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把嘴一扁,跑去洗手了。齐峻审视着房间里铺天盖地的符纸,发觉主要就是两种,只是每种少说也有百十张:“这是什么符?”

“一张是雷火符,一张是锁地符。”知白洗手回来,一边啃馒头一边指点给齐峻看。

“这做什么用?”

知白又乐了:“到时候就知道了。”

“你这——”齐峻抓起筷子作势要摔他,“快说!”

知白装模作样地缩了缩脖子,终于吊够了齐峻的胃口:“银亦是金铁之一种,五行中火克金,故而我要用雷火相逼,将银精逼出来。”

“银精?”

“万物皆有其精华,即使金银铜铁石这般常人视之为死物,亦不例外,而形态不同。”知白侃侃而谈,比比划划,“金之精名庚仓,玉之精名岱委,银之精可化为白雄鸡,铜之精则可化马化僮,千奇百怪,不可胜数。”

齐峻听得入神:“原来如此,你逼出银精,然后怎样?”

知白把两只手一合:“当然是抓起来带走!银精一去,此地矿山就再无出产;将银精带至京城附近,投于山中,则此山便产银。这不是比搬山容易多了吗?”

“妙计!”齐峻拍案叫绝,“如此一来,我那好二弟只会以为矿藏已尽,断然疑心不到我们身上。”

“是啊。”知白高高兴兴地继续啃馒头,“不过银精可入地,雷火符却只能在地面上使用,为防它钻入地中,便要用锁地符将地下禁锢,银精下不能入地,而旁有烈火相逼,自然只能出逃了。这事儿我只是说说,究竟如何实施,陛下还要策划一番,因不这些符必须贴到矿山之中,并点火焚烧,以人火引发天火,方才有效。”

齐峻不由得收起了笑容:“必须贴到矿山之中?用什么贴?”倘若如此,难道要先派人去贴符么?可是这许多符纸,就是派出十个八个人去贴也要些工夫,那里看守森严,怎么能不被发现呢?

“哦,所谓贴,便是让符触及地面之物。符纸自有灵力,无论山石树林,一触即粘着于上,不须用浆糊之类。”

减免了这道手续,也并没有将这计划变得更简单一些。哪怕这些符只要向泼水似的泼下去,这几百张用朱砂描画过的黄纸,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不被人发现地泼到山谷里去的。

齐峻顿时没了用饭的心思,只管冥思苦想。天色渐黑,风也大了起来,半掩的房门被风吹开,连放在桌上的符纸都被吹得翻腾起来,齐峻本能地伸手一把压住,却是灵光一闪:“有了!”

第67章 银精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风声呼呼如同鬼哭,天幕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墨,偶尔有一颗星,那微光也不足以照亮什么。

齐峻站在崖边,俯视着下头山谷里几点微弱的火光。正是四更时分,劳累了一天的矿工全部沉沉睡去,就连守夜人也在火堆边睡着了。几个月以来银矿从未出过半点事儿,甚至这荒山野岭里连个外人都见不着,纵然这些私兵再训练有素,也难免生了轻忽之心。

“放吧。”齐峻感觉一下从背后吹来的风,低声下令。

他的侍卫们每人手中都有个巨大的风筝,风筝下头挂着一串串符纸,远看仿佛挂着累累果实。风筝升空,借着强劲的夜风很快就飘到了山谷上空。串着符纸的绳子根部有小小的引信,长短不一。升空之后,短的引信先燃尽,绳子很快被烧断,一串符纸如天女散花般飘落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入山谷。

一根根引信相继烧断,十几个风筝在天空中仿佛下起了符纸雨,这些符纸飘落无声,毫不引人注意,可一旦坠地便紧紧地贴附着,无论是草尖还是树梢,无论山石还是沙砾,全都是它们附着的地方。

几百张符纸,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才洒落完毕。最后升上去的风筝带着一包火油,齐峻亲手控制着它飞到火堆上空,剪断了引线。

