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过婚礼种种繁琐的程序不提,刘桢纵然不需要主持婚礼,单只是坐在那里,就已经令人无法忽视她的身份了,不时有像赵午贯高这样的人近前寒暄,又有连刘桢都不认识的商贾上前敬酒。

眼看堂中所坐皆是长沙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趁着众人举杯遥祝皇帝健康长寿之际,刘桢就笑道:“陛下虽然远在咸阳,可无一日不牵挂长沙,更对赵国相与贯国相念念不忘啊,只可惜如今国库空虚,无力练就强兵,陛下纵是想驱逐匈奴,为长沙王报仇,也是有心无力,每每念及此事就唏嘘不已!”

赵午闻弦琴而知雅意,心道早就听说皇帝穷,这次长公主莫不是奉了皇帝的命,借贺婚之名,实为借钱而来?湘地虽富,也经不起皇帝勒索,但如果直截了当地拒绝,只怕会惹恼皇帝,让他更有借口收回湘地了。

他一心为张敖着想,当下就叹息拭泪道:“陛下天恩,我等亦是念念不忘,为人臣子,本该为陛下分忧解难,只可惜湘地本就为战乱所毁,如今生机未复,就又碰上湘水泛滥,民屋损毁过半,湘王不得已,将长沙王留下来的钱财捐出大半,延医施药,这长沙城内方能维持太平,就连如今大婚,大王也说了,一切从简。说到底,还是我等作臣子的无能,才会令大王如此难做,此事本不该污了公主的尊耳,奈何我等看着大王如此苛刻自己,心中委实不忍啊!”

赵午的言下之意:朝廷没有钱帮湘地赈灾,我们也能理解,我们甚至把自己的钱拿出来了,你再想跟我们要钱,这就过分了罢?

这话倒是回得很有技巧,虽然一味示弱,却委婉拒绝了刘桢的暗示,如果刘桢真是生在锦绣金玉堆中的公主,又或是她这几天没有去过奴市,遇见赵辅,估计还真会被赵午的话给蒙蔽了。

听了赵午的哭穷,刘桢微微一笑,也没有生气,反而温声道:“湘王的难处,陛下与我自然是明白的,不过我自进城以来,所见所闻,俱是庶民迫于生计,自卖为奴婢,其中饿死病死者更不计其数,而我如今却高踞正堂,钟鼓馔玉,实在于心不安!恰逢湘王大婚,宾客云集,我便想以私人名义,向在场诸位借一二钱财,以此开设粥场,为湘水沿岸灾民延医问药,免得他们流离失所,在座诸君皆为仁者,当也心怀善意,愿意慷慨解囊的罢?”

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谁会想到堂堂长公主竟然会向臣下“借钱”,虽说是借,谁不知道这肯定是有去无回的?

可她占了大义,口口声声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灾民,却令人想拒绝也无从开口。

刘桢说罢,也不等他们反应,就让桂香拿笔来,自己则在一面竹笏上写下“刘桢,金饼三十”,又笑着对众人道:“此番出来带的钱财不多,只能捐出这么一点,诸位随意便是。”她顿了顿,“不管数目多少,我都会上表朝廷,明文褒奖。”

作为今日主角的张敖终于回过神来,忙道:“湘水沿岸多为湘地,赈灾救民原为张敖本分,如何能让公主破费?说出去未免贻笑天下,还请公主将钱收回去,悉从敖囊中所出。”

刘桢道:“湘王一片诚心拳拳,令人感动,湘王若愿出钱,我自要代灾民多谢你,不过我这份是不能省的,还请湘王勿要再劝。”

这里本是张敖的辖地,刘桢却反倒向他们“借钱”来救本地的灾民,这个认知令张敖臊得慌,连忙也在竹笏上写下“张敖,金饼两百”。

刘桢将金钱数目写下来,自然是因为自己身上不可能事先带太多钱,也是为了白纸黑字,免得有人事后耍赖——虽然这会儿还没有白纸,她没想到张敖如此上道,马上就响应了自己的号召。想来这位湘王年纪尚轻,面皮薄,又不像赵午等人那般老于世故,所以被她一说就觉得坐立不安,不过这样倒也显得他性情温良,不是那等野心勃勃之辈。

赵午贯高等人见状,皆都暗自哀叹一声,难道还能拦着张敖不让他出钱?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好认命地学着刘桢那般,在竹笏上写下自己的数目。

刘桢看着赵午提笔,笑眯眯又加了一句:“赵国相,那日我在奴市见令郎打算出两万两千钱买奴婢,端的是财大气粗,令人欣羡,想必区区金钱在赵国相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啊!”

