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大忽悠

陈子锟出城的时候,南泰县的父老乡亲们就在城头上观看,他们是被柳县长组织前来观摩谈判的,让这些人上阵打仗那是没门,但是看热闹那就另说了,而且柳县长还规定了具体名额,制造出只有南泰县上流人士才能出席的氛围来,跟个惹得士绅们趋之若鹜。

站在垛口后面的除了由头有脸的士绅们,还有一些德高望重的老爷爷,大家脸色凝重的看着远处的土匪,心中五味杂陈,南泰土匪横行是不假,但那都是在乡下,土匪围城还是第一遭,听柳县长说,民国初年的时候,河南出了个大土匪叫白狼的,聚集了十几万部众,如同蝗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今天围困南泰县城的,就是白狼的余孽!

土匪们就在远处河滩边歇脚,篝火的灰烬还没熄灭,他们服装各异,穿什么的都有,军装制服、长袍马褂、戏服行头、甚至女人的旗袍,季节更是混乱,从羊皮袄到小单褂都有,只是大伙儿全都戴着一顶刷过桐油的高粱篾斗笠。

若是在城里见到这样打扮的人,大伙儿一定会笑话他是个疯子,但是此时此刻看到这么一大群怪异而彪悍的人凑在一起,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声。

柳县长拿了个望远镜请大家挨个观看,人们不会用这种西洋玩意,学会了就不丢手了,在望远镜里,土匪们狰狞的面孔很是清晰,他们都带着家伙,快枪、长苗子火铳、大刀长矛抓钩子,样样都是要人命的利器,想到这群人就要打进县城烧杀抢掠,士绅们不禁两股战战。

当护军使大人出城的时候,众人才稍稍安心了一些,陈大人镇定自若的神态仿佛给他们服用了一粒定心丸。

陈子锟今天打扮的很派头,薄呢料的瓦灰蓝军装,刚烫过,笔挺熨贴,威风凛凛,金帽箍,金肩章,腰间挎着洋刀,刀穗子也是金色的,在阳光下无比耀目。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大概是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感召,忽然捋着胡子拽了一句诗文。

这种悲壮的气氛是很容易传染的,陈子锟匹马出城去和土匪谈判,多多少少让大家有些莫名的感动,略微有些认同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的过分的少将护军使了。

五色旗迎风飘扬,旗手肃立宛若雕塑,两名马弁衣着整齐,牛皮武装带杀的很紧,两条牛皮斜带十字交差,腰间挂着刺刀、盒子炮、水壶等鸡零狗碎,显出一股正规军的派头来,虽然只有三个兵,但气势竟然一点也不输给远处那些土匪。

一名马弁纵马奔向土匪,柳县长解释道:“护军使约见土匪头子。”

过了一会儿,梁茂才带人大摇大摆的过来,柳县长又道:“这就是白朗余孽,咱们县里最大的土匪头子。”

有人怯生生的问:“陈寿和他比咋样?”

柳县长不屑道:“陈寿连提鞋都没资格。”

大家就都倒吸一口凉气。

陈子锟和梁茂才在空地上碰面了,开始交谈,柳县长收回了望远镜,亲自遥望远处,向大家讲解着:“护军使在质问土匪,为何围我县城,杀我良民,半夜放火,为非作歹。”

大家都聚精会神的听他说书。

“土匪头子向护军使提出要求了。”

“护军使哈哈大笑,笑的气势磅礴,土匪都惊呆了。”

“护军使怒斥土匪!”

“土匪流泪了,快看,土匪头子被护军使的虎威慑服了!”

柳县长激动万分,把望远镜递给站在身旁的当铺老板秦广侠,老秦看了看,扯着大嗓门道:“真的,土匪淌眼泪了!”

梁茂才是个实心眼汉子,从小一根筋,但不代表他傻,被陈子锟一番忽悠后,他终于回过神来,眼珠一转道:“你凭啥帮我说话?”

陈子锟鄙夷道:“我看你不会办事,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替你急得慌,咋了,你连狮子大张口的胆子都没有?”

