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还没作出反应,尖叫的合唱队还没淹没任何反应,空气骤然 改变,那冻住的时间感突然搅动起来,荆棘树突然开始摇曳,似乎整 棵树突然朝下坠落了一米。随着枝丫颤动,刺穿他身体的棘刺撕扯着 塞利纳斯的内脏,一遍遍撕扯着他的肉身,他和其余人一起尖叫。 塞利纳斯睁开双眼,他看见,那天空是真实的,那沙漠是真实的, 光阴冢正在闪光,风儿在呼啸,时间又开始流淌。这种折磨没有半点 缓减的迹象,但是头脑又开始清醒了。 马丁·塞利纳斯热泪盈眶,他大笑着。“瞧,老妈!”他叫着,哈 哈大笑,钢铁长矛仍然屹立在粉碎的胸膛上,探出了一米,“我能从这 看到整个城市!”

“赛文先生?你还好吧?” 我的头枕在手上和膝盖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声音的方向转 去,要睁开双眼真是痛苦,但是没有痛苦比得上我刚刚经历到的东西。 “阁下,你还好吧?” 花园里没人在我边上。声音来自一只微型遥控装置,那东西在我 面前半米处嗡嗡作响,大概是政府大楼某处的安全人员。 “嗯,”我勉强开口,站起身,擦掉膝上的砂砾,“没事。我突然 感到…一阵疼痛。” “阁下,医疗人员两分钟内就能赶到。你的生物监控没有显示出什 么器质上的问题,但是我们能…” “不,不,”我说,“我没事。随它去吧。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遥控装置翩然飞动,就像一只受惊的蜂鸟。“好的,阁下。如果有 什么需要请尽管说。花园和地面监控会给你回复的。” “走开。”我说。 我走出了花园,穿过政府大楼的主厅——现在那里所有的检查点 和安全守卫都到齐了——穿越了鹿苑那风景如画的土地,走了出去。 码头区很安静,我从未见过特提斯河如此的平静。“发生什么事 了?”我问码头上的一名安全人员。 守卫接人我的通信志,确认了我的可执行超驰信号和首席执行官 的授权证,但是仍没急着回答我。“通往鲸心的传送门被关闭了,”他 懒散地说道,“河流绕开了。” “绕开?你是说特提斯河不再流经鲸逖中心了?” “对。”一条小艇向我们开来,他把护目镜翻下来,确认了里面的 两个安全人员,又把它拉了上去。 “我能从那出去吗?”我指着河上游显示出灰色不透明幕帘的高高 传送门。 守卫耸耸肩。“可以。但是你不允许从那儿返回。” “不打紧。我能乘那条小船吗?” 守卫对着珠状麦克低声细语了一番,然后点点头。“去吧。” 我小心翼翼地踏进那条小船,坐在船尾的座位上,紧紧抓着船舷 上沿,直到那摇晃停息下来。我按了一下动力触显,说道:“开动。” 电力喷气引擎嗡嗡作响,小汽艇发动了,前端探进河里,我朝上 游指去。 这辈子我从没听说过特提斯河被警戒隔离过,但是现在远距传输 器的幕帘明显是单向且半透明的隔膜。小船嗡嗡地驶了进去,我甩甩 肩,摆脱掉刺痛感,环顾左右。 我是在复兴之矢那巨大的运河城市之一——也许是阿德蒙,也许 是帕莫洛。这里的特提斯河是一条主道,有许多附属的支流。平常, 这儿河上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外道的观光刚朵拉(一种狭长的轻型平 底船),中道是富人的游艇和“无所不达”。今天这是一座精神病院。 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船只阻塞在中道,两个方向的都有。船屋 上高高垒着家当,而小艇载着沉重的货物,看上去最小的浪花或者波 动都会把它们掀翻。