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立刻给我过来拜堂成亲!”江夕然看都不看他一眼,拍拍怀中人怔忡的小脸,柔声道,“好了,不要哭了。我答应你,今生除了你,我绝不会娶其他人的。”他这话虽然是对落日说的,声音却是不低,厅中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遮着头巾的新娘一个趄趔,差点摔倒,幸好江剑岁眼明手快,冲下台一把接住她。他额头上青筋条条暴起,震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还不给我死过来!”江夕然一手牵着落日,站起身,看着他平静道,“爹,今日的婚礼到此为止。”

“你!你说什么!!你疯了是不是!”“爹,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除了她,我不会娶别的女人。”紧拥住怀里人,他的声音温和,口气却是坚决无比。“不要叫我爹!你你你!你这个忤逆子!”江剑岁手指颤抖地直指着他,“当初说要娶晴月的是你,现在说不娶的又是你!你到底要怎样!”“退婚。”他神色淡漠道,好象说的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休想!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休想退婚!” 江剑岁气得一口气都快上不来了,一旁的江夫人连忙搀住他,对着江夕然眼眶红红道,“然儿,你就别惹你爹生气了。晴儿这么好的姑娘,你为什么不要人家?” 她真不懂,本来是好好一桩婚事,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娘,我的事你就别管了。反正不管你们答不答应,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

莫晴月听到这里,柔弱的身子又是一抖,奶娘一直扶着她,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冲到落日面前抬手就打,大漠正想上前,就见江夕然已伸手抓住她胳膊,毫不客气地用力一扭,她立刻发出凄惨的叫声。“再有下次,断的就不仅仅是你的手。” 他看都不看她,神色森冷道。

婚宴(三)

奶娘从很久前就陪在晴月身边,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怕的模样,心下虽然害怕,但仗着自己的身份,料定他也不会真拿自己怎么样,虽不再出手,口中仍是骂骂咧咧道,“你这个小贱人!跟你娘一样贱!就会勾引别人的相公!——唔唔,”她惊恐地低头看着瞬间掐住她咽喉的手,随着手劲收缩,脸色因为害怕和缺氧而一片紫青,他,他真的要掐死她!“忤逆子!你做什么!”“然儿,你快松手啊!”“奶娘!” 连柳如烟都看出了他是认真的,惊恐地叫道。江夕然完全不理会,手中劲只增不减,眸中杀意毕现。他刚才就警告过她,是她自己不听。

奶娘双眼一翻,已是晕了过去。江夕然却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众人救助已是不及,唯一来得及出手的只有近身的大漠,可惜——她压根儿不打算出手,反而是悠哉悠哉地别过头去。

就在柳如烟泪流满面眼露绝望之时,终于有人出手了。奶娘忽然被一个劲道踹飞出去,仰躺在地。剧烈的疼痛让她醒转过来,抚着喉咙猛咳了很久。劫后余生犹是一脸的惊惧。

“为什么救她?”江夕然柔声道,脸颊轻轻摩挲着怀中人柔软的黑发。她若不要他杀她,他不杀就是了。落日静静看着扑到奶娘身边痛哭的柳如烟,苦涩笑道,“我娘欠她一条命。奶娘的命,就当赔她好了。”她犹记得奶娘曾经说过她娘害柳如烟小产的事,这么些年,心里一直觉得是亏欠她的。

江夕然闻言警觉地看她一眼,语带威胁道,“你娘欠她的,你已经还清了。不准再有其他念头了!” 他可不要突然被当成赔偿品,被她以此推让给晴月。落日怔了下,领悟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便道,“你想哪里去了!”她可从来不是那种忍痛割爱的圣人。“那就好。” 他满意笑道,细密的吻落入她发中。她的身子忽然一僵,伸手推开他,迅速让到一边去,脸红红的。江夕然挑眉,正为她难得露出的女儿娇态心动不已,耳边又响起暴雷般的吼声,“逆子!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头都懒得回,随口道,“退婚。” 奇怪,干吗老问他想怎么样?不都说了退婚了嘛。

“休想!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你就休想退婚!”拜托,怎么说来说去总是这几句?他连应都不想应了,长臂一伸,又把脸红红的小女人揽进怀中,她这次倒是乖乖的,既没有躲也没有反抗。“你要退婚?” 落日抬头,怔怔看着他俊美得不像话的脸。“是。可不要告诉我你先前什么都没听到。”他邪气笑道。她当然听到了!可是——这是真的吗?他的吉服还穿在身上,却告诉她,除了她,他不会娶任何人?这怎么可能呢!他要娶的是晴月啊,是他一直疼着宠着的晴月啊!而她算什么?

看穿她眼中的不信任,他蓦的抬高她下巴,漆黑的眸子看进她眼中,认真道,“寒月,相信我。今生今世,我的妻,只会是你。”他眼中的柔情几乎要说服她了,但多年养成的警觉性仍在最后一刻阻止了她。她又一次从他怀中挣脱,退后三步,颤抖的手挽上大漠的,摇头喃喃道,“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的。”