梁茂才道:“我有!可是县城根本没有那么多枪,那么多钱!你哄我。”

陈子锟立即反问道:“你一个混杀虎口的土匪,怎么知道南泰县有多少钱,我在县衙审阅了前后五十年的卷宗,是我清楚还是你清楚?”

梁茂才无言以对。

陈子锟冷笑道:“我看是你被人忽悠了吧,那个人肯定告诉你,先开个天价,狠狠吓唬一下我们,然后等他出面,讨价还价,最后出一笔钱打发了你们,兵不血刃就捞一笔好处,我说的对吧?”

“你咋知道的?”梁茂才惊道,忽然又恼怒道:“中!就照你说的要,五百条快抢,十万发子弹,五十万大洋…外加二十个小娘们,不行,我还得另外加一个人,你妹子。”

“什么?”陈子锟一愣。

“就是我在杀虎口见到的那位小姐。”梁茂才忽然红了脸,略有扭捏。

原来姚依蕾是被这小子劫走的啊,陈子锟当即便起了杀心,不过转瞬即逝,现在还不是杀人的时候,他笑吟吟道:“我记下了。”

“那行,你回去商量吧,两个时辰后,我等你回信。”

“好,你等着吧。”陈子锟拨马回来,梁茂才也大摇大摆的走了。

一进城门,吊桥就拉了起来,一帮父老乡亲簇拥过来,问长问短,陈子锟站到高处,神情严肃无比,伸手四下压了压,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土匪开出条件来了,要五百条枪,十万发子弹,五十万大洋,五百两黄金,外加绫罗绸缎一百匹,好马配鞍子五十匹,骡子五十匹。”陈子锟每说一句,下面就响起一片惊呼和嘘声。

最后,陈子锟又悲愤无比道:“土匪压榨我们的钱财还不够,还要抢我们的妻儿姐妹,他们点名要张老爷的二姨太,林老板的小姨子,李举人的儿媳妇,秦老板的外甥女,还有夏大龙夏老爷家的小姐!除此之外,另索二十名黄花闺女!”

一片哗然,有几位老爷当场就昏厥过去。

百姓们激愤了,骂不绝口,陈子锟刚毅的脸上表情肃然,似乎感同身受,他再次伸手压了压,此时护军使大人已经成了大家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大家都用热切的目光看向他。

“乡亲们,护军使公署没有兵了。”陈子锟说道。

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大多数人并不惊讶,南泰县屁大点地方,哪能藏得住秘密,那一连人马北上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

陈子锟接着说:“但我陈子锟还在,江北护军使公署还在,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是北京政府、陆军部派驻江北的军政机关,大家看!”

大伙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五色旗在城头猎猎飘扬。

“国旗在,我就在,陈子锟和大家同生共死,共抗土匪!”

铿锵有力的话语,斩钉截铁的表情,深深感染着南泰县百姓的心,对啊,陈大人虽然手底下没兵了,但人家是朝廷的将官,代表的是官府的尊严,土匪算什么玩意啊。

热烈的掌声响起,中间夹杂着叫好声。

那个白胡子老头又拖着腔调吟诵起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陈子锟四下拱手,道:“我已经派出飞马请求增援了,援兵不出三天绝对赶到,在这三天里,咱们得自己救自己。”

一片响应之声,百姓们虽然麻木自私,但是当灾难切切实实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也是敢于站出来应对的,尤其几位被土匪点中家里女眷的老爷,更是义愤填膺,争先恐后,土匪们简直就是禽兽,列出的名单全是南泰县最俊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连夏大龙的闺女都在里面,这更从侧面说明了土匪的无孔不入和凶悍绝伦。

陈子锟又道:“刚才我趁机观察了土匪们的营地,他们纯粹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一大半人用的刀枪剑戟,还有一半人用的是鸟枪火铳,只有很少的人用快枪,咱们南泰县城里有上万人,一百多保安团的弟兄,成千的壮丁,我衙门里还有几十条快枪,几万发子弹,难道咱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顿时群情汹涌:“不怕,灭了这帮狗日的!”

