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良久,严霆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你起来吧。”

裴姨娘抬眼望了他一眼,又垂下头,“那表哥还生玉瑾的气吗?”

空气凝滞了一瞬,裴姨娘心中忐忑,严霆的声音响起,“谨守你的本分,我不喜欢失了分寸的人。”

失了分寸?什么叫失了分寸?

这分寸绝不是世人眼中衡量尺度,而是严霆眼中度量出来的分寸。

裴姨娘明白这个道理,心里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站起来。

“表哥,妾无状了!”她怯弱的擦擦面上眼泪,看起来即可怜又委屈。

严霆站起身,看了她一眼,“你的伤好好养着。”

语毕,便离去了。

这时,一直外面瞅着动静的几个丫鬟才涌了进来。

见屋内一片狼藉,又见裴姨娘玉颈上的伤,吓得眼泪都出来了。香柳要去请大夫,被裴姨娘制止。

表哥所说的‘养着’,便是养着,最好不能给外人知晓。

裴姨娘细细交代一番,才浑身无力的去了炕上歪着,让丫鬟去拿伤药来擦。

***

离开荣安堂,严郅一路晃悠回了大房的院子。

进门见了薛氏,就斥道:“个死婆娘,下那么重的手!”

薛氏也没理他,拽着他就去了内室。

“老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找你,弄得那么大张旗鼓?”

严郅也没瞒她,将大概的情况说了一下。

薛氏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我还以为是因为那事儿呢,想着不闹大点,怎么把事情瞒混过去。”

原来大房手头不宽裕,薛氏和严郅两人商量,拿了些银子在外面放印子钱。利钱虽不多,但到底能补贴些日常花用。

当年因大户人家放印子钱,逼死过不少人,事情闹大后,当今圣上严令核查,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家都吃了挂落。

至此,放印子钱对一些家中有爵位官职的人家是项禁忌,所有当家人都严令下面子嗣后辈不准沾染其中。大房两口子也是没办法,才会动了此念。

严郅官职低微,每月的俸禄还不够作件好点的衣裳,薛氏娘家不中用,当初给的嫁妆也不多,侯府的日子又富贵,门脸是必须撑起来的。可想撑门脸必须得银子,银子从何而来,每月大房的分例就那么多,其他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薛氏见今日如此大张旗鼓找严郅,以为是被老夫人知晓此事,才会有她大闹的这一出。至于严郅包养外室,那是他为了证明自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这么一说,这是他和薛氏之间的一个信号,刚好让薛氏大闹转移注意力。

如果事情不对,薛氏会继续大闹,而那会儿严郅踢她让她回去,也是一个信号,代表与此事无关,可以歇下了。

这两口子也算是夫妻齐心,其利断金了,可惜没用到正道上来。

“那照你说的意思,那边被调回来是镇国公报复来着?”薛氏两眼灼灼发亮。

严郅一摸下巴,靠在椅背上,“我看八/九不离十,聪明人都喜欢拿人当傻子,镇国公府的人要是傻,也不会存在至今。我早说了这样不行,可惜在府里说话不管用。”

“这事你不要管,免得做好事落埋怨,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实在不行了,咱们多攒些银子,自己出去单过。”

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换谁都会选着背靠侯府大山,可大房两口子在府里说话从来不管用。有时候薛氏就想不通了,明摆着有个镇国公当靠山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为什么情势就发展成如今这幅样子。

作什么作呢?当镇国公的女婿不好吗?难不成这就是聪明人与他们这种愚笨之人想法不一样之处?

这个问题很深沉。

“这段时间你少往老夫人那里凑!”严郅说道。

薛氏翻翻眼睛,“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第43章

第43章

这几日严嫣生活的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

邹妈妈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不光把凝香阁内的大事小事一把抓了起来,对于外面的事也没落下。

凝香阁内里有几个婆子丫鬟是原先在院子里侍候的人,当初严嫣撵人,把偷奸耍滑背后有人的都撵了,几个老实本分的倒是留了下来。这些人都是威远侯府的家生子,人本分老实是天性,但并不代表无用。邹妈妈将这些人收拢了过来,平日里干完活之余,便让她们去府中与自己的熟识的人相交,挑拣些和荣安堂与紫玉轩没什么牵扯的,搭了几根线。