大漠伸手覆上她的,感觉到身边人的瑟缩,心中不禁一紧,冲口道,“江夕然,你既然之前说要娶莫晴月,为何又突然改变主意了?” 虽然现在事情的发展都是她所乐见的,可是冷静下来,她也不得不怀疑这男人的动机。江夕然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对落日道,“寒月,到我这里来。”落日怔怔看着眼前对她敞开的怀抱,那对她来说是多么难以拒绝的诱惑啊。抬头映入眼的,是他柔和中带着宠溺的笑容,那比怀抱更加难以拒绝。她又几乎快要把持不住了,可关键时刻,脚步伸出一半饶是硬生生收了回来,她摇头执意道,“我不相信。”对面的男子闻言面露不耐,沉声再一遍道,“到我这里来。”落日摇头,再摇头,失去的理智正一点一点回到她脑中,这一切太像一场闹剧了,根本就没有道理的啊。晴月向来是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宝,而她是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的草,他现在却说他要的是她?这要她如何相信!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江夕然的脸色已很不好看,可见她一边咬唇一边摇头脸色惨白的模样,他饶是不舍得,只得长叹口气,和声道,“好,你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就是了。不过,”怀抱依旧敞开,他笑得狡黠而暧昧,“得到我怀里来问才行。”落日一怔,回头看大漠一眼,后者对她点点头,她举步正欲上前,余光忽然瞥见正朝她走来的身影,脚步不由停下。江夕然和大漠一起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面色同时一沉。来人停到她面前,凝视她半晌,忽地叹口气道,“寒儿,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跟你娘的事完全与晴儿无关,你若真要报复,找我就是了。何必为难晴儿呢!”落日冷冷看着他,“所以你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阴谋?”“然儿跟晴儿的关系一向很好,若不是你...,他又怎么会——”“若不是我有心勾引他,他又怎么会抛弃晴月要我呢?”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她来帮他说好了。莫云天却以为她这么说就是承认了,忽然握住她双手,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道,“寒儿,算爹求求你,你收手吧!晴儿好歹是你妹妹,你怎么忍心啊!”他话未说完,一道人影蹿出一把抱过落日,停在不远的地方,江夕然紧抱住怀中人,神色森冷看他道,“莫叔叔,这件事完全是我的主意,与寒月无关。”“我说莫庄主,你不是跟落日无亲无故的吗?现在又在这里说什么报复,什么爹什么妹妹,我怎么就完全听不明白了呢?”大漠上前一步挡在莫云天与落日中间,口气嘲讽道,“莫非你还有这么个好女儿,不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无亲无故,需要的时候就爹啊娘啊妹妹啊一大帮亲人一起上!” 这个猥琐的男人,她忍他很久了!“大漠,别说了!”落日冷冷道,“莫庄主,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次的事,我根本就不知情。”难过吗?有什么好难过的,她不是从小就知道,没有晴月的时候,她可以有个慈祥的爹,一旦事情牵涉到晴月,被怀疑被舍弃的永远是她。感觉到怀里人的失落,大掌安慰性地轻抚她后背,她却忽然抬头看他,神色非常认真道,“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告白,不是她不信,是所有人都不信啊!她不要再被蒙在鼓里做个傻瓜了!“很简单。天水庄那次,我就发现自己其实是很喜欢你了。可是那之后你竟然就玩失踪!为了引你现身,我才布下成亲这个局。顺便再探探你的心意喽。幸好,结果还算满意。”他伏在她发中,欣慰笑道。他说的甚是云淡风清,厅中每个人却都是狠狠倒抽了口气。莫云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晴儿成亲?!”

“是。”“你!你到底把晴儿当成什么了!”“你认为是什么就什么吧。”晴儿?他眼中只有他的计划,哪儿还想过什么晴儿,勉强算颗棋子。“你你你!”莫云天指着他直哆嗦,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忽然听见奶娘高呼一声——“天啊!晴月小姐晕倒了!”眼见莫云天慌慌张张奔了过去,落日仍有些怔忡,下意识望向江夕然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要。”他很快道。“你——” 不管他说现在爱她是不是真的,好歹他也曾经那样疼爱过晴月,晴月为他晕倒,他竟连去看一眼都不肯?他似乎看穿了她心思,低头笑道,“以前对晴月好,是因为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既然现在她不是了,那何苦再浪费感情?”落日闻言震惊地看他,日光下,他容颜俊美有如鬼魅,笑容亦是绚烂得夺人心魂,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她知他向来冷漠,对不关己的人与事总懒得付出半分情感,可真没想到他竟绝情至此啊。“不要管她。” 他拥她更紧,在最靠他心口的地方,闷闷道,“她有莫家那么多人关心,不会有事的。”没爱上她之前,莫家人对她不好他根本视而不见,爱上她之后,她的委屈就是他的心头痛。-----------一只小蜜蜂啊,飞啊飞啊,飞到花丛中啊一个小可怜啊,搬啊搬啊,搬得眼发花啊啊啊啊啊

婚宴(四)

莫晴月的晕倒让大厅内乱成一团,相关的不相关的人通通都围了过去,莫云天见江夕然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也算是彻底寒心了。他神色凝重地看落日一眼,扶起莫晴月,摇手叹道,“罢了罢了,这件婚事就此作罢吧。”“不行!”江剑岁厉声道。看着莫云天父女,眼中尽是愧色,“莫贤弟,你放心!我一定会给晴侄女一个交代的!”“不用了。” 莫云天一脸疲惫,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年,缓慢道,“随他们去吧。”

“老爷!绝对不能就这个算了!你要小姐以后怎么做人啊!” 一旁的奶娘尖声叫道。

“别说了!” 莫云天猛然拔高了声音,难得的脾气吓愣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是老爷还是你是老爷?我说算了就算了!”“莫贤弟!你也不要再说了!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给你一个交代!” 他的通融让江剑岁更是羞愧不已,当下转向江夕然厉声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晴月成亲!”

“不。”“好,好,好,” 江剑岁退后一步,连说了三声好,冷冷道,“今日你若不跟晴月成亲,我们江家从今往后,就再也没有你这种背信弃义之人!”他话一出,厅内众人都神色大骇,这话就等于是要断绝父子关系了!“老爷!你说什么啊!” 江夫人慌得差点晕倒,眼泪当场就下来了,“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儿子啊!”“我没有这种儿子!”江剑岁神色冷冽。一脸的坚决。“然儿!你快跟你爹道个歉啊!你快,快答应娶晴月啊!”劝不动丈夫,她只能慌忙转向儿子,眼泪汪汪央求道。江夕然慢慢抬眼对上她的视线,沉默半晌,柔声道,“娘,恕孩儿不孝。” 话出口,他伸手拉过落日就向门边走去。江剑岁脸色一沉,江夫人急得连声叫“然儿!”,见他脚步不停已到门口,当即双眼一闭,急晕了过去!“夫人!”“江夫人!”身后叫嚷声一片,江夕然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疾步走到江夫人面前,握住她手,满面焦急道,“娘!你醒醒!”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声音,江夫人慢慢睁开眼来,看见他的脸便一把抓住他,哭着道,“然儿!你不要抛下娘啊!”江夕然面上现出为难之色,抬眼向江剑岁看去,后者却是板着脸迅速别过头去,显示心意已决。

他沉默着,忽然出手就点了江夫人一处穴道,江剑岁震惊道,“你做什么!”

话虽问了,却根本不需要回答。被交到他手中的人,均匀的呼吸表明是被点了睡穴。

“好好照顾娘。”父子两人对视片刻,他开口道。迅速就转回身,疾步向仍静静立在门边的女子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江剑岁心里的怒火忽然一下子就熄灭了,突如其来涌上心头的是不舍。不舍,他们是父子啊,同样的倔强同样的固执。两人都清楚,他这一走,今生恐怕再不会回头。

“值得吗?” 他伸出手,那女子却不握,只是神色阴郁道。“值得。” 他笑,手指抚平她眉间的郁结。“她总会醒来,总会难过。” 对于娘,她知他向来孝顺。为了她,值得吗?