城墙上,阎参谋长和柳县长相视一笑,护军使真是个人才,略施小计就成功调动了百姓的积极性,看来县城无虞了。

夏家大宅,断壁残垣,焦土一片,夏大龙阴郁无比的坐在一截烧焦的房屋大梁边,心中充满恨意。

昨天晚上,有人潜进家里放火,活儿干的相当地道,两条看家狗都是被掺了老鼠药的肉包子毒死的,放火时用了煤油,点火的方位也很专业,正在风口上,夏家不是没有护院保镖,但完全不是人家的对手,还没近身就被撂倒了两个,子弹正中眉心。

放眼整个南泰县城,枪法这么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夏大龙自己,还有一个,应该就是新任江北护军使陈子锟。

第五十四章 群众运动的威力

夏大龙钢牙咬碎,这座大宅凝聚了自己十年心血,所用木料都是最好的,做工也是一流的,放眼整个县城,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现在好了,整个烧成焦土废墟,这还不算,县里人嘲笑的目光就像刀子一般割着他的心。

好一个陈子锟,连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使的出来,你不仁我不义,就别怪我夏大龙翻脸无情了!夏老爷将长袍下摆塞到腰带里,抽出一把盒子炮来检查了一番,这把盒子炮可不简单,乃是正宗德国毛瑟原厂货,准星已经被挫掉,为的就是出枪迅速,夏大龙是武举出身,又当过巡防营管带,练得一手好枪法,尤擅长三枪连发,这一手被称作凤凰三点头。

把盒子炮掖在腰间,召集了二十六名护院,本来夏家有二十八个护院,取得是二十八星宿的含义,这二十八人是夏大龙在巡防营的老部下,忠心耿耿,彪悍勇武,可惜昨晚上被陈子锟打死俩,现在只剩下二十六个了。

护院们群情激奋,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夏大龙更是悲愤难当,一摆手:“弟兄们,找姓陈的报仇去!”

一帮人杀气腾腾的就奔着县衙去了。

与此同时,护军使大人正在南门口招兵,百姓们的热情一旦激发起来,后果不堪设想,短短一刻钟就有八百人应征,远超陈子锟的预料。

八百人,都够编一个团的了,不过这八百人是鱼龙混杂,啥样人都有,既有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又有机灵狡猾的小贩,既有六七十岁的老爷子,也有十六七岁的后生仔,认真挑一挑,估摸着还是能挑出一些堪用的兵。

不过现在民心可用,可不是淘汰人的时候,陈子锟照单全收。

那些富户士绅们也不甘示弱,纷纷捐钱捐物,惟恐落了下风,日后被人讥讽。

“我捐大洋一百块!”张老爷一甩袖子,大义凛然道,土匪点名要他新娶的二姨太,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为了让自己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开心,这一百块钱都算值了。

“我捐一百斤白面…不,我捐一百斤鸡蛋烙馍,给大伙当干粮充饥!”林老板今天也很大气,他小姨子今年才十六岁,嫩的能掐出水来,当姐夫的都舍不得品尝,哪能让土匪占了便宜。

李举人是县里有名的斯文人,他儿子去年冬天得痨病死了,留下一个二十来岁的寡妇,奶大腚圆的,县城里人看了都眼馋,坊间风闻李举人扒灰,和儿媳妇有一手,也不知真假。

平日里,李举人最忌讳提到儿媳妇,今天却没有拂袖而去,而是上得台前,大大方方说:“土匪兵临城下,南泰已到最后关头,有陈将军领着咱们,势必大破土匪!父老踊跃捐献,我李某人自然不能落后,我捐五十匹绸缎,给大军做旗帜,以壮军威!”

大伙儿看向李举人的目光就都带了些神圣的色彩,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说的多好啊。

随着一阵咳嗽声,一个单薄的身影飘了过来,棺材铺的少东家孙浩然领着几个帮工,抬着一口硕大的棺材过来。

“孙浩然,你抬棺材来做什么?”龚梓君质问道。

孙浩然一身绸缎衫裤,嘴里还叼着纸烟:“家里没啥东西,我捐一口上好的寿材,大家瞅瞅这木料,这做工,绝对的没有话说,是我家铺子里的镇店之宝,今天拿出来义卖,谁出价最高就给谁,得的钱,捐给陈将军做军费!”

