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恍惚懵懂之即,依稀看清眼前有张脸微微晃过,那似是久违隔世了的容颜,双眸却是极宁静温和的,就仿佛春朝秋夕的日光。

她想看清楚些,然而眨了眨眼,却终究陷入了混沌之中。

耳畔最后听见的,是饕餮远去的低吼,以及有些尖锐的觱篥之声,隐隐……似乎还有踏乱的马蹄声响,有人唤道:“白……”

后面依稀像是她的名字,又仿佛不是。

不知过了多久,再度醒来之时,眼前有个人影晃动。

云鬟张了张口,还未叫出声来,便听那人唤道:“主子,主子?”

心头一动,复凝眸看去,才看清眼前之人,原来正是晓晴。

头仍有些昏昏沉沉,云鬟欲起身,晓晴会意,忙过来扶住了。

云鬟看了她一会子,转头四顾,见室内一团明亮,竟是白昼时候。

云鬟见并不是浙东会馆锦华阁的布置情形,便问道:“这是哪里?”

晓晴道:“主子,这儿是世子府。”

原来先前赵黼忙忙地扔下那一句后,不由分说带了云鬟去了,晓晴虽然听得明白,只是并没得云鬟吩咐,一时竟不敢擅自做主,便只仍回到锦华阁内,坐着等候。

这会儿,先前柯宪耿飚等尚且不曾散开,只因方才赵黼突然现身,把众人惊得失神,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原先曾嚼舌过的、跟其他几个心怀鬼胎的,哪里敢再有半分言语,更无心逗留,忙忙地去了,只剩下常管事跟其他两个馆内主事之人,同柯宪杜惟忠等站着,面面相觑,虽有猜测,却不敢擅自出口。

众人见晓晴回来,又不见云鬟跟赵黼,柯宪才壮胆问道:“晴儿姐姐,敢问世子殿下如何竟跟小谢是认得的?是旧时相识?”

先前柯宪虽得罪过晓晴,可毕竟此后跟云鬟甚好,先前又曾为了她出头,晓晴便道:“你们都是做公的大人,如何消息这般不灵通呢?你们前些日子还说那兵部隋主事妹子一案,可知道当初就是我们主子帮着世子,才侦破了那案子的?只不过我们主子是个不爱张扬的人,不曾对你们夸口罢了。”

柯宪等人虽知道此案涉及三地两命,甚是轰动,也曾推演过,但官府对外的言辞,只说是赵世子所为,更不曾提过“谢凤”两字。

他们又不似季陶然一样能够看见三法司的内部公文,是以竟都不知道。

如今听说,不觉又惊又叹,柯宪后知后觉,击掌道:“你们听,连隋主事的案子都是小谢插手,如何吏部竟无缘无故把他除名了?岂有此理,我可是万万想不通。”

耿飚杜惟忠等跟云鬟交好的,不由点头。

此刻晓晴因进了屋内去了。常管事是个精明老成之人,便低声说道:“行了,我的大人们,以后不必再为了小谢如何了,难道方才你们还没看见?世子明明跟小谢交情匪浅,若此事吏部真的有亏,以世子的性情,岂会善罢甘休?世子一出手,岂不是比你们在这里七嘴八舌地思谋闹事要好呢?”

众人听了,都觉着有道理,柯宪才点头道:“说的也是……”

忽地又转忧为喜,笑道:“我们常常说世子是个不世出的英雄,只可惜人家是皇亲贵胄,等闲难得一见,没成想,今儿拖了小谢的福,竟有如此缘法,能亲眼一见世子,这一趟上京,就算铨选不中,也是不虚此行了!”

大家伙儿都齐声称是,自不必提。

只晓晴在会馆内等了半天,将近傍晚之时,才有世子府的人急急而来,催促着她出门,乘车来至世子府。

晓晴见云鬟懵懵懂懂,又说道:“我来了才知道,主子不知怎么晕了,世子本以为我已经来了,因不见人,才催促着把我,阿喜阿留又带来的,行李等也都搬了过来。”

云鬟不答,晓晴见左右无人,便低低又问道:“主子,昨儿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一顿复问:“咱们真的要住在世子府么?”

云鬟虽听见她在耳畔相问,却已经听不进去,只拧眉回想昨日之事,忙抓着手问:“表哥呢?”

