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是那宫女虽死,脸上惊骇之容犹在,所以疑心是被什么吓坏了,逃命时失足跌进井里的…”

“还真是什么都能往邪祟上扯!”齐峻咬着牙冷笑了一声,“我偏不信。这宫人若是自尽的,必然是与人私通;若是承恩怀了龙种,那死因必是另有蹊跷。去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死了一个人,断然不会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第13章 生辰

宫女的身孕倒是很快就查明了,敬事房那里有记录,敬安帝数月前曾在酒醉后于御花园边上的暖阁里小憩,恰好这宫女当时在打扫暖阁,敬安帝一时心血来潮,就宠幸了她。事后敬安帝自己都没在意,还是王瑾去说了一声。

因为敬安帝宠幸过的宫女不在少数,多半都是兴之所至,过后就扔到脑后,因此敬事房也没当回事,还是王瑾想起来去查,才翻到了这宫女的承恩日期,稍稍一对,最后得出结论,这宫女应该确实是身怀龙种。

“那她就更没有自尽的理由。”齐峻听完冯恩的话,咬着牙冷笑了一声,“所以一切都归结到宫中有邪祟之物上了?”因为死了这个宫女,宫中对邪祟之说更信得多了,若不是邪祟附身,明明是一步登天的日子,为何却要自尽呢?

“就不曾查出别的线索?”

冯恩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那宫女身上无伤,确系淹死。陌巷夜静,若是被人强行扔入井中,总有人会听到动静,若说是先塞住了口才入井,嘴角该有伤痕才是,但——”总之这宫女身上半点伤痕也无,委实不像是被人弄死的。

知白无聊地坐在一边翻着一卷《北斗经》,闻言接口道:“倒也不无可能。这皇宫中看似金碧辉煌,其实枉死孤魂不少,阴气颇重。除了真龙天子有龙气相护,其余——”

“住口!”齐峻听见龙气就烦,回头横了他一眼,“什么邪祟之物,分明是有人不愿让这宫女产下龙种,所以将她弄死了!”顺便,还可以诬蔑一下皇后,“哼,叶贵妃不是总理宫务么,就是这样理事的?”

“叶贵妃见失了龙胎,已经去向皇上请罪,并要交出金印了。”

“什么?”齐峻不由得挑起了眉,“她要交出金印?”总理宫务当然也得有个印鉴,若是皇后理事,则大事用皇后玉玺,小事用金印;若是贵妃理事,则有用贵妃宝印的,也有用金印的。叶贵妃协同皇后理事多年,她为人乖觉不留口实,虽是理事也不用自己的贵妃宝印,皆用金印,如今要把金印交出来,这是打算连宫务都交出来?

“父皇答应了?后日可就是千秋节了。”这时候叶贵妃把手一撒,难道是让皇后的千秋节放羊不成?果然,就算请罪,她也要闹一闹皇后,给皇后添点堵!

“皇上原本是不答应的,可是叶贵妃哭得不行,说皇上至今子嗣不丰,如今没了一个,就是她的大罪,她才接手宫务这些日子就出了岔子,若是不惩治——也无法向皇后娘娘和,和殿下您交待。幸而千秋节的事一直有殿下协理,如今万事已备,就交给殿下也放心。”

齐峻冷笑。这又是借机在敬安帝面前给他们母子上眼药了,如此一来,可不既显得叶贵妃严于律己,又显得他们母子苛以待人么,便是皇后再想按宫规追究叶贵妃也是不能了。而叶贵妃这么在敬安帝面前哭一场,那就什么罪都不会有了,更不会有处罚。说起来,在这一点上叶贵妃实在极是高明,自打她当初刚入王府,敬安帝就总觉得她娇弱柔顺,时时的怕她被正妃欺侮,哪怕如今她宠冠后宫甚至与皇后平分宫权,敬安帝总当她是只任人欺凌的小绵羊,连带她生的两个儿子,也活像是被齐峻这个太子欺压惯了似的。