他饶是笑,拥她入怀,耳边温和的声道,“为了你,有什么是不值得的?只是,” 低头看进她墨玉般的眸中,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从此以后,我再不是擎天堡的少堡主。这样一无所有的我,你可还要?”她微微一笑,主动伸手回抱住他,头轻轻贴在他宽厚胸膛,小小声道,“你怎么是一无所有呢。你还有我啊。” 是,他有好多缺点,自私冷漠甚至是绝情。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至少,此时此刻的他,可以为了她抛弃所有。即使是用一生换这个瞬间,她也心满意足了。“是。” 对于她第一次的主动靠近,他欣喜不已,怀抱小心收紧,像是揣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两人默默相拥片刻,他温声道,“我们走吧。”她温柔看他,扬起笑容道,“好。”十指紧紧相扣,迈出门槛的瞬间,身后有声忽道,“寒月!”她停下脚步。“照顾好自己。以后,” 那声迟疑了片刻,蓦的急急道,“以后不要再回莫家庄了!”

黑眸闻言轻盍,脑中浮现一张清丽脱俗的脸,那少女红着脸道一声姐姐的样子其实一直在她心中不曾消散过吧。从来冷漠的是她,狠心的也是她。只是,她也许比每个人想象中的都要好一点。

“莫庄主放心,落日今生绝不会再踏足莫家庄。” 睁开的眸,一径的清明。手心传来他的温度,她忽的反握住他手,紧紧的。现在劝他回头,根本就不可能。那么,这份幸福,就当再借她几天吧!感觉到她手里的劲道,他只是温温一笑道,“走吧。” 与莫家决裂,对她来说其实是件好事,至少她就不用夹在中间为难了。直到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消失,莫云天仍是怔怔望着门边,嘴角边悄然浮现一抹苦笑,是,他一直是个很偏心很差劲的父亲,可是,作父母的又有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莫家欠她的太多,他能允她的,又实在太少啊。与她决裂,是怕她回去刺激到晴月,可是何尝不是为了她好?他真的希望,她能幸福。-----------哈哈哈哈,终于搬完了!

俯拾朝夕(一)

伴着一声清冽的嘶鸣,白马在客栈前的空地停下。马上的男子一跃而下,将手伸向先前抱着的白衣女子。那女子却已经自己从马上跳了下来。听到声音迎出来的店小二,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那对男女,男的俊俏女的清秀,玉一般的人物。不过更令他吃惊的是,男子竟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小二。” 江夕然收回空置的手,将缰绳递给目瞪口呆的小二。“还是我来吧。” 落日上前一步,正好错过他再次伸过来揽她的手。她接过缰绳道:“追风一向都是我喂的,它脾气差,不喜欢生人近身。”小二眼看着那男子的手二次悬空,自己瞧着倒也觉得有些尴尬了。只见那女子牵着马径自就进了后院,留那男子一人站在原处,脸上表情有些僵硬。他忙咳嗽了一声,打破尴尬的气氛,“客倌,里面请。”江夕然走进店内,此时刚过辰时(晚上七点)在店内用膳的人不少。有人转过头来看见他,均是面露惊叹之色。他素有江湖第一美男子之称,容貌本就生得极美,更别提现在还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他在靠窗的空桌坐下,刚吩咐了小二上几道拿手的菜,便见落日从正门走了进来。

她走到面前,只见衣摆处一片泥泞,袖口还有撕裂的痕迹。江夕然忙抓住她手腕,摞起衣袖至上关节。入目的是一片平滑肌肤,他这才松了口气,皱眉问道:“怎么弄得这么脏?”“没事。追风闹脾气,我跟它拉扯了一阵。” 她无甚所谓地收回手,笑道:“点过菜了吗?我真有些饿了。”“这么野的马……” 他道,“明日去市集重买一匹罢。”“不用了。它也是一时之气,过一夜就好了。” 许是舍不得离开裴映风那匹黑马,马有时倒比人还重感情。“畜生就是畜生,不听话的畜生还留着干什么。”“追风跟了我这么久,也有感情了,怎么能说丢就丢。” 他没再说话,但眉眼间已隐隐有些阴云笼罩。从来没有人,这样接连反驳他的。落日一直看着,看出他的不悦,主动伸手握住他的,笑道:“等你跟追风处久了,一定也会喜欢它。它除了偶尔闹闹脾气,真的是匹极品马。”江夕然笑了笑,反手扣紧她纤细手指:“只要你喜欢便好了。”两人相视而笑,先前有些紧张的气氛现在完全变成情人间的亲昵。很快,菜上来了。落日道:“小二哥,我要一坛上等的女儿红。”江夕然诧异道:“你要喝酒?”落日笑道:“是啊。今日高兴,可要一醉方休。”她伸出右手拿筷子,想要松开跟他交握的左手,他却不让。“我是无所谓了,可你要怎样吃饭?” 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两人紧扣着的五指。她的是左手,他可是右手。他却当真用左手拿起筷子。她睁圆了眼,看他夹着筷子歪歪扭扭伸到盘中,便忍俊不已。

他试了好几次才费劲夹起一根青菜,她笑着瞧,以为他会自己吃下去,却见他又歪歪扭扭地递到了她面前,青菜在眼前不安稳地晃啊晃。她连忙伸长了脖子去等,仰着头张大嘴,好容易才吃进嘴里。他眨眨眼,一脸“怎么样啊”的得意表情。落日一脸快要隐忍不住的笑意,口中咀嚼着那根来之不易的菜,点头赞道:“好吃好吃。”

“该你了。”“做什么?” 她刚问完,便见他朝一旁的青椒肉丝努了努嘴,“我要吃那个。”

“好。” 她眼波流转,爽快应道。手起筷落,一块青色的飞行物就入了他的口,紧跟着又是一块,再一块,塞了他满嘴。

江夕然瞪大眼,口中“呜呜呜”有话说不出。落日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引得店内吃饭的人齐齐看过来,落日连忙伸手掩住他的口。她捉弄他是一回事,被别人看见他的糗样可不行。掌心最柔软的地方传来湿润滑腻的触感,她的脸也渐渐赧红了。等到看的人都转回头去,她连忙松开手,颞颥道:“我帮你……啊!”