沉重的牛皮风筝一头栽了下去,落入半熄灭的火堆之中,火油遇火即着,呼地一声蹿起半天高的火苗,引燃了落在旁边的一张符纸,发出轰的一声闷响,仿佛打了一个小小的雷。

这一声雷引发了千声雷,凡是雷火符所落之处,轰轰声此起彼伏,一团团火光闪亮起来,奇怪的是它们烧得贴附之处土石皆焦,却并不借着风势向外蔓延。此时此刻,若是有人能仔细瞧瞧,就会发现这点点火光在山谷之中首尾相连,仿佛画出一个古怪的符号。这符号里闪亮的地方是雷火符,而暗淡的地方则是锁地符,合在一起就像一只巨大的,正在闪动的眼睛一般,正注视着混乱的山谷。

可惜山谷之中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正从睡梦中被惊醒,惊慌地乱跑乱蹿。开矿怕什么?最怕塌方啊。可是现在到处都是轰轰的闷响,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震动,这不是地动么?地一动,矿井必塌啊!大家逃命尚且不暇,哪里还会去看地上有些什么。

“乱起来了!”齐峻一拳打在自己掌心上,目光闪亮地看了片刻,转头去看知白,“现在该如何做?”

知白站在他身后,被山上的风吹得脸颊通红,张口还没回答便先打了个大喷嚏,吸溜着鼻涕回答:“去山口吧。五行中金生水,金属之物遇火皆化为水,水往低处流,山口地势低,银精若逃出来,该往那里去。”

齐峻嘴角抽了抽,摸出条帕子给他揩鼻涕:“冷了?”摸摸他身上穿得委实不多,索性脱下外袍披在他身上,“回去喝碗姜汤。真是的,还是修仙的人,连阵风都经不住?”

知白抽了抽鼻子,撇撇嘴:“难道画符不耗精神的么?”

齐峻心里顿时软得化成了水,看知白拢着袍子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索性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我背你。”

一众侍卫如遭雷击,有人想自告奋勇上前来背国师,却被同伴狠狠扯了一把,不敢再作声,只得有志一同地低下头去,仿佛地上有金子可捡。

齐峻和知白却根本没觉得有何异样。齐峻乃是久居上位,官员们也就罢了,因时有政见不同尚有冲突,必得在他们面前保持仪态;而侍卫内监宫女之类,皆是惟命是从之辈,并不必顾忌他们的想法和眼光。知白却是全然随心所欲,从不为外物所动——唔,或许此刻有人上来掐着他的脖子不许他爬到齐峻背上,他会听从的,但是因为没有侍卫敢对皇上提出异议,所以知白也就爬上去了。

山口的风更大,因在下风头,所以火焰的热气与烟气扑面而来,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众人屏息等待片刻,忽见小路上白影一闪,冒出三个人来。

虽说是暗夜之中,但有山谷中火光照亮,便是有人从谷中出来也当看得清清楚楚。可这三个人却像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毫无预兆,即使众人早有防备,仍不免吃了一惊。

这三人既非矿工亦非私兵,却是三个老叟,暗夜之中有些看不清面目,却见一头白发皓然如雪,在远处火光映照下泛着银光。三人身材一般无二,足有八尺左右,手中并都拄着一根通体银白的龙头拐杖,看着头发当是年过古稀的模样,走起路来却轻快得像年轻人一般,转眼就到了眼前。

知白蹲在齐峻身后,激动得呼吸都急促起来,眼看三个老叟到了眼前,突然大喊一声:“起!”一张大网在两边侍卫竭力一拉之下猛然从三名老叟脚下升起,将人兜在其中。

这一下不可谓不突然,但这三名老叟的速度之快却大异常人,尽管侍卫拼命收紧网绳,还是有一人从网里脱了出来。旁边一名侍卫一急,挥刀就砍了过去,那老叟往旁边一躲,刀锋掠过他头顶,将小半边发髻削了下来,老叟却倏然消失了。