“皇上就说,贵妃管理宫务也辛苦了,歇几日也好。连金印都还暂时放在她宫中,只是将这几日的宫务暂交了贤妃娘娘打理。”冯恩深深垂下头去,也觉得无力。叶贵妃是敬安帝心上的人,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敬安帝就吃她这一套,别人实在是无能为力。贤妃娘娘虽然是个妃位,却是个无宠的,平日里影子一样不惹眼,这样的人来打理宫务,还不就是个依样画葫芦。

“先过了母后的千秋吧。”齐峻有些疲倦地抬手捏了捏眉心,“国师的礼物——”

“是,据说是个偶人,能演歌舞的。”冯恩连忙把打听来的消息报告上来,“国师要的木料彩漆就是用来做这偶人的,如今宫里都知道了,颇有些人等着瞧新鲜呢。”

“能演歌舞的偶人?国师什么时候又懂机关之术了?”齐峻顿时怀疑起来。

“听说是请了御作坊的匠人来帮忙,做得跟真人一般。但据那匠人说,他也不知其中的机关如何能让偶人自行歌舞起来。”

“偶人…”齐峻沉吟着皱眉。他绝不相信真明子会为了皇后的生辰细心准备贺礼,这偶人必定有蹊跷,只是他想不明白会有什么蹊跷。这么想着,他转眼看了知白一眼。

知白被他刚才一吼就缩进了椅子里,还拿经书挡住了自己的脸,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滴溜溜地转,见齐峻看过来,才小心翼翼地道:“物可以形借神,做得越似人形之物,越易成精。或者摄孤魂附上,自行歌舞也未为不可,不过究竟如何,还要看看才知道。”他倒乖觉,齐峻一个眼神就知道是想问什么。

“既是如此,到千秋节那一日,你与我一同去给母后拜寿。”齐峻迅速做了决定,到了那日,他作为皇长子,又是中宫嫡出,自然是第一个给皇后拜寿的,然后就会随侍在皇后身边。知白跟着他,也就可以守在皇后身边,即使真明子要动什么手脚,有知白在总是好些。

有知白在,总是好些?蓦然发觉自己的心思,齐峻不由得又看了知白一眼,心情颇为复杂。这小子实在不值得信任,可如今这局面,他手掬月光、为皇后延寿,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神乎其神。若不倚重他,还有谁可用呢?

“千秋节那日,母后必然是在父皇身边,你跟着我,必然也能见到父皇。”齐峻放缓了声音,看着知白眼睛一亮,又莫名地有些不悦,“别整天无所事事,出家人,每天连经文都不念么!”

知白对着他底气就有些不足,缩了缩脖子才道:“经文都记在心里了,若是口头禅,便是念上一万遍也无用。”

“都记在心里了?”齐峻随手抓过他手中的经卷,随便翻了一页,“北辰垂象,后面是什么?”

“北辰垂象,而众星拱之,为造化之枢机,作人神之主宰…”知白连想都没想,张口就来,“…有回死注生之功,有消灾度厄之力…”

“行了行了。”齐峻被他连珠炮一样的背诵听得心烦,甩手把经卷又扔回他怀里,“诵经不是出家人的功课么,你不诵经,每天都做些什么?”

“从前沩山禅师问弟子仰山,‘经书之中,有多少是佛说的,多少是魔说的?’”知白接住经书,难得认真地回答,“仰山答,‘统统是魔说的。’拘于文字,佛经也是文字魔。诵读经书,最忌生搬硬套。譬如《参同契》,本是以炼丹为譬,宣讲修行之法,却被现在的人拿来当做炼金石的法子,搞出什么金丹来,还自以为得了长生修炼之法,却不知以血肉之躯食金石之物,根本不能消化容纳,日久只会伤损,哪里会助生呢。”

“这话…御医也曾说过…”齐峻不由得想起了那忠心却遭贬的老御医,“那父皇——”

“修道,虽是逆天之事,却不可逆天而行。医者所言,皆是自然养身之道,”知白说起这些来倒是头头是道,神采飞扬,全然不是那个满嘴谎话的骗子模样,“修道先要强身,若身不强则神不守,神不守则不能凝,犹如以沙筑塔,必不能高。修道之事,如同逆水行舟,更要顺应风势以借其力。所谓天道无为,顺天而行,以无为而有为,才是大道…”

“罢了罢了。”齐峻听着他又往不说人话的路子上去了,赶紧打断,“你不是道人么,如何还学佛?”