耳边一阵咀嚼声。他竟然微笑着,把青椒都吃到肚中去了。“你……” 她怔忡着,想说吃那个做甚么。“好吃。” 他频频点头,好象吃的是绝世美味一样,“娘子喂我的,都好吃。”

落日的脸又开始升温了。“客倌,您的女儿红。”救星来了!“来,来,喝酒喝酒。” 正好叉开话题,她两手倒酒,斟满了他和她面前的碗。还没开始喝,脸就红得媲美关公了。江夕然笑眯眯看着她。“我先干为尽了!” 落日仰头就灌了一碗。喝得太急,酒沿着嘴角流了下来,她毫不在乎地抡起衣袖擦了擦,顺手又为自己倒满一碗。

“来!干!” “寒月!” 江夕然按住她的手,眉头皱成一团解不开的结。“我真不知道,你原来这么能喝酒。” 平日里在莫家见她,饭桌上总是滴酒不沾的。她只喜欢喝茶,也是闲适的优雅的饮。怎像今天这副模样?“这点酒就算能喝?” 她哈哈大笑着站起来,又引得屋内人都看来,“想我在崆峒洞里跟恶酒鬼拼酒的时候,那么烈的茅酒喝个八九坛的都没问题!”江夕然阴着脸,拉她坐下来,“这么多人都看着呢。”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难道不知道——“好了,我知道你能喝!别喝了!一个姑娘家的,好歹斯文点。” 喝这么多酒,又笑得这样大声,真要引得一屋子的人围观不成。碗被他抢去,她耸耸肩,不甚在意地笑道:“今天高兴嘛,就想喝点酒。”

“我知道。” 听她说高兴,他的声音不由放柔了,“你高兴的话,喝茶好了。你以前不是最爱喝茶吗?”她摆摆手,“喝茶哪能尽兴!” 说完,顺手操起一旁的酒坛子,仰头就直接灌。

未入口的酒在她口角两侧汇聚,顺着纤细的颈项流下……“我叫你别喝了!” 酒坛重重搁到桌上,黑眸中酝酿着怒气。她一愣。随即柔声笑道:“怎么啦?生气了?”江夕然看着她,抿唇不语。“真生气了?”“你不就希望我生气吗?” 他冷冷道。她做得这么明显,当他是傻子吗?

落日又是一愣,笑道:“怎么会。” 小手又摸上他的,“好了,你不喜欢我喝酒我不喝就是了。不过,我常年行走江湖,总是需要喝酒的。” 她要他知道,她还是会做许多他不喜欢的事,她就是她,与他之前所喜欢的那些大家闺秀是不一样的。江夕然只是静静看着她,他的眸深邃湛亮,仿佛能穿透人心一样。落日忽然有些突兀地别过眼。“好,你喝。” 酒坛子被推回她面前,她不禁惊讶抬头。“你想怎样喝就怎样喝。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只要你高兴,随便怎样都好。”

曾经他选择晴月,因为晴月温顺柔和,言听计从,因为他喜欢凡事都一手掌控的感觉。可是,是他错,错得离谱错得彻底。选择得了要娶的人却选择不了自己的心。偏偏爱她爱到愿意放弃既行的轨道,愿意背弃所有,愿意用晴月的温顺换她的不可掌控。既然他的心选择了她,又何必再走回旧路,难道要把她塑造成另一个温顺柔和,言听计从的晴月?他不是愚钝之人,又怎不能释然?“不过,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说着,夹了一筷子菜到她饭碗里,认真道,“绝不准空腹喝酒。”

俯拾朝夕(二)

“追风,我今天真是高兴。” 翻坐在马厩栅栏上的白衣女子,说着,又喝了一口酒。

白马在她的旁边蹭着蹄子。“真的!” 她面容有些泛红地强调,拎起手中酒坛放口豪饮一阵。“你没有看到莫家人那一张张脸,气得跟什么一样……莫云天,呵呵,柳如烟,奶娘,莫晴月……呵呵,我从晴月手中把江大哥抢过来啦!哈,我是报复!报复!看到莫家人难过,我好开心啊!”

白马在原地踱着步,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追风,你也替我开心吧?来,咱们喝酒!” 她举着酒壶对着月亮,傻傻笑道:“娘,我敬您一杯!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含糊的声越来越弱,最后又是咕噜咕噜的灌酒声。“没……了……” 她使劲倒,只倒出最后几滴。“真没意思……” 酒坛坠地的声,在寂静的夜里很刺耳。她抬首看着夜空,月明如镜。“好大的圆饼啊……”嘻嘻笑着用手比画,大是大,就是模糊了点……看不太清……

“莫家也有这样大的圆饼呢……” 她忽然压低了声嘟囔道。那时每每她犯了错,奶娘便把她锁在柴房里。她肚子好饿,夜里饿醒,便扒着窗户看那一块圆饼……可是为什么要锁她呢……她用劲了脑子想,还是想不太明白……好象……是因为她不乖。她不乖,晴儿才乖。所有的人都喜欢晴儿不喜欢她。爹爹,柳姨,奶娘,江大哥……嘻嘻,不对,江大哥说他是喜欢她的……可是他为什么会喜欢她呢……她没有晴儿乖啊……不对。她摇了摇混沌一片的脑子,不对。她这是怎么了……头好痛……挣扎着想站起,脚下却完全不听使唤,一个趄趔从栅栏上重重摔下。疼……突如其来的疼痛倒让意识清醒了不少,她撑起疼得欲裂的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地上。

明明是坐在上面喝酒的……醉了?摔下来了?……不由苦笑。就说喝酒多误事,她本就不爱喝酒的。能在崆峒洞里跟恶酒鬼拼酒,那么烈的茅酒喝个八九坛都没问题的,是孤烟。“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今夜满腹愁肠的,又何止她一个……脚踝处隐隐传来刺痛感,她却不想查看,甚至也不想起来,反是翻了个身,面朝着夜空。

星空浩淼,月色如纱雾。“娘喜欢上那人,可是那人不喜欢她,她便下药迷惑那人与她欢好,害得那人心爱的妻子小产。如果我是那人,便也恨她入骨了。本是不堪回想的耻辱,却偏偏还有个孽种,女人死了,还得日日看着。日日看着,便又想起恨不得再也想不起的事情。有谁能不恨,有谁能不怨?”她叹口气,圆圆的眼大睁着。喝多了……话这么多…………她有多恨那人啊。那人对娘的恨有多深,她对那人的恨就有多深。恨他从小遗弃她,恨他间接害死娘,恨他不敢光明正大认她,恨他口口声声说疼她却始终偏心晴儿……她不光恨他,还恨莫家每一个人。她讨厌那个虚伪的地方,明明所有人都不喜欢她,却偏偏还会虚伪地叫她一声大小姐……脸颊边一阵瘙痒,她伸手拍了拍磨蹭她的白马,口中淡淡笑道:“怎么,你也觉得我今儿个晚上太烦了?”白马温顺地蹭着她,撒娇一样。她背手躺着,眼中映着漫天星光。莫府后山的小坡上,也有这样璀璨夺目的漫天星光。第一年娘的忌日,她便那样躺在娘的坟边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一早那个一脸焦急的男人找到她。