晓晴一愣,云鬟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才想起晓晴并不认得季陶然,便又说:“世子呢?世子……可无碍?”

晓晴道:“世子先前才来过,只方才王爷召唤,便去了,世子自然无碍的,主子为何这样问?”

云鬟一则宽心,一则又悬心,当下不再催缠此事,只忙起了身,换了衣裳,盥漱完毕。

晓晴又捧了药汤来喝,说道:“这是人参安神汤,主子喝一口,是世子特意吩咐给预备的。”

云鬟捧着喝了半碗,晓晴又叫吃早饭,云鬟哪里有此心情,只急急地出了房门,往外而行。

先前云鬟因在世子府住了多日,因此自然也认得路,当下只往外而去。

不想才出门,迎面便见一人来到,见了她,面露喜色,上前行礼道:“哥儿!你可醒了!”

云鬟乍见此人,更觉如梦,原来这人竟是灵雨丫头,行礼过后,又细打量云鬟,眼底满是笑意。

原来这次晏王奉旨上京,因知道灵雨是赵黼身边儿第一个“得用”的人,便随身带了来,想让她在京内好生伺候着人。

昨儿赵黼把云鬟抱了回来,灵雨一看,自然认得是昔日跟随赵黼身边儿的“书童小凤子”,先前无缘无故不见,如今竟失而复得,自然是大喜过望。

顷刻,云鬟方问赵黼何在,灵雨含笑道:“方才在王爷那边儿,哥儿有事,我去通报一声。”

云鬟拉住了她,见左右无人,便低声问道:“灵雨姐姐,昨儿我怎么回来的,除了我,可还有别的人?”

灵雨道:“没有别人了,是世子抱着哥儿回来的……也并没说什么缘故。”

云鬟着急要知道季陶然的究竟,便来不及同灵雨多言,只道:“我有急事,要出门一趟,回来再跟姐姐说话。”

灵雨见她面有忧色,便只点点头,送了两步,才止住了。

且说云鬟往外而去,正转过檐下,就听得一墙之隔,有人道:“你如何又来?且离我远些。”竟是赵黼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悦。

云鬟脚步略停,不知他在跟谁说话,竟是这般声气谤丧。

就听另一个人道:“我如何不能来,先前你不在府里的时候,还是我多陪着王爷说话呢,王爷可很是喜欢我。”这声音清清脆脆,却是个女孩子的声响。

赵黼道:“是吗?你必然也很喜欢我父王呢?”

那女孩儿只当是好话,便天真无邪回答道:“王爷性情和蔼,谈吐高雅,人物尊贵,我自然也喜欢呢。”

赵黼道:“那好说,我母妃先前正张罗着给父王纳妾呢,你要不要认真想想?”

那女孩儿这才回味过来,一时气道:“你、你瞎说什么!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赵黼哼道:“我的嘴一贯如此,你不爱听,就离远些儿。”

轻微的脚步声响过,是那女孩儿忽然道:“我知道了,先前皇上嘉奖世子哥哥打了胜仗,特意赐了你四个宫女,你会不会是给那些狐媚子绊住了?”

赵黼竟笑道:“咦,你的消息倒是十分灵通,是啊,皇爷爷给的,都是人间绝色的尤物,我爱的了不得,昨儿睡一个,今儿睡一个,明儿后天大后天也都排的满了,她们个个知情识趣,性子又温柔如水,老子简直乐不思蜀,如此……你可死心了么?”

女孩子嚷起来:“你瞎说!我不听我不听!”

赵黼忽地放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笑意,说道:“可烦,你如何只管在我这里胡搅,我听说蒋勋自打上京以来,到处找你,因找不到,伤心的很呢?你竟狠心不理他了?”

云鬟听到这里,便迈步转过角门,往外而去。

云鬟的小厮阿喜虽跟着搬进了世子府,却因无事,就在门上闲晃,忽然一探头,远远地看见云鬟从内匆匆出来。

阿留忙跳起来迎上去道:“主子!”又问:“主子要去哪里?”