“佛道其实本是同源,不过表象略有不同。”知白挠挠头,“我师父就是个和尚,我做道人,不过是不想剃头罢了。”

齐峻颇为无语地看着他:“为何?”

“剃了头会很难看的吧…”知白干笑了一声,“反正我师父的秃脑袋是不好看。”

齐峻更无语了,半晌才说:“其实你剃了光头也未必难看。”人生得好,就是脑袋光秃秃的也一样好看,在这一点上,知白颇有优势。

“是吗?”知白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有几分沾沾自喜,“殿下过奖了,不过一具臭皮囊而已,到底是凡心未去,还未修成白骨观。”

齐峻头疼地再次打断他:“这些话,你留着去跟父皇说吧。”这种云山雾罩不像人话的言论,宫里只有敬安帝爱听。

知白的话又被堵了回去,有些怏怏的。齐峻哭笑不得:“你一个出家人,怎这样多话?”他生在宫中,敬安帝严厉有余慈爱不足,便是说话也多是政事,略多说些便是教训他的话了;皇后倒是慈爱,可是除了问些起居之事,也说不出别的来;至于下头的宫人侍卫们,在他面前更是战战兢兢,哪敢多说一半个字。似知白这种,明明惧着他,却还时常滔滔不绝的,实在还是平生所见的头一个,齐峻虽然时有厌烦,可也觉得新鲜。

知白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并不像生气的模样,便低下头嘟哝了一句:“自师父去后,有三年没人跟我说过话了。”

这话说得有点可怜巴巴的,齐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知白的头发细而软,乌黑光润,摸起来如同上好的软缎,齐峻摸了一下便又摸了第二下,看他抬起头来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想起来这小子就是顶着这么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送他去喂蛇的,顿时把手一收,沉着脸道:“宫里不是让你说话的地方,出了我这东宫,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心里先好生想想。回听玉阁去吧,后日一早我派人来接你。”

千秋节与万寿节的庆典一样,都在明和大殿举行,只是皇上的万寿节还要先接受百官朝贺,千秋节免去了这一项,只由外命妇和妃嫔们共同朝贺皇后,再由皇子皇女们献礼也就是了。

虽然在紫辰殿内等于被软禁了些日子,但有齐峻在侧侍奉,皇后心情依旧极好,今日穿着玄色绣金凤的礼服,头戴累丝金凤冠,凤口中衔着的明珠有指肚大小,晶莹圆润,垂在眉心,越发映得皇后面颊红润,气色极佳,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刚重病痊愈的人。

内外命妇们一起叩首,恭祝皇后千秋,之后皇子皇女们列成一排,依次上前献上为皇后备的生辰礼。齐峻是第一个,献了自己手制的一串珊瑚念珠。

说来也可怜,虽是国之储君,齐峻手里能动用的银两却极为有限,这串珊瑚念珠,还是他用了自己宫里的一盆珊瑚盆景,花了数月时间一颗颗打磨出来的。好在那盆景颜色正红,打磨成念珠十分好看,因是儿子手制,皇后更是欣喜不已,接过来就直接戴在了自己手上。

齐峻是嫡长子,献过了贺礼,顺势就站到了皇后身边,当然,带着知白。

知白也有一份礼——齐峻这串念珠,是他亲自念了九十九遍《清静经》加持的,齐峻一加说明,别说皇后高兴,就是敬安帝也微微动容,亲自叫人为知白在齐峻身后设了一个座位。

齐峻之后,就是齐嶂上前献礼。齐嶂这些日子据说都在自己宫中闭门不出,此时呈上了一百零八卷《北斗经》,说是亲手抄写的。皇后看见《北斗经》,就想起叶贵妃在道观里跌的那一跤,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只懒懒叫宫女接了。齐峻正取了个柑子用小刀削皮,便听背后知白小声向冯恩打听:“这是哪位皇子?”