夜风吹过,她闭上眼,脸上有什么温热的,湿润的。“其实,我从来没有恨过他。” 不恨他,不恨柳如烟,不恨奶娘,不恨晴月,不恨莫家任何一个人。从她娘见到那人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便都变得无可奈何起来。她说完那句话便闭眸不语。沉默久到让人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她忽然睁开眼又道:“追风,我今天真是高兴。”白马乍听到这句熟悉的话,又开始百无聊赖地晾蹄子。“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从好多年前的某一天,从爱上他的那一天,一直等一直等,等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等着他说也爱她。“我真的很高兴,真的。” 嘴角微扬,似乎是想证明什么于是勾起一抹笑,却不尴不尬地,比哭还难看。怎么笑不出来呢……她咽下到喉边的长叹,明亮的眸盯着夜空发呆。许久。“追风,你不知道,晴月跟我不一样。她天真单纯,又自幼养在深闺,那人将她保护得很好。她不知现世险恶也从不会想到要去害人。每一个她所认识的人,都很爱她疼她关心她。她从小,便将夕然看做未来的相公,夕然也一直很疼她。她的人生,本就应该这样一直下去,嫁人,生子,一辈子被爱被疼被保护。可是,有谁会料到发生这样的事情……她那样柔弱,今日婚宴发生的一切,你让她如何承受?不要说是她了,随随便便一个女子,在婚礼上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退婚……”

她顿了下,梦魇般喃道:“我真没有想到,他竟那么狠……真的是冷漠绝情到,只要不爱,亲手推她下十八层地狱也无所谓吗……“这样的人,偏偏是我喜欢的……”她苦笑,“怕是十年来厌倦了晴月的温顺柔和,性情大异的旁人便变得有魅力起来。可一个人的本质是断不能改,像他那样骄傲自我的人,最终还是只有晴月那样的脾性配得起。” 两个同样骄傲倔强的人,要怎样才能长久相处?他要她的言听计从,她却早早习惯了特立独行。

“等到他厌倦我的那日,恐怕绝情犹甚今天。” 口中有微涩的味道。她却很快甩头,甩去眉间郁结。拍拍低头的马儿,笑得一派云胆风清,“追风啊追风,等到我被抛弃了,你就陪我浪迹天涯去!”白马似是听懂了她的话,仰头发出一声长鸣。她想笑,却只觉一阵倦意涌上心头,好象忽然间很累很累……等把夕然还给晴月,她便又是一个人了……累了便睡吧。她很随意地想道。……酒过后明日醒来,她还是江湖上温和洒脱的落日神捕。她比晴月坚强,就算是一个人,也可以勇敢地生活下去。意识模糊之前,她口中最后低喃的一句话是——“如果我不是莫寒月……”如果可以选择,她真希望自己不是莫寒月。只是落日,六扇门的落日,天水庄的落日,自由自在的,落日。等到她睡熟,有人从门后的阴影中走出。他慢慢走到她身边,弯腰抱起地上的人儿。“你就这样了解我吗……”一声轻叹,修长的指抚平她睡梦中仍然紧拧的眉结,“你不希望自己是莫寒月,却不知我有多庆幸你是莫寒月……”他是江家自私冷漠的少主,而她是六扇门冷静潇洒的神捕。江湖上闻名的人物,到了感情目前,原来也不过两个平凡人而已。

俯拾朝夕(三)

落日抬起一只胳膊挡住入屋的日光,昨夜喝了一整坛酒,眼睛有些肿胀一时还难以适应较强的光线。想到喝酒……她的头倒没预料中宿醉会有的疼痛。只是……她吃力地撑着床板坐起,这屋子是她昨晚入住的那间没错,不过她后来明明是睡在外头的,谁把她搬进房了?四肢有些虚弱无力,应该也是宿醉的原因。她掀开被子想下床,发现脚踝上不知何时缠了一层纱布。她受伤了?落日微一愣,她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枕边还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衫,不用问也知道是谁这么细心。还有谁知道她昨晚匆忙出了擎天堡连包袱都没拿?她微微一笑。翠衫黄裙,很明亮的色彩。穿在她身上,倒也衬出几份早春的朝气。难得的是,剪裁合身,完完全全是她的尺寸。落日推开门,站在客栈二楼的走廊上。从这里看向楼下厅堂,一眼就找到了她要找的那道身影。那人在人群中,实在太醒目了。不过是一身普通的蓝色长衫,也能让他穿出七分雅致三分清冷。更不用提那比女人还精美细致的容颜了。在厅内用早点的各桌人,时不时就有人拿眼偷觑他。更有一两个胆大点的姑娘,眼睛盯得都快发直。他总是这样,无论到哪里,光凭俊美无双的容貌便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了。

落日站在楼上,静静地看着他。他离她那么近,似乎是触手可及。可是她脑中想的却是她回莫家祭拜娘亲那次,在晴月楼遇到他和晴月。两个同样是绝美得好似坠落凡间的仙子,清逸空灵,不染尘埃。就像店小二所说的,金童玉女。

如果当日她没有答应跟他回莫府……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寒月!”她回过神,迎着那双带笑的美眸,慢慢走下楼梯。他一直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没等她走到面前便伸出手想扶她。“脚还疼吗?”落日笑道:“无妨了。是你给我包扎的?”江夕然微颔首,看着她的眼神带上点责备:“有你这么马虎的吗,脚踝都让酒坛片子割破了。”

“唔。” 她想起昨晚先把酒坛摔到地上,然后自己也摔下去了……难怪当时觉得有些疼……

“这身衣服很合适你。” 他上下打量过她,赞许笑道。“是吗?” 落日扯了扯衣袖,“我倒觉得有些小了。而且,” 她皱起眉,“这颜色我也不喜欢,鲜亮鲜亮的,跟小姑娘似的。”他闻言却笑起来:“你虽然不是小姑娘,现在闹脾气的样子却像极了小姑娘。”

落日一愣,从面前的盘里拿起一个包子,不看他道,“我不习惯穿成这样。”

“好,那等你用完早膳,我们去衣铺挑身你喜欢的。” 他完全地从善如流。

她又愣了一下,开始闷头吃饭。相比她的沉闷,另一人反倒显得兴致勃勃,直接叫过小二打听:“这附近哪家衣店最好?”