这瞬间,便听外头一声咳嗽,有许多响动。

云鬟因急着要去见季陶然,也未在意,一撩衣摆出了世子府的大门。

正欲下台阶,忽一抬头间,却见门口的众侍卫竟都跪在地上。

一顶嵌宝墨蓝色八抬大轿缓缓落在门口,前面内侍举牌,此后随侍肃立,轿子旁长随躬身搭起帘子,有个人从内下来。

云鬟一见此人的形容打扮,意外惊疑之余,要退后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屏息静气地忙转下台阶,也随着众侍卫跪地行礼,口称:“参见王爷。”

却见出了轿子的这人,身着银红色江崖海水的五爪蟒袍,头戴银翅缠龙白玉王冠,面容俊美,气度沉稳,竟正是静王赵穆。

赵穆抬眸,目光便落在云鬟身上。

第249章

且说静王赵穆垂眸看了云鬟片刻,转身仍往世子府内而去。

正转过厅房,就见赵黼急匆匆地从对面而来,见了他,忙站住行礼,又道:“四叔且入内,我回头说话。”

赵穆不等他走,举手捏着胳膊,笑道:“你忙什么?如今都是被封为大将军的人了,还这样张皇失据,如何使得?”

赵黼只得笑说:“四叔,我有急事,你自入内,我父王在里屋呢。”

静王摇头,便说道:“我是听了昨夜的事情,特意来找你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

赵黼顿了顿足,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

静王瞧着他的神色,蓦地想到方才所见,便试探问道:“你是去有事,还是为了人?”

赵黼见他问到了端地,神色略有些异样。

静王同他最是知心,即刻便明白了,因问道:“方才那从府里出去的少年,是个什么人?”

赵黼便想支吾,不料静王略一寻思,笑说:“我知道了,必然是同你一块儿进京,当街破案的那个叫谢凤的地方小吏呢?”

赵黼见果然瞒不过,索性道:“就是他了。四叔怎么这样清楚。”

静王斜睨着他,点头叹道:“我还知道他先前被吏部除了名,也正是因为此事呢。你啊,可是连累了人家呢。”

静王说着举手,在赵黼胸前轻轻地捶拍了两下。

赵黼不想静王知道的这般详细,因说道:“我知道这件儿了,本来要去吏部讨个说法,只是她不肯,说什么……原本这件事儿也是她的责任,不该逾矩之类的,我有什么法子?就随她罢了。”

静王挑眉,思忖道:“他竟如此说?倒果然是个明白事理,知道进退的人物,嗯……年纪这样小,看着又文弱,不想竟能如此豁达自敛,很有担当。倒是极难得的。”

赵黼见他称赞云鬟,虽想高兴,却又不敢过分高兴,且又惦记着云鬟去往何处,不免心不在焉。

静王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又问道:“你如何又把人弄到府里来了?”

赵黼只得说道:“因为她落第了,有些闲言碎语的,我看不过,就劝他来此住上两日。”

静王看着他,眼神竟别有深意。

赵黼略觉心虚,又摸不着头脑:“怎么了?四叔如何这样看我。”

静王道:“没什么,只不过,我却是头一次看你对别的男子这样上心呢。”轻轻地笑了两声。

赵黼怔了怔,才懂了静王的意思,顿时矢口否认:“我不是……”

静王却不等他说完,便笑道:“知道你不是。不过就算你是,难道就比人小了么?行了……跟我进内,把昨儿的事好生跟我细说一遍。”

赵黼见他执意拦着自己,委实无法,他素来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生平只有几个心里敬重、不肯违逆的人,静王赵穆偏就是其中一个,当下只得暂且收了心意,只随了静王入内。

且说世子府外,云鬟见静王入内,暗松了口气。

门口的侍卫们因跟她不相熟,却也知道她是赵黼“带”了回来的,不便管束,便任由她去了。

阿喜紧紧地跟着要走的当儿,阿留也跑了出来,将云鬟唤住,问她何往。云鬟因见赵黼不在跟前,便道:“我要去京兆府,寻法曹参军季大人。”

阿留忙回头,叫府内小厮备马,又对阿喜道:“我陪着公子就是了,你留在府内吧。”

当下两人各自骑了一匹马,就往京兆府而来。

一路云鬟心头悬吊异常,生怕季陶然不在京兆府,若他不在,自然便说明昨儿没讨了好。

昨天跟那饕餮近近地打了个照面,那怪兽的模样在眼前甚是清晰,此刻还有身为游魂之感呢,实在不知季陶然是否能安然脱身。

不多时来至京兆府,阿留上前报了,门上的人听闻找法曹参军,便说道:“有些不巧,方才因有一件紧急案子要处置,季大人出门去了。”