“问这个做什么?”齐峻回头看了一眼。

知白立刻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没什么…”

敬安帝却听见了,含笑回头道:“真人尚未见过,这是朕的二皇儿,一直在闭门为皇后千秋节抄写经书。”

“二皇子,面相是有福之人。”知白点点头。在别人面前,他还真是能端起一副仙风道骨的架子,不过他这一句话,却让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哦?”敬安帝来了兴趣,“国师也曾说过这话,原来真人也是这般看法?”

皇后脸上的笑容已经维持不住了。龙子凤孙,那还不是有福气吗?真明子当初是特特地说齐嶂有大福,都已经是皇子了,再有大福,除了太极殿上那把宝座,还能是什么?如今知白也这么说,难道这大位将来就是齐嶂的了吗?

知白对着齐嶂又仔细看了几眼:“二皇子一生富足,只是今年有一厄,若能过得去,此后一帆风顺、心想事成。”

叶贵妃前两日虽是闭宫思过,今日皇后千秋她却不能不出现,此刻坐在下首席上,听见知白这样说,不由得也顾不上装温柔沉默了,开口便问道:“真人所说有一厄是什么?可有解法?”说着,还特意瞥了一眼皇后和齐峻,压低了声音像是自语地道,“国师怎的从未曾说过…”

齐峻不由得暗暗冷笑。叶贵妃这是暗指知白的话是皇后教唆的?

知白摇了摇头:“二皇子的福气太满了,所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二皇子周身龙气护持,按说是无厄无灾的,但就因太有福了,反而成厄。至于这一厄应在何处,贫道才疏学浅,尚不能断定。”

这番话说得实在不能让人满意,别说叶贵妃露出了冷笑的神气,就是敬安帝也皱起了眉,只是不好说什么。还是旁边的中人王瑾有眼力,忙传后面的几位皇子皇女上前献礼,才算将这事掀了过去。

第14章 摄魂

旁人不再提齐嶂的面相,齐峻却觑了个空子,将座椅稍稍向后一挪,移到了知白身边,压低声音沉声问:“你方才说什么周身龙气护持,是什么意思?”他可记得清清楚楚,知白曾说过他是没有龙气的,而龙子凤孙们,只有能登上大宝的才会有龙气,这就是说,齐嶂才是命定的新君不成?这事实在太大,饶是他也耐不到千秋节后再来问了。

知白支吾了一下,在齐峻严厉的目光下只能耷拉下脑袋。看他这样子,齐峻只觉得眼前微微一黑,这么多年来他的努力似乎在这一瞬都化为了泡影,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变得很远,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不过也只是片刻的工夫,齐峻就用力一甩头,摆脱了身周那绝望的薄雾。他说过,自己的命,不由天定,即便天命不予,他也要搏上一搏!

“那你说二弟月满则亏,那一厄又是什么?”

“这…实在不好说。”知白往齐嶂的方向看了一眼,“以二皇子的面相而言,是圆满无缺之福。只是这世上再无圆满无缺之事,以理而言,必有一厄。这一厄若是过了,则是真圆满,若是不过,或者命数有变也未可知。”

两人说话的工夫,后头的皇子皇女们已经给皇后拜完了寿,都是未成年的小孩儿,最小的不过是乳母抱着磕个头罢了,随即就是欢宴歌舞了。只听丝竹声起,一排穿着阔袖窄腰舞服的女子,从大殿侧门鱼贯而入,翩翩起舞。

“国师向娘娘献吉祥舞。”司礼的中人高声说道,众人的目光顿时就落到了这队舞姬身上,片刻之后,惊叹声此起彼伏,有些年轻的嫔妃沉不住气,竟然用手指着队伍中间的一个舞姬议论起来。

齐峻也转眼看了过去。真明子为给皇后献歌舞专门制作了一个木头偶人,这事儿已经是宫中皆知,但即使如此,齐峻也要仔细看了一会儿才从队伍中找出了那个偶人。

这偶人跟真人一般大小,脸面上用彩漆涂画着眉眼,头上的发髻用染黑的丝线攒成,还与舞姬们一样戴了金簪宫花,身上穿着鲜艳的阔袖窄腰舞服,与其余十二个舞姬竟是一模一样。最令人惊叹的是这偶人举手投足灵活无比,挥袖摆腰不细看几乎与真人无异,若不是手中多持了一朵莲花,只怕一时还很难分辨出来。难怪众人都啧啧赞叹,这样灵活的偶人,宫中还从未见过。

齐峻正微微皱眉,却听身边知白咝地吸了口气,喃喃地说:“摄魂!”