龚梓君感叹道:“老同学,我没看错你。”

孙浩然一拱手,常年吸鸦片的脸上竟然泛起了异样的光辉。

陈子锟道:“这口棺材来得好,不过不用卖了,先给我抬上城头,我陈子锟在这儿放句话,我在,城在,我死,城还在!这口棺材就是给我自个预备的。”

“好!”柳县长带头叫好,大家都眼泪汪汪的鼓掌,士气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忽然,一个纤细的女孩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高声喊道:“我有东西要捐。”

大家定睛一看,这不是夏老爷的掌上明珠,夏景夕夏大小姐么。

夏景夕手里捧着一个首饰盒,盖子打开的,里面金光灿烂,夏老爷疼爱女儿,金银珠宝首饰给她买了不少,没想到当爹的没出面,当女儿的先站了出来,大家不禁唏嘘起来。

柳县长热泪满眶,接过了夏景夕的首饰盒,振臂高呼道:“南泰人民壮哉!”

陈子锟严肃的点点头,手扶着腰刀,他知道柳县长要开始和自己飙戏了。

柳优晋感慨道:“大敌当前,百姓踊跃参军,士绅捐钱捐物,就连弱女子都捐出首饰,此情此景,令柳某潸然泪下啊,今天的事情,必然要记载进县志,诸公都是要留名千古滴!”

大家就都高兴起来,士绅们矜持的笑着,贩夫走卒也很激动,别管社会层次高低,虚荣心是一样的,能在县志上留下名字,日后在儿孙面前吹嘘起来,那是何等的光彩。

忽然,柳县长话锋一转道:“可是,咱们南泰县为什么会沦落到被土匪围城的境地,以往咱们每年缴纳的治安捐都哪里去了?咱们花钱维持的保安团一百多号人,这个节骨眼上都哪里去了!”

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声:“丘富兆拉痢疾了。”

一阵哄堂大笑。

柳县长义正词严道:“养匪自重,这样的保安团要他何用!我以县长的名义下令,撤销丘富兆保安团长的职务,保安团不愿意出力,就滚他娘的蛋!”

一向文质彬彬出口成章的柳县长竟然爆了粗口,让大家格外的兴奋,每个人的荷尔蒙都在急剧的上升。

柳县长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和陈子锟交换一下目光,挥着隔壁道:“老少爷们,走,去保安团缴他们的枪,他们不打土匪,咱们自己打!”

“走啊!”人群中有人跟着起哄,群众的情绪迅速被调动起来,一窝蜂的奔着保安团的团部就去了。

陈子锟一马当先,身后跟着十二个持枪大兵,再往后是上千百姓,潮水一般涌到保安团门口,丘富兆等人听到风声,吓得从后墙逃走,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

百姓们涌进院子,到处搜刮抢掠,收获不小,数十枝杂牌步枪,有奥地利曼利夏,有美国温彻斯特,法国勒贝尔,俄国水连珠,日本金钩,还有一些老式抬枪火铳,总归是大获丰收。

看着兴高采烈的老百姓,陈子锟和柳优晋对视一眼,既高兴又有点惶恐,被发动起来的群众力量实在是惊人啊!

“柳县长,民国八年春天你在哪里?”陈子锟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我在北京上大学。”柳优晋道,“有事么?”

“哦,没事,我懂了。”陈子锟道。

柳优晋转瞬便明白过来,会心的一笑。

夏大龙正带着二十六个护院气势汹汹的奔着县衙过来呢,迎面就见丘富兆一帮人如同丧家之犬般逃来。

“站住,慌什么?土匪进城了还是咋滴?”夏大龙一手扶着腰间枪柄,一手转着两枚铁胆,厉声质问。

“老爷,不好了,姓陈的还有柳县长,带着老百姓把保安团给掀了,枪支弹药都被他们缴了,幸亏我走得快,要不然这条命都没了。”丘富兆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荒唐,保安团怎么能让老百姓缴了枪,你是干什么吃的!”夏大龙怒道,继而一拍胸膛:“走,老爷我正要找他们算账呢,正好新帐老账一起算。”