来自青岛一西双版纳的成百上千装饰得富丽堂皇 的中式帆船,同来自富士星的身价百万的公寓游艇争夺着水道;我猜 这些住宅船中有些从未离开过它们的停泊处。在这木头、塑钢和有机 玻璃的暴乱之中,“无所不达”仿佛银蛋一般自由穿梭,它们的密封 场设置在全反射状态。 我询问了数据网:复兴之矢处于第二波攻击之列,离入侵还有一 百零七小时。我觉得很奇怪,富士星的难民怎么也挤在这些水道里呢, 那个世界离斧子砍下来还有二百多个小时呢。然后我意识到,虽然鲸 心从水道里移去了,但特提斯河仍然流经原先的那些世界。来自富士 星的难民其实是从青岛来的,那里离驱逐者入侵还有三十三小时,他 们穿越了还剩一百四十七小时的天津四丙,穿越复兴之矢,想去吝啬 星或者草地世界,两者此时都没遭受多大威胁。我摇摇头,找到了一 条相对来说比较健全的支道,我在那望着这疯狂的一切,我心里琢磨 着,当局什么时候会变更河道,让所有受威胁的世界直接流到避难所 去呢。 他们能这么做吗?我心里琢磨着。特提斯河是技术内核安置的, 是在霸主五百年华诞送给它的礼物。不过,当然,悦石或者谁肯定想 过叫内核帮忙撤离民众。有吗?我琢磨着。内核会帮忙吗?我知道悦 石相信内核中有股力量下定决心要消灭人类——这次战争是她毫无余 地的选择。如果反人类的内核力量想要执行他们的计划,这是多简单 的方法啊——它们仅需拒绝撤离这数十亿被驱逐者威胁的人类! 我一直在笑,不管如何狞笑,但是当我意识到技术内核维系并控 制着远距传输器的网络,我也得依靠它们来逃离这些受威胁之地时, 我的笑容褪去了。 我把游艇停泊在一块岩石阶梯的底部,这条阶梯从上往下延伸到 令人作呕的河水里。我注意到最低的岩石上生着绿色的苔藓。岩石阶 梯本身——很可能来自旧地,因为有些古典城市是在天大之误后的早 年里通过远距传输器运来的——长年累月被磨损了,我能在上面看到 如同漂亮窗饰的裂纹,连接着一些发泡的斑点,看上去就像是世界网 的示意图。 天气很暖,空气非常沉闷。复兴之矢的太阳低挂在山形塔楼上。 光线太红太亮,我简直无法睁眼。即使在这儿,沿着仿若小巷的路走 了一百多米,特提斯河那边的声音依旧震耳欲聋。鸽子躁动不安地在 黑墙和高悬的屋檐下盘旋纷飞。 我能做什么?随着世界耷拉着脑袋朝毁灭走去,每个人似乎都在 干着什么。而我所能做的,仅仅是漫无目的地游荡。

那是你的工作。你是名观察者。

我揉揉双眼。谁说诗人必须是观察者?我想起李白和吴侨之,他 们率领他们的军队穿越中国,在他们的士兵睡着的时候,写下了历史 上最让人感伤的诗文。嗯,至少马丁·塞利纳斯走过了漫长多事的一 生,即便那一半的事件是猥亵的,而另一半被糟蹋了。 一想起马丁·塞利纳斯,我便大声呻吟起来。 那孩子,瑞秋,现在是不是也被挂在了荆棘树上了呢? 我思考了片刻,思索着这样一种命运比起梅林症的快速灭绝来说, 是否来得更好呢。 不。 我闭上双眼,摒除一切杂念,希望与索尔取得联系,发现那小孩 的命运。 小船轻摇着,尾波扩及到远方。在我头顶上方,鸽子拍打翅膀飞 至壁架之下,互相咕咕地叫着。

“我不管这有多难!”梅伊娜·悦石喊道,“我希望所有舰队都进 入织女星系来防卫天国之门。然后把必要的舰队转移到神林和其他受 威胁的世界上。我们现在的优势只有我们的机动能力!” 辛格元帅的脸上带着失望的黑气。“太危险了,执行官大人!如果 我们直接把舰队转移到织女星系,那可是在冒极大的风险,舰队会在 那被截断退路。驱逐者肯定会想办法毁掉那个系统连接到环网的奇点 球的。” “那就保住它!”悦石厉声喝道,“所有昂贵的战舰都得倚仗它 了。” 辛格朝莫泊阁和其他高级军官看去,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但没 人吭声。