严嫣出手大方,邹妈妈又得她信任,全权交予。恩威并施下来,手里倒也收拢了不少可用之人,凝香阁自此对府中各处的消息也不再是两眼一抹黑。

邹妈妈对严嫣关于内宅事务的教导,从来不是空说,而是用实例讲解。像打探消息之类事,邹妈妈说得虽言语简单,却一针见血。

“姑娘身份够高,不需要像那些庶子庶女们细心谋算小心做人,但对于内宅这种地方,发生什么事都是不稀奇的。姑娘性子刚烈做人直接,可像姑娘这样女子却是极为罕见的,她们限于先天弱势,便只能使用各种阴私手段,例如下绊子、告黑状等等之类。这些行为貌似不显,但通常让人吃了亏却有苦说不出,又或是被坑了却不自觉。像这个时候能提前掌握一些消息,便能规避过去,料敌先机便是说的如此。”

严嫣并不喜爱看一些闺阁女孩们看的书,像话本诗集什么的一概不看,唯一能让她看得进去的书,便是兵法之内的。其实女孩子看兵法并没什么用,但严嫣喜欢,镇国公也喜欢,也没人敢说什么。

所谓的阴谋诡计,大多是人对付敌对者想出来的办法。两军对垒与两人对垒也没什么区别,严嫣并不懂收买人打探消息之意,但懂得打仗之前都是有斥候先行打探敌方消息的,意义上也差不多。

邹妈妈来之前了解过三姑娘的性格,每每讲出的例子简单易懂,严嫣与兵书做对比,觉得这些内宅的妇人们实在是太无聊了,成日里争得斗鸡眼似的,就是为了口吃的为件衣裳为点首饰?

还是那句话,不是身临其中,并不能了解当事人的想法。邹妈妈说的很对,我们可以不去做,但是我们不能不知道。

严嫣以前吃过很多这方面的亏,她深有体会。

邹妈妈的行为很有用,这些日子各处消息蜂拥而来,今日荣安堂与紫玉轩两处发生的事情,几乎是前面结束,后面她便知道消息。

每次下面丫鬟报上来,邹妈妈便陪着严嫣一起听,听完后先让严嫣自己分析,然后她再帮忙补充不足。两人如此这般几次,倒也讨论的颇有兴致,唯独忘了一点,旁边还有坐了个小阿陌。

严嫣并没有打算隐瞒严陌自己在做什么,生在这个家里,没有单纯的余地,早些知晓,虽有些残忍,但却能很好的保护自己。这些日子严陌住在凝香阁,听着凝香阁丫鬟们私下言语,再加上最近所见到的,对一些事也都有些认识。

只是他向来羞涩话少,像个乖宝宝似的,对沈奕瑶及严霆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的神色,让人分不清他真实的情绪,只当他人小不懂事。

这日事情报上来,严嫣便感觉到了不对。

她想她爹定是发现自己被调回京其中的猫腻了,先是找了大伯过去,估计是以为得罪了什么人,之后去紫玉轩大发雷霆,想必是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外公做事从来深谋远虑,严嫣觉得自己如今只用看着便好。

她吩咐下去,让凝香阁的人最近都低调做人,而她自己也准备没事少出门。

……

严嫣所料并没有错,用晚膳的时候,锦瑟院那里突然派人请她和严陌过去用膳,说侯爷和夫人都在,没有其他人。

这其他人自然指的是裴姨娘等人,也就代表仅是一家四口用顿饭。

晚上的菜肴很丰盛,有白斩鸡、如意鱼卷、龙须四素、姜汁鲈鱼、炒白腰子、笋鸡脯、烧腊鸭、金玉豆腐等等摆了一大桌,几乎都是严嫣和严陌两个喜欢吃的菜。

桌上的气氛很好,沈奕瑶笑盈盈的,似乎非常喜欢这种场合,不时的给严霆严陌父子俩夹菜,当然严嫣也没忘记。

严嫣心中有些复杂,这种场景只会让人想起一个形容词,怡然和乐。可结合到白日里发生的事,再见此景,却让人心生复杂。

用罢饭,严嫣带着严陌告退之际,严霆深深的看了严嫣一眼,眸色不显,却让严嫣心中一紧。她再望过去,却发现她爹并没有看她,给人一种恍惚的错觉感,可严嫣知道,这并不是错觉。

终于找到‘罪魁祸首’了吗?