云鬟听说出门,心先放下一半儿,当下又仔细打听了去往何方,就让阿留带着,仍是骑着马一路而去。

原来今日,季陶然去的是平禄坊,因有个孩子丢了,多日都未找见,虽然发动了亲戚百姓,并满城捕快搜寻,却仍是一无所得,因此家长无法,早早地又去京兆府哭求。

季陶然身为法曹参军,向来负责侦讯刑狱等事,当初此事才出后,其实就已经前往平禄坊查探过了,只是并没发现什么可用线索,思来想去,只得又回这苦主家里去再看一遍。

阿留领着云鬟,走到不认得的地方,便打听几句,一路来到那苦主门庭之外,早就见许多人围在那里,议论之声不绝。

只听有的说道:“已经这许多天了,倘若是拐子所为,此刻早就去了天南海北,只怕是再找不回来的。”

也有的说:“起初我还当是王小郎自个儿走丢了,必然会回来,谁知竟不是……这拐子拐走了倒是小可,最怕的是遭遇了什么不测,这许多天过去,真的是……无法可想。”

第三个道:“这季大人倒也是有心了,连日里来过三四次了,只可惜,这大海捞针的,又从哪里找去?可怜。”

云鬟从众人之中慢慢地走到前头,见王家院门半掩,依稀可见里头人影走动。

她因惦念季陶然,便不由上前一步,走到台阶上,往内看去,却见几个百姓男女在院子里,却仍是不见季陶然。

想必是那王小郎之母,哭道:“求大人救命,我们委实没了法子,求大人好歹帮忙,不然小妇人只有一死了。”

这王小郎乃是王家的独苗,向来爱逾性命,一旦不见,便阖家不安。

果然,又一个男子道:“我母亲因思念小儿,已经病了数日,渐渐地连人都要认不得了。倘若没了小的,再去了大的,我们也就不能活了。”

哭泣哽咽里,众人七嘴八舌,说个不住。

可却总没听见季陶然的声音,云鬟靠站在门扇旁边,心里正犹豫要不要将门推开,忽眼前一亮,门扇竟自动打开了。

云鬟因要听里头说话,贴得甚近。

愕然之余,便见门后站着一个人,身着京兆府五品官的服色,她的目光所至,竟只到他颈下。

虽未曾看见他的脸,却也已经知道是谁了。

昨儿暗夜相见,他人在马上,并不曾看的清楚,如今才知道……果然是长了许多,比先前越发高了。

云鬟缓缓抬头,果然正看见了昔日曾极熟悉、再也认不错的那人,只不过往日总是笑吟吟如春风和煦般的脸上,此刻竟冷冷淡淡地。

季陶然垂眸盯着她看了会儿,便似不认得般,转开头去,竟理也不理她,径直负手走开了。

云鬟本要唤他,那一声“表哥”冲到嘴边,又生生按住。

略犹豫间,季陶然已经下了台阶,往旁边走去,身后苦主们的哭声越发大了。

云鬟心底很不是滋味,盯着他的背影,本能地随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默默地看着季陶然渐渐远离了自个儿,想到昨夜薄薄暮影中他去而复返,那一句“妹妹”,竟牵的心头隐隐作痛。

或许……真的如赵黼所说,很该就此了断。

毕竟就算跟他相认了又能如何?她很快就会离开京城,从此只怕再也不会见面。

一念至此,云鬟低了头,才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旁边有个人惊喜交加地说道:“是……谢公子么?”

云鬟抬头,却见眼前站着的,是个略富态的青年男子,怀中还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叭儿狗,那狗儿见了她,便“汪”地叫了声,想要凑过来似的。

云鬟略一寻思,便想起是何处见过此人了,——这不正是那日她随着赵黼才进京,被隋超拦住……为了点破假冒艾夫人之时,曾向他借了这叭儿狗来用的青年?

此刻,倒像是这叭儿狗也还认得自己一样。

云鬟微微一笑,作揖道:“原来是这位兄台,当日多谢了。”

那青年见她如此多礼,且还记得自己,又惊又喜道:“不必不必,可知能帮得上忙,我心里高兴的很呢?来福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来福?”说着,就握着那叭儿狗的爪子,往上一抬。

那狗儿十分通人性,便也“汪”地又叫了声。

云鬟因心里有事,不欲久留,正要借口离开,不料青年走上一步来,道:“谢公子这一次来,莫非也是为了王小郎失踪之事?”