“回客倌,就这条街西头的绥衣纺,那绝对是物美价廉啊。”“好。寒月,吃过饭我们就去这家绥……”“不用了。” 她不待他说完便打断。“凑合着吧,不必为了一件衣服还劳师动众的。我没那么多时间。” 神色已有些不耐。

江夕然看她一眼,点头道:“好,你说不换就不换吧。” 他想了想,又笑道:“其实你穿这身衣服是真好看。”……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脾气?!落日抿了抿唇。江夕然看着她,眉目含笑。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心烦的时候还会有这样可爱的小动作。

“来,多吃些。” 他不停夹菜到她碗中,堆得跟小山一样高。昨天抱着她,感觉她好单薄。

她却不动筷子地沉默着。“怎么不吃?” 他关切地问,心里以为她又是想挑衅。落日却忽然抬头直直望入他眼里,直接了当问道:“你昨夜是不是听到我说的话了?” 既然是他抱她回来,那么他是不是早就在她身边了……他闻言并不惊慌,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反是笑着道:“早就该这样了。有什么事开诚布公地说不好吗?寒月,你动了什么心思,难道我会不清楚。”她想要用她的不好来反衬出晴月的好,想要让他早日对她厌烦,想要让他明白她绝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女子……“是,我是一直在气你。可是,并不是所有问题都是假的,譬如,我绝对不可能变成晴月,不可能温顺柔和,不可能对你言听计从……”“没有人要你变成晴月!” 江夕然拔高了声打断她的话,“寒月,你看着我,不要再把任何别的女人设定成我喜欢的标准。昨天在喜堂上,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想要娶的人,只有你一个!”

落日被迫望着他的眸,望进其中的认真,气恼,坚决,心中不由一震,建立了许久的心墙似乎就要坍塌了……匆促转过脸,不敢再看他的眼。她敛回心神,吞咽几次才道:“你知道晴月她……”“她就算要死也与我无关!” 他的耐心也快要被磨尽了,着恼道,“你为什么总要想着她不可?你就这么想把我推给她吗!”她闻言瞪大眼,难以置信地声道:“江夕然,你那样利用晴月,难道就一点都不觉得愧对她吗?”他冷笑两声:“那么你呢?打小觊觎自己的妹夫,你有没有觉得愧对她?”

落日的神色一下子僵硬,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难耐的一阵沉默后。她站起身,木然地向门口走去。“寒月!” 迈出门的一瞬,江夕然扑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寒月……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很急地解释,生怕她会生气。明明说好要忍让她的,怎么又控制不了脾气。“我知道。” 她平静地,低垂的眼睑掩去眸中倦怠。“以后我们再也不要为了晴月的事争执了。” 他拥她入怀,喃喃道。“好。” 她也难得柔顺。手腕轻轻环上他的腰,闭眼靠在他肩上。“夕然,我们去天水庄好不好?我好久没有回去看看了。” 良久,轻柔的声从他肩上传出。

“好,随你高兴。” 他温声应。她高兴……怎么不高兴……完全忽略心头突然涌上的绝望感,她仰着头,目光呆呆盯在头顶的房梁上……如果现在突然掉下来,她会不会觉得舒坦一些……她是落日呵,秦朗的外孙,萧净山的徒弟,心志最坚定的落日神捕。师父死,外公死,舅舅疯,这一连串的打击她都可以挺过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她承受不来的?从这里到天水庄,总共十天的车程,她不拖不赶,便要这十天。无声拥得他更紧,她眉目明媚忧伤如画。一辈子的时间太长,她要不起。便十日,只争朝夕。

三世盟约(一)

十日后,天水庄。她推开门,随行的风吹起屋内层层迭迭的沙幔,容颜苍白得堪比鬼魅。“谁?” 床上的男子坐起。“夕然,是我。” 喉间似有些梗塞,她艰难道:“起风了。我睡不着。”

低沉的笑声漾开:“闻名江湖的落日神捕,原来也有胆怯的时候。” 温柔地拉开床单一角,伸手唤她道:“来。”她手脚利落地爬上床,身子很快像八脚章鱼一样缠上他。“寒月?” 他惊讶道。直觉她今夜很不对劲。“嘘,什么都别说。” 闷闷的声腻在他胸怀。她环着他的力道紧得都有些痛了。

他静静拥着她片刻,直到她冰冷的身体渐渐转温,才柔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窗外,风声大作。“我梦见外公了。” 她低语,扣着他衣衫的指关节微泛白。他闻言松了口气地轻笑:“傻丫头,今日才回到天水庄,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怀中的人静默半晌,道:“外公跟舅舅一样唤我小寒,娘唤我丫头,那人唤我寒儿。这世上,只有一人会唤我寒月。” 她抬头,湛亮的眸望着他,笑得好轻柔,“我喜欢听你这样唤我。” 寒月寒月,好似只是他一个人的寒月。“好,只要你喜欢我便一直唤,直到你腻味为止。寒月寒月寒月寒月寒月……” 他原是玩笑地闹着,忽然一把抱紧了她,温温一笑,柔软的唇在她耳畔亲昵低语,“这世上就算有千千万万个寒月,我也只喜欢眼前这一个。”“恩……” 她眨眨眼,眨去眼角跑出的湿意……“寒月?!” 他身形僵硬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落日已经站在他面前。月色下,她披着来时那件白色外衣,面色苍白如缟。

“你……解开我!” 他咬牙道。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两个时辰后,穴道会自行解开。” 她神色平静,就像面对的只是个束手就擒的犯人。

“你要做什……”话未说完,门就被人一脚踹开。“落日,好了么!” 紫衣黄裙的少女冲了进来,口中还一个劲儿嚷嚷着;“外面冷死啦!我快冻成冰柱了!”接收到床上人愤怒的视线,她立刻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瞪什么瞪!再瞪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她是谁?” 江夕然的眼中只有面前神色苍白的女子,她却默默转过头去不答话。他强压下满腔的怒火,执意问道:“她是谁?”“我是谁?嘿嘿,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少女主动凑到他面前,随手就从身上翻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就好象她身上有很多这样的瓷瓶一样,“你呢,把这个吃下去就知道我是谁了。”

“长河,别闹了。” 落日终于开口道,“正事要紧。”“哎呀,没关系。我是早就看这人不顺眼了,今天非要给他点教训……好拉好拉,别瞪眼了,我不碰他就是了。” 长河悻悻然地收回小瓷瓶,下一刻又兴高采烈地跑上前搭落日的肩,“怎么样怎么样,开始吧?”“你有十成的把握吗?” 她不能容忍他……出一点岔子的。“尽可一试啊。想我接到你的线报就马不停蹄日夜赶路,好容易才赶到天水庄,你不会连个机会都不给吧?那可就太……”“我问你,有十成的把握吗?” 她打断她,咬着音重复自己的问题。“这个……八九……呃,七八……四五六七成吧……” 在落日凌厉的注目下,长河的声音越说越低,眼看落日脸色一沉,她忙跳起来叫道:“虽然我没什么把握,但是他有啊!”

