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夫人大喜。”王允终于看向那个满心期待的女子,却是笑着贺喜,眼角眉梢都是温和,温和得残忍。

我看到那女子微微僵住,死灰的神色一点一点爬上她苍白如雪的容颜。

她张了张口,却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的心开始痛,那是貂蝉的痛,不是我的。可是,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痛楚…这是为什么?

“太师大人就快回府了,你们走吧。”貂蝉终是微微垂下眼帘,我看到她的手止不住地在轻颤。

“自己保重。”王允温和地说完,拉着我转身离开。

我看到貂蝉的眼中有泪光流动。

任由王允拉着我出府,我回头看向那新房,那董卓与笑笑的新房。

董卓抱着那个叫作“笑笑”的女子时,淡褐色的眼睛里一定都是幸福的神色,他一定在期待一个小生命的降临,他在期待一个可以唤他“爹”的孩子诞生。

这是他一直期待的吧,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那个家里,有笑笑;还有…一个和笑笑一样可爱的孩子…

天煞孤星的阴影会逐渐淡去,就如同在凉州的那一次婚礼,他的神情没有阴鸷,是纯粹的,明亮的,温和的。

这一刻,我的心却仿佛沉进了无底的深渊,见不到一丝光亮。

可是即使这样,我却是谁也不能恨,谁也不能怪…

连恨也不能呢…

最后一眼,我看着那门上的红双喜,红得刺目…

那“喜”字剪得歪歪扭扭,中间还剪错了一横…我几乎可以想象董卓笨手笨脚的模样…

貂蝉站在原地,蓦然抬头,她死死地盯着我,苍白而灰败的神色,眼里却带着一抹偏执奇异的笑。

“我们,一定会再见”,她缓缓张口,无声地看着我,轻轻地比着口形。

我怔住。

心开始泛着疼,疼得天翻地覆。

被王允拉着出了那新房,迎面碰见了吕布,他看着我,明亮的眼睛里有我分辨不清的东西。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吕布拉住我,眼里有焦急。

看着他明亮漆黑的双瞳,我心下微微松了一些,至少,他的眼睛复明了啊。

“蝉儿无事,劳将军挂心了,容在下先行一步。”王允笑着,不着痕迹地将我拉入怀中,转身便要离开。

“我不是貂蝉!”咬牙切齿地,我甩开他的手,仿佛离了水的鱼儿在垂死挣扎。

吕布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半晌,缓缓松开手,回头看向王允,“奉先尚有要务在身,改日必定登门拜访。”

我傻眼。

刚刚那样的眼神,吕布…他难道不该认出我了吗?

“在下恭候侯爷大驾。”抱拳,没有停步,王允拉着我,一路出了太师府。

[火烧洛阳:剖心意王允孺子可教 雪飞扬笑笑情丝难断(上)]

太师府的府门前停着两顶软轿,看来王允还真是神通广大,一早便打定主意要带我回去了。

被王允拉着出了太师府,我狠狠甩开王允的手。

“跟我回家。”王允看着我,温和的表情一如凉州望月楼的初次见面。

“就算天下人都认为我是貂蝉,可是,你我都明白,我不是”,冷冷看着眼前那一袭白衣的男子,我缓缓开口。

“不觉得伤心么?”他看着我,温和得有些残忍,“如果是我,我一定会认出哪个才是真的你。”

“那又如何?”

“他连怀中抱着的女子是谁都分辨不清,你的心,不会痛么?”他抬手轻轻抚上我的脸。

“是啊,好痛,快痛死了。”我笑得有些目眩,笑得龇牙咧嘴,笑得面部的每一个神经都牵着心,狠狠地发疼。

“如果是我…”他开口,温和而从容。

“如果是你,哪怕我换了一副躯壳,哪怕只剩灵魂,你也一样可以认出我来,哪怕我逃到天涯海角,哪怕我逃到修罗地府,你也一样不会放过我!”我狠狠咬牙,面部有些扭曲,“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阴魂不散!”

