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只听得那银链“叮铛”作响,却从不曾这么近距离地看过。

那样一圈褐色的痕迹,现在看来,并不起眼,算不得触目惊心。但我的心却是开始一阵一阵地抽痛,这样一圈淡淡的痕迹,该是多少次的磨破脚踝,又多少次的结痂脱落才形成的?

而年幼的他,又该是怎么样熬过那样的日子?

“痛吗?”下意识地,我开口。

“嗯。”随着我的触摸,他舒服地眯了眯眼,他点头,想了想,又忙摇头,“师傅说,锁了这个我就不会害人了…所以,我可不可以被抱一下…”眼神微微黯然,他低低地说着,“我只是想知道,被抱着的感觉…”

他在干什么?发酒疯?不简单,连发个酒疯都是这么的与众不同啊。

可是…面对着这个幼儿化的王允,我却笑不出来。

第一次发现,他也是人,他也会醉。

一直以来,我似乎都把他理想化,恶魔化了,所以避之唯恐不及。

被抱着的感觉么?

我伸手,轻轻拥住他。

他侧头,轻轻靠在我肩上,一个过分娇小的身体抱着一个身量宽大的男子,这副画面有些可笑。

可是,他只是想知道…被抱着的感觉而已啊。

“头好晕…”他开口,醉意朦胧的嘟囔。

得寸进尺?

我抬手,轻轻按着他的鬓角。

他似乎很是舒服,不出声了。

很难想象,王允这样的人,也会喝醉。

“你没死,真好…”梦呓一般,王允喃喃地说着。

我低头,看到他有些凌乱的衣服,刚刚一阵折腾,他的衣襟微开,看到了他颈间,贴身挂着一个小小的吊坠,那是一根细细的线,吊着一枚玉制耳环。

我有些明白他为什么知道我没死了,那枚耳环,那一日在客栈前当作出气的代价,我付给了那个替我揍人的矮壮汉子。

那是他作为“陪葬”亲手给我戴上的。

是因为我没有死,他开心,所以醉了?

我不敢细想。

“媳妇…”忽然,耳边另一个声音凭空响起。

我吓了一跳,随即满脑门黑线,天哪!到底为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要面对两个喝得跟烂泥一样的男人?

“媳妇,回五原吧,我们回五原吧…”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厢王允安静了,那边开始引吭高歌了…

真是够了!你们就给我折腾吧!

“好好,回五原,你乖,起来,咱们回五原…”诱哄着,我开了破锣嗓。

也不知是否真的醉得听不出声音,吕布一下子睁开无焦距的眼。

看他一脸茫然,八成还醉着,否则早翻脸了,哪里还会把我当笑笑来着…

我放轻了手脚,将王允自我肩上小心翼翼地移开,他仍径自睡得很沉,嘴角微弯,睡得像个孩子,也不知在做什么好梦。

“媳妇,你答应我了?你不嫁义父了?呵…呵呵…”吕布冷不丁大叫起来,开始傻笑。

我抹了一把冷汗,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王允,一手捂住他的大嘴,“嘘!轻些,你义父在那边睡着呢…”

“啊?”吕布一脸茫然。

“白痴!私奔要低调你懂不懂?!要低调!”咬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我只知道把王允吵醒了便谁也别想跑。

“哦。”吕布似懂非懂地点头,乖乖被我拉着跑。

“痛…痛痛…”吕布一头撞上了门框,龇牙咧嘴地抚着额角连连呼痛。

我有些心虚,自己发育不良就算了,差点忘了他快一米九的身材…

“嘘!”拉着他矮身走出房门,一旁有仆役走上前来。

“小姐,吕将军。”他低头恭敬地称呼。

我冷冷瞥了一眼,看来王允下的功夫不小,所有人都当我是貂蝉了么?