赵午手一抖,差点没能握稳笔杆,心里直将赵辅狂骂了一遍,只好将原本写的“金饼一十”后面又添了个百字,变成了一千,竟比张敖出得还要多。

旁边贯高见他写完这几笔,立马神容枯槁,颤巍巍连笔都快要抓不住,不由奇怪,再看赵午写下的数目,登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赵国相为了不让王上损失惨重,可谓是不遗余力,自我牺牲啊!

他心中一激荡,便也提笔写下五百的数目。

有了这些人珠玉在前,旁人自然也不能落后,纷纷提笔解囊,能进湘王府的原本就非富即贵,这些钱于他们而言虽然不少,可也没到出不起的程度,但这样一笔数目,却恰好能解眼下灾民困境,起码拿去买粮赈灾,已可使许多人免于遭受阿平那样的命运。寻常人若不是过不下去,谁又真愿意卖儿鬻女?

刘桢笑吟吟地瞧着竹笏上的人名和数目越来越多,一边体贴地对新郎新妇道:“良辰美景不可荒废,此时理当‘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了罢?二位不必顾忌于我,还请自便。”

赵午眼角抽搐了一下,此刻刘桢温柔美好的笑容在他看来怎么都显得狡猾奸诈,他禁不住开口:“敢问公主,这笔钱打算如何用?”

刘桢道:“自然是买来粮食,开设粥场,延医问药,赵国相若是担心这些人会涌入城的话,还请放心便是,届时粥场与医舍,我都会命人在城外开设,断不会令城中有发生疫病的危险。”

赵午想问的不是这个:“依老臣看,这笔钱用来赈济长沙城外的灾民,只怕也绰绰有余了。”

刘桢道:“既是灾民,何分地域?湘水沿岸受灾者众,理应一一得到抚恤。”

赵午不得不隐晦地提醒她:“这湘水两岸,并不全为湘王辖地。”

既然不是张敖管的,那凭什么要他们出钱来赈灾?这应该是朝廷要做的事情罢?

刘桢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此事好说,不如待我上奏陛下,将那受灾之地悉数抵押给湘王,等你们日后收回此番捐赠的本息了,再将地还给朝廷?想必阿父当不会反对我这个提议的。”

她特意将“捐赠”二字咬住重音,顿时让张敖面红耳赤,连连给赵午递眼色,让他不要再说。

赵午简直已经无语了,他不止是面皮抽搐了,而是想直接吐血。

怎么,怎么会有这样老奸……不,是厚颜无耻的人!

在赵午眼里,此时这位笑靥如花的长公主殿下的脸,俨然已经跟咸阳城那位天子完美无缺地重叠在一起了!

有其父必有其女!

上梁不正下梁歪!

可他还得将血泪默默地咽下去,然后道:“公主言重了,能救民于危难,我等心中,心中也是欢喜的……”

第94章

就在刘桢还在外边努力坑钱赈灾的时候,咸阳城天子脚下,依旧每天发生着大大小小的事情,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近来孟家与郭家的婚事了。

事情的起因,乃是刘槿的生辰。

刘槿如今也快十五了,又已经封王,照理说成了婚便算成年,可以到封地去了,刘远从前就不太喜欢这个儿子,不过亲爹总归是亲爹,再不喜欢也不可能苛待他,看着儿子现在从一个内向寡言的孩子成长为腼腆羞涩的少年,又想起他没了母亲,亲妹妹还远嫁匈奴,就有意为他寻觅一桩好婚事。

平心而论,刘远在帮儿子挑选妻子的眼光上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当时刘楠妻子的人选,刘远没有接受刘桢或张氏提议的人选,独独选择了身世背景毫无出奇之处的范氏,但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却是最好的,如今刘楠与范氏感情融洽,鹣鲽情深,其中未尝没有刘老爹的功劳。