回凝香阁的路上,严嫣脸色有些沉,牵着严陌的手忍不住的紧了一下,小阿陌去看姐姐,却看不分明她的神色。

“阿陌,你要好好的。”这句话是对严陌说,也是对她自己说。

严陌罕见没有露出羞怯的表情,小脸儿上很郑重。

“非要如此吗?”

这是姐弟俩第一次就整件事做了一次正面的对话,严嫣隐约觉得弟弟并不如表面那样,却也是第一次了解到他其实并不若表面那般天真烂漫。

她蹲了下来,直直看着严陌的眼睛。

“这是一个选择题,外公已经将整个局布好了。如若他选对了,他仍然是咱们的爹,如若选错——”

剩下的话,严嫣并没有说。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打算,不为其他,只为严霆刚才看她那一眼。

那一眼中,隐隐藏着什么。她心中隐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却又有如释重负……

“在这之前,咱们只用静静的看着。而你,要好好的。”

严陌点点头,忽而羞涩一笑,伸出小手摸了摸姐姐的头发。

“阿陌会听话的,一定好好的,姐姐也要好好的。”

***

严霆先去沐了浴,跟着沈奕瑶也去了。

之后,沐浴回来。沈奕瑶坐在妆台前,细心的给面上擦些滋润肌肤的香膏。

严霆靠在床头,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我回来也有几日了,明日去拜见岳父岳母。”

沈奕瑶手微微一颤,点头道:“好。”

次日一大早,沈奕瑶并严霆便起身了。

裴姨娘今日抱病,并没有前来给两人请安,只有吴姨娘并几个孩子来了。二房齐聚去往荣安堂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留了众人用饭,严霆说今日要去镇国公府,老夫人当即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她盈盈笑着拉着沈奕瑶的手,让她今日多在娘家呆上一些时间,反正有严霆陪着,并细心问道可要带两个小的去。

严嫣坐在下首处,眉眼低垂,看不清是什么颜色。沈奕瑶说严陌身子刚好,严嫣还要上学,就不带两人去了。

之后沈奕瑶和严霆出门,严嫣则带着严陌回了凝香阁。

严陌有些心中忐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倒是严嫣一上午没露出任何异样的颜色,还是如以往那般先去女学上了课,中午回来陪着严陌用了午膳。

***

因沈奕瑶受镇国公及镇国公夫人宠爱,整个镇国公府对沈奕瑶这个出嫁的姑娘都是极为恭敬的。

每次沈奕瑶回娘家,都是长驱直入凝晖堂,今日却是破了例。

两人被下人引到‘虎踞堂’坐下。

‘虎踞堂’名字很大气,却是镇国公府接待宾客的地方,这个作为镇国公女儿与女婿的沈奕瑶两人自是知道。

规矩是没错,下人接待也非常恭敬。

可——可他们——并不是客啊!

沈奕瑶面色有些不安,她在想是不是爹娘还是没有原谅她,而严霆则想法深沉了不少,他想了很多。

“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怎么把我们领来了这儿,这是接待客人的地方,我要见爹和娘。”

作为女婿的严霆不好说,可不代表作为女儿的沈奕瑶不能说。

那下人半躬身,轻声道:“这是上面交代的,小的也不知。”

有下人奉茶上果子盘,一应具备,沈奕瑶却是越来越心悸,她眼圈泛红的看了严霆一眼,又移开,心中忐忑不安。

“那你快去通报,就说我带姑爷回来看望爹娘!”

沈奕瑶是个很温柔的人,但并不代表她没有脾气,这会儿她话中已经隐隐带了怒气,声音急促。

“是。”

下人都下去了,偌大的堂屋中就坐着沈奕瑶和严霆两个人。四周摆设极尽精致奢华,富丽堂皇,却略显冰冷。

迎面正中墙上挂了一幅偌大的猛虎下山图,巨虎栩栩如生,仿若真物,虎口做噬人状,似在咆哮,似在威胁。这是镇国公最喜欢的一幅画,乃当世名家所做,因画幅偏大,历时几月才完成。

镇国公得后爱之若宝,将此画挂于堂中,并将这会客之处改为了‘虎踞堂’。

这幅画完全将镇国公霸气之气显露无疑,不过镇国公确实也当得。

严霆静静的看着这幅画,神情晦暗莫名。经过昨日的发泄,与一整晚的沉淀,这会儿他早已自制冷静。

即使随着来到镇国公府,这种种异常,已经落实他心中的猜测,猜测如今也已成确凿。他心中沸腾不止,面上却仍然平静,他甚至有闲暇去用眼神安抚不安的妻子。

其实很多时候严霆是挺佩服自己的,他能忍人所不能忍,谋人所不敢谋。可为什么上天就是见不得他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如此对待他,他只能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来安抚自己。