“小姐?”吕布舌头有些打结。

“义父大人喝多了,你们不要进去打扰,我送送吕将军。”狠狠掐了一下吕布,我镇定地开口。

“是。”那人弯着身,态度极度恭敬地退下。

“义父大人喝多了?”吕布开始原地打转。

“别罗嗦”,我拉着他一路急急出了司徒府,找到了系在门口的赤兔马。

看到那只满身赤红的臭屁大马,我下意识地伸手找零食袋,结果自从再回洛阳后,再也没有碰过零食了,不由得有些为难。

哪只那赤兔马竟自己甩脱了缰绳,笃笃靠近我。

被冷风一吹,吕布也清醒了许多,故而又想起那个令我磨牙的问题。

“你是谁?”呆呆地瞅了我半晌,他呆呆地问。

一想起之前差点丧生于他的方天画戟之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貂蝉。”自问自答,他点头。

八成他还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呢。

我气急,拉着他翻身上马,我策马带着半醉半醒、迷迷糊糊的吕布直奔郭嘉的糕点铺子。

[火烧洛阳:糕点铺郭嘉明灯相待 太师府笑笑如坠冰窟(上)]

回到糕点铺的时候,已是星月满天了。

四周一片漆黑,整条街都是寂静,如此寒冷的冬夜,街头巷尾,连一声狗吠都鲜有耳闻。

远远的,却有一盏灯暖暖的亮着,如豆一般微小的光亮,却是令人觉得很是温暖。

门口站着一个人,披着很厚的袍子,还不时地低头轻轻咳嗽。

屋里昏黄的光晕映衬着他有些苍白的神色,我心下暗叹。

“笑笑,这么晚才回来”,站在门口,原本有些茫茫然的眼睛清亮了起来,他迎上前,声音里间或带着轻轻的咳嗽。

“臭书生啊,来来来,帮我扶着这个眼瞎心盲的家伙。”我跳下马,发现自己有向小毒舌发展的趋势。

郭嘉笑了起来,极乖地上前,扶着吕布。

吕布高大的身子靠在他有些单薄的身上,分外的可怜。

将赤兔马牵到马厩,我便同郭嘉一起扶着吕布进了屋。

一进门,便见桌上摆着几样糕点,还有热热的一窝汤,我伸手拍拍冻得有些青紫的面颊,坐下来便是满满地喝了一大口。

舔了舔唇,我呼了一口热气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有些懒洋洋地昏昏欲睡,果然还是在自己家吃东西痛快啊…若是在那司徒府,纵使有山珍海味,我也只能是越吃越饿而已…呵呵。

郭嘉扶着吕布坐下,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我喝汤。

“好喝吧,我做的。”他开始献宝。

我喝着汤,点头,“勉强,勉强而已啦…”

郭嘉仍是点头,“书果然是好东西…”

闻言,我冷不丁地回忆起某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开始抖,“这是什么汤?”

“什锦八宝补气汤”,他颇有些自得地道。

“什锦…八宝…补气汤?”看着罐子里黑乎乎地一片,我开始冒汗,“哪八宝?”

“蛇、蟾蜍、蝙蝠…”他摇头晃脑地一样样如数家珍。

“停!”胃里开始翻腾,我抬手止住了他的长篇大论。

“嗯”,他点头,“我昨天晚上翻了医书,照着上面的方子说喝了这个汤你的嗓子就会康复呢”,他很是开心的样子,比手划脚的。

显然,我再一次荣升为小白鼠了,咬牙正欲发作,却在他袖口微抬间,我注意到了他手臂青青紫紫的痕迹,“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弄到的?”扬了扬眉,我问。

“呃?”他有些诧异地抬头看我,随即神情自若地垂下手,将双手负在身后,拢着宽大的衣袖,答,“药铺里买的。”

我挑眉,该说他什么好?聪明的笨蛋?那个闻名历史的大谋士啊,怎么连个谎都撒不圆呢?