落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这才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竟然还站了一个人。异族打扮的少年,清秀而白皙得有些透明的肤色,沉静地立在门侧。“就是他!” 长河三两步蹿过去,献宝一样地揽住他的肩,得意道,“你不要小瞧他,他可是巫蛊族近百年来最年轻的巫王!”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注目,那少年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温润而清冷,却有股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落日一震,不由缓缓道:“好。”长河便转身叽里呱啦用异族语言朝那少年说了几句话,少年点点头,玻璃般清澈透明的肌肤上竟漾开一丝红晕。“行了,我们出去吧。颜桑施术的时候不能有旁人在场的。” 长河又跳了过来,拉着落日道。

落日深吸一口气,转身大迈步向门外走去。寒月!寒月!……背后的声,一声比一声悲怆,一声比一声疯狂,仿佛这一辈子他便只识得这一个名,要叫到山崩地裂,地老天荒。她却好象早失了听觉,脚下毫不迟疑地向前走着走着……“寒月!” 似是知道她绝不会回头,他的最后一声,凄厉而绝望。连长河掩门的手都忍不住停下,回头看着落日。她静静站在月光下,长衣随风飞舞,望着远处的眸色深邃沉静。长河不禁叹息,师父总说落日是她们四人中心志最坚定的,直到今日,她才确信了。

“落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随意坐在台阶上的某人,忍不住问道。

已经过去一柱香的时间了,屋内屋外都沉寂着。那女人像尊石像一样立在她面前,一动也不动。

长河抿抿唇,继续自说自话,“半个月后他醒过来,就再也不记得你啦。到时候总不能还留他在庄中吧?要不怎么跟他解释……”“明天我便送他回去。” 她终于开口了,平静的声听不出任何波澜。“你?!” 长河吓了一跳,想到先前听到有关婚宴的传闻,迟疑道:“不如我帮你送他回去吧。” 江莫两家现在想必都恨透了落日,她这不是送上门去讨骂吗?“不用了。” 那人背对着她,淡淡道。出口的声虽然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毅,“当日他因为我被逐出擎天堡,现在,便该由我亲自送他回去。”

三世盟约(二)

江剑岁听到仆人的通报走进会客厅,一眼看到的便是闭目躺在担架上的儿子。

“夕然!” 他惊慌失措地上前,探过他的鼻息这才放下心来。他站起身,视线在屋内的两名女子身上逡巡过,最终定格在白衣女子身上,很不客气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数十天前她才刚刚搅和了婚礼,如今又把他儿子抬着回来?落日伸手按下忿忿不平欲站起身的长河,平静道:“江堡主,你不用担心。江大哥现下只是昏迷,再过五天便会自行醒来。”江剑岁皱眉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落日道:“他是中了巫术。”“巫术?!”她点头道:“等他醒过来,便会忘记过去的一些事情了。只要江堡主不要再在他面前提起莫寒月这三个字,一切就都能回到从前。”江剑岁诧异道:“什么意思?”一旁的长河逮到机会便抢着道:“你人头猪脑啊!这都听不懂!我简单点说,你儿子呢中了巫术,已经不记得落日了。等他醒过来,你大可以叫他重新娶那个莫什么什么月,然后就等着三年两抱,断子绝孙……”“长河!不要胡说。” 落日拧眉低斥。长河撇撇嘴,瞪了江剑岁一眼,无趣地坐下。

“江堡主,抱歉。” 她朝面前脸色铁青又带着难以置信神色的人微一颔首,口气持平道:“江堡主只要记得我的话,不要再提莫寒月三个字就行了。落日要说的就这么多,告辞。”

长河也连忙站起,跟上她的脚步。江剑岁犹在怔忡,眨眼间那人已经到了门边。她却忽然停下,转头看向担架的方向。

眼神如水温润,却带了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凄绝。那股凄绝让他在她转回头的一瞬,忽然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寒月侄女”。她闻声立在原处,沉默一阵,平淡道:“从今往后再没有莫寒月这个人了。在下落日。”

走出擎天堡的一刻,长河突然道:“你知道这巫术的名字吗?”不待落日回答,她自顾自道:“在巫蛊族有个传说。一个小伙子与一个姑娘深深相爱,他们在巫神的面前立下誓言,要生生世世永为夫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天,小伙子在打猎的时候失足跌下山崖摔死了,姑娘知道这个噩耗后痛不欲生,一心想要寻死。她的家人为了救她,在巫神庙祈祷了三天三夜,最终感动了巫神,赐给了巫蛊族人这样一种巫术:可以让一个人遗忘掉另一个人。” 她讲到这里,停下,“你猜,后来怎么样?”“姑娘幸福快乐地生活着。嫁人,生子,慢慢老去。” 有的时候,遗忘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长河却慢慢地摇了摇头:“她死了。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寻死了。那个巫术失效了。因为对于缘定三生的恋人来说,任何力量都不可能使他们遗忘彼此。所以,这个关于遗忘的巫术却有个坚信执著的名字——三世盟约。其实,巫蛊族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少有人使用这种巫术了,传到现在也只剩下巫王会而已。因为巫蛊族人认为,遗忘痛苦或许是好事,但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宁愿选择决绝地相爱至死,也不想背弃过去一无所知地活着。”长河讲完,沉默一阵,转头看着落日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大笑道:“不过一个传说而已。这世上哪有什么缘定三生的恋人?” 反正她是不信。瞬间一扫之前讲故事时的惆怅,她蹦蹦跳跳地走回马车旁。落日也摇了摇头,收回眸间沉吟,翻身上了白马绝尘而去。不过一个传说而已。