这群人是在行政综合战略决议中心。墙上布满了全息像和流 动的柱状数据。但没人朝墙上看。 “我们的所有军力都在保护海伯利安领空的奇点球,”辛格元帅说 道,他的声音很低,言语留有余地,“一边受着攻击,一边又要撤退, 尤其是受着整个游群的猛烈攻击,那是很难的。要是奇点球被毁,我 们的舰队将会与环网远隔十八个月的时间债。在他们回来前,战争就 已经输了。” 悦石略一点头。“我叫你将所有的舰队传送到织女星系,并没有叫 你把奇点球摆在危险中。元帅…我已经同意让他们占领海伯利安了, 以便撤回我们的所有战舰…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们不能不战而降, 不能把环网的世界拱手让给驱逐者。” 莫泊阁将军站起身。这个卢瑟斯人看上去已经筋疲力竭了。“首席 执行官,我们的确在策划战斗。但是我们觉得,在希伯伦或者复兴之 矢展开我们的防御更有意义。我们不仅仅会赢得五天左右的时间来准 备防御,而且——” “而且还损失了九个世界!”悦石打断道,“还有数十亿公民。人 类。我们会损失天国之门,这很糟,但是神林是一个文化和生态的财 产。那是无法取代的。” “首席执行官,”防御部长阿兰·伊本说道,“有证据表明,圣徒 多年来一直和所谓的伯劳教会勾结在一起。伯劳教会活动的很多资助 都来自…” 悦石轻弹手指,叫这男人住口。“我不管这个。但我从没想过我们 会失去神林。如果我们不能防卫织女和天国之门,那我们就把战线收 回到圣徒的星球。就这么定了。” 辛格冷冷一笑,他看上去是被无形的镣铐压住了。“首席执行官, 我们连一小时的先机都无法得到。” “已经决定了,”悦石重复道,“李,卢瑟斯的暴动怎么样了?” 亨特清清嗓子。他的举止比以前更加卑贱且从容了。“执行官大 人,现在至少有五个蜂巢卷了进去。数亿马克的财产毁于一旦。军部 的陆军部队已经从自由岛传送到那儿,看样子他们已经控制了抢劫示 威的凶恶暴徒,但是我们无法估计,那些蜂巢的远距传输功能什么时 候能够恢复。毫无疑问,伯劳教会是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伯格森蜂 巢最初的暴动起始于一群信徒狂热者的示威,主教在全息电视上突然 出现,然后被切断…” 悦石低下头。“啊,他最终浮出水面了。那他现在还在卢瑟斯 吗?” “我们不知道,执行官大人,”亨特说,“运输当局的人正在试图 追踪他和他那些侍僧头目。” 梅伊娜·悦石旋过身,朝一个年轻人看去,那人我一时半会没有 认出来。过了会,我才认出这是威廉·阿君塔·李指挥官,茂伊约战 役的英雄。最近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他斗胆在上级面前说出自己 的想法,因而被发配到偏地去了。现在他身上穿的是军部的海军制服, 上面的肩章是金绿相间的海军少将勋章。 “为每个世界而战,如何?”悦石问他,不顾自己那“决定已下不 可更改”的法令。 “首席执行官,我觉得那是个错误,”李说,“总共有九队游群被 调配来展开攻击。只有一队,我们在三年里不必担心,因为那一队现 在正在攻击海伯利安。如果用我们的舰队——即便是一半舰队——来 面对神林的威胁,我们也百分之百无法把那些军力转去防御另外八个 受到第一波袭击的星球的。” 悦石挠了挠下嘴唇。“你有何建议?” 海军少将李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建议我们认赔,干脆把那九个世 界的奇点球炸掉,在第二波游群抵达住人星系前,就准备好给他们来 个迎头痛击。” 桌边的人顿时一片哗然。