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忍不住提高声音:“世子!”

赵黼握了握拳,转身长吁了口气,道:“你……换一身衣裳,王公公在外等候,要带你进宫面圣。”

云鬟不能信:“什么?”

赵黼重重一叹,低下头去。

先前王治说完之后,赵黼惊心之余,哪里肯应,便想胡乱编寻个不能进宫的理由。

正想扯谎说云鬟不在府中,谁知方才他才带了人从外大模大样地回来,自不能够,便只说道:“那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又从未见过大场面,如何能叫她进宫?只怕吓也吓坏了,皇爷爷也是的……”

他胆大包天,竟要抱怨皇帝。这边儿还未说完,赵庄咳嗽了声,皱眉道:“黼儿,怎么又乱说话了?”

王治因知道他的脾气,便不以为忤,打圆场道:“王爷不必在意,老奴耳朵背的很。”

赵庄才笑道:“多谢公公。”又对赵黼道:“我听说你方才带了人回来,既然他这样有福分,有得见天颜的机会,连你也跟着面上有光呢,还不去叫人来?”

赵黼道:“非要去不可么?我怕她御前出丑,或者惊吓到了皇爷爷就不好了。何况……她方才喝了酒,只怕醉得不能见人了。去了也白惹祸,王公公不如回去说一声儿……”

赵庄见他又说出这些话来,很是无奈,皇帝跟宫内这些老人虽然甚是厚待他,只是毕竟也要有个度,何况如今是王治亲自出宫来接人,又怎能平白扑了空呢。

因此赵庄便看着他道:“黼儿,你再胡说,父王要恼了。”

若是赵庄不在跟前儿,赵黼只怕耍个赖,便也能哄弄过去,如今见父亲这样,不敢再说。

王治见状,怕他面上过不去,兀自含笑打趣说道:“昔日李太白酒醉被唐明皇宣召,还是被抬上了金銮殿的呢,不知今儿这位谢小吏,倒又是什么不俗的风采?只是被抬着进宫也是没什么,就是别像李太白一样,让奴才们给他脱靴呢!”

赵庄便也大笑起来,又催赵黼。

赵黼听“被抬进宫”的话都说出来了,夫复何言,只得起身进来。

顷刻间,云鬟换了一身暗蓝色纻丝袍,正了忠靖冠,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虽然这三年多来她一直习惯了男装,然而想到要去见的是皇帝,心里仍是有些忐忑,竟抬眸看向赵黼,虽想问,又出不了声儿。

赵黼打量了会儿,对上她的双眸,先前虽百般不愿她“抛头露面”,然而此刻却是骑虎难下,因此反而不似先前般暴躁,只替她将衣领整了整,道:“这样很好……我陪着你去,凡事帮着你照应。你又聪明机变,就算面圣也是无碍的。皇爷爷……其实性子跟我差不多……”

云鬟听到他缓声安慰,心也微微平静下来,只听到“性子跟我差不多”一句,才又睁大了双眸。

赵黼本有些“千愁百绪”,忽然间云鬟这般表情,才失笑道:“怎么?我的性子不好么?”

云鬟见他笑了,不由也跟着笑了,很轻地说道:“是好的。”

赵黼听了这三个字,心里又是一动,抬手将抚上她的脸颊,却又强按捺住。

赵黼握紧手,把那有些不听使唤的双手背在身后去,叹道:“我的阿鬟也是极好的,皇爷爷一定会喜欢你。”

云鬟低着头,眼睫轻轻一眨。

当下出来相见王治,果然王公公一见,很是惊艳,连连叹道:“好好好,果然是少年俊才,皇上一定会喜欢的。”