“怎么不喝了?不好喝?”他有些紧张兮兮地看着我。

看着他,咬了咬牙,我豁出去了,仰头“咕嘟”几声便是一饮而尽。

“好喝!”我豪气干云,就差竖起大拇指表示有多好喝了。

“真的?”郭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开始头疼,“好喝的东西喝一次就够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转眼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呆滞,明显还处在醉酒状态的吕布,我按了按额,起身去拿百用解毒丸,“还有…你的身体自己清楚,若是再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我可赔不起。”我开口。

然后便见郭嘉微微怔在原地。

喝了那汤,嗓子开始热热的发痒,我微微皱眉,别是一时心软吃错药了吧?可是…要捉那些乱七八糟的“八宝”,估计他也折腾得够呛,难怪一早起来便没有看到他,一想起他手臂上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我便不自觉地开始皱眉。

回屋拿了百用解毒丸出来,吕布也清醒了许多,正端坐在凳子上,皱着眉。

对着笑笑,他永远都不会有那样的神情,我苦笑,这样的吕布,当真有些陌生呢。

“咳…吃了。”拿出药丸递到他唇边,我开口,嗓子奇痒无比。

“是什么?”吕布紧紧地皱起眉,偏了偏头。

“毒不死你。”我磨着牙,有些恶狠狠地道。

闻言,他竟是警觉地站起身,握紧了手里的方天画戟,仿佛我真要毒死他一般。

“唉,是治你眼睛的,快些吃了吧,没事的。”低叹着放轻了声音,我投降。

他怔了半晌,竟是张口吞下了放在他唇边的药丸。

“这样就相信我了?不怕我真的毒死你?”我笑了起来,哑着嗓子道。

他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回答我。

我笑着抬手拂去他额前的乱发,发现他不自觉地微微一怔。

静默了半晌,他突然皱眉,面色苍白起来,额前有冷汗滑落,他紧紧握住方天画戟,扶着桌角有些困难地站起身。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上前扶他,“怎么了?”

“我要回太师府。”他甩开我的手,声音在发颤,似是隐忍着极大的痛楚。

“这么晚,明天一早再回去也不迟。”我皱眉,他怎么了?

“我要回太师府。”他咬牙坚持,空洞的双眼隐隐透出执拗的杀意。

手上一紧,我回头,见郭嘉拉着我离吕布远了一些。

“小心。”郭嘉神色间满是戒备。

“天色已晚,你眼睛又尚未复明,一个人出去很危险。”我拔高了声音,嗓子一痒,又咳了起来。

“天下想杀吕布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差你们两个,如今吕布栽在你们手上也毫无怨言”,吕布面色越发地苍白起来,他紧紧握住方天画戟,面色竟是有些惶然,“只是…我有非见不可的人…就算是死…就算死也看不见她…我也想死在她身边…”话未说完,他胸口一震,口中陡然涌出黑色的血来。

然后,便见他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不是解毒丸么?怎么会这样?

我大惊,忙上前。

“吕布!吕布…”我推他,他也不应,我开始慌了。

“没事,那解毒丸的药效应该是以毒攻毒,所以过程比较痛苦。”郭嘉上前平静地把了脉,淡淡开口。

“真的?”我抬头看着郭嘉,惶惶然想知道肯定的答案。

“嗯。”郭嘉点了点头,又道,“书上这么写的”。

我哭笑不得,却竟又是出奇地相信这个貌似一点都靠不住的人。

“你回去休息吧,我扶他去我的房间,睡一觉,明天就好了。”笑了笑,郭嘉略略带着凉意的手抚了抚我的额,道。

“你去睡,我看着他”,摇头,我坚持。

“不行,我…”

“我说你去睡!”双手叉腰,我站起身,“看看你自己的身子骨,如果连你都晕倒了该怎么办?如果晕倒了我要给你买药,我要给你煎药,我还要侍候你,我还要欺负小毛,怎么忙得过来?告诉你,如果你晕过去,我就直接把你和小毛一起丢出去!”一口气说完,嗓子又痒了起来,忍不住又咳几声。

“呃…”郭嘉愣了半晌,随即有些垂头丧气地乖乖转身去房间休息。

看着他垂着脑袋,沮丧的样子,我忍不住微笑。

我听到他在嘟囔,“如果我身子骨再好些就好了…”

呵呵,傻孩子。

回头有些吃力地将吕布扶上床,我倒了温水,拿布巾轻轻拭干他嘴角暗黑的血渍。

“天下想杀吕布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差你们两个,如今吕布栽在你们手上也毫无怨言,只是…我有非见不可的人…就算是死…就算死也看不见她…我也想死在她身边…”

他的话蓦然在我耳边响起,看着他皱着眉头睡着的模样,我伸手轻轻拂开覆在他面颊上的几缕黑发,我忍不住开始想,那个他死也要见到的人,那个即使看不见也想在待在她身边的人,究竟是谁呢?