来自巴纳之域的费尔德斯坦议员站起身 来大喊大叫。 悦石等着这阵风暴平息。“你是说,先下手为强?反攻游群,而不 是坐等防御.对不对?” “对,执行官大人。” 悦石指着辛格元帅。“这可能吗?我们能策划好,准备好并发动这 样攻势的袭击吗?我们——”她看了看她头顶墙上的数据流,“—— 仅有九十四标准小时。” 众人的注意力转到辛格身上。“可能吗?啊…首席执行官,也许 吧,但是失去环网九个世界的政治反响…啊…这样的后勤难点是 ____” “但是那是可能的,对不对?"悦石坚持。 “啊…对,首席执行官大人。但是如果——” “就这么办,”悦石说。她刚站起身,桌上的其他人赶忙站了起 来。“费尔德斯坦议员,请到我的房间来,我会和你们几个颇具影响的 议员商量一下。李,阿兰,卢瑟斯暴动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马上通知 我。作战理事会四小时后在这重新集会。日安,女士们先生们。”

我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脑中回荡着一情一景。离开了特提斯河, 这里运河更少,步行大道更宽了,一大帮人群拥在大街上。我让通信 志领我到别的终端去,但每次都有一窝子人围在那儿。几分钟后,我 终于意识到这些人不仅仅是复兴之矢上想要出去的居民,也是来自环 网各地的观光客,推推搡搡地想要进来。我琢磨着,悦石的疏散特遣 部队的人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成千上百万的好奇之人传送过来, 想要目睹战争的爆发。 我不明白我是如何梦到悦石在战略决议中心里的对话的,但我也 确信无疑,这些对话是真实的。我开始回想,并且记起了过去的那个 长夜里我的梦境的细枝末节——那不仅仅是海伯利安的梦境,而且还 有首席执行官的世界之行,以及高层会议的详细情形。

我是谁?

赛伯人是生物性遥控装置,是附加体,属于人工智能…或者, 在这里属于人工智能重建人格…它们安全地隐藏在内核的某处。重 要的是,内核完全知道在政府大楼、在人类领导层的许许多多大厅里 发生的一切。人类已经厌倦与本领高强的人工智能监控共享生活,就 像旧地美国南北战争前,南方的家庭厌倦在他们的人类奴隶面前说话 ~样。但厌倦归厌倦,对此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最低级的渣滓蜂巢 的贫困阶级之上的任何人,都带着生物监控的通信志,许多人带有植 人物,这些东西收听着数据网之乐,由数据网的元素监控,处处依赖 数据网的功能。人类接受了隐私的短缺。希望星的一名艺术家曾经跟 我说过:“开着住宅监控,在它们面前做爱或者吵架,就像是在小猫小 狗面前脱衣服…你一开始会犹豫一下,不过很快就会把它忘掉。” 我是不是接人了某个后台信道,只有内核知道的信道呢?有一个 简单的方法可以证实一下:把我的赛伯体扔在这儿,我自己独自沿着 万方网的高速路去内核,就像布劳恩和我那脱离肉体的副本那样,那 是上一次我共享他们的感觉。

不。

这一想法让我晕眩,几乎害我不舒服。我找到一条长凳,坐了会 儿,把头埋在两膝间,慢慢深呼吸。人群在一旁走过。有谁在什么地 方在用手提式扩音器向他们演讲。 我感到饥肠辘辘,已经至少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了。我的赛伯体, 哦不,我的身体极度虚弱,饿得发慌。我站起身,挤到一条小巷里, 小贩们在那吆喝着,声音盖过了喧嚣,他们在一个独轮回旋手推车边 兜售着他们的商品。 