这一行人出了世子府,随着宫内的车驾往皇城而去。

当下马入宫门之时,云鬟仰头,望着眼前巍峨矗立的皇城,宫墙宫门,龙盘虎踞的近在眼前,朱红的墙壁隐隐地竟有些刺眼。

当她抬头打量之时,隐约竟似听见了一声低低地咆哮,就仿佛那夜所听过的那饕餮的吼叫,似曾相识。

云鬟还来不及细看,前方王治已经领路往前,赵黼走到她身边儿,抬手在臂上轻轻地一按,两个人对视一眼,赵黼道:“不用怕。”向着她一笑,迈步先行。

云鬟抬头,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在前,虽是入宫,他却仍是如常,就像此刻所走的不是宫道,而是会稽小城的青石板路,就像这会儿迎面而来的不是北地皇城依稀有些肃杀的风,而是江南水乡里的漠漠丝雨。

他在前领路似的,大步流星,却又似闲庭信步。

云鬟看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将肩端的更直了些,微扬下颌,黑色官靴往前一步,暗蓝色的袍摆迎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宫门。

此刻在宫内,皇帝赵世并不在金銮殿上,而是在太华殿内,看着面前新造好的江山地理图,将一面小小地旗子插在面前的“皇城”门口。

赵世满意,回头对骠骑将军张瑞宁道:“张大将军,这样如何?”

此刻随侍皇帝身边儿的,除了张瑞宁外,恒王跟静王两人却也正在场。

张瑞宁闻言,上前端详片刻,指着浙东一处汪蓝处,道:“这儿若是能再加几处驻军,多几艘战船便好了。”

赵世挑眉,蓦地笑道:“不错不错,朕如何忘了?这儿是黼儿曾立过功的地方,的确要标记一下才好。”

身边儿的内监听了,忙去传命,不多时,便果然捧了几艘早就雕刻预备妥当的战舰过来,便摆放在那“钱塘江”处。

这江山地理图是户部跟工部联手钦天监、地理司几处,新制出来的,将大舜的疆域,从南到北,所有要塞关隘,江河大川等,做的栩栩如生,也是用了整整三个月时间,用了二百余人,才安放的妥帖明白。

赵世看得神清气爽,指着北边儿一处道:“如今南边儿水匪已平,现在让朕忧心的就是辽人了,嗯……云州之外这一片,若是打下来便好了,以后……可看黼儿能不能替朕实现这个愿望。”

恒王闻言便说道:“黼儿年纪虽小,但向来征南逐北,所向披靡,人人都赞他是本朝一代军神呢,只怕不出两年,便立刻替父皇达成所愿。”

静王笑道:“黼儿虽然能干,但正如王兄所说,毕竟他年纪小,尚需要好生磨练才使得。”

赵世点头道:“不错……虽是能为,但也不可忒劳了他。何况辽人若是这样好对付,就也不会打了十几年,还是相持不下了。”

正说到这儿,便听得外头报说:“世子同会稽小吏谢凤见驾。”

赵世回头对张瑞宁道:“你瞧,他敢情是有顺风耳?朕才说了一句,他就立刻来了。”挥手叫传。

恒王在旁偷偷撇嘴,静王瞧在眼里,便笑了笑。

赵世因年纪毕竟大了,又站了半天,有些累了,便回了龙椅上坐定。这会儿,王治早先进内回禀了,仍站在赵世身旁。

赵世吃了口参茶,抬眼的当儿,就见赵黼意气风发地走了进门,赵世见了他,便觉喜欢,才要笑着开口,目光一动之间,瞥见了他身后的云鬟,却见竟是这等秀丽文弱的少年,不由眉头紧皱。

慢慢地将茶盏放了,赵世略微抬头,仍是蹙眉打量着云鬟一步步上前,跪地见礼。

正赵黼也行礼,赵世听着他的声儿,才勉强移开目光,望着赵黼道:“朕命人去传谢凤进宫,怎么你也跟着来了?”