这两个字他说得细如蚊蚋,大殿中又满是丝竹之声,若非齐峻就坐在他身边,大约也不会听见:“什么魂?可是这些舞姬有什么蹊跷?”

“是偶人。”知白紧紧盯着翩翩起舞的假人,“这偶人上附着个魂魄,且怨气不小呢。”

“魂魄?”齐峻不由得焦急起来,只恨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

知白想了想,叹了口气,很心疼地咬破了自己食指,在齐峻眉心处划了一下,然后立刻把手指含进嘴里,含糊地道:“殿下再看。”

齐峻只觉眼前仿佛一亮,定睛看去,大殿之内的景物似乎都比方才清晰了,唯独那偶人面目倒模糊起来。再细看时,并不是偶人面目模糊,而是其上隐隐浮着一层黑气,仿佛另有一张女子的脸在那木头脸面上若隐若现,才使得偶人的面目反看不清楚了。齐峻穷极目力看去,觉得那若隐若现的脸好似有些眼熟,尤其是那惊骇怨恨的神色。

“是她!”齐峻脱口而出。那张脸,竟是从陌巷井中捞起来的宫女的面孔。齐峻在一刹那间想通了许多事:宫女根本不是自尽,而是被人沉入井中淹死的,魂魄却被拘到了这偶人身上;而这个偶人是要在皇后面前献舞的,也就是说,到时候,它会离皇后很近。

拘来一个魂魄放在偶人身上,再送到皇后面前,这是要做什么?齐峻到底是在宫中长大,片刻之间就想到了最可能的利害关系:宫女被处死,可能是有人打着皇后的名头;身怀龙种,却被皇后因妒恨而活活溺死,宫女心中怎能无怨恨?那么,假如有人将她的魂魄送到皇后面前,她会做什么?联想到宫中关于皇后是不祥之人的传言,齐峻眼色黑沉,渐渐聚起一股杀气来——叶贵妃和真明子,这是处心积虑要置皇后于死地啊!才出紫辰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陡然疯狂——齐峻听说过民间走舍的传闻,从前他大多嗤之以鼻,但现在…

“这偶人手里还拿着一朵莲花,”到了此时,齐峻的声音反而越发冷静下来,“我瞧着那莲花像是中空的,似乎有机关可以打开?”

知白眯着眼睛瞧了瞧:“机关之术我并不懂,但这莲花中空是真,里头灵气充溢——啊,是星铁!”

“果然如此。”这四个字齐峻是从牙缝里一个个挤出来的。真明子打的果然是这个主意,献舞及末,莲花突然打开,将星铁奉献在皇后面前,此时偶人上的魂魄扑到皇后身上,众目睽睽之下,所有内外命妇皇子皇女们都能看见,祥瑞呈上,皇后反而颠狂,这便是牢牢给皇后钉上了“不祥之人”、与星铁冲犯的罪名啊!

“怎么办!”齐峻一把抓住知白的手。事涉鬼神,饶是他再焦急也毫无办法。此时此地,能挽救这一切的也只有知白了。

知白叹了口气:“此魂魄阳寿未尽便被杀死,怨气极深。”他神色中透出些无奈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的杀害人命,逆天而行…”

这时候舞姬们已经舞到了皇后面前,倏然向中间一聚,将那偶人拥在中间。那偶人胸腔里竟发出声音来:“恭祝娘娘千秋,祥瑞百年。”声音婉转清脆,与活人一般无二,同时右手向前一送,一直执在手中的那枝莲花不知牵动了什么机关,木头雕成的花瓣猛然张开,露出中间的花心,翡翠做成的花心上,正嵌着那块星铁,一直送到皇后面前。

所有的人都惊讶于这偶人与真人一般的声音,唯有齐峻和知白看得清楚,原本浮动在偶人面孔上的那张脸猛然向前一冲,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从偶人身上脱出,直扑皇后。齐峻甚至看得清那张脸上的仇恨,还有大仇就要得报的快意,以及露出唇外的、白惨惨的一排牙齿!