这张大网是知白指点着八名侍卫编起来的,网眼大的大小的小,但编网的丝绳却都是用朱砂水浸透了的。网绳收束,贴在两名老叟身上,居然如热汤沃雪,眼看着两名老叟的身形渐渐缩小,最后竟缩成了两个杏子大小的圆球,闪着银亮的光,在网里撞来撞去。奇怪的是,明明有些网眼比这两个圆球还大,圆球却钻不出来,每每一靠近网绳便急急缩回去,仿佛十分畏惧这张大网。

知白嗖地一声从齐峻背后钻出来,一步蹿到网前,两只手一起伸进去,一手抓住了一个圆球,从网里拿了出来。这两个圆球一到他手中,顿时老实了下来,连耀眼的银光都暗了些,仿佛有些垂头丧气的意思。

齐峻一下子没拦住他,紧跟着就跑了过来:“这是什么东西,你怎么伸手就乱抓!”由人化球,虽然他知道这应该就是那个什么银精,但眼睁睁瞧着这变化也觉得惊骇,知白就这样伸手就抓,万一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知白却眉飞色舞,献宝似地将两个银球举到他眼前:“皇上,能化为人形的银精,其道行又远在化为白雄鸡的之上了,这矿山里所埋葬的银子,其数量只怕难以衡量呢。”

齐峻听得心里一震,忽然想起来还跑了一个,忙道:“刚才漏网的那一个呢?”

此时山谷中乱成一团,也无人顾得这里,一名侍卫便取出个火折子晃燃了,就往地上照去。却见方才被砍下来的那截发髻无影无踪,只在拐杖落地之处的草丛中,却隐隐有些银光。侍卫拿刀一拨拉,便见径丈方圆的泥土之中丝丝缕缕,全是条带状的精银,混在泥砂之中,只须稍加淘取便可分离出来,不由大骇道:“莫不是钻到地下去了?” 说着忙用刀狠狠往下一掘,只见掘起之处也全是精银,一直深入地下,也不知钻了多深。

知白却摆了摆手:“此地银精不敢再留,定然已遁走了,这不过是方才削下来的半截发髻罢了,便是有银也不过千百两之数,不足为患。”

齐峻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既然如此,我们快退,莫要被人发现了行踪,反而弄巧成拙。”

回到客栈,天色已然微白。一行人从后门掩入客栈,进了包下来的小院,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仿佛肩上卸下了重担一般,轻松的同时又觉得疲倦起来。

便有侍卫去要了热水来,各人洗漱。齐峻从净房里出来,便见知白趴在桌子上,湿漉漉的头发散在肩上,发梢还往下滴着水,他也不管,只管兴致勃勃地拨弄着桌子上的两个银球。

“怎么不先把头发擦干?忘记自己在山上被风吹得打喷嚏了?”齐峻看他这样直接把脸沉了下来,走过去捞起一块干帕子兜头兜脑扔在他脸上,“擦!”

“看这个忘了嘛!”知白笑嘻嘻地也不当回事,只把干帕子随便揉了几把就顶在了头上,指着桌子上的银球,“陛下,这可是许多银子呢。”

齐峻仔细看了看,白日里这两个银球的光又显得暗了许多,却格外柔和,乍一看竟像是毫无实体,只是两团银色似的。听到知白说银子,他也有些好奇:“到底能有多少?”

知白笑起来:“陛下想想,单是削下来的那一小截发髻就有多少?”

一小截发髻便能让径丈方圆的地下满是精银,那八尺高矮的一个人,又能带来多少精银?何况还是两个!怕不得有数百万两?齐峻算了一算,也不由得咋舌:“想不到叶氏竟然找到了这一样一座矿山!”想到逃走的那名老叟,又有些担忧,“能逃到哪里去?”

知白肯定地道:“皇上放心,有雷火符惊动这一次,银精断不敢在附近逗留,只怕此刻已在千里之外了,平王要想再找到,断然不能!”