赵黼笑道:“可巧,我正想皇爷爷了,才也要进宫来,王公公就去叫人,这不是心有灵犀么?我自然要跟着一块儿来。”

赵世见他笑的狡黠,便哼道:“你想花言巧语地哄瞒你皇爷爷呢,朕信你才有鬼,你倒是跟朕说清楚,——无缘无故,你把这么个人藏在家里是为什么?如今还保驾护航似的随着他进宫来?哼……想好了再说,若有半句虚言,朕叫人打你屁股。”

第253章

皇帝的口吻竟然有些不善,云鬟跪在地上,因紧张,额角眉间竟见了汗,双手贴在冰冷的琉璃地面,几乎渐渐地麻木了。

赵黼回头看她一眼,却仍是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哪敢哄皇爷爷,若是我不该来,我走就是了。”他说着,便作势转身出外。

在场众人见他这般放诞,都瞠目结舌,偏赵世笑道:“你这浑小子,给朕站住!你敢就这么走了?”

赵黼这才驻足,回头道:“谁让我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呢,为了不受皮肉之苦,还是少自作聪明为妙,以后也少进宫来才好……只怕皇爷爷心里也盼着我赶紧滚回云州呢。”

恒王在旁听了,越发翻了几个白眼。

静王却越发露出笑容,闻言又摇头。

赵世听他不由分说地说了这许多,一时又恨又笑,便道:“你还说不敢自作聪明?你这不就是自作聪明呢?谁让你滚回云州了,你就好好地给朕呆在京城,哪里也不许去!”

赵黼本来是借着玩笑的话,说出心里的想法,不料赵世竟如此回答,他的回答,却不像是玩笑。

赵黼便挨过来,道:“皇爷爷,我也是好久没回云州了,我母妃还想着我呢?你不如早点放我回去吧。”

赵世淡淡道:“那又怎么样,你若想你晏王妃了,朕命人传她进京跟你同住就是了。”

赵黼愕然,当下噤口,不敢再提此事,只暗地里寻思。

原来赵黼生怕赵世果然这般做了,要知道他心里可还打算着同云鬟自去云州呢。

此刻赵世因见他不言语了,才道:“如何不跟朕犟嘴了?你可还没答朕,你跟这个……小小官吏,是何关系?”

赵黼道:“自然是关系匪浅,才许她住在世子府。”

赵世眯起眼睛,倾身靠他近了些:“倒是怎么个关系匪浅?”

赵黼说道:“皇爷爷先告诉我,又是如何叫她进宫来见的?”

赵世道:“原本是静王跟朕说起他的种种奇事,又说他住在你府里,朕一时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竟值得你如此另眼相看的。”

此刻,才方又扫了云鬟一眼。

赵黼见云鬟仍跪在地上,不由心疼,只不敢这会儿提起来,毕竟赵世的性情最类似他,若此刻再相护,只怕越发激反了皇帝之心。

因此赵黼不看云鬟,只回头望了眼静王,说道:“四叔跟您说的,大概就是兵部隋超那件事了罢?”

赵世道:“嗯,便是这件儿。又怎么了?”

赵黼道:“那不如让黼儿再给皇爷爷多讲两个故事?”

赵世笑道:“你竟有故事说给朕?嗯……可要好听的,若是不中听,仍没你的好果子吃。”

赵黼说了声“遵命”,抬头看看在场的两位王爷,一名大臣,心头转念,便将那乌篷船之案,小海棠被杀案,劫镖案三件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赵黼曾为了留意云鬟是如何度日,在会稽跟着她“闲逛”了一个月,对这些昔日她经手的案子,自也打探的明明白白。

连云鬟都不知道,他竟对她的事儿知道的如此清楚,竟如同他也在场亲眼目睹的一般。

赵世本不以为意,谁知听着听着,不觉就入了神。

除了静王依旧面色如常外,其他众人,恒王一改起初不屑一顾之色,睁大眼睛只顾听,王治等内侍都也全神贯注。

听过了这几个案子,众人都有些叹息之意。

赵世紧锁眉头,问道:“杀死杨老大的那个妓女……心狠手辣,果然是最毒妇人心……不过……”

赵黼问道:“不过怎么样?”

