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脚步颇有些慌张的少女急匆匆报信,“坊主、师姐,凤仙乐坊的周娘子来了,在乐楼里嚷得很大声,说是要找……”

话还没讲完,只见周娘子大步闯进门,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健硕魁梧的男子。

在场的人皆停了动作,闻芊先是觉得奇了怪了,继而抽出帕子不紧不慢地擦嘴角,问她:“周姐姐鼻子很灵嘛,怎么,来讨月饼吃?”

“闻芊!”周娘子气急败坏地拍桌,“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卑鄙小人,自己乐坊吃了锦衣卫的亏,就非得拉别人下水!”

这番话没头没脑,她莫名其妙地站起来,“谁拉你下水了?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吧。”

“你敢做就不敢承认了么?”周娘子怒然甩袖,“你昨日前脚刚走,后脚锦衣卫便上门把我们家翻了个底朝天,赶我们家的客,查我们家的人,还说不是你!”

锦衣卫?

闻芊似有所觉地偏头朝后望了一望,席间,杨晋仍不动声色地执杯喝酒,她忽然明白了甚么,唇角牵起笑意。

“怎么,你们也被查了?那咱们两家还真是整整齐齐……”

她大怒:“谁跟你整整齐齐!”

闻芊笑得一脸无害,宽慰道:“人家也是秉公办事呀,倘若你们真和乱臣贼子有甚么牵连,上头怪罪下来,岂非落个失职之罪?”

“荒谬!”周娘子气得不轻,“真要有牵连,也是你们!你和锦衣卫串通一气,徇私枉法,冤枉好人!”

“别动怒嘛,女人爱生气很容易老的。”闻芊颇好心地给她倒了杯茶水,“再说,我那不是听了姐姐你的教诲,才茅塞顿开么?要真说起来,还是你自己起的头呢,对不对?”

周娘子一下子被她噎住了,却无论如何不肯善罢甘休。

“闻芊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儿没完!”

她无奈地抱起胳膊:“你又要怎样?”

周娘子小退了一步,她身后的精壮男子便上前了一步,“咱们两家反正已经撕破脸皮了,我也不怕说。眼下我做不成生意,你也别想好过!”

闻芊眯起眼:“想砸场子?”

她话音刚落,酒桌上的几个年轻师弟便戒备地起身。

“你敢让锦衣卫查我的乐坊,就别怪我来闹事。咱们礼尚往来,彼此彼此。”

周娘子大概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闻芊倒也不急着发火,转念一琢磨,忽然满脸忧虑地望着她:“周姐姐这么说,不太好吧,小心隔墙有耳啊,若是被锦衣卫的暗哨听见了……”

“锦衣卫又怎么样!锦衣卫就能随便抓人了吗!”丝毫没察觉这是个坑,周娘子跳得义无反顾,当即大声道,“还真以为我周倩怕了他们不成。到秦楼楚馆里喝花酒找姑娘的时候怎么不记得自己是当差的?这会儿到跟人端起架子来了!谁还不知道锦衣卫仗势欺人么,连老百姓都不放过!”

那边杨晋喝完了酒,拿巾子慢悠悠擦过手和嘴,随即站了起来。

“怎么?想打架不成?”周娘子立时指着他警告道,“我丑话可说在前头,这几位是广陵有名的教习,身手万里挑一,连在京城都排的上号,届时若伤了你的腿脚,落个半身不遂,莫怪我没提醒过你,哪怕告到官府去,我也是……”

杨晋在她对面停住脚,取下腰间的锦衣卫制牌,抵在她那根食指上,再慢慢的推了过去。

“……”

“周老板。”他甚是平和地微微一笑,“看起来,你对锦衣卫这次办案还有不少成见,不如,我们再查一次?”

第二十章

晚上发生的事, 闻芊在饭后散步提起时, 还笑个没完。

“我还真以为她是天不怕地不怕,铁了心要大干一场, 结果一看到你亮牌子就怂了。哎呀, 雷声大雨点小,准备看出好戏的, 没开场呢就结束了。”

杨晋跟在她旁边, 见她扬手折了一枝桂花在手上把弄,随口问道:“你们两家积怨很久了?”

闻芊闭目想了一阵,“嗯……从我师父来广陵起吧, 不过同行做生意也是免不了的,只是周倩此人为人强势, 一贯不服输, 自打她接手了凤仙,就一直想把我们压下去。”

“难怪她会处处找你的麻烦。”

“谁让树大招风呢。”她说这句话倒一点没有以此为虑,反而深以为荣似的。杨晋不由笑了笑。

见他在笑, 闻芊心里的那些忧虑与隔阂瞬间散去不少,开口调侃,“早知锦衣卫这样厉害,我就该绑着你不放的, 杨,大,人。”她出其不备地在杨晋鼻尖上点了一下,随即动作娴熟的退开, 在他皱眉之前撤到一丈开外。

杨晋:“……”

“诶——”闻芊扬扬眉,伸手挡住他,“先说好,大过节的,再计较这些可就没意思了。”

自己明明还一句话没说……

杨晋轻叹了口气,她却像是兴致很好的样子,抬头望了望夜空,便借着就近的一棵树跃到垂花门的挑檐上,举目远眺。

顺着她视线瞧了一下,杨晋奇道:“在瞧甚么?”