所以现在刘远为刘槿选的妻子,是御史大夫孟行的幼女,孟行性情耿直,孟家家风严谨,孟氏女幼承庭训,婉约淑慎,这样的女子,自然不会是那等不知轻重,喜欢无事生非的人,以刘槿的性格,二人肯定也会是琴瑟和鸣的一对,而且刘槿是亲眼见过孟氏女的,孟氏的长相不像父亲那般有碍观瞻,反倒更像母亲多一些,虽说谈不上貌美倾城,也足称清秀了。

就算刘槿的性情再迟钝,也能看出老爹是确确实实在为他打算的,心中自然感激不已,他性情平和,对张皇后的死虽然伤心,却不像姐姐刘婉那般一直心怀怨恨。说到底,一个是母,一个是父,父亲原本并没有杀了母亲的心思,事情发展到那等田地,只能说造化弄人。

解决了刘槿的婚事,刘远心情大好,就将目光落在刘桐身上。

刘桐如今自然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不过刘远对这个聪明的儿子喜爱有加,又觉得刘桐母家不显,跟其他儿子一比,未免显得过于单薄了一些,便找来郭殊,想撮合一桩婚事,让郭家二子,也就是郭质的弟弟,娶陶氏娘家的侄女。

陶氏出身南阳大族,当年也是因为战乱,才会下嫁宋留为妾,又因缘际会,得了刘远的青睐,她的娘家侄女,虽然比不上郭家,可也是大家之女,不算辱没了郭家。

陶家若与郭家联姻,身为陶氏之子,刘桐也算与郭家有了姻亲关系,刘远自忖一副慈父心肠,将三个儿子的将来都打点得妥妥当当,自然心满意足。

郭质知道之后,自然大加反对。

他现在已经知道张皇后的死十有八、九与陶氏脱不开关系,再加上刘桢被诬陷巫蛊的事情,太子一系迟早都要算这份总账的。

但他也明白,父亲的立场与自己稍有不同,即使刘楠被立为太子,郭质又即将成为驸马,郭殊本人也没有表现出对太子一系的任何亲近之意,甚至连整个郭家,从一开始千里迢迢跑来投奔刘远开始,就是保持了这种忠君的态度,也正因为这样,刘远才认为郭殊是忠心不二的直臣,对他分外满意。

郭质曾经将陶氏的嫌疑与郭殊透露一二,得到的答复却是此事陛下心中自有定论,无须我们为人臣子自作聪明,因为他的这种立场,使得郭质有许多事情都不敢和父亲商量,话说一半留一半,他反对这桩婚事的理由是长公主不喜欢陶氏,将来二弟娶了陶家妇,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是妯娌,未免尴尬。

但这个理由简直不堪一击,郭殊就说了:“你与公主成亲之后,自然是要住在公主府的,一年到头能有几回在家里住?再说就算见面了,也得是陶家女来给公主行礼,要委屈也不是公主委屈,你何必操心这些没影的事情?公主大家风范,定不会是你说的这般心胸狭隘。”

郭质不得已,只得旧事重提:“阿父,我曾与你说过,张皇后之事,很可能与陶夫人有关,虽说现在还没有证据,但难保将来两边不会闹翻,到时候我郭家夹在中间,岂不是白白有了让小人煽风点火,落井下石的机会?”

他不明白父亲英明一世,何以在这件事上如此糊涂。

郭殊叹了口气,对他解释道:“此事陛下已经定下来了,轮不到我们反对,更何况陛下正当盛年,你瞧着太子的位置稳当,难道就是真的稳当吗?”

郭质大吃一惊:“阿父,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很快便要迎娶公主了,往后我们郭家与公主太子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就算太子的位置有变,我们就不应该站在他们那边吗?”

郭殊道:“我道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谁知还是这般幼稚,我们郭家从一开始就是忠于陛下的,不是太子,也不是公主,只有陛下一人,陛下喜欢谁,想要立谁,我们听陛下的,而不是跟陛下作对,你知道吗?”