赵世不答,就看恒王道:“恒王是怎么看?”

恒王说道:“此女甚是歹毒,所作所为令人发指,被一把火烧死委实便宜了她。”

赵世又问静王,静王想了想:“这春红妓女,虽是律法不容,然而却是个有些血性的女子,也算是风尘中的侠士了。”

赵世不言语,目光掠过赵黼,才看向地上的云鬟,道:“谢凤,这三件,都是你经手的案子?”

云鬟道:“回皇上,正是小吏曾经手过的。”

赵世拧眉瞅了她半晌,沉吟说道:“若说乌篷船之案中,你是无意之间看见了那凶手乃女扮男装……倒也说得通,可是,小海棠被杀,你是如何从那满厅的人中,确凿无误地发现杀人真凶的?”

云鬟沉默片刻,才说道:“小吏、只是眼睛略准些。”

赵世又笑道:“只怕不是略准,朕听静王说……隋超亲妹那件案子,你在沧州渡口,不过是跟她一面之缘,便能立刻看破不是同一个人?黼儿也算是个极会看人的了,连他尚且蒙在鼓里,如何你竟有这般能为?”皇帝虽然笑着,眼底却是一片肃杀。

云鬟无法回答,总不能直接告诉皇帝,她有这种“过目不忘”之能。

毕竟早在极小的时候,尚未懂事之前,她就习惯隐藏这种能为,不敢告诉一个人的。

且云鬟也不知道,倘若此刻说起来,皇帝到底会不会相信?又会引发什么后果?

只是稍微犹豫之间,却如何能瞒得过皇帝的眼,赵世冷笑道:“你在隐瞒什么?当着朕的面儿,你倒还要耍心机不成?”

赵黼本是要替她开脱,不料赵世偏偏看事儿如此的“偏”,赵黼顾不得避嫌了,便道:“皇爷爷,你如何只管逼问,我原先说过,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吏罢了,生恐她进宫后于御前出丑,她本就无知,哪里禁得住您这样催逼?再者说,人家能一眼看出哪个是凶手,这自然是她的天赋之能呢?又怎么跟您说出个子丑卯寅?”

赵世侧目:“你终于按捺不住,跳出来护着了?”

赵黼见他瞧破了,索性不再一味遮瞒,便道:“好好好,瞒不过您的眼,我就是护着她了成么?我正是因为知道她有这份能耐,才高看一眼,听说她要上京铨选,索性同路,原本我也有些疑心她并非真才实干,谁知道又遇上隋超妹子那回事儿,才算真的心服口服……只不过,偏又因为这件事,连累她不中铨选,所以我才愧疚,将她暂时安置在我府里呢……可万万别再因为我这一念之仁,又再惹了皇爷爷您的不欢喜,更加对她有碍……若真如此,我的债可是越发还不清了。”

这一连串话说下来,赵世却才露出笑意,道:“哦,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因为惜才之故?倒也罢了。”

赵黼见他口吻缓和,心头一宽,谁知赵世却又看向云鬟,敛笑说道:“你果然如黼儿所说,有这份天赋之能?”

云鬟道:“小吏不敢当。”

赵世缓缓起身,王治忙上前搭手,赵世一步一步,走到云鬟跟前儿。

赵黼在旁边紧随,心也有悬吊起来。

赵世居高临下地望着云鬟,道:“你抬起头来。”