“母后!”齐峻失声叫了出来,但那偶人离皇后太久,黑色人影扑得又太快,即使这时候他冲上去都已经来不及了。而皇后全无所觉,反而因为他的惊呼正要转过头来。

知白突然撮起嘴唇,对着前方吹了口气。他就坐在皇后侧后方,这一口气吹出去,齐峻隐约看见一道白气像灵蛇一样蹿出去,正正撞上了那条黑色的影子。

只是一口气而已,甚至没人注意到知白这个小动作,可是那条黑影却像被开水泼上的雪人一样,从被白气撞到的胸前开始,迅速化为乌有,齐峻隐约还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尖叫。而与此同时,那偶人扑通一声向前栽倒,手里的木头莲花摔在地上,只听当啷啷一阵响,翡翠花心摔了个粉碎,星铁从花心里掉出来,一路直滚到了皇后脚下。而那偶人也不知是撞到了哪里,关节处崩崩连声,用来绞结的牛筋纷纷崩断,木头做的手臂从两肩脱落下来,最后连脑袋都一歪,从脖子上滚了下来。

就是因为做得实在太逼真,以至于这脑袋滚落下来的情形极其骇人,一名宫女正端着茶走过来,这脑袋就滴溜溜滚到她的脚下,惊得她一声尖叫,整个人都往后跌了出去。偏她后面就是叶贵妃的席位,旁边坐的就是齐嶂。只听桌椅倾倒杯盘落地,一片混乱之中齐嶂猛地捂住了脸——他想过来护住叶贵妃,却被溅起的碎瓷片划伤了额头。

这一片大乱之中只有皇后幸运地没有被吓着。她听见齐峻的失声惊呼就回头,及至见儿子并无什么事,再转过头来,偶人已经分崩离析,连脑袋都不知所踪了。皇后茫然地低头看看,弯下腰从脚边将星铁捡了起来,又茫然地看向敬安帝:“皇上,这,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的千秋节出了大事!国师制作出来为皇后献舞的偶人突然失灵仆倒,御前失仪且不说,不知国师怎么想的,居然将祥瑞星铁放在偶人手中,以致星铁跌落,险些就将天降祥瑞摔坏了!这两条罪加在一起得有多严重,若不是国师,换了其他人说不定早就推出去问斩了!同时,前些日子宫里关于皇后是不祥之人的传言烟消云散,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见皇后亲手拾起了星铁,根本没有半点异样,哪里是什么“与祥瑞冲犯”?那造谣之人,真是居心叵测!

“贵妃娘娘病了。”冯恩来向齐峻报信的时候嘴角都忍不住地要往上翘,“头晕目眩,御医诊脉说是内虚,要好生休息,万不可劳心动气。”所以这宫务自然是不能再打理了。

“国师自承唐突祥瑞,闭关沐浴,要斋戒九九八十一天向上天请罪。”说到这个,冯恩心情就更愉快了,“观星台再有二十余日就要落成,看来,国师是赶不及送星铁入观星台了。”国师赶不及,那么奉送祥瑞移入新殿的事自然有更合适的人来做,譬如说知白。

“皇上要为知白道长上尊号为秀明仙师呢。”说到最后,冯恩的嘴终于忍不住咧开了,“皇上说,娘娘千秋节却受了惊,叫六局那边送了好些东西来,还说娘娘这个千秋节没过好,过些日子要再择地开宴替娘娘庆祝。又说这件事是叶贵妃办得不好,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

齐峻唇角不由得也微微弯了起来。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他最清楚,叶贵妃和真明子这一次,可算得上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敬安帝笃信鬼神,宠爱叶贵妃,可并不代表他就能容许有人以此为借口来欺骗他。叶贵妃这一病,宫里谁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她若不病,就会被明白地褫夺协理六宫之权,那脸比现在丢得还要厉害!