郭质尖锐地反问:“那么敢问阿父,如若将来陛下想要对太子不利,你是要让我离开长公主吗,还是要舍弃我这个儿子?”

假设姚氏还活着,那么这种时候她一定会出来打圆场,但很可惜,作为郭家的主母,她去得太早,而郭质又忽然被父亲的这番言论打懵了。

从前他也不是不知道,正是因为郭殊的这种远见,始终坚定立场跟随刘远,郭家才能迎来属于自己的辉煌和荣盛,但是现在,在感情和理智上,父亲依然保持了冷酷的理智,这就让郭质有点受不了了。

郭殊皱起眉头:“这种不会发生的事情就不必假设了。”

他缓下语气:“子璋,你已经长大了,年底便要成婚,到时候就是郭家的顶梁柱,我也老了,郭家终有一日要交到你的手里,你虽然是驸马,但同时也是郭家的家主,凡事要学会从家族的立场出发,不可做违背郭家利益的事情。”

郭质知道再争执下去也没有用的,这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的理念,就像他看重刘桢一样,愿意不顾一切站在她那一边一样,父亲更加看重家族的利益,当然更没有错。

只不过这种认知终究是让人不太愉快的,接连几天,郭质都有点怏怏不乐,连带每日去点卯当值,也有点提不起精神。

这种事情怎么说也有点敏感,就算他跟太子关系不错,也是不好说出口的,不过刘桢却不一样,他与刘桢之间自然是无话不谈的。

可惜唯一能说心里话的人此时远在天边,令人平添无数思念。

如是过了几天,一日傍晚时分,郭质从宫里准备回家的时候,正与同僚说说笑笑,就瞧见门外有个小内侍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一边朝郭质悄悄招手。

郭质一看,自己还是认识此人的,便寻了个借口特意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让那小内侍自己跟上来。

过了片刻,内侍果然小跑过来,气喘吁吁。

郭质问道:“你可是丰王身边的阿柳?”

阿柳道:“郭议郎好记性,阿柳正是侍奉丰王殿下的。”

郭质点点头:“你来找我可有事?”

阿柳:“殿下请议郎至同乐殿一叙。”

郭质素来与刘槿是没什么交情的,闻言就有点戒心:“丰王可有说是何事,我今日家中有事,只怕有所不便。”

阿柳看起来十分焦急,听了便顿足道:“郭议郎不必疑心,此是大事,殿下才派我前来的,太子殿下也在呢,议郎去了就知道了!”

听说刘楠也在,郭质不由更加诧异,又见阿柳神情不似作伪,便道:“那好罢,你且带路。”

等二人抄小路到了同乐殿,郭质就发现阿柳没有骗他,刘楠还真在。

除了他之外,还有刘槿与宋弘。

只是三人面色凝重,一般无二。

第95章

刘楠看到郭质,等不及他将礼行完,就道:“阿质,且快落座,我们有些事情想与你商议!”

虽说当了太子之后稳重许多,但刘楠平日里依旧不失爽朗疏阔,眼下这般慎重严肃的态度,至少郭质还未曾见过。

“阿弘,你与郭议郎说罢?”丰王刘槿的长相不算出色,可以说刘远与张氏的缺点在他身上都有体现,不若他的姐妹那般漂亮,但因他气质温和,略显腼腆,这种缺陷反倒成了不显眼的瑕疵,虽然存在感比较低,但谦和有礼,与世无争的性格连朝中大臣都颇有好感,这样一个人将来就算到地方上去,肯定也不会是那种嚣张跋扈,欺压百姓的诸侯王。

宋弘道:“郭议郎可知郭陶联姻之事?”

郭质道:“已听家父提过。”

宋弘问:“未知郭议郎意下如何?”

郭质被他这一问给问糊涂了,若说宋弘赞成此事,这么问未免奇怪,若说不赞成……此事木已成舟,就算他们不赞成,又于事何补?