云鬟屏住呼吸,才终于缓缓地扬首,赵世见她眉目如画,清丽过人,简直无人能及,心中却微微一刺。

赵世目光闪烁不定,顷刻,复回头看了一眼赵黼。

赵黼本也正看着云鬟,若有所觉,忙转开目光。

赵黼见赵世打量自己,心里竟然忐忑,他本也算是只狐狸了,怎奈在他跟前儿的,却似是狐狸的祖宗,不知为何,迎着赵世阴晴不定的眼神,赵黼心里竟有种不妙之感。

赵黼却猜不透为何皇帝竟会如此“格外”针对云鬟,可他却想不到,赵世之所以如此看云鬟不顺眼,正是因为他。

——赵黼年少便精明强干,又是皇孙,又是难得一见的良将。于赵世而言,如此儿孙,自该早些成家,开枝散叶,壮大皇室。

起先还可用他年纪尚小来搪塞,但最近已经是年纪日大,却偏偏对妻室女色等毫不放在心头。

先前他凯旋进京听封,赵世曾想给他赐婚,怎奈却给他巧言掠过,于是只得送了几个绝色的宫女。

然而最近却又听说,赵黼竟不曾沾那些宫女的身儿。

听静王说起谢凤这个人的时候,赵世心里就觉着古怪了,所以传云鬟入宫,不仅仅是因为听说那些奇案而已。

谁知一见,竟是这等年纪弱冠、绝色姿容的少年。

倘若赵黼对待云鬟,也如对待张振蒋勋等人,赵世倒也罢了,偏偏赵世看得出来,他这个皇孙儿,对这个叫谢凤的,非同一般,种种紧张关护之色,纵然他想竭力掩藏,却又哪里能瞒过赵世的双眼。

若此刻赵黼已经娶亲,再弄个娈宠,赵世也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偏偏……

这些话,皇帝自然不会说出来。

然而赵世心头阴云密布,面上却还带着几分笑,道:“你既然,有这份天赋之能,又屡破奇案,倒也是本朝之幸了,连黼儿都对你另眼相看,只不过,朕从未亲眼见过你的能为,倒是有些半信半疑的。“赵世说着,便道:“你起身来。”

云鬟跪地久了,双膝竟有些麻木,闻言谢恩,勉强站了起来。

赵世道:“你随朕过来。”

云鬟不知他究竟要如何,只得迈步跟从。

赵世领着她,来到那江山地理图跟前儿,指着说道:“你瞧,这就是朕的万里江山,你觉着如何?”

云鬟本守规矩,未曾四处乱看,被赵世指点,才抬头看去,果然见面前一尺多长的地理图,所有的关隘城池,都是做的极玲珑真实的,又有许多旗帜点缀着,某处某地某名之类,重重叠叠,精巧细致,就如天下版图,在眼前栩栩如生。

赵世道:“看清楚了么?”

云鬟垂眸:“是。”

赵黼跟静王等都不解这意思,赵黼正要问究竟,不料赵世便一笑,竟抬手,握住地理图的一端,用力掀起!

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响动,所有的山川城池,战舰旗帜,如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倾泻而落!在琉璃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云鬟后退一步,忙跪地下去,心神大乱,不知自己是怎么惹了皇帝如此震怒。

恒王静王跟张瑞宁等见状,也以为龙颜大怒,忙都诚惶诚恐跪地,口称“圣上息怒”。

只有赵黼抢上一步道:“皇爷爷,您这是做什么?”

赵世还未开口,忽地外头听外头有内监道:“刑部侍郎白樘进见。”

云鬟跪在地上,闻言蓦地睁大双眸,反应过来后,越发不敢抬头。

有些慌乱地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却见明亮的琉璃地面儿上映出她的脸容,旁边儿静静地跌着几枚从地理图上滑落的小小旗帜,并一艘极精巧的战船。

再不远处,是皇帝赵世,以及赵黼等的模糊影子。

这一刻,外头白樘已经进了殿内,忽地见众人都跪在地上,便也跪地见礼。

赵世看一眼赵黼,对静王等道:“都平身,跟你们不相干。”

静王恒王等谢恩站起,云鬟却依旧跪在地上。

赵世面色平静,回头道:“爱卿如何此刻来到,可有什么要事?”