王允微微抿唇,他看着我,不开口。

“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毁掉我的幸福,为什么连我的存在都要被剥夺,为什么你永远可以一脸温和地对我做那么残忍过分的事,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轻易地毁灭别人的期望?!打碎一切的幸福!”表面维持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碎,我开始歇斯底里。

他还是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我。

“王允,我很少会恨一个人,可是现在,我真的好恨你”,咬牙,我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扭曲而狰狞,“我真的好恨你,如果可以,我会亲手杀了你。”

“恨我也可以”,他认真地看着我,竟然缓缓笑了起来,“只要你在我身边。”

“为什么?”咬牙,十指指尖狠狠陷进掌心,我看着他,“为什么非要留我在你身边?”

他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娶我做司徒夫人?”我仰头望着他,“然后呢?替你生一堆孩子?可是如果只是这样,貂蝉那么爱你,你为什么不要她?”

他微微后退一步,面色微僵。

“你喜欢我?”我逼近他。

他微怔。

“有多喜欢?或者,不只是喜欢,是爱?你爱我?有多爱?”步步紧逼,我咬牙。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有些茫然无措的模样。

“你不爱我么?”我离他很近,近到能感觉到他淡淡的呼吸。

他后退,第一次,我从他一贯平静无波的温和脸上看到了迷惘。

“爱…”他张口,声音甚至带着一丝惶然,一丝迟疑。

忽然想起了昨夜他醉酒时的模样,我心下微微一涩,难道从来没有人教他什么是爱么,在遇到貂蝉之前,也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么?

他的爹、娘、兄弟,甚至于师傅…都没有爱过他?

这个总是一脸温和男子,他,真的知道什么是爱么?

“你知道是什么爱吗?”我笑得苦涩。

他茫茫然无语,竟是有些无措的模样。

“爱是一份心意,爱着一个人,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他,无时无刻不为他的安危担扰,看到他痛,会比他更痛,看到他死,恨不能代他去死!爱是一种甜蜜的负担,明明辛苦,却甘之如饴,爱是一种细微的幸福,就算辛苦,也决不放弃…”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缓缓开口,多么简单的话,多么容易,可是…当真正爱上一个人,那便是用全部的生命在履行这几句简单到谁都会说的话。

他看着我,怔怔的。

果然不知道么?

我的心开始发涩,不知道何谓爱的男子呢,在貂蝉之前,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从来没有人教他什么是爱…

“我爱你”,他忽然开口,很肯定地告诉我。

“你不爱我”,我摇头,笑得有些凄然,“你若爱我,就不会逼我至如厮境地,爱一个人,是要他幸福,就如同现在,我不会去打扰董卓的幸福一样…你只是缺少温暖…那不是爱…”

“五岁以前,没有人教我讲话”,他看着我,忽然答非所问地低语,“记得,有一回我被人下毒,差点死了,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是‘我难受’,那样仿佛万蚁噬心濒临死亡的痛楚,我只会用‘难受’来表达”,他一贯温和的眼睛凝视着我,“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我爱是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去爱…”他的声音很低,惶惶然像个孩子。

听他说,我默然不语。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我的幸福已经支离破碎,为什么还要苦苦去支撑别人的希望?

更何况,他是亲手毁了我幸福的人。

“如果现在,我放手,你还会对着我笑吗?如同在凉州的望月楼一样…”他轻轻笑开,温和的眼睛里有一丝期望。

我呆住,不可思议地仰头看他。

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几句话,他便放手了?

就这样而已?

我忽然想笑,那么多恐惧,那么多不幸,却原来只一句话,他就放手了…

我果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捧着肚子,站在太师府外,我笑得无法停歇,直至天旋地转,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郭嘉在我旁边,他说,是王允送我回来的。

我仍是笑。

以为是死结,却原来只轻轻一扯,便松了。

命运与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地玩笑,却因为这个莫明其妙的玩笑,我失去了董卓。

小毒舌刘协当了皇帝,刘辩被贬为弘农王,董卓依旧在朝廷独揽大权,吕布成了吕温侯,王允依然效忠于皇室,婉公主也依然是那个孤傲清高的公主。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距离我好遥远,那道高高的宫墙之内,是怎么样白热化的发展,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

有时候,我也会忿忿不平。

我会想,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满心期待地回到这里,却连自己都弄丢了。董卓,他怎么可以认不出我,他怎么可以连笑笑都认错…

我的心已经堕下了十八层地狱,可是,想起凉州那一日他幸福的神情,我果真还是狠不下心去打碎他的幸福。

如果知道真相…他会怎么办?