“这样,他们总能老实几日了罢。”齐峻的笑容才浮上来就又凝住了,“北宫那边,太傅夸赞了二皇弟的文章。”叶贵妃虽暂时被压下了风头,可还有一个齐嶂呢!

“二皇子如今也在养伤呢。”冯恩的嘴角也不由得抽了抽,“听御医说,只怕是要留下疤痕了,只不知会不会破相。”齐嶂不是素来以斯文俊秀自得么,若是破了相,看他还得意不得意!不过看太傅那样卖力,千秋节才过就找着机会在敬安帝面前夸赞齐嶂,估摸着这次叶氏一党跟头是栽得有些狠了。

“说起来,知白道长真是料事如神。”虽然知道这些话不该自己说,冯恩仍旧忍不住要赞叹,“才说二皇子福气太满了目下就有一厄,这就吃了亏…”虽然只是伤了脸面,但也足够证明知白的未卜先知了。

齐峻却欢喜不起来。知白可也说过,齐嶂才是身有龙气的那个皇子呢。

“他——知白道长在做什么?”打千秋节那天回来他就一头扎进了听玉阁,这几天好像都没出来过。

“道长要了香烛,似乎在诵经。”

“诵经?”齐峻挑了挑眉,“这倒稀罕了。我去瞧瞧。”

知白还真是在诵经。屋里点着香烛,轻烟缭绕,而他难得地垂目端坐,神色庄严,连齐峻进来都没有抬眼看看。齐峻也不打扰他,只管在一边站着,等他诵完经才问:“念的是什么?”

“元始天尊祭度血湖真经。”知白站起身来,看着眼前祭桌上的东西,“她也并非自己有心作恶,只是屈死的一股冤气罢了,当时原该收了她们母子,净化之后送去转世,只可惜来不及了,所以念几卷经文,免得两个残魂在世间受苦。”

齐峻也看过去,桌子上除了香烛之外,还放着一个纸剪的小人,只是剪得歪歪扭扭很不成个样子,脸上画的那眉眼也难看得很,胸前用墨写着生辰八字,肚子上还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看起来既像颗果实,又像个蜷曲的婴儿:“这是——招魂?”

知白叹了口气:“魂魄已然不全,招不来了,只是以物聚灵,免得这几卷经的功德又被别的孤魂野鬼抢了去。”

齐峻看着这个难看的小纸人,还有上头蚯蚓爬一样的笔迹,不由得想起真明子那个宛如真人一般的木偶,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你连写字也不曾学过?”

知白抓了抓耳朵:“师父又不曾仔细教导过,会写符也就是了…”

齐峻的嘴角又抽了抽:“从前也罢了,既进了宫,少不得这些都要学起来,我替你寻几位师傅来。”敬安帝雅好诗书,真明子也能书善画,当初能投敬安帝的契,这也是一大助力。

知白顿时有些苦了脸。齐峻又抛出一个诱饵:“观星台就要落成,到时就该由你去供奉星铁,将来就是有些法事怕也要在观星台做。你连字都不会写,将来这法事怕是做出来都不好看相。”

“我能去供奉星铁了?”知白顿时眼睛一亮,想了想又问,“这么说,陛下也会常去观星台?”

齐峻看他这副贪心不足的小样儿就有些牙痒,不答他的话反问道:“你那日一口气就吹散了那个魂魄,可是个什么道理?”

知白没有得到齐峻肯定的答案,有些遗憾,但想到马上就能去供奉星铁,又高兴起来,随口答道:“鬼为阴,生人为阳,以阳气克阴气,犹如对症下药,自然有效。不过似这样的幽怨魂魄,普通阳气便不大有用,我用的是罡气,修炼而得,自丹田吐出,比之普通呼吸阳气更烈,别说这样的鬼魂,便是积年厉鬼也是一口气而已。”说到后头,不免有又些自得之意,摇头晃脑起来。

齐峻看着不觉又有些牙痒,哼了一声冷冷道:“明日起就将书画学起来罢,若学得不好,仔细挨手板子!”不理知白的一脸苦相,扬长而去。

第15章 出行

整整一个年尾,齐峻都过得格外舒心。

真明子斋戒九九八十一天,直到进了腊月才出关,连观星台的落成也没赶上。往年腊月间多半还要在道观中举行祈福仪式,今年敬安帝没提,真明子也没吭声,就这么悄没声地过去了。

