住筷子问:“沙宝,这面很难吃吧……”

老邬早就躲在一旁,拖长声音叹:“她没味觉的。”

季小美惊呆。老邬又淡淡说:“丫头晚上一定要吃汤食,你这几天都做面吧。”

晚饭后,小美再也不愿意洗碗了。沙小弦接过碗,卷起衣袖蹲在水喉下,还没开始洗就打碎了一个。老邬盯住小美,小美看了看他手上的棒子,噘着嘴走了过去。等她清洗干净,回头发现又没了沙小弦人影。

“沙宝呢?”

“跑出去看电视了。”

“……”

老邬明白她落单的样子,笑出一口黄牙:“你放心,伯伯在晚上是正常的。而且小丫头不看完动画片是不会回来的。”摇摇摆摆走开,去听他的老收音机去了。

沙小弦安排小美睡阿汀的房间,小美照例埋怨一通,皱着眉不肯睡。沙小弦向后探了探身子,扭头叫:“师父,小美睡不着啊,想听您讲故事。”

小美吓得跑过去关上了房门。走回来有些烦躁:“我睡前有个习惯,要做填字游戏。”

沙小弦二话不说,走出去拿了本杂志,唰的一声甩在桌面。季小美抓过铅笔,翻开内页就开始做了起来,碰到为难的地方,咬住笔头皱眉苦思。

“你舅舅培养的习惯?”

“嗯。”小美无意识地接话,擦擦填填了一会,随口说:“考中国的古诗啊,这个好麻烦……”

沙小弦像个影子坐在旁边,没什么反应。

小美茫然抬头:“弃捐……勿复道……下一句是什么?”

沙小弦脱口而出:“努力加餐饭。”

小美很惊呆:“这是什么意思?”

沙小弦抽出荷兜里的两只手,靠近了桌面,撑住头:“古诗十九首里面的。告诉我们想男人不如多吃碗饭。”

“真的假的?”

沙小弦笑道:“失恋事小,饿死才是傻叉。”

小美又问了几个难点,沙小弦都一一作答,最后,小美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沙宝,你怎么这么厉害,会做所有的填字?”

沙小弦站着没动,僵直的身躯笼罩在灯影下,蒙上瑟然冷意。她沉默了两秒,才慢慢说:“以前有人教过我。”

等季小美完全睡着,老邬拉过沙小弦,走到旁边厢房细细盘问。

“怎么样了?”

沙小弦给师父倒了一杯茶,慢慢回想着什么,神情有些恍惚。过了会才说:“小美本质不坏,别看她骂骂咧咧的,其实是小孩子气,可以扭转过来。”

“我罚她做家务事,她磕磕碰碰地也能做好。”

沙小弦点头:“嗯。这证明她平时真的一个人住。”

老邬抱住棍子眯眼:“这样的小孩早熟。要不是我看住她,她早就翻了天。”

沙小弦笑着回应:“也证明李铭远疏于管教。”

两人说完所有观察出来的结论,老邬问:“下一步怎么办?”

“她差不多能明白家的味道了。等明天晚上,我单独给她庆生。”

沙小弦催促师父快去休息,给他带上门时,又不忘叮嘱一句:“看好我的箱子,别让她翻到了资料。”

——所有能收集到的,有关李铭远的资料。放在上了密码锁的拉杆箱里,现在静静地站在睡房角落。

低调的华丽

季小美的生日如约来临。清晨,邬师傅让她坐在紫荆树下,用一把破了齿的梳子替她梳顺了头发,敲着她的彩色头顶说:“找时间给我变回来,我要看见你干干净净的样子。”

小美手掌里握着小卡哇伊手机,不断查询是否有未接短信。沙小弦放了旺财的麻绳,让可怜的小狗自己溜达去了。

“走,小美,哥哥带你去玩。”

以帅哥自居的沙小弦带着季小妹妹进军游乐场。海盗船、碰碰车、摩天轮一溜坐下来,季小美尖叫声不断,死死抱住沙小弦的脖颈,差不多把她勒成了沙杨树标杆。沙小弦迎着风哈哈大笑:“小美,你就这点能耐啊?”

一下地,两人找了个洗手池,互相背对着弯下腰大吐特吐。小美软软地趴在大理石台面,傻笑:“沙宝,你也就这个程度啊!”

沙小弦清洗了口腔,撑住上半身,苦笑:“我不大习惯别人抱我。”

季小美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怪病?”

“洁身癖。”

“真的假的?”

沙小弦笑着说:“假的。”

华灯初上,粉红色的卡哇伊没接到任何祝贺短信,季小美的脸色越来越悲戚。沙小弦带她吃了寿星元宝面,出了餐厅朝海滨路逛去。玻璃橱窗里映照着五彩斑斓的光芒,每家店铺都是几净地明,呈现出一派节日气息。两人走了几步,季小美才有所察觉:“今天是什么日子?”

“你生日。”

“……我是说,这条商业街怎么在办街庆……”

沙小弦依靠在玻璃窗面上,敲了敲橱窗里的电视屏:“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