我来到一辆手推车前(那里的队伍很短),向一个女人要了份涂 着蜂蜜的煎饼,一杯香郁的布雷西亚咖啡,一袋带色拉的皮塔面包, 然后用寰宇卡轻轻一碰,付了账,爬上一条阶梯,来到一栋被遗弃的 建筑中,坐在露台上,开始品尝。味道真是棒极了。我啜饮着咖啡, 琢磨着要不要回去再买块煎饼,这时,我注意到下面广场上的人群停 止了无头无脑的涌动,聚集在一小撮人周围,那一撮人站在中央的宽 阔喷泉的边缘。他们经过扩音器放大的声音淌过人潮的头顶,流到了 我这儿: “…报应天使已经被释放在我们中间,预言成真了,千禧年来临 了…天神化身将会开始献祭…末日赎罪教会已经预言到,他们知 道,救赎必须完成,这是我们永远知晓的…但这种折中办法太晚了 …互相残杀的斗争太晚了…人类末日临头,苦难开始了,我主的 千禧年即将来临。” 我意识到,穿着红衣的男人是伯劳教会的牧师,而人群正在回应 ——起初是零星的表示同意的叫声,偶尔的几声“对,对!”以及 “阿门!”,然后是异口同声的喊叫,高举的拳头在人群头顶涌动,还 有无法抑制的狂热尖叫。退一步说,这是极不相称的。这一世纪的环 网,有着公元前旧地罗马许多的宗教意味:一种容忍政策,容忍着多 姿多彩的宗教——像禅灵教一样,大多数都交织融合,在本质上被改 变,但并不是说被改变了宗教信仰。而通常的主旨是,一种对宗教冲 动的温和的犬儒主义,以及一种漠不关心。 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个广场上。 我思考着,最近几个世纪是如何摆脱暴动的:要发起一场暴动, 必须要有公共集会,而在我们这一时代,公共会议包括了通过全局或 者其他数据网频道的个人谈心;人们远隔千里,甚至远隔光年,仅仅 是由通讯电缆和超光线路连接,在这种情形下,是很难创造暴徒的激 情的。 我正在想入非非,突然被震慑住了:人群的怒吼兀然平寂,一千 张脸孔朝我转来。 “…那里是他们中的一个!”伯劳教会的圣人喊道,随着他指向 我,身上的红袍闪耀着光芒,“一个霸主密封派系之人…一个诡计多 端的罪人,把救赎在今日带到我们头上…就是他,以及像他这样的 人,想叫伯劳化身让你们赎他的罪,而他自己和其他人,却藏在秘密 世界的安全之地,那是霸主头头们留下来为这一天准备的安全之地!” 我放下咖啡杯,咽下最后一口煎饼,盯着他们。那个男人说的话 真是莫名其妙。但他怎么知道我来自鲸心?他怎么知道我和悦石接触 过?我再次看过去,手挡在眼前遮着耀眼的阳光,试图不去看那些仰 起朝我看来的脸孔,以及那些挥舞的拳头。我注视着那个穿着红袍的 人的脸….. 我的天,那是斯宾塞·雷诺兹,那个行为艺术家,上次在树梢曾 试图主宰宴会的谈话。雷诺兹剃光了他的头发,帽子下的卷发不见了, 仅剩脑后一根伯劳教会的辫子,虽然那张脸现在被做作的愤怒和忠诚 信徒的狂热信仰所扭曲,但它仍旧黝黑,仍旧俊美。 “抓住他!”伯劳教会的煽动者雷诺兹喊道,手仍然指着我的方 向。“抓住他,让他赎罪,为我们家园的毁灭,为我们家庭的破裂,为 我们世界的末日,赎罪!” 我朝身后瞥了一眼,心里琢磨着,这华而不实的装腔作势之人肯 定不是在说我。 但他的确是在说我。有足够多的人变成了暴徒,在这大喊大叫的 煽动政治家身边的一波人朝我的方向涌来,拳头挥舞,唾沫横飞,那 人潮将其他人推离了中心,然后我下面的这群边缘人群也朝我涌来, 以免被踩死。 那人潮变成了一群咆哮、高喊、尖叫的暴动分子;那时,这群人 的智商加起来也比不上其中最普通的一个人。暴徒有激情,但没有脑 子。 我不打算继续逗留在那儿,向他们好好解释解释。人群分成两路, 沿着两边的楼梯向上冲来。我转过身,拉了拉身后的木板门。门锁着。 我猛踢猛踹,第三脚后,那门终于朝里裂开。