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嘿嘿一笑:“文伯扬不是什么好鸟,对吧。”

“我和文伯扬说话的时候,谈到了文一刀的那本书,他想要,他说文家人的书,就该是文家所有。”

“放屁!”老吴跳起来:“那本书是我们老吴家世世代代保护的,凭什么他一句话就收回去,文伯扬果然不是什么好鸟!”

“见过文家主之后,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文家的私藏医书很多,我想向伊哥哥要求,把那些书挑拣一下,整理编纂,刻印流传,让更多的大夫看到。”说到此,顾朝歌顿了顿,犹豫地看了一眼老吴:“吴叔,文一刀的书,十分奇特,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将它也整理出书?”

老吴愣了一下。

顾朝歌急忙道:“如果吴叔不愿意,那就算了,毕竟里头的内容你得赖以吃饭…”

老吴摆了摆手,笑了,他从怀中掏出那本从不离身的“天下无敌文一刀”,笑着递给顾朝歌:“有了伊大人给的养老银钱,我还要靠这书吃什么饭?我刚刚不是犹豫,是惊讶你这个小丫头,心还挺大,主意够正。”

顾朝歌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接过书和老吴的夸奖,想了想又问道:“伊哥哥干嘛要给你养老银钱啊?”

呃,这个,如果让她知道,自己跟着她西行是带着伊崔的监视任务,那…呵呵,她肯定不会怪自己,而是会去怪伊崔,但是伊崔就一定会怪他了。

为了悠闲的养老生活着想,老吴打哈哈道:“那当然是因为我给你带路有功,而且献书也有功啊!怎么,难道丫头你觉得我老吴,不值得伊大人拿钱犒赏?”

“值得,值得。”顾朝歌笑,她抱紧怀里的书,心里在想,虽然天下有如文家主这般自私自利的人,但是也有像老吴这样心胸宽广又热心助人的好人。

辞别老吴,她走在回府的路上,因为在牢中见到文伯扬而在心头产生的阴霾,渐渐被徐徐吹来的清风驱散。

回到府中,阿岩第一个跑过来,他说,姐姐快帮我照料一下小黑,盛叔叔催我去煎药!说着便把手中的小奶狗塞进顾朝歌的怀里,小狗呜咽着在顾朝歌的怀里扭动两下,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这只狗是盛三“奉命”带他出门玩儿的时候,给他买回来的,阿岩很喜欢,一直亲自照料。

顾朝歌抱着这只小奶狗,有点发愣,但是放下也不好,她想了想,便抱着它去见伊崔了。见文家主的事情,还有想要整理文家医书的事情,她觉得都尽早和伊崔说一声比较好。

彼时伊崔刚刚和赵南起的副将谈完话,他如今一条腿严严实实绑着白布不能动,坐在轮椅上俨然一个重度伤残者,看起来十分可笑。

不过一见顾朝歌的脸,想起今日上午床上发生的事情,伊崔看她的眼神里,便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春意。

“见过文伯扬了?”他说着拄起拐杖,从轮椅上下来,步入檐廊,拂袍坐下。身后是门,坐着的是回廊上仆役刚刚擦净的木板,左右现在无外人,他随意地倚柱而坐,朝顾朝歌招了招手:“来。”

顾朝歌一见他的目光,便禁不住红了脸,也想起上午的事,讷讷道:“你不许乱来哦。”

伊崔扬眉:“在你心中,我如此禽兽?”

不是禽兽,是禽兽不如。顾朝歌默默地在心中腹诽,身体却特别乖觉地自己走过去,脱鞋上了檐廊,靠在他怀里坐下,将睡着的小奶狗放在自己的腿上,并且小心翼翼地注意别压着伊崔的腿。

“右腿没有再痛了吧?”她问。

“有你怎么会痛,”伊崔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梳理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问,“文伯扬让你不开心了?”

顾朝歌微愣,然后想了想,摇头:“倒也不是。”她将在牢中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伊崔,并且将自己见过文伯扬后所生出的想法,以及见过老吴拿到书的事情都如数说了出来。

伊崔笑着从背后揽住她,亲了亲她的鬓角:“看不出来,顾大夫如今竟有如此惊人的推测能力。”

“我一向都这么厉害的,”顾朝歌有点小得意,又被他亲得有些小害羞,揪着他的袖子问他:“整理医书的事情,你答不答应啊?”