叶贵妃病得比真明子还久,直到腊月二十,再过几日就要祭灶的时候,她才终于第一次懒懒出了两仪殿,到紫辰殿来给皇后请安。至于这年下的所有宫务,自然也都没有她插手的地方了。

皇后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上有贤妃做帮手,居然也把年下这一大摊子事儿打理得不错,虽然有些小岔子,却也无伤大雅。正在宫中与妃嫔们说话,见了叶贵妃进来,便笑吟吟叫人将茶撤了,换桂圆汤来:“贵妃还吃着药,不宜饮茶。”

叶贵妃虽说“病”了一场,气色却丝毫也不像病人,养得脸色红红白白,三十多岁的人,看起来还像二十许,虽然被皇后这么刺着,却是泰然自若坐了下来,含笑接了茶:“多谢娘娘关怀。这一阵子娘娘辛苦了。”

皇后轻轻哼了一声,神色间多少也有几分自得:“是啊,好歹是没出什么岔子。二皇子近来可是忙着读书,怎么也不曾来我这里问个安?”

这话刺得就更厉害了,齐嶂脸上那道伤虽养好了,却到底是留了疤痕,虽还未至破相的程度,瞧着也多少有些扎眼。叶贵妃却也沉得住气,只是一笑:“多谢娘娘惦记,只是怕来打扰了娘娘,既是娘娘有话,回头就让他来向娘娘请安。”说罢又转过头去笑看贤妃,“说起来,贤妃也辛苦了。从前不知,现在看来,贤妃也是极能干的。果然是锥处囊中,得时则现。”

皇后的脸色就有些阴沉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却从杯口上瞥了贤妃一眼。贤妃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都没人想得起来,她其实是生育了三皇子和大公主的人,虽然从未像贵妃一般得宠过,可比起其他嫔妃来也是天壤之别。皇后也是这会儿才想起来,三皇子今年十岁,虽说比不得齐嶂那么出色,但听说也是中规中矩的。如今宫中总共才四个皇子,贤妃就生了一个,若不是她的娘家被叶氏一家盖住了光彩,那…

皇后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四面楚歌。叶贵妃是虎,可贤妃——谁知道是不是条狼呢?这左一个右一个,说不定眼睛都盯着自己的位子,孤掌难鸣,这后宫里,她和齐峻母子两个委实是太孤单了。

皇后端茶,嫔妃们都是识相的,也就起身告退,紫辰殿里又安静了下来。皇后坐在那里,越想越是心神不安,正想叫齐峻来商议,大宫女芍药从外头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娘娘,陛下又去国师的道观了!”

“什么?”皇后这一急也顾不上琢磨贤妃了,“去道观做什么?”

芍药眉头深锁:“钦天监今早来报,昨夜有长虹贯紫微。今早皇上先去了观星台询问秀明仙师,可是仙师——仙师说天道无为,皇上只管治理江山就行了,皇上,听起来不大满意,所以又去了道观。”

皇后急得团团转:“仙师怎么这样讲话…万一再因此让那边又得了势怎么办!”

这个时候,齐峻也正在观星台,跟知白说着一模一样的话:“…你怎能这样漫不经心?须知万一再因此让那边得了势,前头一切努力便都付之东流了!”

知白怀里抱着星铁,像抱着个手炉子似的,无辜地看着齐峻:“什么长虹贯紫微,不过是一道气罢了,又不似大星坠地能留下星铁星石,更与什么国运毫不相干,让我说什么呢?”

“你——”齐峻气个半死,在原地转了一圈,也只得回头指使冯恩,“去打听一下,国师对父皇说了些什么。”

其实不用齐峻说,冯恩也早派人去打听了,但这时候也只能连声应着退了出去。齐峻看左右无人,不由得道:“你答话之前就未曾揣摩过父皇的心意?既是与国运无碍,你何不说是天下太平之相?父皇也不过是要求个心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