那个女子的腹中,有着他的骨肉,他能怎么办?

天气越来越冷,今年的冬天却是特别的奇怪,连一场雪都没有下。

其实,我是一个怕冷的人,因为有董卓,我才喜欢冬天吧。

可是如今,我却是冷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那一日貂蝉最后的话,究竟有何深意?我怎么想都不明白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一想,便是两个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于是,我便干脆不想了,留在郭嘉的糕点铺子里,每天的工作除了吃吃睡睡,便是欺负小毛,顺便管理一下糕点铺的财务。

只是曹操倒一直未有消息,却也从未听郭嘉提起过他,记得曹操曾说过让郭嘉留在洛阳是因为有事交托他去办,虽然不知道郭嘉在为曹操做什么,但我也从不过问。

我开始习惯懒洋洋,开始习惯睁一只眼闭一眼,果然,天底下还是傻瓜最幸福。

王允间或会来一趟糕点铺,带一些点心,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吃点心。

我便眯着眼睛吃给他看。

王允说,吕布去了司徒府好些趟,说是要找貂蝉。

我不吱声,只是吃点心。

差点忘了讲,糕点铺子里多了一个吃白食的,那个家伙比我还能睡,一天十二个时辰,他差不多十个时辰在睡觉。

[火烧洛阳:剖心意王允孺子可教 雪飞扬笑笑情丝难断(下)]

“子龙!没有水了,打些水来!”我扯着嗓子大喊。

回答我的是一片鼾声大作。

那一日我替他付了客栈的住宿银两,结果几天后便发现他醉倒在大街上,整个一滩烂泥,动也不动。

结果,一时心软便捡了回来。

“自己去。”嘟囔一声,他抱着逆鳞坐在炉火前继续打盹。

“少给我装可怜,要说可怜本姑娘还比不过你吗?”我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脸,可怜那么俊俏一张脸被我蹂躏得变了形,惨不忍睹,“至少,你还长着一副好皮囊,我可是成了母夜叉了!说不定,这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唉,我看自己八成是嫉妒他长得比我好看…

“祸从口出,那边两个不正虎视眈眈等着娶你呢…”撇了撇唇,这个家伙尽给我吐糟。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头,便见着某个一身白衣的家伙正一脸温和地看着我,再侧头,那个腰间系着我做的围裙的家伙也正睁着一双清亮无辜的眼睛看我。

按了按额,我咧了咧嘴,狠狠一脚便踹向那个口无遮栏的家伙。

“啊!你想杀人啊!”赵云一下子跳了起来,怒发冲冠地瞪着我。

“你来糕点铺共两个月零五天,早、中、晚三餐加起来每天算你一两银子,共六十六两银子,其间替你添置两套衣物,每套二点半银子,共五两,还有你占了我的地方,两个月去除零头算你三两…”我拨拉着自制的算盘,算得头头是道,虎虎生风。

此乃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嘿嘿,说白了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风水轮流转啊。

赵云一脸的黑线,终于转身乖乖打水去也。

我回头,不顾一旁两个男子一副眼睛脱窗的模样,兀自窝在赵云原先的位置,靠着炉火打盹。

人冷的时候,会格外地喜欢温暖的感觉。

可是那炉火再旺,纵使烘得我四肢滚烫,头脑发热,我的心,却始终仿佛处在北级的冰天雪地之中,暖不回来。

赵云,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咕噜…”

什么东西在叫?