齐峻想到齐嶂过些日子发现矿中再无银子,还不知要气恼懊丧成什么样子,不由得笑了,随手揉揉知白的头发:“这次你可立了大功,等于送了朕半年的税银。如此一来,山东减税,西北军备,都无虞了。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知白倒不高兴了:“难道我做这事儿就是想着要皇上的赏赐?”

齐峻一怔。知白素来都喜欢跟他讨价还价,想当初在西南山中,他都要被拖下去打死了,还有那胆气跟自己装神弄鬼,怎么这会儿反而不高兴了?

知白却当真沉下了脸,把两个银球往袖子里一揣,转身扑到床上去了。齐峻怔了片刻,跟过去坐在床边道:“这是怎么了?朕不过是觉得你立了大功,想着谢你罢了——”

知白面朝里躺着不动,齐峻也就只好坐在那里陪着他,半晌知白才悄悄转过头来,却不防齐峻正盯着他,两人目光一对,知白顿时有些被抓包的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就要再转过脸去。

齐峻哪能让他得逞,立刻扑下去压住了他,扳着他的脸道:“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嗯?”

知白脸上泛起一点可疑的红晕,含含糊糊地道:“皇上好心当成驴肝肺…”

齐峻哭笑不得:“这话朕原样还给你!不过是想着给你点好东西,你倒不领情。”

知白撇撇嘴:“皇上要给我好东西就给呗,还要找什么借口呢。”

齐峻气得去撕他的嘴,两人又滚成了一团。齐峻一夜未眠,又是一直悬着心的,笑闹了一会儿便觉疲倦,将知白揽在怀里就沉沉睡了过去。

知白却没睡着,睁大了眼睛看着床帐。客栈中的床帏能有什么好的,不过是应景儿绣丛花草,再好也只是加点草虫罢了。这幅床帏上就绣了一丛草,草间有两只蚂蚱。绣工平平,两只蚂蚱看起来十分死板,且一模一样,连个变化都没有。

知白却看得出神,恍惚间觉得那两只并肩的蚂蚱就是自己和齐峻。平日里在观星台,虽说他节俭,但齐峻没少给赏赐,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儿送。可是那些赏赐,跟今日齐峻所说的赏赐似乎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不自在,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这点儿不自在颇有些莫名其妙。想了半天不得其门而入,又觉得齐峻怀里虽然有些热却很舒服,便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68章 施政

圣驾夏初出巡,到秋初才归来,足足在外头停留了两个月。据说是在山东境内巡视了半条黄河,还在孟津斩了妖龙,是以今年一个夏天风调雨顺,连夏汛都没有往年厉害,使得百姓们直呼出了真命天子,神灵护佑,国富民强。当然,皇上微服带着几十名侍卫去了一趟蜀地的事儿,是根本无人知道的。

齐峻回来,最高兴的当数太后。几个月没见儿子,险些在仁寿宫里都坐不住,要跑到兴庆殿去看儿子,最后还是芍药劝住了。

齐峻也知道太后的脾气,稍加梳洗就去了仁寿宫。太后一见他,先是扯着感叹了一番瘦了黑了,又直问是不是下人伺候得不精心,是不是外头吃不好喝不好,直到齐峻再三保证自己无事,又问起斩妖龙的事来。

齐峻心里明白,倘若说妖龙是自己斩的,太后必然又要唠叨,因此只说是侍卫们射死了妖龙,丝毫不提自己的事。即便如此,太后仍是大大感叹了一番。

赵月听说皇上已经去了仁寿宫,这才赶了过来。自从上次文绣假孕,她已经在紫辰殿里禁足了将近半年。好在对外说的是卧病,除了少数几人之外,余者都不知道她其实是被禁足,倒也没有受太多冷遇。

初时赵月每日都在惴惴,生怕齐峻因此废了她的皇后之位,可后来齐峻出巡,宫中掌管权柄的是贤妃,贤妃本人性情温和,又对皇后恭谨,供奉上丝毫不差,太后又不管宫里的事儿,再加上文绣假孕之事是刻意要隐瞒下去的,故而宫里知道真相的人极少,还多感叹皇后当真贤德,为了皇嗣有损如此伤心。时间一久,赵月的畏惧之心渐渐散去,反而觉得有些委屈起来——明明是文绣在算计她,为何她这个皇后反倒被禁足了?

