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撤得很快,脚步里夹杂着甲胄上铜片相撞的细碎声,捧花蓝的小丫环畏惧地缩到朗许背后。他目光一路追随,似乎是想上前,然而刚迈出脚,闻芊却偏过头来冲他提醒般的摇了摇头。

朗许蓦地顿住。

只是迟疑了这片刻,东厂的人已然从眼前一晃而过。

垂花门被带得“吱呀吱呀”来回扇动,院中是如同凝固一样的死寂。变故自发生到结束,前后仅仅一盏茶的时间,甚至于好些人还没反应过来。

门扉终于在风里静止,施百川像是想起什么,撒腿往外跑。

“我去找我哥!”

施百川赶到北镇抚司时,杨晋才离开不久,两个人正好错开。他却也没回家,而是绕远路去了一趟脂粉铺。

这是闻芊在扬州时就钟爱的一家店,如今到了京城,差不多三五天就要来逛一回。“二十四桥”的老板差不多和他们俩都相熟了,于是进门便递了盒螺黛来。

“店里的新品,前几日刚做好的,还没来得及在市面上卖。”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面容包养得很好,瞧着和闻芊的年纪不相上下,“您先拿去给夫人试试,回头若有哪里不妥的,让她来同我说一说。”

白拿人的东西他总觉不大好,再三推脱了几番,可惜女人的嘴皮子永远都那么厉害,杨晋终究败下阵来,道了句多谢,一面打量手里脂粉盒,一面告辞出去。

身后的铺子香风缥缈,檐下的铃铛清脆作响,一整条街似都弥漫着甜腻的味道。

知道闻芊最近心情欠佳,或许,这个能稍微转移她的注意力。思及如此,杨晋抿唇用力握了握。

几乎是在他抬头的刹那,长街上那队平日里水火不容的番役便映入眼帘,其中有一抹他极其熟悉的身影,目不斜视地从店门前走过。

第八七章

是年,承明二十五年,八月庚子日。

北方与南方有着明显的区别,初秋的天气已经开始显出寒冬的迹象,深宫里冷风萧索,檐角上的兽头面目狰狞,在宫灯苍白的光芒中愈发的阴森,似有鬼气。

由于皇后身体抱恙,半个月前辽王妃便带着小皇孙住进了坤宁宫。曹开阳踏着月色,在宫门下钥前赶了回来。

他今晚的任务说是最轻松——只要把小皇孙看好,等外头事情了结,他再抱着孩子把准备妥当的龙袍往上一套,就算大功告成。

可正是因为无事可干,又不知曹睿那边的情况,他独自待在宫里才更加忐忑难安,一时一刻都过得尤其艰难。

曹开阳在坤宁宫外的茶水房中坐着,指头不安的敲打着玫瑰椅的扶手,一旁的小宦官自不知他焦心何事,很是热情地忙前跑后,端茶送水。

“厂公,我刚进去过了,娘娘精神好着呢,您别担心……来喝口茶暖暖身子。”

他把茶接过来,手上捧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

另一边,曹府之中。

偏厅内灯影幢幢,大门紧闭着,从外面看过去,能清楚的瞧见投在门上的无数个身影。曹睿招待着他用银子养了好几年的蒙古鞑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句话果然不假。

到底是真金白银底下打磨出来的东西,个个膘肥体壮,身形健硕。

这是在当今征战西北时,被打得落花流水而不得不投降的蒙古兵。尽管拼真功夫干不过承明帝,但这波人生来骁勇善战,聚集起来干掉个把守军还是绰绰有余。

曹睿三十不到,正值年轻气盛的年纪,他是曹开阳一手提拔上来的,踩着先辈的血路平步青云,自小没吃过多少苦,因此缺乏心机与城府,对舅舅的计划颇有信心,总觉得今晚一过,明日他就要踏上一条不同寻常的大道了。

一顿饭吃到高/潮,他率先举碗痛饮了一口。

“今日若成大事,在座各位必封侯拜相,前途无量,富贵一生。我曹睿以此立誓,决不食言!”