看着老爷伟岸的身躯,丘富兆略微有些镇定,乖乖跟着夏大龙往回走。

二十多口子打手,大摇大摆的沿着大街往前走,忽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群,怕是得有上千人,不少人手里挥舞着枪械,嗷嗷叫着,过年都没这么热闹。

夏大龙心里一沉,知道坏事了,不过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草鸡,露了怯相,一辈子的声威就算全瞎了,他硬着头皮往前走,对面的人也潮水一般涌过来,两帮人在街心碰面了。

不等夏大龙说话,陈子锟先开腔了:“夏老爷此举真是令人敬佩啊。”

夏大龙摸不着头脑:“你说啥子?”

陈子锟道:“夏老爷,您的宅子昨夜被土匪烧毁,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您把手下护院都带出来帮助我们守城,真是南泰士绅的楷模啊。”

柳优晋也帮衬道:“有其父必有其女,夏老爷一家都是英雄好汉!”

百姓们挥舞着武器狂叫:“夏老爷有种!夏老爷好汉!”

夏大龙知道此刻若是自己说半个不字,就要被处于癫狂状态下的百姓们撕成碎片了,只得强压怒火道:“土匪围城,我夏大龙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

陈子锟一摆手:“走,咱们上城!”

闹了这么轰轰烈烈的一出,土匪要求的两个时辰回复的时间已经到了,这段时间他们在南门外的空地上抽烟闲扯逮虱子,丝毫没发觉城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绵羊一般顺从而又胆小怕事的县民们,已经被两位军政大员成功的忽悠成唯恐天下不乱的暴民了。

“当家的,你看!”一个土匪指着城头喊道。

梁茂才眯起眼睛看着城头,上面忽然竖起几十面红红绿绿的旗帜,看起来倒也热闹,不对,城墙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足有几百号,手里似乎还都拿着家伙。

“草他娘的!”梁茂才啐了一口,从腰间拽出一支单筒千里镜,拉长了往城头上看,就看见垛口间有个黑洞洞的炮口,后面还冒着青烟,他几乎都能听到导火索燃烧的声音。

“不好!”梁茂才一个鱼跃就趴在了地上。

第五十五章 庶民的狂欢

陈子锟决定,用炮弹来答复土匪提出的无理要求。

虽然他是西点军校教出来的用炮高手,但是这种光绪年造的前膛炮并没使用过,不过这难不倒他,无非是大号的火铳而已,先填火药,再填炮弹,炮弹是县里铁匠用生铁铸的,尺寸不合规格,为了防止火药气体泄漏,外面蒙了一层破布。

三门江南制造局出产的前膛炮,装足了黑火药,插上了捻子,悄悄瞄准了河滩上正惬意休憩着的土匪们,上百条快枪也装了子弹拉了栓,静静地等待着开张的时刻。

夏大龙作为士绅代表被请到了城墙上观战,反正也翻不了天了,他索性静下心来,看陈子锟拿什么和土匪打仗。

所有武器就位之后,陈子锟摸出银壳汉米尔顿看了看,两个时辰不多不少,正好到了。

他下令道:“以炮声为号,自由射击。”

命令传遍了城头,大伙儿都憋足了劲,准备干土匪们一下狠的。

陈子锟亲自点炮,用火把点燃了捻子,导火索咝咝的烧着,大伙儿都用手捂住了耳朵。

一声轰响,强劲的后坐力推动沉重的火炮向后窜去,一枚铸铁炮弹呼啸出膛,带着万钧力量打向百丈外的土匪们。

这一炮是瞄着梁茂才所在的位置打的,狗日的居然敢抢姚依蕾,不把丫挺的炸成碎片,就解不了这口气恶气。

梁茂才年纪轻轻就当了匪首,绝非浪得虚名,在危险面前,有经验的土匪总会先知先觉,并且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判断,梁大当家向前一窜,整个人趴在了地上,很不巧,头部着地的位置正好有一摊新鲜热辣的马粪,全让他尝到了。