如此一来,赵月也就渐渐试探着出了紫辰殿,不时去给太后请个安。

太后心里最恨的人,其实还是文绣。并不只为文绣假孕,而是因为文绣将那只鹿蜀烙到了自己身上的缘故。当初知白声称这鹿蜀为雄兽,乃是专门给齐峻画的,太后听了简直是心如刀绞:倘若不是文绣一片私心想着争宠争孕,说不定齐峻身边常佩着这东西,后宫早就传出了喜讯!可就为了文绣,好好一件灵物被白白浪费。太后一想到白胖胖的孙子,就不由得要抓心挠肝地将文绣咒骂一顿,若不是文绣已然疯了,太后非叫人赏她几尺白绫不可。

因着痛恨文绣的缘故,太后对赵月倒淡些,再怎么说文绣肚子里也没孩子,且还是她设计激怒赵月的。因此赵月恭恭敬敬来给她请了几次安,她也就把冷脸渐渐的收了起来。此时听说皇后来请安,也就淡淡叫进来了。

赵月心里也有些忐忑。齐峻当初并没把话说死,只说让她无事不要出门,是以她虽然时常来给太后请安,平日里却还是甚少离开紫辰殿的。今日又来,太后是不会说什么,可不知皇上是个什么态度,会不会见她出来了再发怒?

只是忐忑归忐忑,来还是得来。自从齐峻离宫,太后就筹划着要选秀,如今甄选的第一轮已然过了,第二轮就该是皇后掌眼,从中挑出一批来,最后让皇上自己选。别小看这第二轮,给皇上挑嫔妃,正经是皇后的权力,若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不露面,外头只怕就要疑心她这个皇后是出了事了。

赵月几乎是战战兢兢地进来,先给太后行了礼,又转向齐峻:“皇上回来了…”一则是怕,一则也确实是挂念着,赵月的声音都微微有些打颤,不由自主地红了眼圈,“妾身听说皇上在山东斩妖龙,只怕皇上伤着,好生惦记…”

这几句话倒说得是情真意切。若齐峻没了,他尚无子,这皇位恐怕就要落到平王那里去,到时候她这个皇后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齐峻抬眼瞧了瞧赵月。几个月没见,瘦了不少,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大了。脸上再没了平日略带跋扈的自在模样,满眼的忐忑。到底是结发之妻,当初还是他自己挑中的皇后,虽说是为了家世,也总有几分情面在,齐峻也就点了点头,简单地道:“劳皇后惦记着。斩龙也是侍卫们出力,我并无事。”

齐峻这一张口,赵月悬在喉咙口的心咕咚一声落回了原位,激动得眼圈更红了。齐峻这般,显然是原谅她了,这个皇后的位子,她算是又重新坐住了!

太后没有这许多弯弯绕,确认了齐峻无恙之后,她便将选秀的事儿提了出来,并叫人拿名册和画像来给齐峻看。齐峻一看那画像轴儿又堆得小山一般,顿觉头大,便只拿了名册来看。

纳妃与选后又自不同。选后既要看家世,又要看人才,这人才又是要四德兼备,还得能制衡六宫,老实说若不是当初齐峻急需赵家这样带过兵的人,赵月那是万万不能入选的。不过选妃就不同了,说起来只要皇上喜欢就行。

齐峻选妃,却是冲着分化前朝去的,因此连个画像都不看,只看名册上关于家世的介绍,翻了一过儿就划出四五个人选来:“这几个务须留下。其余的,太后和皇后看着就是。”

赵月接在手里看了看,一颗心顿时就凉了个底儿透。这册子她虽没看过,但宫里进了些什么样的秀女还是让人去打听过的,尤其是其中人才、家世出众的几个,打听得更是仔细。这会儿一看,最出挑的那几个,居然全都被齐峻挑了出来。

“皇上,这——”赵月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几个秀女家世过人,容貌又出众,尤其她们的父兄祖父,大都与赵家不和,若是统统挑进宫来,她还有立足之处吗?