“你要做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答应,再拨些银子,多派几个大夫给你帮忙,要不要?”伊崔一手抱着她,另一手捋着她的发丝,慢悠悠道:“整理医书的事情,可以慢慢来。不过刻印发行怕是不能急于一时,如今的局势,大靖和石威联合北胡要攻打君上的主力,蜀中天府之国,粮草丰盈,君上知道我如今正在治腿,准我坐镇蜀中为军供粮。”

“又要打仗了?”

“局势如紧绷的弦,蓄势待发,打仗是早晚的事情,赵将军即将带军队回援。一旦打起来,我恐怕顾不上其他的事,也没有多余的银钱可供大批医书刻印,所以你也许要等等。”

“我等得起,”顾朝歌扭过头,朝他仰脸笑了笑,“希望君上此次出兵顺利,希望我师兄平安回来,嗯,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回来才好。啊,说起打仗,我虽然不是医官长,要不要也去战场帮忙,毕竟…”

她还想着褚东垣?还想去阵前冒险?伊崔挑眉,从袖中抽出一份绸缎封面的纸折子:“看看。”

顾朝歌疑惑接过:“这是什么?”她奇怪地打开,然后发现里面尽是绸缎百匹,黄金千两,珍珠十斛,宝石十箱…这种看了让人咋舌的东西。

“这是文家抄没的家产?”顾朝歌好奇地问,结果换来伊崔给她额头弹的一个爆栗:“什么文家家产,这是礼单!”

“礼单?什么礼单?”

伊崔没好气地回答:“聘礼的礼单!我让盛三草拟的,你先看看觉得,不够可以再添。如今战事吃紧,不好大办婚礼,不过等此战胜利,局势必定摧枯拉朽,大靖覆灭是早晚的事情,这礼单上的数字,我想再添两倍,君上也一准答应。”

“那就到时再说嘛,”顾朝歌对礼单什么的不是很在意,她还给伊崔,“不是还没打吗?”

“即便还没打,也该计划起来,万一到时候手忙脚乱该怎能办?”伊崔成亲心切,恨不得早早就计划好一切,望着她这副无所谓的姿态,他有点气恼,想再弹她一下,却发现了她额头上蹭破的皮。于是伸手摸了摸,犹觉不够,又伸出舌头上去舔了舔。

“呀!”顾朝歌一声惊叫。

伊崔吓了一跳:“很疼?”他只是轻轻舔了一下而已。

“疼!”顾朝歌仰脸看他,指了指腿上,一脸惊恐:“它抓我!”

原来是那只小奶狗醒了,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不是狗窝也不是阿岩的怀里,有点怕,于是一个劲往温暖又黑暗的地方躲。

温暖又黑暗的地方,就是顾朝歌的衣服下头,小奶狗爬啊爬,抓啊抓,隔着布料把顾朝歌抓疼了。

伊崔一手提起小奶狗的颈子,将它整个拎到空中,小奶狗挥舞着四条爪子汪汪叫,伊崔盯住它的眼睛,冷着脸道:“全身上下黑成这样,还往黑的地方钻,你傻吗?”

顾朝歌看他,狗也看他。

这话好像…没啥逻辑。

伊崔自己也发觉了,于是他轻咳一声,继续冷冷指着它道:“再不听话,再敢胡乱抓人,把你炖了吃火锅!”

“汪汪!”小奶狗好像听懂了“炖火锅”,呜咽咽开始叫唤,伊崔胜利般地扬了扬唇,将它放下来,按住它的脖颈,指着它的鼻尖教训:“趴好了,老实点!”

小奶狗发觉自己不是大蜘蛛的对手,汪汪两声,乖乖趴下不动了。

伊崔回头,发现顾朝歌正咬唇望着他笑。

“好笑?”伊崔道:“这狗不听话,我帮你教训教训。”

以后你是不是也要这样吓唬你孩子?真是…幼稚。顾朝歌咬唇笑,这话却不敢说出来,就怕一说出来被他反调戏。

于是她笑眯眯地转身抱住他,软软道:“伊哥哥,我真是喜欢你。”

伊崔愣了愣,然后自然而然地回抱住她,语气里不由自主带了些得意的喜悦:“这个,我当然知道。”