炮弹的啸声就在耳旁,其实他不跃也未必打得到他,前膛炮又不是狙击枪,准头没那么精确,不过由于土匪们聚集的比较密集,这一炮的战果还不少。

土匪们眼睁睁的看着三个同伴被炮弹打断了躯体,圆溜溜的铁球在击中人体后发生了变化,化作七八个锋利的碎铁块,又炸死了两头骡子。

紧跟着又有两枚炮弹打来,但是土匪们已经有了戒备,战果很小,但同时城头上的枪声也响了起来。

土匪们太过大胆,觉得县里人不敢开枪打他们,宿营地就设在城外一里地,手枪是够不着他们了,可这个距离正好在步枪的有效射程之内。

城头上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一样响个不停,老百姓们那个兴奋啊,都快赶上过年了,瞄也不瞄,啪啪的乱打枪,根本不管能不能打着人,有几杆使用黑火药的火铳打得也很流畅,城头上弥漫着喜庆的硝烟。

土匪们可遭了殃,一个个哭爹喊娘,屁滚尿流,梁茂才从地上爬起来,满脸都是马粪,抹一把脸,就看到弟兄们到处乱窜,遍地都是死人死骡子。

“姓陈的,我草你祖宗!”梁茂才拔出盒子炮砰砰朝城墙上乱打,他枪法是不错,可盒子炮的射程不得力,隔了一里地,能打到人才叫奇怪。

梁茂才举起单筒千里镜看看城头,只见他的大仇人陈子锟身旁站着一个老头,正是啜叨自己来攻打县城的夏大龙!

“夏大龙,我和你不共戴天!”梁茂才全明白了,夏大龙出卖了自己,这条老狗一定是想拿自己的人头邀功请赏,才设下这个惊天骗局。

杀虎口的当家人流下了悔恨的热泪,悔不该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听城头上的枪声密度,起码有两百条枪,弟兄们根本打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梁茂才恨恨的将枪里的子弹朝城头上倾泻完毕,大喊一声:“小的们,扯呼!”

土匪们丢下十来具尸体仓皇退走。

城头上一阵欢呼,陈子锟成了英雄。

夏大龙悄然离去,心中恨意更深,他知道,经过这么一闹,自己和土匪之间友好默契的合作关系算是彻底砸了。

土匪退走之后,民军杀出来打扫战场,捡获鸟枪火铳十余枝,死骡子七匹,另有十五土匪被打死打伤,遗弃在战场之上。

武器自然是充公,骡子尸体被拉去剥皮煮肉,犒赏三军,死了的土匪也好办,脑袋用斧头剁下来,用高粱篾子编成饿笼子盛起来,挂在城头示众,最难处置的是几个受伤的土匪,是杀是关,难以定夺。

陈子锟是土匪出身,见到土匪就像见了娘家人,可是当前的形势可不容他徇私情,他表示,军队只管作战杀敌,如何处置土匪是县长的责任。

柳县长毫不含糊,在城门口升堂审问,让人来辨认这几个土匪手上可有人命官司。

土匪们作案大都是在荒郊野外,很少在县城抛头露面,自然没有苦主,不过这种热烈氛围下如果没有戏唱,会是一件很煞风景的事情,所以柳县长急中生智,大喝道:“有没有家里遭过土匪害的!”

这下举起一片手来,南泰土匪肆虐,遭过绑票抢劫的人实在数不胜数,想到在土匪手里吃过的大亏,人民愤怒了,把无尽的怒火倾泻到这几个手无寸铁而且受了伤的可怜土匪手上,大伙儿一拥而上,拳打脚踢牙咬,片刻之间几个土匪就一命呜呼了。

柳县长宣布,土匪活该被打死,打人者无罪。

百姓们见了血,更加兴奋起来,有好事者上前,用锄头将土匪的脑袋铲下来,拎在手里满街走,后面跟着一群闲汉聒噪叫好。

柳县长不寒而栗,这还是往日温良恭顺的县民么?这他妈比土匪还狠,难道说南泰县每个人骨子里都有潜在的嗜血因子?他被自己召唤出来的恶魔吓坏了,有些无所适从。

“怎么样?”陈子锟走过来,笑吟吟的拍了拍柳优晋的肩膀。

“民心可用啊。”柳县长眯起眼睛,志得意满,今天他总算是过了一把县长的瘾头,一呼百应的感觉,真爽!