太后也有点奇怪:“挑这几个?模样倒也都长得不错,可这个,这个郑氏,她的姐姐可是平王妃!”

齐峻唇角微微一挑:“就是因为她的姐姐是平王妃,朕才挑中了她。平王妃是她的堂姐,是大房的女儿,这一个却是二房的,到时候,朕倒要看看郑家是支持平王,还是转来支持朕!利益当头,朕就不信他们郑家还能是铁板一块!”

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转而叮嘱赵月:“此次选秀,皇后还是不要出面,就交给太后和贤妃来办吧。”

赵月已经凉透了的心又被浇了一瓢冰水,几乎是带着哭腔道:“皇上,这是为什么?”

齐峻不爱听这种似哭非哭的腔调,皱眉道:“此次选秀,朕也是为了前朝——”本想仔细解释一下不让赵月出面,是为了调动起这些新入宫的嫔妃的野心,从而让她们背后的势力相互争斗起来,但转念一想,太后是个藏不住话的,赵月也没什么城府,若是被她们一不小心漏了出去,岂不白忙了?

“总之此事你不必出面了,就交给太后和贤妃便是。”齐峻略一沉吟,还是放柔声音补了一句,“日后朕会告诉你,现在不要多问。”

离京两个多月,虽有大臣们处理国事,武英殿里仍旧堆了小山般需要皇帝亲自批复的折子。齐峻在仁寿宫里已然耽搁了半日,此时将选秀之事交待完毕,心里挂念那些折子,便起身道:“如今儿子已经回来了,太后不必担忧,好生休息,儿子就先告退了,还有许多折子要看。”

太后虽然舍不得,也知道这是几个月的奏折没处置,只得依依不舍目送儿子出去,转脸便吩咐芍药:“叫贤妃到仁寿宫来。”

赵月坐在那里发呆,直到听见太后这话,才浑身一抖猛醒了过来,低着头起身道:“儿臣也告退了…”

赵月混不守舍地出了仁寿宫,远远就看见贤妃的步辇往这里来。阳光之下,贤妃身穿桃红色绣鸾鸟的宫装,头上一枝金雀钗亮晃晃地镶着硕大的硬红宝石,脸上带着笑意,看在她眼里是那样刺目锥心。身世不高,可如今她却是这后宫里第一人了。

“看你还能得意多久!”赵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步辇绕路,本宫不想看见她!”

紫辰殿里静悄悄的,皇后心情不好,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赵月在屋里枯坐了半天,去打探消息的小中人才缩头缩脑地走进来:“娘娘,太后那边已经与贤妃商议妥当了,贤妃说,御花园的是桂树都开花了,要在花园里开个赏桂宴,将秀女们都请过来,各展才艺,由皇上自己挑选。”

“她倒是会讨皇上的好!”赵月握紧了拳头,忽然想到一件事——贤妃将事情弄得这么热闹,到时候她这个皇后不能去,却是贤妃主持宴会,如此一来,岂不是人人都知道这宫里如今是以贤妃为首了么?

“你休想得意…”赵月的指甲都掐进掌心里去了,看见小中人还站在底下,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抓过桌上的茶杯就摔了过去,“滚!”