他坐在廊下,揽着怀中佳人,身边趴着一只小狗,抬头望着府外远远的地方,重叠的淡色青山,心中难得感觉到无比的平静而美好。当变故突起,他再次埋首无数文卷之中焦头烂额之时,深夜独自一人,孤灯燃着,他偶尔会抬起头来,想起这天下午的这一刻。

第80章

靖光化三年,年幼的靖哀帝在位的第七个年头,温太后和她的父亲威国公,宰相温书奇,联手把持朝政的第九个年头。这一年注定了要多灾多难,也注定要在后世的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不好的方面。

光化三年春,被红巾军打得抱头鼠窜的石威部队,在失去有“天险”之称的蜀中老家后,试图南下云南被阻,只能硬着头皮北上。

北上,就要遭遇大靖官军。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石威的运气不坏,竟然被他用计打开潼关,温太后闻风慌忙带着靖哀帝出逃。皇帝一逃,文武大臣也纷纷收拾细软携带家眷跟着逃跑,一时间人心散乱,大靖的官军无良将指挥,一盘散沙,四散逃开,城池纷纷望风归降,石威以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顺利,成功占领了大靖帝都:镐京。

当年,大靖的摄政大长公主司马妧,便是率领大军由滇入蜀,再由蜀往秦,入潼关,以千军万马和神兵利器叩开帝都城门,将靖惠帝拉下马,一手扶植起傀儡皇帝,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座。石威自知自己如今断没有实力敢于称王,可是他满心以为自己如今成功的轨迹正在复制那位摄政大长公主的,所以他也想尝一尝摄政的滋味。

石威坐在镐京,向西边招一招手,将西逃的温太后和靖哀帝“请了”回来。大靖的旗帜不倒,不过军政大权,他必须要一把抓,石威要过一把“摄政王”的瘾。

可是温太后和温宰相不高兴了,他们虽无摄政之名,却有摄政之实,岂能甘愿将这柄权杖白白送人?

于是,温宰相和温太后两个人想到了打北胡的主意。如今的河西走廊,北胡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大靖流亡皇室不觉屈辱,反倒觉得这是一个和北胡谈交易的好机会。河西走廊连同镐京老家,他们都可以相让,横竖赶跑了石威,再借助北胡力量赶跑红巾军,他们可以去东边或者南边再找一个风水宝地建皇宫,继续享乐!

然后,当红巾军焦头烂额忙于经略被石威搞得乌七八糟的蜀中时,大靖皇室带着北胡和石威杠起来了。石威以为自己是那个能将草原狼打得嗷嗷叫的长公主,实际上他不过是一只稍有战力的柴犬,碰上真正有锋利牙齿和爪子的狼,勉力支撑一会就很快招架不住。

不过石威很聪明,他聪明地选择了和大靖皇室以及北胡和谈,三方不计前嫌,先把南边最大的威胁,红巾军消灭掉,然后再慢慢来分红巾军的地盘。到时候北胡人有何要求,一切好说,都可以提。

所以,整个局势到了这年的秋天,突然有了戏剧性的转变,三方各怀鬼胎的势力突然联合在一起,共同对付红巾军。

后来的史书在记载这一事件的时候,用不无讽刺的笔法描述一家人争抢分肉时,却有人引一只豺狼入室,咬死自家人,让豺狼分得大块肉,自己得小块,犹自沾沾自喜,以为占到便宜的愚蠢姿态。

一个气数已尽的王朝,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是如此丑陋不堪。

但是,不管怎么样,北胡人马虽少,可是在振作士气和担任先锋上很有作用,石威和大靖的人马不少,大靖皇室这一次拼了大力气一定要夺回半壁江山,将国库压箱底的大笔银钱全数拿出来资军,一些还忠于大靖的将领见皇家态度如此坚决,信心倍增,带着士兵们卖命打仗,居然真的数次击溃红巾军,成功夺回十几座城池。

“愚蠢!愚蠢!”