云鬟见他误会了,才要否认。青年又说道:“自从那日王小郎走丢后,京兆府接手追查,却向来都没有踪迹,我是见过谢公子的能耐的,您既然来了,一定使得!”

云鬟摇头道:“我……”忽地心头一动,问道:“您说的’那日’,是何意?”

青年道:“就是那天,您跟晏王世子破案的当日呢,这王小郎的祖母带着他出去玩耍,不料因那女贼作乱,大家一通乱跑,就把他们冲散了,从此就找不到人了呢。”

云鬟定定看了他半晌,道:“原来如此,多谢……”说到这里,便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季陶然已经快出了巷子。

云鬟忙又说:“我还有一件急事,先告辞了。”转身之时,往王家院内看了一眼,见似是有许多亲戚跟四邻等人正在安抚王家之人。

且说季陶然出了王家大门,不期然跟云鬟面对面后,便狠心不看她一眼,只低头而行。

王小郎失踪的案子,自接手到现在,将要一个月了,却丝毫线索都没有,今日又见王家众人这般模样,虽那些人并没说重话,然而季陶然心中的挫败之感,却越来越重。

尤其……是经过昨日之事后。

他虽觉着必有一日,他会再见到云鬟,也曾设想过千万种跟她重逢的情形,有好的,也有坏的,有好至圆满完美的,也有令他彻夜不眠噩梦连连的。

但是却无论如何料不到,会是在那种诡异的情形下。

当他打发了崔印,匆匆回来后,看见的却是那样一幕。

所有的渴盼期待,希望绝望,均都交织在一起,化作酸甜苦辣的滋味,排山倒海似的向他压了下来。

这是季陶然第一次在京内不顾一切地放马急奔,一路泪落。

泪眼模糊心神恍惚中,竟没留意到街上行人越来越少,而前方路口,也出现了令人骇然的异样。

直到胯下马儿放慢速度,旋即猛地刹住。

季陶然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整个人腾空而起,复又重重地跌在地上。

这一摔自然非同小可,眼前发黑,耳畔嗡嗡,季陶然一时之间竟都无法动弹,连头脑都被这狠狠地一摔弄得浑噩不堪。

正欲挣扎爬起,竭力睁眼之时,却忽地听见一声厉嘶,近在耳边。

季陶然蓦地循声看去,却惊见让他噩梦般的一幕。

一只狰狞巨大的怪兽腾空而起,利爪轻轻地一挥,他方才所骑的那匹骏马哀嘶一声,脖颈断裂,血如泉般喷涌。

马儿重重跌在地上,已是很快毙命。

季陶然目眦俱裂,几乎不能相信,心底依稀想起来,这是……饕餮兽!

种种有关饕餮的传说一涌而出,就如同那马儿身上的鲜血如河流般蔓延而出,逐渐将他浸没其中,季陶然欲动,却又不能够,因方才那一摔,四肢百骸都断了一般,再动不得。

那怪兽落地,利爪在砖地上敲了敲,竟有金石之声,明黄色的眼珠斜睨着地上的季陶然,一爪踩进地上的血泊里,顿时又是血花四溅!

季陶然满心震撼,无以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恶兽步步靠近,腥风扑鼻,濒死等候。

正在这绝望无助的时候,地上的血泊却起了小小地震动,就仿佛河面上荡起了些微的涟漪般。

与此同时,有些茫然的双耳畔,也隐隐地听见了马蹄声响,旋风似的狂飙逼近!

黑夜之中,有个人冷冷喝道:“好个畜生!有种冲你六爷来!”

季陶然虽不能抬头看,然而在那明亮的血泊之中,却依稀看到了一则倒影,——那人自马背上腾空而起,身形矫健,若飞龙过天,手中短剑出鞘,似一道耀眼而冷冽的白虹,划破沉沉暗夜!

就算此刻是青天白日,身边人潮涌动,但回想起来,心里仍旧有些悸动不安。

季陶然抬手在胸前轻轻按了按,缓缓吁了口气,才又要前行,却见在他前方不远处,有个人沉沉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他多时。

第250章

季陶然一看是云鬟,垂了垂眼皮儿,便转身要走开。

不防云鬟不慌不忙,淡淡道:“季大人请留步,我是为了王家孩儿失踪之事而来的。”

季陶然听她叫“季大人”,心头又是一抽,遂缓缓止步,直至听了后面一句,不由皱眉。

只听背后云鬟道:“这样,大人还是不肯看我一眼吗?”