齐峻并不知道赵月在自己宫里发疯,他正忙着跟孟侍郎谈话呢。

出巡之前,齐峻许了孟侍郎一个恩典:让孟太妃“病逝”,然后由孟家人将她接出去送得远远的,另嫁他人。

齐峻跟孟侍郎说这话的时候,孟侍郎当即感激涕零,跪下就磕头。孟太妃今年才十七八岁,这样的年纪就做了太妃,难道余生的四五十年都要在宫里熬着吗?虽说比去皇家寺庙强些,可也不是年轻女孩儿过的日子。如今有了齐峻的许诺,虽说已经不是黄花姑娘,但以孟家的能力,安排一桩平常些的婚事不成问题,至少也让女儿不至于孤老终生。

孟侍郎只这一个女儿,当初原想着进宫走个过场,或者是嫁给哪位皇子也算年貌相当,谁知道竟被敬安帝得了去。他有多恨始作俑者的叶贵妃,眼下就有多感激齐峻,若说从前还是因着女儿才不得不为齐峻效力,如今可是实打实的一片忠心,下定决心鞠躬尽瘁了!不说别的,齐峻出巡这段时日,孟侍郎可是在政事上颇费心力。虽说他的官职还不是太高,但孟家在京城和外头自有姻亲故旧,这张网也是不可忽视的,能出的力比外人看来的多得多。

“几百万两银子?”孟侍郎此时惊喜莫名,情不自禁地道,“皇上哪里得来——”说了一半猛然醒觉这些话不是该自己问的,连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如今都是心腹了,齐峻素来用人不疑,也不相瞒便道:“是自平王那里得来的。”至于究竟怎么得来的,这倒不好说出来耸人听闻。虽说神道设教,但齐峻却不喜欢这些,纵然他身边有个知白,他也不喜欢用这些神眉鬼道的东西来令人敬畏。当初若不是敬安帝实在迷信鬼神到不可理喻,他也绝不会用谏珂来冒充鸾鸟,以抬高自己身份的。

孟侍郎心里十分惊讶。平王那里哪来几百万两银子?除非是私开银矿。可是一座银矿却没法挪动,皇上方才却说这几百万两银子已经到手,可随用随取,听起来竟似是已经搁在京城里似的。若真如此,那就不可能是银矿了。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也识趣地知道不该多问,便将话题转开:“有了这几百万两银子,皇上前次所说的事就可以筹备起来了。”

他说的这件事,是指在福建与蜀地之间建一处卫所的事。

蜀地是齐嶂的封地,福建却是叶氏的老巢,倘若两边联手,则南边半壁江山都在他们控制之下,故而齐峻从登基之时就想要在两者之间建一处卫所,训练一批兵将,若起战事,便可掐断二人之间的联系,甚至还能起到奇兵突袭的作用。

只是既然要养奇兵,就不能将什么事都摆到明面上。齐峻的打算是那里原本有卫所,只因天下太平日久,敬安帝又需要很多钱去穷奢极欲和供养僧道,所以裁撤了。这会儿倘若要再恢复起来,地方倒是现成的,只要花些银子翻修一下即可。

此卫所原先的编制是三千人,对比一下福建叶氏手中的军队,就知道三千人简直屁用不管,所以齐峻打算在那里放上一万军士,但表面上拨去的军饷仍是三千人的名额,至于剩余七千人,就得另出银子了。

七千军士,听起来好像不多,可是一年下来的银饷粮草,还有马匹兵器盔甲,这可不是个小数目。齐峻不能从朝廷的税银里挪用,就只能用皇帝的内库,可内库这些年来已经被敬安帝花得入不敷出,哪里有养兵的银子呢?

齐峻之前与孟侍郎商议过此事,头疼的就是没有银子,谁知这一趟山东出巡,几百万两银子从天而降,此事立刻就可以开始筹办了。孟侍郎也是喜不自胜,他的堂兄就在那里做官,做起这件事来自然方便。而且若是堂兄在此事中立了功,那孟家将来的前程一帆风顺,简直都是不必说的事。

“微臣立刻就去与堂兄商议,只是微臣家兄筹备粮草是内行,如何训练军士却不成,还要皇上另择名将。另外——兹事体大,微臣只怕书信来往不稳妥,还该亲自去一趟与家兄商谈才是。”