我跨进这条口子, 差一点被身后的手抓住,然后我开始沿着大厅内黑暗的楼梯向上跑, 里面很古旧,有一股霉味。暴徒又喊又叫,我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们已经摧毁了我身后的那扇门。 三楼有一间房间,虽然这栋大楼看上去被遗弃了,但这房间住着 人。门没上锁。我打开房门,听见身下的楼梯中传来脚步声。 “请帮——”我刚开口,便停住了。黑暗的房间内有三个女人, 长得有点相像,也许是同一家的三代女人。三个人都坐在腐烂的椅子 中,穿着脏兮兮的破衣服,惨白的手臂大张,煞白的手指缠绕着看不 见的球体;我看见纤细的金属缆线缠绕在那名年纪最大的女人的白发 中,连到布满灰尘的桌面上的黑色平台。同样的缆线缠绕在女儿和孙 女的头颅下。 嗑电一族。从那表情上看,已经处于上行厌食症的末级状态了。 肯定有人不时地来这儿,给她们进行静脉喂食,替她们更换脏衣服, 但也许是因为战争的缘故,她们的监护人已经害怕地逃之天天了。 脚步声在楼梯上回荡。我关上门,又朝上跑了两段楼梯。除了锁 着的门,就是荒废的房间,一些板条暴露在风雨,从上面滴漏下好多 水,弄得满地污水坑。空空如也的闪回注射器散落在那,就像软饮球 管。这不是一个精品社区,我想。 那群人离我还有十步远时,我来到了屋顶上。这群暴徒在与他们 的宗教老师失散后,那无脑子的激情也随之丢失了,但是在楼梯那黑 暗幽闭的疆界内,激情失而复返。他们也许忘了追我的理由,但是即 便这样,被他们抓住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我把身后那腐朽的门猛地关上,打算找找什么锁,找找什么东西 来封住这条通道。任何可用的东西。可没有锁。没有任何东西大到能 把门口封住。狂乱的脚步声在最后一段楼梯上回荡。 我朝屋顶上左右四顾:缩微上行碟形卫星天线,长得就像是反转 的锈蚀伞菌,一条臭水沟,看上去似乎被遗忘了好多年,十几只鸽子 腐烂的尸体,还有,一艘古老的桅轻观景车。 在首批暴徒冲出门口前,我已经跑到了电磁车旁。这东西老得都 能进博物馆了。污垢和鸽粪几乎遮掩了挡风玻璃。有人把原始的阻种 轮拆掉了,然后装上了打折的黑市货,完全不能通过安检。有机玻璃 材质的天窗后侧被熔化,变黑了,似乎有谁把它当作了激光武器的靶 子练习一样。 然而,在那紧急时刻,最要紧的是:这车没有掌纹锁定,仅有一 个钥匙锁,但很久以前就被撬开了。我跳进积灰的车座中,设法关上 车门;但锁不上,门半开半掩着。我没有去想有多少小小的可能性: 这车能开。也没想多少更小的可能性:我被暴徒拽出去后,能和他们 商议商议…如果他们不是仅仅把我扔下大楼的话。我能听见男低音 的咆哮声,暴徒在下面的广场上进人了癫狂状态。 最初踏上屋顶的人中,有一个是壮硕的男人,一身卡其技师服; 一个纤弱的男人,穿着鲸逖最新式样的亚光黑色服饰;还有一个肥猪 般的女人,挥舞着一把长扳手一样的东西;以及一个矮个男人,穿着 复兴之矢的自卫队绿色制服。 我左手拉着门,不让它打开,另一只手拿出悦石的超驰微卡,放 到点火触显上。电池隆隆地响起,转移发射架脱离了地面。我闭上双 眼,暗暗希望电路是太阳能供电的,会自我修复。 拳头砸在车顶上,手掌掴在我脸庞附近那歪曲的有机玻璃上,虽 然我用尽力气抵着车门,但门还是被拉开了。远处人群的喊叫声就像 是海洋发出的背景声;屋顶上这群人的尖叫就像是特大号海鸥在叫唤。 左边的电路通了,阻种轮将尘土和鸽粪抛在了屋顶上的暴徒头上, 我的手抓住全能控制器,朝后一拉,又朝右一推,然后感觉到这架古 老的观景车升腾而起,摇摇晃晃,轻点地面,然后又升了起来。 