刘楠也在这里,想来宋弘问这个问题,不会是只为了逗弄他取乐,是以郭质想了想,实话实说:“我并不赞同。”

宋弘点点头:“先时我在母亲那里,无意中听到,此事是她向陛下求来的。”

陶家与郭家贯来并无交情,而且先前巫蛊案种种事情,虽然在郭质他们眼中,这位陶夫人城府不可谓不深,但实际上也正是因为陶氏一向低调,据说连皇帝有意立她为后,她也坚决推辞了,理由便是太子已立,若是她当了皇后,难免底下会有人趁机兴风作浪,投机取巧,到时候朝中不宁等于天下不宁,就不是社稷之福了。

连皇后都不愿意当,这样的高风亮节,连朝中大臣都有所耳闻,皇帝又有什么理由不信任她?后宫的女人来来往往,陶氏不是以美色取胜,甚至皇帝新近宠爱的也不是她,但她始终在后宫占了一席之地,又得皇帝如此爱重,凭的自然不仅仅是生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

是以郭质他们虽然怀疑陶氏,却因为暂时还找不到任何证据,怀疑终究也只能停留在怀疑上。

现在陶夫人提出想为娘家侄女求一门好亲事,郭家二子年纪相当,又是名门出身,俊俏优秀,不逊于郭质,自然是一个上好佳婿,这样合情合理的请求,刘远自然没有理由不答应。

郭质听闻此事,先是皱眉,继而转念一想,心中疑窦越滚越大,以至于整个人一时沉默下来,再无言语。

在郭质与刘桢的婚期定下来之后,这桩婚事就已经算是板上钉钉了,将来郭质成了太子的妹婿,郭家再怎么中立,也不可能隔开这层密切的关系,所以依照郭质对父亲的了解,郭殊接到皇帝的这个赐婚,就算不能反对,也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就接受了,一点心理反弹都没有。

前几日父子争执记忆犹新,郭质清晰地记得,父亲不仅没有怨言,还反过来教训他,说他不应该只顾自己的利益,不顾家族的利益。

现在仔细想想,难道跟陶家联姻,就符合郭家的利益了?假使将来陶氏真的获罪,那娶了陶家女的二弟乃至郭家,还能指望置身事外不成?

以父亲的手段心思,难道就连这点都看不透?

想及此,郭质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鼻尖上也沁出了冷汗。

刘楠等人自然也察觉出他的异样:“阿质,你可是身体不适?”

“不……可能只是走得太快,有点热。”郭质很快镇定下来,露出的笑容也与平日一般无二。

刘楠放下心来,也没有多想,转头对宋弘道:“阿弘,你可还听到了什么?”

宋弘摇摇头:“那时阿母见我来了,便不再多说。本来子不言母过,我本不该将此事与你们说,但张皇后之事……”他看了刘槿一眼,叹息道:“我与丰王自幼性情相投,虽伴随殿下左右,但却亲如兄弟……”

刘槿却是一反平日的温和,想也不想就打断他:“什么亲如兄弟,你就是我的兄弟!”

“是。”宋弘眼底浮现出温暖笑意,顺着他的话道:“或许你们并不了解,但我阿母做事,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想提前将此事告知你们,也好让你们心里有数,至于将来如此,我只想请太子答应我一个请求。”

刘楠道:“你讲。”

“巫蛊一案,我本不知情,但如今想来,母亲在其中起的作用只怕不小,我虽为人子,却实在不能赞同她的所作所为。将来若是有朝一日,阿母犯下大错,只要不是谋逆大罪,还求太子饶我阿母与幼弟一命。若是涉及大逆不道之罪……”宋弘顿了顿,苦笑道:“我阿弟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更不可能以身犯法,还求太子看在我以此事相告的份上,高抬贵手。”

实际上宋弘这个消息的用处并不大,仅仅是提醒了刘楠他们,陶夫人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过宋弘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那就是不管母亲想要做什么,他是绝对不赞成,而且不会站在母亲那一边的。

宋弘自小跟陶夫人就不亲近,反倒是与刘槿更像亲兄弟,此事刘楠也是知道的,更兼他此时脸上流露出真真切切的痛苦挣扎之色,刘楠看在眼里,也颇为同情,觉得他实在是难做。

刘楠道:“阿弘多虑了,就算将来有个万一,阿父要追究你等罪责,我也会尽力求情,以免牵连无辜。”

刘槿也握住他的手恳切道:“阿弘,你放心罢,有我大兄在,定不会有事的,阿母的事情与你无关,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

宋弘定了定神,朝刘槿感激一笑,又道:“不瞒诸位,我还有一事相告。为陛下进献丹药的那名方士,祖上曾以精通仙术闻名,被韩国国君奉若上卿,后来韩国为秦所灭,闲杂人等四散奔离,此人也不知去向,相传早已成仙,如今这个王节,正是当年备受韩君青睐的方士之孙。”

刘楠点点头:“此事我也知道,难道他的身世有假?”