齐峻对此事倒是筹之已熟:“你且让他招募着三千军士,此事是在公文上可明言的。九月里孟太妃便可‘偶感风寒’,之后‘日益病重’,十月当可‘病逝’。听说你家乡也在那附近,太妃虽则要葬入妃陵,但孟太妃思乡,太后可赐一套她生前的衣饰,令你们送回家乡安葬。如此一来,你便可趁机奉旨回乡一趟了。”到时候悄悄溜出去,那是在自己家乡,瞒天过海毫不为难。

“孟太妃素得先帝与太后喜爱,当初先帝被叶贵妃推坠水中,孟太妃曾舍命救驾,因被水浸泡过久,才留了痼疾,以至于年纪轻轻偶感风寒便过世。既是对先帝有忠有功,过世之后朕对其家人略加封赏也在情理之中。兵部尚书年迈,已将乞骸骨,朕不忍其年高还要辛劳,允他致仕,这尚书之责少不得便由你担了。”

孟侍郎听得心潮起伏,扑通一声又跪下了:“皇上之恩,臣阖族难报,必定一心追随皇上,至死不渝!”

第69章 选红

京城里为皇上选秀有个称呼,叫做选红,因此贤妃安排的这场宴会,虽然说是赏桂花,其实还是被宫里人称为选红宴。

“皇上让我也去?”贤太妃满面惊讶地问来传话的宫人,“不是有太后么?”她一个太妃,皇帝又不是她生的,选红宴她去凑什么热闹?何况主持的还是贤妃,她一个贤太妃,其实还是避着点的好。这宫里撞了封号不大好,谁知道贤妃会不会不痛快呢?如今皇后失势,贤妃可是宫里头一号呢。

她的贴身宫女玉兰满脸笑容:“太妃快想想该穿什么衣裳吧。皇上传过话来,说咱们三殿下年纪也不小了,该把亲事先定下来,这次啊,是让您去挑儿媳的。若是挑中了,皇上就要赐婚。”她压低声音,“皇上身边的冯内监悄悄给奴婢透了个话儿,等三殿下大婚,就要封王了,说是要封到山东一带,还准他把您也接出宫呢。”

贤太妃简直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三皇子年纪比齐峻小不少,自打齐峻登基,三皇子就在宫里闲着无所事事,身份不尴不尬的。贤太妃虽担忧得不成,却不敢去提,唯恐反遭了皇帝猜忌,又怕前头因着有个平王,皇帝不肯把兄弟们放出去,只得空自担忧。

万没想到,皇帝居然还记得他有个弟弟呢,居然还让她这个亲娘亲自去挑个儿媳,居然还要封王,居然还许儿子接她出宫奉养?天啊,倘若能跟着儿子去藩地做老太君,谁还稀罕在这深宫里住着不成?

“快,快去将本宫那套青绿的宫装拿出来,还有那套白玉头面…”贤太妃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不不,先去打听一下太后要穿什么衣裳,不要与太后冲撞了。”她在宫中这许多年,能夹在皇后与叶贵妃之间生下皇子,当然不是个糊涂人。

“也不知道皇上挑中了哪几个。”贤太妃稍微冷静了一些,“玉兰,你想办法去打听一下——不,皇上既然这样惦记着三殿下,你不如直接去问问冯内监,皇上挑中了哪几个,咱们不能跟皇上争人。”大家光明磊落地来就是,想当年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光明磊落,那她就投皇上所好吧,万不能再给儿子坏了事。

齐峻此时正拿了画像和名册在观星台跟国师共赏美人呢。

“这几个的八字其实跟你不是太匹配。”国师大人盘膝而坐,光着一双脚丫,只穿一件白绸中衣,一本正经地在掐指盘算。

而皇帝陛下懒洋洋横在他身边,斜着眼睛看那些画轴:“可是钦天监算的都相合。”

“相合不过是无可冲突罢了,天下相合的八字多了去。”知白撇撇嘴,“可是匹配便不同了,譬如说你求子,若是八字不够匹配,怕是难有子女缘。”

齐峻听了不由得正色起来:“还有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