车子开始朝右倾斜,飞到广场上,然后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仪 表板的警报器在响,有人在敞开的车门上摇摆。我驾车猛地朝下飞去, 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看着伯劳教会的雄辩家雷诺兹如同鸭子般在下面 左躲右闪,看着人群作鸟兽散,然后我让车子悬停在喷泉上方,朝左 猛地倾斜。 我那尖叫的乘客没有松手,依旧紧紧抓着车门,但是门却掉了下 去,效果当然没啥两样。就在那时,我注意到这家伙就是那个肥猪女 人,然后门撞在下面八米远的水面上,雷诺兹和其余人被溅了一身水。 我猛拉控制器,把电磁车朝高处拉去,听着黑市的起降装置对着这一 决定发出一阵呻吟。 来自当地交通管制的愤怒喊叫加入了仪表板警报器的合唱队,车 子摇摇晃晃,转到了警方超驰系统的控制之下,但是我再次用微卡碰 了碰触显,点点头,控制权重新回到了我的全能调挡杆的指挥下了。 我飞过这个城市最古老、最贫穷的区域,躲避着屋顶,在尖顶和钟塔 边拐来拐去,不让警方的雷达发现。 在一般的情况下,驾着私人空运 车和掠行艇的交通管制警察老早就会飞扑下来,在我边上撒下天罗地 网。但我朝附近的公共远距传输终端瞥了一眼,看到下面街上的人群 和暴乱者的表情。这完全不像是一般的情况。 观景车开始向我警告,它在空中的时间只剩下几秒了,我感觉右 舷的阻种轮突然熄火,猛地歪斜,一阵天旋地转。我使尽吃奶的力气, 控制着全能控制器和甲板踏板,把这老爷车摇摇晃晃地降落在一个小 型停车场,处在一条运河和一栋巨大的满是煤灰迹的建筑中间。这地 方离雷诺兹煽动暴徒的广场至少有十公里远,所以我觉得冒险在这着 陆还是安全的…倒不是说那个时候我有多少其他选择。 火星飞溅,金属撕扯,后四分之一面板,侧面防护罩,前接人面 板,这些东西的零件都和车子的其余部分脱离了。我停在离墙壁两米 远的地方,那墙俯瞰着运河。然后,我丢下桅轻车,尽可能维持起冷 淡的表情,离开了。 街道仍被人群掌控——这里还没汇集成一群暴徒——运河里是一 堆乱七八糟的小船,于是我闲逛进最近的一栋公共建筑,不让他们见 到我。这地方有几分是博物馆,有几分是图书馆,又有几分是档案馆。 我头一眼看到它,头一次闻到它,就喜欢上了它…因为这里有成千 上万印刷书籍,很多都极为古老。没有什么东西比旧书闻上去更棒的 了。 我在休息室溜达,核对着书名,瞎琢磨着,能不能在这找到萨姆 德·布列维的作品,此时,一个形容枯槁的矮个子朝我走来,他穿着 一件过时的羊毛和纤维塑料混织衣。“您好久没来了,阁下,”他说, “您现在能再次驾临,我们真是三生有幸!” 我点点头,心里清楚得很,我从没见过这人,也从没到过这个地 方。 “有三年了吧,对不对?至少三年了!哎呀,真是乌飞兔走啊。” 这小人儿的声音低得比蚊子叫还轻——这种静悄悄的口气,正是那些 把毕生时光花在图书馆里的人的声音——但是无可否认的是,那低声 中带着一种兴奋之情。“我想,你是打算直接去看我们的藏品吧。”他 对我说道,站在一边,似乎是要让我过去。 “对,”我说,稍稍鞠了个躬,“请带我去。” 这个小个子——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档案管理员——似乎很高兴 帮我带路。我们穿越了一个又一个装满书籍的房间:高高的多层储藏 室,带着桃心木纹里的走廊,脚步声回荡的巨大房间,途中他漫无目 的地聊着新获的书籍,最新的评估,以及环网学者的拜临。步途中我 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人。 