蜀中的锦官城主府中,伊崔难得发怒。看完手中的新战报,他气得差点将它扔出去,考虑到消息绝密,他没丢它,忍了又忍,忍不住了,直接把桌上那尊石威曾用过的翡翠狮子镇纸给砸了。翡翠狮子摔在地上,咣当两下,神奇地没有碎裂,只是内部裂了数条小缝而已。

此时顾朝歌恰从外面走进来,她拾起张牙舞爪的翡翠狮子,擦了擦灰,又给伊崔放回去。

“要省钱。”她认真地教训红巾军的钱粮大管家,然后把端着药碗的托盘放到他面前。

伊崔看了她一眼,看她那副认真的小表情,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顿时熄灭几分,可是想起来还是有气,干脆一把端起桌上药碗,黑乎乎的药汁冒着热气,手一摸,温度刚刚好。伊崔仰头,一饮而尽。

“苦。”他放下碗,皱了皱眉,苦涩的味道萦绕在舌尖不去,而且并不随着药汁滑入肚中而削弱,反倒是越来越苦。顾朝歌看他这副样子,不觉得奇怪,解释道:“我调整了一下方子,加的几味药有些苦,又因为甘草会影响药性,去了甘草,故而略苦些。”

伊崔皱着眉头看她一眼。

顾朝歌问:“现在还觉得很苦?我去厨房给你拿些蜜饯?”

伊崔摇了摇头,朝她招招手,顾朝歌看他这个动作,十分自觉地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去,蹲下来想给他把脉:“不舒服吗?”

伊崔什么也不想说,这药苦得他胃里翻恶心。好在面前某人秀色可餐,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入怀里,俯身,贴唇,亲吻。

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因为…

好苦!

顾朝歌用力推开伊崔,结果一个重心不稳,咕咚坐在地上。她抹了一把嘴巴,眉头也和伊崔一样皱起:“真的好苦!”

伊崔笑了,他伸手去拉她,顺便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若每日开药的大夫都和我一同品尝一番,我便觉这药还好,不苦。”

他所说的品尝,当然不可能是顾朝歌喝一口他喝一口,而是今天这种“品尝”方式。

顾朝歌拉着他的手,脸红扑扑地站起来:“才不要,明天给你备些蜜饯好了。”她起身的时候顺便瞥了一眼桌上的那份战报,竟然瞧见“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这样一些字眼,感到心惊肉跳:“出什么事了?”

“大靖和石威把北胡人放进关内,红巾军对北胡的战术不熟悉,节节战败,凡是北胡经过的地方,就像蝗虫过境一样,杀光,烧光,抢光。”说起战场的事情,伊崔刚刚高兴一些的情绪很快又低落下来。

他望着敞开的大门之外淡蓝色的天空,感觉到萧瑟的秋意,伊崔说:“朝小歌,这个冬天会很冷。”

顾朝歌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才好,她绕到他背后,抱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头抵着他的头:“伊哥哥,会好的。都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们最后一定会赢的。”

“但是这个代价太大了,大靖和石威如此愚蠢,将一头狼放进羊群,竟然还不知道要给它栓一根铁索。”

顾朝歌沉默。

“红巾军那边,伤亡很严重吗?”

“我们撤退得及时,伤亡倒也不是…”伊崔说到此,忽然想到什么,顿住,扭头看她一眼:“你别想去战场,我绝不会同意,如今那里太危险,北胡是什么人,他们看见汉女绝不会放过。”

顾朝歌咬了咬唇,点头:“知道了。”

“你留在我身边,安安心心治好我的腿便是。”伊崔望着自己如今缠住白布的右腿,感觉到些微的痒意,他知道那是因为血肉重生的缘故。不过,治疗的时候只顾着喊疼了,清洗身体的时候也必须把包扎的腿高高抬起,他还不知道这条腿如今是什么模样。

这只有顾朝歌最清楚。

想起前方越发焦灼的战事,伊崔的心里又着急起来:“朝小歌,我这条腿什么时候能好?”

“起码得过完这个冬天吧,血肉重生的速度因人而异,急不来的。”想了想,顾朝歌又补充道:“你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右腿的骨头是不会再长的,所以即便是萎缩的小腿彻底恢复,也不会完全和正常人一样。”

“能走路便可。”伊崔对此倒不是很在意,他觉得这条腿有生之年还能用就已经是奇迹,只是还需要一个冬天…他皱了皱眉:“不能加快么,时间太长了。”

“不能,这是要看个人体质的,我也没有办法啦,”顾朝歌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那么急,君上又给了你什么任务吗?”

“不,只是北边战事吃紧。我担心宋无衣一个人无法控制住大规模的粮草调配,蜀中这边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好,我想…”伊崔不自觉地抓紧椅子扶手,“我想早日回去,君上那边似乎压力很大,他近来的状况似乎不太好。”

燕昭状况不好?