说完甚是豪情万丈地把碗就地一摔,痛痛快快地砸了个粉碎。见此情景,众将士也不禁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毕竟这块大饼画得还是很诱人的,于是纷纷效仿,倒满酒喝光噼里啪啦砸得干脆利落。

破釜沉舟的过场走完了,曹睿擦过嘴,等着铜壶滴漏中亥时末刻的浮箭升到子时的瞬间,拎起刀,披衣出门。

漫长的黑夜就在眼前,浓云密布的苍穹里望不见一颗星辰,头顶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相传这般景象大多预示着有蒙受冤屈,真相不白之事,也有人说,是乱象丛生,灾祸四起。

而与此同时,北镇抚司的议事厅内,欧阳恒背着手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最后一咬牙不知下了个什么决定,招呼着下属准备进宫。

随他一起走出大厅的,还有另一人,他未着官服,一身便装,背脊挺拔如松。几乎是在欧阳恒离开锦衣卫衙门的那刻,隐蔽地朝四下打了个眼色。

几道黑影一闪即逝。

子夜将至,平静的北京城内,在夜幕笼罩之下,无数或明或暗的势力正在悄然涌动。

东厂是在承明初年建造的,位于东华门外、光禄寺西北端,最开始是皇帝为了恶心顺便牵制锦衣卫而特别设置的机构,后来也渐渐做起了侦查、抓人、刺探情报的生意,并有了自己的监狱,与诏狱有异曲同工之妙。

监牢分东南西北四个部分,每一条夹道都狭长深邃,一路走进去,能闻到雨后独有的潮湿气息,混杂着血腥、发霉与腐烂的味道,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

牢里无论白天黑夜皆是一片昏暗,唯头顶上开着的一扇小窗能依稀投射点点微光。

闻芊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待了有多久了。

她被单独关在最偏远的一间,四下不见芳邻,偶有狱卒来回巡视,连那些窸窸窣窣喊冤喊疼的动静也显得特别遥远。

朝廷钦犯。

她一直在想,这件事究竟是谁泄露的。

因为此前杨晋曾三令五申的吩咐,所以她守口如瓶,从未向外人说道,甚至为了以防万一,族人的事连朗许也是瞒着的。

曹开阳为什么抓她?闻芊有个不太美妙的猜想——出卖自己的人,会不会是楼砚?

若放在以前,她对他永远是无条件的信任,别说萌生这种想法,便是脑海里连闪都不会闪过他这个人。

但看了那么多恩恩怨怨,亲身感受了他脱变一样的冷漠,闻芊竟有几分动摇了。

念头一冒出来,她心中便生出难以言喻的荒凉和时过境迁。

身下铺着的干草零碎敷衍的散落在脚边,同室而居的老鼠难得看到新的倒霉蛋,好奇地立在她对面直起身打量。

闻芊本就心情欠佳,再加上环境恶劣,难免脾气暴躁,信手捡了石子就着那几只看热闹的耗子掷去,以转移愤怒。

她准头不错,基本上一砸一个,砸得一窝耗子抱头逃窜,大概也是没见过如此凶悍的犯人,众鼠知道惹不起,很快便皆作鸟散。

冷清下来,她不由自主地感到空虚无聊。

很奇怪。

东厂的人抓了她,虽嚷嚷着要审讯,却也没急着大刑伺候,只时常不慌不忙地来瞅上两眼,确认她还在之后,就没什么兴趣地走开了。

最初进来的忐忑到此时已荡然无存,反而被无限的空虚所替代。

闻芊背靠着墙,漫无目的地盯着那扇单薄的窗户,心里茫茫然的思念一个人。

她离开多久了?

杨晋知道这件事了吗?

那他现在怎么样?

是不是正在外面着急,然后想尽办法的救自己出去?

闻芊胡思乱想了一通,暗道:他该不会打算劫狱吧?

这么一想完就先摇头笑了笑,自己否定自己。

怎么可能。劫狱可是件要命的事,像杨晋这样心思缜密,沉稳冷静之人,哪会选择如此不计后果,破罐子破摔的办法。

又不是施百川那种一根筋的毛头小子。

她发完了感慨,正准备闭眼小睡片刻,远处忽然隐隐传来吵杂声,而且越逼越近,好似带着刀剑相撞的脆响。

闻芊不自觉撑地站了起来,石壁上的油灯仿佛也能察觉到刀光剑影,战战兢兢地摇摆不定。

她尚在狐疑,那火光找不到的暗处蓦地蹦出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四五双眼睛横扫过去,好几对都是熟人。

你们锦衣卫的处变不惊呢!?