四下扫了一下,看到两双极无辜的眼睛,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才发现这便是罪魁祸首。

“若若,胭脂糕!”郭嘉笑眯眯地拿了糕点来,很勤快的模样。

“天天吃,不腻么?”一旁白衣某人温温柔柔地洒上一点冷水。

郭嘉转身,清亮的眼睛瞪向王允,“奇怪,司徒大人宽敞舒适的司徒府不住,干什么来这小铺子凑热闹?”

“呀呀呀,上门便是客,郭贤侄难道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王允轻叹,仍是一径温和得令人牙痒。

“王司徒是长辈,想来是奉孝无礼了。”郭嘉一脸的无辜,加重了长辈二字。

我窝在炉火边笑眯眯地看他们斗嘴,这样的场景真是太习惯了。

“再斗下去,黄花菜都凉了。”打了个哈欠,我困意浓浓。

“黄花菜?好吃么?说出菜单我帮你做,如何?”笑眯眯,王允一脸的认真。

“好好一个国家栋梁,怎么会如此不务正业,真不知朝廷的俸禄都吃到哪儿去了…”郭嘉笑得天真。

我眯起眼,眼前这两个家伙,怎么看都像两只笑面狐狸…

或许…王允天天到这糕点铺报到,也不尽然都是为了看我…总还有些其他原因,比如忌讳某个太久没有出现的人…

“水!打好了!”磨牙,一旁赵子龙狠狠地瞪我。

“这么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我不愿多想,幸福实在不多,偷得一点是一点啊,微笑着半坐起身,我抬手便捏了捏了捏赵子龙的胳膊,“哇,果然练武之人不是盖的!”

“动武不如用脑…”

“聪明人活得久…”

一旁两人忽然极有默契地一同开口,然后又面面相觑。

我微微一愣,失笑,然后再愣,然后便笑不出来了…他们两人,都没有赵子龙活得久…

本来只是一句玩笑话,却因为我能看通他们的未来而笑不出来。

冷冷地甩开我的手,赵云瞄了一眼旁边两个虎视眈眈的文人,“不要谄害我,祸水。”

我大笑,得寸进尺地一手搭上他的肩,或许因为知道他心中另有他人,我反倒自在。

如果…生活能够维持这样…也不错。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到最后才发现,身处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原来连这样刻意维持的平静,连这样虚假的平静…都是一种奢侈。

表面结了痂,可是那痂下面的伤口却在不知不觉中无声无息地腐烂…

平静的生活终是没有能够撑太久。

傍晚的时候,宫里来人传唤,王允匆匆从糕点铺子离开。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也消失无踪时,郭嘉开始收铺子。

我倚着窗坐着,百无聊赖地望着对面的大街,忽然,有一片冰凉沾上我的鼻尖。

我怔了一下,斗鸡眼似地盯着自己的鼻尖,一动不动,那一小片晶莹的物体已经在我的鼻尖上融化成一颗透明的水珠…

我伸手,越来越多的晶莹飘落在我的手上,化成水,从我的指缝间滑下。有些冷。

下雪了?

终于…下雪了?

一直以为早已没了知觉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这副身体三岁时,有一个男子笑着告诉我:“以后,只要下雪,便是笑笑的生辰。”

他有淡褐的双眸,微乱的长发。

此后的每一年冬天,我都会收到许多许多生日礼物。

今年,还有吗?

眯了眯眼,我忽然感觉眼睛有些酸涩。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间,外面已是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

我无意识地抓起窗棂上的积雪,捏成球状,抬手掷了出去。

一下,两下,三下…

我忽然跳了起来,抓起一旁正在睡觉的子龙和正在准备晚膳的郭嘉,“走走走,我们去堆雪人。”

结果,堆雪人变成了打雪仗,当然,笑得“咯咯吱吱”的只有我。

天,已经黑了下来,郭嘉体力不支先行进屋休息去了。

“那么喜欢一个人,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呢?”侧头,我看向赵云。

他扭头看我,原本漂亮俊秀的脸上满是胡渣,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一身粗布衣服,全然没了当年白衣金线的潇洒,“问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