白樘早扫见地上的云鬟,见她默然不动,身边儿周围杂陈许多自山河图上跌落的山峦城池等,场景甚是诡异惊悚。

白樘道:“圣上容禀,因潘尚书病退,故而让臣代替进宫,同吏部丁尚书一起,向圣上禀明此番铨选之事。”

赵世点头道:“原来是为此事。”

白樘又问道:“不知这是……怎么了?”

赵世思忖了会儿,笑道:“爱卿你来的正好,朕正要找个精明人,同朕一块儿看看,这人到底是真有天赋呢,亦或者是个弄虚作假、投机取巧之辈。”

赵黼紧锁眉头,握拳不语,只胸口微微起伏,他自然最清楚赵世的性情,正是跟他如出一辙:换作此刻的他,倘若有人在这会儿出言辩解,绝对会适得其反,越发激怒。

但到底要如何周全?

却听白樘道:“请圣上恕罪,臣不明白这话。”

赵世笑道:“这个很简单。”

赵世说着,便转头看着地上的云鬟,道:“你说你眼睛准些,才能看见那满厅众人里的真凶,也能留意那以假乱真的女子……既然如此,你便当着朕的面儿,把这江山地理图,给朕恢复原貌。若你真能做到分毫不差,朕便信你是有真才实学,天赋能为的。”

他停了停,扫一眼白樘,继续说道:“如今刑部侍郎也在此看着,顺便做个见证,——你若过关,朕会破例,从此准你入刑部。但——倘若你不能……朕,就判你个欺君之罪,立刻推出午门,斩首。”

赵世说的很慢,最后的“欺君之罪”四个字,越发沉缓阴冷,叫人听着,就仿佛刀架在脖子上,在慢慢蹭动一样。

恒王,静王,张瑞宁,听了这话,又是惊诧,又且叹息——这山河地理图上,不下数百城池,数不胜数的山峦,旗帜更是乱如星罗棋布,皇帝此举,不过是个要杀人的借口罢了。

是以在他们眼里,此刻的“谢凤”,已经是个死人了。

赵黼自觉仿佛身在一条夹道里,前面是刀山,后面是火海,竟叫人无从选择。

“皇爷爷……”才说一声,就给赵世举手拦住。

静寂中,白樘目光微变,却依旧沉静,他凝视着地上的云鬟,忽然冷冷道:“谢凤,你本已被吏部除名不得参与铨选,如今圣上开恩,竟又给你一个机会,你还不快谢过圣上恩典?”

这一句话,在静王恒王等听来,简直十分可笑:这谢凤明明是死定了,白樘却还叫人家谢恩,岂不是太过狠辣无情了?

然云鬟听了,眉睫却微微一动。

白樘见她仍是静默,复拧眉道:“谢凤,你可听明白了?”

鸦雀无声的大殿内,崔云鬟的声音很轻:“是,已经明白了。”

贴在地上的手一动,将旁边一艘战舰紧紧握住。

云鬟站了起来。

第254章

众目睽睽之下,云鬟站起身来,眼睛仍盯着地上散落的那些山峦城池等。

赵世眯起双眸,一挥手,王治忙叫了两个太监跟宫女,要帮她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不料云鬟抬手,示意众人皆不要动。

宫女内侍们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王治回头看皇帝,却见赵世笑了笑,又瞥了赵黼一眼。

赵黼站在云鬟身侧,目光明晦交替,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刻恒王反应过来,忍不住便对云鬟说道:“罢了,何必自讨苦吃,痛快些认罪,向圣上求饶就是了。这般瞎乱折腾,终究不成,也白费我们的时候呢。”

张瑞宁因一向待见赵黼,此刻因看出赵黼很是重视这“谢凤”,也欲为她求些情,至少要保住性命。

只是因两位王爷在场,他贸然开口倒是不好,于是就打量静王,心里想要让静王表个态,最好两个人一块儿求情,胜面儿自然也能够大些。

谁知静王正看着白樘,似是察觉有人打量自己,便回过头来。

刹那间同张瑞宁四目相对,静王一瞧,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向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会儿恒王说罢,却见无人应声,他拧眉看去,见崔云鬟俯身,双手在地上掠过,已经捡了好几个城池山川,拢在袖子里。