严霆很自得自己这种冷静自制的心性,他觉得他不成功完全是上天瞎了眼。他并不惧于一时窘困,因为他觉得自己终究能战胜命运……

旁人都敬你镇国公是当代枭雄,顶天立地的大英豪,有人知晓你如此睚眦必报小心眼吗?严霆看着那画中的虎,静静的想着。

不过没关系,你不就是想摆冷脸与我?我先受着,总有一日我必将报回来。更何况,有你的软肋在我手里,我舍得,但你舍得吗?

☆、第44章

第44章

事实告诉严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舍不舍得之事,关键要看别人愿不愿意舍得。

刚才那去通报的下人,很快便回来了,躬身禀报:“公爷不愿见大姑奶奶。”

严霆脸色一僵。

沈奕瑶急急问道:“那我娘呢?”

“夫人、夫人也不见。”

“你胡说,你骗我!”

沈奕瑶有些不能接受,眼圈泛红,“爹娘不会这般狠心的,我可是他们亲生的女儿……”

那下人面色为难,望了严霆一眼,又垂下头。

“公爷和夫人确实如此吩咐,大姑奶奶。”

“你再去问……”此时已经完全是哭腔了。

“这——”

“你快去呀!”

那下人踌躇未动,沈奕瑶已是泪流满面,她手指无措的抓着自己衣摆,忐忑去望严霆。见此,严霆将她揽入怀里,轻拍安抚着。

沈奕瑶紧紧抓住严霆的衣襟,仓皇失措:“夫君,爹娘他们还在生我的气……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良久,严霆叹了一口气:“要不,咱们先回去吧,岳父和岳母不会真生你气的。”

“真的吗?”沈奕瑶仿佛抓到救命稻草绳。

严霆眼神晦暗莫名,点点头,“他们这会儿也只是余怒未消,咱们先回去,过两日再来。”

也不知这话到底在说服谁。

他细心的给沈奕瑶擦了眼泪,又整理了下仪容,才搀扶着她往外走去。沈奕瑶惶惶不安,魂不守舍。

回去的时候,严霆弃马坐车,抱着伤心欲绝的妻子不停安抚着。

从沈奕瑶的嘴里,他也得知当日妻子回娘家说合所发生的事。

严霆知道沈奕瑶不是个聪明的人,可当日闹成那样,她居然也能沉得住气,就能仿若无事?是笃定一向疼爱她的镇国公只是一时之气?

可现实森森的打了她一巴掌,严霆也想扇她一巴掌!如若早知道这些事情,他还能事前补救,可如今这样……

“那日爹骂我糊涂,说我是非不分,不配当他的女儿……”沈奕瑶嘴里喃喃道,不住淌着泪。

千娇百宠长大,她已经习惯了爹娘的宠爱,哪怕是发生在她人生中最激烈的那件大事,爹当时不乐意她嫁给夫君,也是发了很大的火,还禁了她足,可过了一阵子,还是依了她并疼她如昔。

严霆闭了闭眼,强压住心头的怒火,亲亲她的额头,温言安抚,“别哭,岳父定然是火气还未消,等过些日子,气消便好。”

对于今日之结果,严霆并不意外,他甚至已经做好接受镇国公的暴雨雷霆,可如今镇国公见都未见他们,如此冷冰冰的将他们仍在那里置之不理。想着妻子口中,镇国公所说的话,他心中有些冷,是不是他们知晓了什么?

严霆有些后悔纵容家中人有意无意的轻慢,可谁能想到一件小事居然会引发如此大的风波。他本来只是想着,镇国公是为了给外孙女出气,此时看来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可已经过去了好久,期间还接阿嫣去了两次,我以为爹已经消气了。”

“没事,过两日我们再来。老人家脾气大,也是正常,我们做晚辈的多体谅也是应该。”

如今也只能这么着,在没摸清楚真正情况,严霆暂时不敢妄动。

希望他所猜测的,仅仅只是他的猜测。

沈奕瑶抽抽鼻子,“夫君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