现在帮皇帝炼丹的术士叫王节,此前曾被刘桢赶出宫,但刘远现在已经离不开他所炼的丹药了,所以又将人给请回来,刘楠曾经细查过此人,发现他的身世并无可疑之处,也确确实实是在地方上颇有名气,再由颍川郡守举荐上来的。

但凡这种方士想要骗人,尤其还要骗皇帝,自然要将身世编造得神乎其神,越玄越好,刘桢和刘远能想到的事,刘远当然也不可能没有想到,在用王节之前,他早就派人将王节的身世调查得清清楚楚,也正是这一段来历,才更加取信了皇帝,让他觉得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

而且丹药的害处,刘桢单凭一张嘴也说不清楚,它的后遗症与副作用,没有个几年是体现不出来的,用药之人最直观的反应就是睡觉睡得更香了,精神也更好了,简直身轻如燕,原本人到中年应该有的毛病通通都不见了,刘远每天除了处理政事,闲时还能跟美人调情亲热,连带思维也变得更加敏锐了,这些都是肉眼和身体能够看到,感觉到的变化,所以他自然认可王节。

就连刘楠,也觉得丹药虽然不好,但未必像刘桢说的那样可怕,他对这名方士的反感,更多来源于对方玄乎其玄的来历。

宋弘摇头:“他的身份货真价实,确实没有弄虚作假,其祖也确实曾为韩国国君所重,后来因战火而不知所踪,王节宣称其祖得上天所授神术,又传于其父之后方才成仙,此事却查无实证,自然想怎么说都由得他了。”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但我却知道,他最初是由谁所荐。”

郭质和刘楠反应不算慢,立时就脱口而出:“韩氏?”

谁知宋弘却摇摇头:“非也,是韩国公主子尹。”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意料,刘楠和郭质等人没听过韩氏上课,但如果刘桢或刘婉在这里的话,她们一定马上就知道这位子尹是何方神圣。

昔年韩国被灭,公主贵女们被掳至秦王宫,公主子尹就是其中之一,后来她们自然就成了秦王的禁脔,生死不得离,等到刘远成为秦王宫的主人时,这些人大都韶华已逝,刘远也没有将她们赶走,只将她们集中安顿在一处,那些资历老又有些能耐的,就挑出来充任教导宫女之责。

因为韩氏的缘故,这位前韩公主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待在秦王宫的一角凄清等死,而与韩氏的妹妹一起,住在宽敞明亮的宫室里。

后来因为韩氏之故,刘远偶尔也能见到这位韩国公主,公主美貌不再,刘远当然不可能看上她,只是她昔年身份尊贵,从韩王宫辗转到咸阳宫,也经历了不少宫闱秘事,刘远偶尔将她招到身边,倒是乐于听她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逸闻,也正是从子尹口中,刘远听说了颍川郡当年曾有一位颇负盛名的神仙,他好奇心之下,又循着神仙之名派人探访,果然就由颍川郡守进献了“神仙”后人王节。

加上这王节本身又能说会道,于炼丹上确实是有几分能耐的,能得皇帝的看重,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有鉴于子尹与韩氏的关系,而韩氏又深为张皇后信重,刘楠与郭质一听之下,难免就会想到张氏身上去,但再仔细一想,这又是不太可能的。

以张氏的为人,根本想不到这种环环相扣,极为缜密,又令人无迹可寻的方法,就算她想到了,只怕也没胆子做。

刘楠就问:“恕我直言,子尹与陶夫人是否有所往来?”

宋弘既已摆明车马不愿掺合到陶夫人的事情之中,甚至隐隐表明倾向太子一系,刘楠问起许多事情来,自然也就少了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