我们穿过一条带着锻铁栏杆的瓷砖通道,那通道底下是一个凹陷 的装满书籍的池子,里面是卷轴、羊皮纸、破裂的地图、彩色稿本, 以及古旧的漫画书籍,外面由深蓝的密蔽场保护,不让它们被空气毁 坏。档案管理员打开一扇低矮的门,那门比大多数气闭门厚实多了, 我们便走了进去,这是一个无窗的小房间,厚厚的帷帘将壁龛半隐半 藏,里面排列着古老的书卷。一把皮椅蹲坐在一条大流亡前的波斯地 毯上,一架玻璃橱里装着几张真空压制的羊皮纸。 “您打算立刻出版吗?阁下。”矮个子说道。 “什么?”我不再看那玻璃橱,“哦…不。”我说。 档案管理员用一只小手摸了摸下巴,“阁下,请原谅我的唐突之 辞,可是,你不出版的话,那实在是太浪费了。虽然几年前我们并没 谈过多少话,但是我很清楚,你就是环网内最棒的…如果不是最棒 的,也是最棒之一的…济慈学者。”他叹了口气,朝后退了一步, “阁下,请原谅我这么说。” 我盯着他。“不要紧。”我说,突然间我知道他以为我是谁了,我 也知道为什么那个人要来这儿。 “您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吧,阁下。” “如果你不介意,对。” 于是档案管理员微微躬了躬身,退出房间,关上厚门时几乎发出 噼啪一声。这里仅有三盏凹进天花板的灯发出微光:非常适合阅读, 但也没有亮到有损这小房间大教堂般的品质。耳边仅有档案管理员那 不断远去的脚步声。我走到玻璃橱边,双手摸着边缘,极其谨慎,不 去弄脏玻璃。 显而易见,第一个济慈重建赛伯人,“乔尼”,在他待在环网的为 数不多的几年里,常常来这里。现在我记起来,在布劳恩·拉米亚的 那个故事里,她提到过复兴之矢上的图书馆。她在一开始调查他的客 户和恋人的“死亡”的时候,就跟踪他来到过这儿。后来,他真的被 杀了,除了舒克隆环里记录着的人格。之后,拉米亚来到了这个地方。 她跟朝圣者们说过两首诗,第一个济慈赛伯人每天来此阅读的两首诗, 为的是理解他存在的理由…也为了理解他死亡的理由。 那两页原始手稿就在玻璃橱里。第一首——我想——是一首过分 感情化的情诗,最开头一句是“白天消逝了,甜蜜的一切已失去!” 第二首好一些,虽然仍沾染着罗曼蒂克的病态,是那过度罗曼蒂克、 过度病态化时代的产物:

这生命之手,温暖能干,诚挚欲攫取, 但若身处冰冷寂静之坟茔,这冰手仍欲去, 白天多寒廖,梦夜多凄苦 汝欲汝心血不流 甘愿让我红色血脉再次流 汝内心平静我能见,我把你紧紧拥在手。

布劳恩·拉米亚几乎把这作为一份来自她死去爱人的私人讯息, 那是她肚子里孩子父亲的讯息。我盯着羊皮纸,俯下我的脸,不让我 的气息把玻璃弄模糊。 这不是一条跨越时间传递给布劳恩的信息,也不是献给芬妮—— 我最亲爱的孤独灵魂的渴望的同时代挽诗。我盯着这些褪色的词语 ——笔迹非常端正,那些字在跨越了时间的漩涡和语言的革命之后, 仍然清晰可见——我回忆起,我是在1819年12月写下了它们,将这 诗的片断潦草地写在一张纸上,在那张纸上,我刚刚开始动笔写充满 讽刺的“幻想故事”——《小丑,或者,妒嫉》。那简直就是废话连 篇,在它给予我些许消遣之后,我就把它放弃了。 《生命之手》的片断就像那些诗歌旋律一样,萦绕在我心头,仿 佛是不断回响的弦音,让人不得不抬笔写在纸上。它反过来也是在仿 效早期让我不满意的一首诗…我想是第十八首…那是我第二次尝 试讲述太阳神海伯利安的陨落。我回忆起第一个版本①…这一版毫 无疑问仍在出版,而我的文学遗骨已经被埋没,就像某个无人注意的 圣人的木乃伊遗体,陷在了文学祭坛下的混凝土和玻璃中了…第一 版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