“想知道啊?”闻芊让了个位置给他,挑衅地笑笑,“自己上来看看咯。”

他在下面无奈地抿起唇角,像是不打算接她的茬。

闻芊俯身,单手托着下巴,“怕高?要不要姐姐拉你一把?”

没等回答,耳畔听得风声响动,杨晋已然点足而起,无需借力,旋身稳稳当当地便在她旁边站定,就势坐下,“怎么我就一定比你小?”

被他这身手怔了片刻,闻芊随即张口道:“看你这样子就比我小。”

杨晋不以为然地转头:“你哪一年生的?”

“承明五年,你呢?”

他听完笑了下:“承明三年。”

闻芊小声嘟囔:“也就大我两岁而已。”

居然才二十一,论年纪是比较小了。她暗忖。

杨晋望着她,故意道:“不叫声哥哥么?”

闻芊龇牙:“你想得美。”

她忿忿别过脸,拿起那枝丹桂,毫不怜惜地开始辣手摧花。

不远的乐楼尚在彻夜笙歌,今晚上大部分闲人都聚在小花厅吃酒,这附近倒是格外静谧,四下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从高处看去,视线中少了遮挡,圆月比平时更大了些,光华浅浅。

细碎的桂花从指缝往下落,躺在屋瓦之间,闻芊正拈了一朵,刚要扔时忽听到杨晋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没生气了吧?”

她手上顿住,双目却不由自主微微睁大,只听他继续道:“昨日的话,是我说得太重了,别往心里去。”

闻芊将桂花悄悄收了回来,佯作不在意地开口:“……你知道错了就好。”

心里却想着:他先服软了,自己要不要也道个歉呢?

杨晋轻声叹道:“不过,你讲的那些也确实太过分了点,说我没关系,再如何也不能扯上我家。”

她抿了抿唇,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晃悠,“……那还不是你误会我在先的。”

他皱眉:“你没有那般举动,我又怎会误会你。”

“我那般举动怎么了?又没碍着你甚么事。”闻芊不悦。

“我只是就事论事……”

“那我也是就事论事!”

再这么争下去没完没了,杨晋两手搭在膝上,看见她眸中似有愠色,摇摇头别过脸,“说一下就恼了。”

闻芊不服气地起身:“谁恼了,我明明……”

因为急着辩解,她脚下没站稳,瓦片上经年累月的苔藓被露水浸泡后格外湿滑,闻芊踩了个空,顺着屋檐往下掉。

杨晋登时一惊,忙探出手拉住她。

身侧瓦片从屋顶滑落,哐当砸在地上,树梢栖息的鸟雀扑腾四散开来。

闻芊扶着杨晋的胳膊坐回原处,饶是有些功夫在身,仍对方才的情形心有余悸。

好在只是衣裳脏了,并未受伤,她低头去擦裙摆上蹭到的污泥。

“没事吧?”杨晋跟着伸手拍掉闻芊发髻间的枯叶,见她无碍,方才笑叹,“自作自受。”

后者无力地瞪他一眼,擦衣裙的动作愈发的用力了。

杨晋只好收回手在旁边静静坐着。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言语。

目之所及的檐牙上缓缓爬过一只秋虫。

“杨大人。”

他听到身旁有个试探性的声音,于是便本能的嗯了。

“乐坊的事……”闻芊迟疑道,“你还帮忙么?”

杨晋转过眼来看她,慢声开口:“现在知道怕了?”

闻芊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你也不想想我今天为什么会来。”他捡起脚边的一粒石子,往茂密的草木中一扔,“就知晓你要逞能,我若是不给你台阶下,看你怎么收场。”

闻芊听完结结实实地怔忡了一阵。

这一天以来思索过无数种可能,无数法子,总是将杨晋往坏处去想,从没料到他会如此照顾她的感受,歉疚之余多少觉得自己有些以怨报德。

闻芊偷偷看了看他,随后不着痕迹地挪动位置,拉着他胳膊肘边摇边道,“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讲和吧,好不好?”

杨晋被她推得左摇右晃,也不知该说什么:“我不是非得要你道歉不可,我只是……”

话未讲完,闻芊已不在意地打断,“行啦,就这么定了。杨大人,咱们先走吧,我还要回去换衣裳。”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牵着她翻身下去。

小花厅里的酒宴接近尾声,菱歌正留下收拾残局,角落里施百川百无聊赖地坐着,一面抛花生米吃,一面喝两口酒润嗓子。

她边擦桌子边没话找话说:“施大人今天怎么肯赏脸来呀,我见你平时都不爱看歌舞的。”

施百川靠在桌旁懒懒地嚼着花生米,“那还不是为了盯着我哥。”

“杨大人?他怎么了?”