季陶然愣怔,想起昨夜,他也曾似这般说过一句。当下缓缓地又出了口气,才总算回过身来。

只是当双眼又看见她之时,那心底的抽痛竟无法止息。

季陶然勉强移开目光,冷道:“你说为了王家孩儿失踪之事,你到底想说什么?”

云鬟走前了两步,季陶然虽不许自己去看她,然而见她一步步走到身前,竟忍不住瞥了过去。

这许多年不见,他心头想象过多少次……倘若崔云鬟还活着,那么她将会是什么模样儿的,然而此刻人在身前,他竟无法仔细认真地将她看一遍。

可是一瞥之间,却见脸色仍是冷雪一般,双眸漆黑清澈,似能看穿人心,脸白眸黑,唇却是如涂了胭脂般。

通看起来,这面容虽半点脂粉也不曾有,但眉眼口鼻,却看着如同仔细描画出来的般,委实精致好看的太过了。

季陶然本想冷冷瞥一眼,然而目光竟不由他自主,就粘在上头,但是越看,鼻子却竟酸了起来。

正在怔然之间,手臂被人一握。

季陶然低头,却见云鬟已经握住了他的胳膊,道:“总不成是在大街上说话?”

季陶然来不及回答,云鬟拉着他,转身而行,走不多时,便见了一间小小酒馆,云鬟上下看了一会子,拽着季陶然入内。

当下捡了个靠里的桌子,两个人对坐了,云鬟问道:“可喝酒么?”

季陶然心里忧闷,也不答话,云鬟便吩咐小二,叫筛了几角酒,炒了两样菜来。

季陶然怔了半晌,把脸转开:“你到底有何话说,直说就是了。”

云鬟举手,亲斟满了一杯酒,放在季陶然跟前儿,也给自己倒了一盏,便说道:“我知道你的酒量不佳,只不知这几年是不是长了些。我却是毫无长进的。”

季陶然慢慢地低下头去,云鬟举杯,沾了沾唇道:“江南的酒中,有一样儿桂花酒,喝着十分香甜,我勉强能喝一两杯,其他的却不敢多喝。”

季陶然闻言,冷笑了声:“那你何不留在江南,自在了去。何必回来。”

云鬟笑了笑:“是,其实我也并没想到,我会回来。”

季陶然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云鬟举起杯子,道:“我敬……季大人。”

季陶然见他如此相称,便抬眼看她,云鬟看着他,举杯喝了一口,烈酒入喉,不由紧锁眉头,喉头又呛又辣,却只是忍着。

季陶然咬了咬唇,仰头长叹,见她似又要喝,便劈手将那残酒夺了过来,自己一饮而尽,才含怒喝道:“你不能喝,逞什么强?喝醉了谁来理你。”

云鬟见他如此,反而笑笑,垂头之时,眼圈儿便有些微红了。

云鬟低低道:“表哥,并不是真的怪罪我,是不是?”

季陶然听她轻声叫了一句“表哥”,那眼睛也飞快地红了,一言不发,低头把自己跟前的酒杯端了起来,一扬脖子,便又吃了。

两个人对桌而坐,谁也不曾出声,正小二送了一碟子素炒什锦上来,云鬟方提了筷子,给季陶然夹了菜,道:“你吃一口,压压酒力。”

季陶然吸吸鼻子,果然便将那筷子菜吃了。

半晌,季陶然才涩声说道:“你为什么……就那样走了?”

云鬟道:“我当时那样做,其实也并没有十分把握,也是半生半死,投水之时,其实也是存了会死之心的。”

此情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当时深秋,太平河水冷浪大,云鬟虽通水性,但自上京去就未曾练习过,何况她身子又弱,能潜水逃离,一则是运气,二则靠了一股韧性。

季陶然攥紧了拳头。

云鬟道:“我自有个必离开不可的缘由。然而此刻才知道,不过是徒劳罢了。”

季陶然假作挠痒痒地,抬手飞快地把眼角一抹,才又说道:“此事,清辉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