云鬟徐步来至那山河图跟前儿,垂眸打量了会儿,就如下棋一般,不慌不忙,缓缓将几个城池安放妥当。

旁边地理司钦天监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上前细看了会子,不由都有些诧异之色:原来竟一丝不查。

赵世原本也是睥睨冷然的,见这几个臣子如此反应,又看崔云鬟不慌不忙十足淡定之态,他不禁也走前一步,低头扫视。

——只因这地理图甚是繁杂,一时之间,连他也有些认不准到底崔云鬟新安放的这几个城池是否正确,然而看众人的反应,自然是无误的了。

赵世蹙眉片刻,对着众人使了个眼色。

那钦天司会意,同地理司的人一顿低语,忙回身,就把原先设计这地理图时候所描绘的卷册取了出来,几个人当场展开,便眼见着对照起来。

这会子,崔云鬟复又来回了几遭儿,又排布了些山峦城池等,她起初还是慢慢地动作,细细地扫视,十分谨慎。

可逐渐地,举止便快了起来,很快就将原本散落在她身侧的那些城池等都捡放了妥当,又去收拾旁侧的那些。

此刻几个钦天监地理司的人团团乱看,几乎有些目不暇给。

恒王原本还在旁边嘀咕不屑,见云鬟竟径直而为,目不斜视,又是如此地从容不迫,一丝不苟,浑然不似他想象中那样仓皇无措,不由纳闷。

恒王伸长脖子看了会儿,怎奈方才赵世指点江山的时候,他虽然也在旁边看了个仔细,然而若是论起来,恒王所记得的,最多也只有京城内几样儿罢了,这还不是因为记忆,而毕竟因为京城是他所在的地方,毕竟熟悉些,而京畿之外的地方,则是一团乱。

恒王由此推彼,起初还疑心云鬟是胡乱布排,糊弄而已,谁知那些钦天监的人从旁死命盯着,一边儿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同时抬手指指点点地,然而却竟不曾出言喝止等。

恒王看的疑惑,忙也走到他们身边儿,也看那卷册上描绘的地理详细。

张瑞宁毕竟是领兵打仗,走南间北的人,对本朝地理大致熟悉,起先看了会儿,见云鬟所安放的城池竟毫无差错,他也还当是略记得这几个,倒也罢了。

谁知慢慢地过了一刻钟,她起手落定,从南到北,从中间儿到边缘,竟大有章法。

张瑞宁忍不住,也走到钦天监身后,对照着那卷轴上所绘,一一看去,看了半晌,面上略露出震惊之色。

而不管旁边的人是惊呼还是指摘,云鬟仿佛听而不闻,一丝儿也不理周遭如何,双眼只在那地理图跟琉璃地板上散落如棋子似的种种山,城,屋宇,船只等。

她每次回到桌前起手填落,钦天监跟地理司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低低地指点争论了一番后,却又哑口无言。

赵世,赵黼跟白樘三人,原本站的略远些儿,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地理图上的城池已经齐备了大半!

赵世方也往钦天监众人身边儿走去,静王白樘见状,便一左一右,也跟在身后。

只有赵黼仍是紧紧地看着云鬟,半晌,反而望她身边儿走了一步。

原来因总是俯身捡拾、垂首安置等,破费力气,云鬟来回之间,略有些晕眩,走起路来,步子有些虚晃。

赵黼站在身后,想叫她歇会儿,可这是什么情形下?皇帝,两位王爷,骠骑大将军,刑部侍郎……都在场,那一只眼睛是好糊弄的?当下只得咬牙不语。

云鬟脚步止住,抬手在额角上轻轻一支,略吁了口气,才又走到桌边儿,目光扫过,把手上的一座城池安在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