“嗬,你是没看见他昨天发多大的火,我就怕他今日把你们这乐坊给拆了。”他手指比划了一下,很是好心的补充,“所以,这不是救你们来了么。”

“不见得吧,我瞧杨大人今天挺正常的啊……”菱歌把酒杯一个一个摆好,顺口问道,“那杨大人这会儿跟我师姐在后园散步醒酒来着,您不去盯着他点儿?”

施百川闻言,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将近来他在卫所里听到的传言尽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后道:

“还是算了吧……”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格外风平浪静。

转眼便是八月十四,尽管只在山上住一晚,但因去的人多,要拾掇的东西也不少,曹坊主难得挑起大梁,站在楼梯间上下指挥,很是忙碌。

闻芊坐在屋中忙里偷闲地嗑瓜子,身边是带了一堆瓶瓶罐罐往她行囊内塞的楼砚。

“止咳的、润喉的我给你放在右边儿,你好拿取;蒙汗药、一步倒在左边儿,必要的时候用,可别伤到人了;还有你这些日子熬夜,皮肤不好,我做了盒涂面药,记得晚上临睡前和着奶液一块儿擦……这个给你放在最里面;沐浴用的蔷薇露我也给你带上了……”

她叼着瓜子壳目光一转不转地打量他,无比感慨:“楼砚,我有时候觉得你真像我娘。”

“我要是你娘就好了。”后者翻了个大白眼,“天天把你锁在家哪儿也别想去,再老老实实找户人家嫁了。”

闻芊笑道,“后娘吧,这是。”

包袱打包好,约摸有小山般高。

“阿芊,我没法与你同行。”不欲和她贫嘴,楼砚语气里含着层层担忧,“不过你记住万事要小心,切莫强出头,别再像上回在唐府里似的,弄一身的伤。”

“不会。”她不在意,仍旧笑嘻嘻的,“和老太太去见旧情人而已,怎么可能会受伤,又不是龙潭虎穴。”

“我是担心那个……”他欲说还休,“锦衣卫可不是善茬,你多少还是忌讳着点,别的事上你不听劝也就罢了,干甚么老和那个姓杨的走在一起?”

“我倒是想呢。”闻芊瞥他,“莫非你有办法让棠婆去清凉山庄?”

“……”楼砚语塞。

“你啊,专心制你的药吧。”她闲闲地靠在软榻上,“别成天只顾着瞎操心。”

“我知道。”

“得空了,也去看看他。”

这一句,楼砚没有接,只低头认认真真地再把原本已经打好结的行李上又再多添了一个结。

八月十五,中秋。

清早起了薄薄的一层雾,乐坊后门处已有马车停候。

闻芊最后点了两班人随她上山,再将棠婆安排在其中,虽说老太太腿脚不便,年纪颇大,一眼望去很是扎眼,但幸而人多势众,倒也瞧不出甚么来。

菱歌、游月和几个年纪小的乐班姑娘随棠婆坐一个车,很有几分老牛吃嫩草的感觉,对此老太太找了一个理由,说是想感受一下何为“天伦之乐”,但多半是打算背着闻芊偷偷喝两盅。

清凉山庄离城不远,但麻烦的是上山的路颇为曲折,哪怕是辰时出发,也要午时才能赶到。

乐坊大部分都是女人,一个闻芊出门能折腾近一个时辰,现在无数个闻芊一同上路,耽搁的时间可想而知。

午饭是在半山腰上将就着干粮凑合过去的。

闻芊没吃两口就搁下了,趴在车窗边瞧风景——顺便也瞧瞧人。

杨晋行在队伍的最前面,左右仍有一两个锦衣卫跟随,现下他已下马,坐在路边一块干净的大石上,边吃干粮边和同行的锦衣卫闲谈,大约聊到甚么有趣之事,不时会展颜一笑。

她头歪在窗沿,长发流水一般倾泻。

施百川叼着饼,顺着她目光看了看,然后又转回来看看她,一脸做贼似的靠过来。

“诶,你和我哥,真有一腿啊?”

闻芊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你猜。”

“……不好猜,我这不是不知道才问你的么?我可告诉你,杨家家规是出了名的苛刻,叫杨阁老知道,非得拉着你们俩一块儿浸猪笼不可。”

“那不挺好么,一视同仁不错啊,死了还能拖个垫背儿的。”

“……”施百川感觉她想法挺独特。

闻芊忽然支起头,眯眼打量他,“你叫杨晋大哥……你是他弟弟?怎么你不姓杨,表弟么?”

他摆首说不是,“我和我哥是拜把子……也不能那么说,反正,从前我是跟着他混的,后来……经历了不少事,他当了锦衣卫,我又没处去,就投奔他了。”

“后来?”她重点抓得极准,“经历了不少事?这里头,还有隐情?”

发现说漏了嘴,施百川拿饼子一阵猛嚼,“这、这不能告诉你,我哥会灭了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