第二天早晨,我擦着口水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回头看了看床上,连人影都没了。

吕布?

他去哪儿了?

伸手摸了摸床,还有些温热,我有些急急地站起身,转身便推门跑了出去。

刚出了房门,便见吕布正在院子里,他手中握着方天画戟,那戟在阳光下正闪着寒冽的光。

他正在练武,阳光下,一招一式,虎虎生风。

他的眼睛,果然复明了?

我侧身靠在门边,微微眯着眼,终于安了心。看着那个挥舞着方天画戟的男子,仍是少年的模样。有多久没有看到他这般开心了?很久了,很久没有看到他在阳光下的模样了。

回头看见我,他收了戟,走向我。

“你的脸…”在靠近我一米开外之时,他忽然微微怔住。

我咧了咧嘴,额角出现黑线,难道他刚刚从房间出来时没有见到我吗?

抬手,我在他眼前挥了挥,他真的复明了?我怀疑。

他伸手,捉住我的手,皱眉,“干什么。”

果然复明了?

“现在知道我是谁了?”笑,我有些志得意满地开口,随即微微一愣,我的嗓音竟是恢复了清明?

[火烧洛阳:糕点铺郭嘉明灯相待 太师府笑笑如坠冰窟(下)]

那个臭书生的什么什锦八宝汤居然有用?我忍不住失笑。

吕布微微皱着眉,神情间有着不解,有着疑惑。

“貂蝉。”定了定,他开口。

我绝倒,他的眼睛真的复明了?我再度怀疑。

“笑笑说我命中注定的意中人是貂蝉,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他皱眉打量着我。

我开始头疼,他该不会以为在凉州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因为貂蝉长得像我吧。

“貂蝉姑娘之恩,奉先铭记于心。”他忽然淡淡开口,神色间很是冷淡。

貂蝉的名字自他口中说出,我微微皱眉,忍住了没有反驳,因为现在跟他怎么讲都等同于是在对牛弹琴。

他本来就固执得像一头牛,一旦他认准的事情,从来都不会改变,否则,又怎么会因为童年的一句戏言,而练得浑身是胆;否则,又怎么会为了那个无缘的“媳妇”,十几年后又追到凉州?

“不用铭记于心了,我有事请将军帮忙,不如正好还了我的恩吧。”轻叹,我说得有些理直气壮。

“貂蝉姑娘有话请讲。”吕布正色点头。

“我想见仲…我想见董太师。”抿唇,我改了口,道。

“义父?为何?”看着我,吕布一脸的诧异。

“我仰慕太师已久,一直都是无缘于他,可否请将军引见?”我说得肉麻兮兮。

穿越前,做梦也没想自己会与那个历史人物有所交集,可是穿越后,却从来也未曾想过,想见董卓,也会如此困难…

“不必,义父已经娶妻,夫妻和睦得很”,吕布面色微微一僵,随即冷下脸来。

夫妻和睦?我淡笑,如此景况,怎么仿佛我竟成一个不知廉耻的第三者了?看吕布的神色,竟是十分护着那董夫人的。

那董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将军误会了,我只是想见见那太师大人是如何的英雄盖世,况且…我容颜尽毁,又焉能得幸于太师大人?”

吕布面色微微一僵,皱眉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就在我以为他要一口回绝的时候,他竟是点头同意了。

“谢将军成全,我先回房却准备一下”,心下微涩,我转身回房。

“好。”吕布点头,不知为何忽又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