尾声

收拾得很雅净的屋子,靠窗的一角有明炉细火炖着,屋内弥漫着清淡温润的茶香。

“我要……走在这儿。” 明眸皓齿的粉衣少女,支手托腮,迟疑着放下手中白子。

“决定了吗?” 对面的人悠哉地抿一口茶,很随意道。“呃……定了!” 一副壮士扼腕的表情。“不改了?”“……不改了!”那人微微一笑,脸上白粉唰唰唰往下掉。修长好看的长指刚抬起——“等等!”刚放下的白子又被抓起,犹豫再三,忽然欢快地落到棋盘另一角,“我走这儿!” 全无半点“观棋不语真君子,举手无悔大丈夫”的觉悟。

“决定了吗” 照例问问。“决定了!” 这次答得一派胸有成竹。“不改了?”“绝对不改!”那好……片刻后,长河睁大眼,瞪着棋盘上寥寥无几的数枚白子……“早也是死,晚也是死。横竖是一刀,又何必多作无谓的挣扎呢?” 大漠手中摇着那柄四季不更换的白底黑字百摺扇,笑得无比优雅。优雅得……让人手痒。向来睚眦必报的某人邪恶地眯起眼,手悄无声息地探进怀中……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黄色身影紧跟着飞出,一手托起棋盘,一手抛出桌布,正将漫天洒出的白粉接了个正着……“长河,下棋而已,何必动气。” 棋盘放回,来人随手将桌布扎成团丢在地上。

长河冷哼一声,板着臭脸:“死不了人的。” 顶多让她痒个两三天。落日摇头,转头看向逃过一劫的某人。那人回她一个好生无辜的笑容。“大漠,你又招惹她。” 不是疑问,是确定。这两人,一个好逞口舌之快,一个又小孩子心性偏爱计较,每每都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下棋下棋。” 被指责的那人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这次我让你十个子儿。”

“真的?好好好!来!” 之前还一副死人脸的那人闻言立刻双眼发亮,兴高采烈道。

转眼,两人又开开心心地下起棋来,和睦得好象她进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只是幻觉……

大漠拿眼偷觑下墙角顾弄炉火的人,朝对面那人递了个眼色。长河状似很无聊:“最近江湖上有什么逸闻没?”“逸闻啊……恩恩恩……” 清了清嗓子,很欠揍地,“四个月前江家少主从喜宴上逃婚,算不算?”……“还有呢?”“一个月后,他又被人送回了擎天堡,醒来后却好象变了个人,绝口不再提之前的事。” 她讲到这里,忽然前后左右张望下,压低了声神秘兮兮道,“听人说啊,他是被人下了降头!逃婚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长河的眼角好象有些抽搐,“还有呢?”“还有啊……江莫两家又和好了……”“那江夕然娶了那个莫什么月喽?”“嘿嘿,非也非也!” 大漠精神一震,满脸的白粉都因快到口的八卦而激烈颤动着,“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余光微瞥,恩,满意,那人果然停下了手中扇火的动作。“话说江夕然回到擎天堡后不久,江夫人的外甥,他的表弟正巧也来擎天堡作客。说到他表弟,那绝对也是响当当的青年才俊啊!卧龙山庄听说过吧,正是卧龙山庄的三公子卧龙敬飞,此人——”“说重点!”“哦……”“这三个月来,江夕然频繁去看望莫家小姐,卧龙敬飞就一直跟在他身边。谁知道,长此以往,竟然——”“卧龙敬飞跟莫家小姐看对眼了?” 说书的都这么说……大漠板起脸:“是你说还是我说啊!”“……你说。”“这还差不多。长此以往,竟然——卧龙敬飞跟莫家小姐看对眼了……”

…… 嗤,老套。“那姓江的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听说十天前他向莫家小姐求亲,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当场拒绝……丢脸呐!可怜呐!之前他不要人家,现在好拉,是人家不要他了!这就是现世报啊!”大漠正说得手舞足蹈,“啊!”“……呃,落日,有话好好说……” 她整个人都被拽了个圈儿,悬空面朝着某人。这姿势,她真不喜欢……“他现在怎么样!”“就……那个……惨遭抛弃以泪洗面寻死觅活吧……” 求助的眼神飘往长河。

那人不动声色地转过脸去。她很记仇的……谁先前还嘲笑她多作无谓的挣扎来着……

漫天飞舞的柳絮,纷纷落落。树下那人,静默而立。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蓝色长衫已染上厚厚一层白蔼。

黄色的身影风一般冲出大门,然后,僵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她,迷人的浅淡笑容在那张熟悉的无暇的精致的俊颜上漾开。她仍然不敢相信。直到优美的唇线微扬,“寒月。”是他清朗好听的声,眉目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她呆呆的,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是不是梦……和他一样美得虚幻……却触目既碎……颤抖的指抚上白玉般面庞,他笑,似是看穿她心头所想,“寒月,你摸着我,是真真切切的。不是梦境是不是?”是……指间的触感是温热的,真切的……就跟他温润如水的声音一样……他还唤她寒月……他没有忘记她……她眨眨眼,再眨眨眼。江夕然轻叹一声,长指按住她眼角不小心跑出的湿意……“从今往后,再也不分开了。” 轻柔地在她唇畔落下一吻,那是相守终生的誓言。

她在他怀中,拼命点头至无力哽咽。原来……他从未忘记过她……他们是……缘定三生啊……“是你告诉他落日在这儿的?” 猜测的眼瞄向地上躺着的人。那人捂着受伤的某个部位,一瘸一拐走到窗前。妈呀,疼啊。个死女人!就那样把她丢在地上。

窗外不远,柳絮纷飞,一对璧人在树下相拥。恩,赏心悦目。她心头的怒火一下子散去不少。长河转头,有些好奇道:“不过是普通的昏迷术而已。他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找落日?”

“可能……有些不得不做的事情吧……你也知道……落日那么执意送他回去……” 所以要扫清她心中的障碍,譬如,帮莫晴月找个好相公什么的……“长河,” 这次换她好奇,“那个三世盟约……是真的吗?” 什么缘定三生的恋人绝不会遗忘彼此……听起来,很有诱惑力啊。“当然是假的了,传说而已。” 某人先是嗤之以鼻,随后精亮亮的黑眸滴溜转了个圈儿,“要不……你试试?”大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赫!屋子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白得跟个鬼一样,又不出声……

“他可是巫蛊族近百年来最年轻的巫王,要不要试试看……”大漠看着面前那张垂涎欲滴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窘迫笑道:“还是……算了吧……” 她可没兴趣当先驱。嗤,无趣。两人又一起转头看向窗外。柳絮树下,那对恋人眼中只有彼此,手执着手相视而笑。

恩,太阳很好……风景很美……大漠挠挠头。就这样看着看着他们,忽然就觉得,其实是不是缘定三生一丁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握眼前这一生一世……相爱相守。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