闻芊盯着对面,默默地把方才“心思缜密,沉稳冷静”八个字吞回了腹中。

黑衣人甲同黑衣人乙对视了一眼,后者会意,正要砍断门锁,房顶倏忽一阵响,冷不防从上面又天降了三个黑衣人下来。

这下发愣的就不止闻芊了,还有牢门外站着的锦衣卫众。

两拨黑衣人乍然碰面,各自都有点懵,很明显这是不同的两股势力,又由于装扮一致,一时间敌我难分。

“有刺客!”

“有人劫狱!”

东厂外脚步凌乱,喊声此起彼伏。

情况已很是危机,顾不得来者是敌是友,第二波黑衣人为首的那个朝第一波黑衣人的头目递出一个包裹,蒙在布巾后的嗓音模糊不清:“让她赶紧把这身衣服换了,太显眼。”

第一波黑衣人头目颔首表示赞同。

闻芊刚接过手,黑衣人乙跑去探了个路回来,急匆匆催促道:“快换快换,动作快些,要来不及了!”

“好。”她闻言点头,正要打开包裹,第一波黑衣人头目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凛,当即挡在她跟前。

“她一个姑娘家,岂能在你们面前换衣裳?”

众黑衣人面面相觑。

尽管这话有理吧,可眼下事态紧急,再说了,也总不能让他们都出去,倘若出了意外,人手就不够了。

第二波黑衣人头目却难得的与其达成一致,两人极有默契地交流眼神,随即分别站在闻芊面前,迅速解下衣衫,拉成屏障给她遮住。

闻芊:“……”

她看着面前这两个门神的背影,心情复杂地换完衣服。

这是套藏青的寻常袄裙,颜色在夜里不突兀,在白天也不怪异,想来是考虑到出去之后她还得在外躲一阵,故而特地准备的。

由此不难瞧出对方的用心。

“行了,快走!”

狱卒早已被干掉,众人摸着墙根借夜色遮掩身形。

东厂虽是宦官的地盘,但平日里负责抓人上刑的番子尽数是从锦衣卫中挑选出来的精英,个个武功不弱,尽管同出一门,可惜各为其主,碰了面难免交锋。

混乱的黑衣人们由于衣着的缘故在短时间内结成了同盟,护着闻芊且战且退,眼看摸到了东厂角门的门槛,两个头目拉着她蹬马而上,留下一帮尚在奋战的手下,沿御街扬鞭疾驰。

闻芊被人紧紧圈在怀里,她似有所感地转身从他颈窝探出视线。

阴恻恻的灯笼照着凹凸不平的石板道,人影在其中交织攒动,明亮的白刃上血痕斑斑,多少显出几分绝境难重生的迹象来,她不忍再看,颦眉坐回原处。

闻芊并不知晓,在东厂打得沸反盈天的时候,曹睿的蕃将已抵达紫禁城外,一场比劫狱更大的风波即将掀起。

禁宫中迎来了午夜最宁静的时刻,偌大的皇城里没有半点受到惊扰的痕迹,宫女太监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的忙碌。

隔着数重高墙,肃杀的秋风依旧瑟瑟吹来,无孔不入,连一向坚固的雕栏玉砌也不可抑制地发出呜咽的声响。

西暖阁外,欧阳恒正踯躅的沿着砖缝转圈子,不时转眸望上几眼,又着急回头的唉声叹气,全美诠释了何为“热锅上的蚂蚁”。

暖阁之内,承明帝面无表情地站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剪着灯台上的烛花。

旁边的小太监险些抖成了筛子,好几次忍不住抬眸去瞧天颜,颤着嗓音说明原委。

“……皇、皇上,曹侍郎他,他反了!”