顾朝歌吓了一跳:“身体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我去…”

“不,不,他没事,只是重担在身,有些吃不消,”伊崔连忙安慰她,“没事的,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这话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他自己,伊崔扭身捧住她的脸,细碎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他低低道:“你照顾好我便是,其余的事,由我来操心。”

第81章

正如伊崔所预言的那样,这个冬天很冷。

北风簌簌地刮过枯草丛生的平原,从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而如今只有齐人高的枯草和稀稀拉拉的黄土坯的屋子,无需看,屋子里一定没有人,到处都没有人。这是被北胡践踏过的地方,如同倒退回千年前未有先人开垦时的状态,无边无际的荒凉和空寂,让人心生退意。

但是燕昭不能退。他要趁这个冬天,北胡的马瘦、脚程较差的时候扳回一城,不然等到来年春天,马儿吃了新鲜的牧草,养得膘肥体壮,北胡人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冬日行军不易,严寒,风霜,冰雪,因为天气而不能按时到达的粮草,供给不足的碳火和棉军服,一样样都是困难。冬天里打仗,对双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红巾军的主力因为多来自南方,对北方严寒的气候适应不够,让这种问题显得更为严峻。

这可能是燕昭过得最为辛苦,最为焦虑的一个冬天。无数的问题铺天盖地向他涌来,他身为主帅,不能慌乱,无论形势如何危急,他都要沉着,镇定,给下属无尽的力量和勇气。然而…

铁人也会有倒下的时候。

病兆的端倪在半月前已有显现。那是一次作战会议结束的时候,杨维走得较晚,他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君上,属下看你眼里有血丝,莫要操劳过度,一切有我们呢。”

眼里有血丝吗?这很正常,他已经几个晚上没有睡觉,熬夜看军报看地图。

杨维的话,燕昭没有在意,他想等这段最艰难的时候熬过去,自己再好好休息便是。

后来,燕昭开始感到左边眼睛干涩,时不时会去揉一下,开会的时候副将们注意到了,有人唤来医官,让医官给燕昭检查检查,不过医官也说不出有何问题,只说是君上太累,需要休息眼睛。

在最冷的腊月,红巾军在当地人的帮助下,在结冰的渭水河畔设伏,成功伏击北胡军队,打了一次漂亮的翻身仗。这是个难得的好消息,大家都想着指着这个捷报,今年能过个还算舒心的年了。

然而,燕昭的眼疾在此时突然加重,左眼的白睛整个全部红了,像出血一样。医官们吓坏了,他们联合会诊,讨论认为君上是因为战事焦灼而心火过重,所以开了降心火的药。

无果。

燕昭的左眼开始红肿,并且渐渐把黑睛的部分包围上。这时候他的整只左眼看起来十分骇人,因为他在前线,又是主帅,此时战事局势紧张,这只可怖的左眼毫无疑问会让许多人认为君上身体有疾,红巾军可能要出事。红巾军此时的士气本来就不高,全凭一场胜仗撑着,燕昭万万不能在此刻出事。

所以。燕昭开始减少在外出行的时间。

可是这并非长久之计,医官们水平不够,于是副将们开始派人在当地四处打听名医圣手来给燕昭治病。

这些人有些说燕昭是有大肠之火,使用大黄泻下,有的则说他是外感风寒,以热茶蒸汽熏之。大夫来了一个又走一个,试过五六种法子,燕昭的左眼没有丝毫好转迹象。

于是一天天的,帅帐中的气氛开始变得沉重。

燕昭可以没有一只左眼,但是不能是现在。

如今,他被布遮盖起来的左眼如今已经完全失去视物能力,为了不让它吓着副将们,他用黑布盖住了它。帅帐中刚刚讨论完下一次作战计划,然而副将们谁都没有离去,大家都担心地看着燕昭,他坐在主位上,低头思虑良久,长长叹了口气:“给伊崔去信,让顾朝歌来一趟。”

若连她也束手无策,那他便亲自废了这只左眼,戴上眼罩,图个干净。

*

锦官城。

炭火烧着,顾朝歌坐在暖融融的室内,带着阿岩,和几个大夫一同整理成堆的医书。案几的一角摆着一小叠,那是已经重新整抄过的善本。这时候,大门被人从外打开,冷风灌入,伊崔拄着双拐走了进来。他环视一圈,低声道:“诸位大夫请先出去,伊某有事要和顾大夫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