土匪退了,事情又来了,先是张老爷违约,承诺捐献的大洋一百块不给了,说是家里钱紧,暂时拿不出这么多现洋,先欠着吧。

然后是醉仙居林老板许诺的一百斤鸡蛋烙馍也泡汤了,不过林老板比张老爷稍微讲究点,拿了几坛子白酒凑数,倒也不算出尔反尔。

李举人捐献的绸缎已经用了,城头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旗帜就是他的贡献,可是土匪已经走了,这些上好的绸缎再拿来当旗帜未免有些可惜,可不管护军使是否答应,李举人就让家人把旗子全都扯下来拿回家去了,有人问他,绸缎都裁开了,做不成衣服了,拿回去有啥用,李举人说,就算拿回去做个裤衩也是好的,搁在城墙上怪浪费的。

孙浩然也把那口寿材抬了回去,土匪跑了,陈将军自然用不着与南泰共生死了,棺材派不上用场,难道还留着不成。

现场招募的八百义勇,到了下午就一个不剩了,全回家了,发给他们的枪支弹药也都带了回去,没人觉得不好意思,他们都是要把名字留在县志上的英雄,打走土匪的好汉,拿一两杆破枪回家还不天经地义。

一上午,南泰县城经历了一场疯狂嘉年华,到了晚上就恢复了平静。

吃亏最大的不是梁茂才,而是夏大龙,他的宅子被烧掉三分之一,一直视作私兵的保安团也被陈子锟借机撤销了,一百多号弟兄没了饭吃,怨声载道。

今天暴民洗劫保安团的事情,让夏大龙想到辛亥年间,自己也是这样带着一群剪了辫子的巡防军冲进县衙,杀了县令,洗劫了后宅,如今十二年过去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若是年轻时候,夏大龙当即就要拔枪相向,和陈子锟分个你死我活,可如今他年龄大了,火气不那么旺了,做事也会思前想后了,陈子锟占着民心,不能和他当面冲突,要干,得趁黑天半夜下手。

夏大龙最新任的几个老伙计都阴沉着脸在擦枪,昨晚的事情他们到现在没缓过劲来,一门心思憋着报仇,都是血气方刚的好汉子,仇恨不能过夜,雪恨就在今晚!

“化装成土匪再去,不能留人话柄。”夏大龙这样交代。

陈子锟等人也很沮丧,土匪是走了,除了夏小姐捐的一盒子金首饰外,啥也没捞到,还是光杆司令一个。

“这样可不行啊。”陈子锟说。

“哎,谁能料到土匪这么不经打。”柳县长说。

陈子锟眼珠一转:“大部土匪走了,可架不住还有小股土匪渗进城里啊。”

柳县长会心的一笑:“是这个理儿?不过,土匪渗进城里,应该找谁的麻烦?”

两人对视一会儿,均是狡黠的一笑。

当然是去找夏大龙的麻烦。

一事不烦二主,调动百姓积极性的重任,还在夏老爷肩头。

事不宜迟,趁着天黑,陈子锟带着王德贵和李长胜,穿上全套黑色夜行衣,腰佩短枪匕首,奔着夏家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夏家废墟里也钻出四个黑影来,一水的十三太保夜行衣,青缎子薄底快靴,腰间的盒子炮用锅灰涂过,一点也不反光。

第五十六章 土匪围城

两伙黑衣夜行人不可避免的在暗夜的街头相遇了,一瞬间他们仿佛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全傻眼了。

两伙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几乎在同一秒反应过来,如此近的距离,枪法什么的都是浮云,拼的就是人品和火力。

夏大龙派出的四个护院,都是身强力壮敏捷利索的汉子,配的是大镜面匣子枪,临来的时候仔细擦拭过,每颗子弹都精心挑选过,绝对不会有臭子,四条好汉四把钢枪,走遍天下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