承明帝不紧不慢地挑着灯花,“反了就反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这语气比说“你吃过了吗,我吃过了”还要来得平静,小太监有些怔忡的瞪大眼,一时不知该怎样接话。

“曹侍郎带来的人,已经打到长安门了,欧阳指挥使眼下还在外头候着,您看……”

承明帝总算把剪子搁下,拿过巾子随意擦了擦手,“让他们狗咬狗吧,去把欧阳恒打发掉,叫他该干什么干什么。”

圣心果然难测,欧阳恒乍然接过当今踢回来的这颗藤球,瞬间感到手足无措,这“该干什么”到底是要干什么?

总不能就真的坐山观虎斗吧?

与他同样迷茫的,还有随行的佥事,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后者问道:“大人,咱们……现在如何是好?”

他挠挠头,最后一拍脑门儿,“走,逮曹开阳!”

直到急促的脚步声行远,暖阁里的随侍宦官才捧着托盘,小心翼翼地上前。

“皇上,这是太清宫青玄真人送来的今日的仙丹。”

黑漆描金的锦盒四四方方,周身绘着仙鹤与祥云的图案,好像随时能飞升成仙。

承明帝打开盒盖,大红锦绸内躺着一粒金光闪闪的药丸,在烛火中熠熠生辉。他信手拣起来,挥了挥示意那小太监下去。

圆润的金丹在他指间打了个转,最后被捏了个粉碎,丢进一旁的银花净瓶里。

领路的内侍在门边躬身向他行礼,“皇上,大相国寺的高僧已在外等候。”

承明帝这才回过头,颔首道:“请他进来吧。”

大红的□□被宫灯照得分外鲜艳,老僧清癯高挑,背脊微微有些驼,夜晚中的光头尤其注目,他迈着大步款款出现,周遭立时便有佛光普照之感。

人常说,老和尚总是道行越深,长得就越像神佛。

承明帝是特地邀他来讲经的,颇为虔诚的五指并拢,回了他一礼。

“大师,久闻大名。”他抬手,“还请上座。”

马蹄在空旷的菜市街上踢踢踏踏,天幕里仍然乌云密布,道路两旁的民居,或有被吵醒的推开窗来看个究竟,或有尚未睡着的,忌讳地将门窗关得更加严实。

闻芊在马背上颠簸,这条路通往的是广宁门,只要从那里出去,城郊辽阔多山林,往里一钻准没人能找到。

身后的刀剑声早已抛远,也就是在此时,微末的清辉自云层中渗透出来,在路中间的一道极细的铁丝上滑出一缕银光。

马前足落下的刹那,正不偏不倚被绊住,深深嵌入肉里。

黑马一声凄厉的嘶鸣,当下便要栽倒。

闻芊只觉眼前天旋地转,那人却紧揽着她的腰,好似十分在意她的腿,落马的瞬间甚至顾不得躲闪,只将她大半个身子抱起。

这一摔摔得很重,闻芊几乎是整个人都倒在了他胸口,杨晋还没及呼痛,她已心疼不已,伸手去抚他的脸颊。

隔着面巾的嗓音低沉浑厚:“我没事。”他轻声说完,抬眸时,一双星目骤然聚满杀意。

房檐上来历不明的剑客悄然落地,斜里挥出的青锋寒光暗闪。

方才越过铁丝的黑衣人头目发觉不对,已勒马掉了回来,杨晋忙扶闻芊站起,往前推了推,“你先走。”

她神情带着些许的犹豫,然而对方却没给她考虑的机会,锋芒刺来的须臾之间,黑衣人头目一把拽住她胳膊,而杨晋拖着她往上举,两个人配合得简直天衣无缝。

背后的戾气森然逼近,马匹往前动的那一刻,杨晋迅速抽刀转身,“砰”的,与之白刃相贴。

这回被甩在后面的可就不是方才无关痛痒的黑衣人打手们了,闻芊咬着牙频频回顾,险些没从那人肩头翻出去。

“你放心,他没那么容易死。”对方不以为意,“这点人都对付不了当什么锦衣卫。”

闻芊无话可说地抬眸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到空无一人的街市上,忽然奇怪道:“要上哪儿去?”

“这个时候城门还没开。”她提醒,“你到城下会惊动御林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