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面色微微一变,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没再坚持。次日见权仲白无事,便拉上他一起回焦家去探望乔哥同两个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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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回过来时,乔哥还没开学,麻先生自然是回自己家去过年,过了正月十五开始上学,麻先生也就搬回了焦府。权仲白身为姐夫,过去探望他倒是名正言顺,比不得蕙娘还要避嫌,这一次特地跟过来,就是帮蕙娘摸摸麻六的底。他去看乔哥上课,蕙娘便拉着三姨娘在屋里说私话,道,“我也派人起过麻六的底了,虽是骗门宗师,但金盆洗手了这些年,倒也不算是很匪气,家里几个儿女,也都没走这条路——”

三姨娘听她这一说,又红了脸,她虽不敢再看蕙娘,下巴恨不得□胸口,但摇头的幅度却还是很明显的,“这事,再不要提了!”

蕙娘对生母的语气,总是很熟悉的,她略略吃了一惊:三姨娘一旦用这样语气说话,那么这件事几乎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您不用想那么多,也别为我担心,这老爷去世,姨娘放出去另嫁的,有的是呢……”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三姨娘摇了摇头,“姨娘……姨娘不瞒你,我有时候也有点守不住。有时候,我也挺羡慕四姨娘……那、那个人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也有些想入非非……可这个春月,我得了清静,也想明白了。我不能对不住你——”

她用眼神止住了蕙娘即将出口的抗辩,安静地道,“姨娘一辈子都不愿给人添麻烦,尤其不愿给你添麻烦。你口中不说,可我心里也知道,你本来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一言一行,都有许多人拿水晶镜子在照着呢。生母改嫁,给你添的议论不会少的,就算你能不在意,我也不能不为歪哥、乖哥想,为日后的小囡囡、小妞妞们想。”

蕙娘道,“姨娘!瞧你说的,礼法上又不至于站不住脚,只要我们家有权有势,谁会来挑这个?”

“事有万一。”三姨娘罕见地执拗,“若是因为我的缘故,妨碍了他们,我就是万死也赎不了这个罪。再说,当年我坐在盆里,被太太救上来的时候,这条命就给了焦家,给了太太,给了四爷了。这时候一放松守不住,快活了几十年,到地下千年、万年的时光,我如何去见太太、四爷。一女不侍二夫,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若再嫁,以后在阴司地府里,算是谁家的人呢?”

三姨娘改了主意不愿再嫁,按说蕙娘是该松一口气的,可她提出的这两个理由,又恰恰让蕙娘打从心底地不是滋味,在生母跟前,她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救了您的命,您不是也拿我的命来还了么?哪有这道理,人间的几十年还没过完呢,就忧愁起阴曹地府来了?姨娘,人活世上不容易,我是——我是没有办法,只好这样操碎了心地在过日子,可您能开心快活——我有能力让您快活,您又为什么非得自苦呢?一辈子为了别人,您也该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一边说,她一边在心底苦笑:她从前是多么狂热地信仰着祖父的教诲?享受了富贵,就要付出代价。她是多么瞧不上权仲白的大道,觉得他太自我、自私,只想着自己的快活与完满,压根就没考虑过家族。可现在,三姨娘如此深明大义,如此三贞九烈,她心里反而不是滋味,反而要用权仲白的话来劝她,这也算是‘道心不坚’吧,再不情愿,也得承认,她毕竟不是男人,毕竟不是个政治家,祖父留给她的路子,她是走不到头的。

可不论蕙娘如何劝说,三姨娘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她不但不肯再提嫁人两字,反而还要蕙娘给她在焦家布置一间佛堂,她要带发皈依,一心侍佛。蕙娘见劝不转,又觉再说下去气氛要僵,便只好暂退一步,道,“皈依的事,都是日后再说了。您不想嫁,难道焦家还赶您?那就在家安心带子乔也好,若是两人都走道了,家里没个大人,乔哥也是寂寞的。”

三姨娘这才露出笑容,欣慰道,“不错,这孩子也是我自小看大,同我亲生的一般,我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要我放下他改嫁,这如何能够?”

人不想做一件事,总是找得出许多理由的,蕙娘微微一怔,刚想说:‘您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想到乔哥生母,这话又说不出口。她此时方才刻骨地明白:有许多事,虽然做时爽快、做时在理……但依旧算是年少轻狂,这些事尽管她不在乎,但对她的生母来说,依然是沉重的负担。

而在这一点上,不论是对权仲白还是对三姨娘,甚至是对文娘,也许她都做得还不够好。

虽说焦家守孝,按理不能饮宴,但春月里姑奶奶上门,也没有不留饭的道理。现在家里人口少,也不讲究规矩了,两个姨娘带了乔哥,和蕙娘夫妻对面而坐,权仲白吃过饭,有事要先走,乔哥有功课,三姨娘便给蕙娘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起身出去了。蕙娘心知,她是让自己和四姨娘说麻六的事。尽管三姨娘现在已经绝了改嫁的心思,但此事由她穿针引线,还是不大合适。

比起三姨娘,四姨娘的态度要大方一些,虽说满面红晕,但起码下巴不至于含到胸前,她坐在蕙娘对面,颇有几分坐立不安。蕙娘看在眼里,倒不免一笑,和她说了几句文娘的事,方才和声道,“听说姨娘有要走道的心思,我是很赞同的。这种事,人伦常理,没什么不好意思。只是……”

她微微皱了皱眉,拉长了声音道,“麻六此人,毕竟是江湖出身……这样半师生关系,倒也罢了,与我们家却不好做了亲戚来往。”

这亦是在理的话,四姨娘并不意外,她诚恳地道,“我现在虽是府里的人,但放出去了,若还要仗着府里的势,我成什么人了。也没个儿女,自行嫁出去,本就算是脱一层皮了。姑奶奶不必担心,这门亲戚,真是没脸攀呢。”

说句实在话,四姨娘若拣选了小户人家,蕙娘也不介意拉拔拉拔,她手指缝里漏一点,够别人吃一辈子了,毕竟四姨娘也是看她长大,算是有情分的。只是三姨娘态度骤变,四姨娘又一心认准麻六,这使她不能不有所联想,她微微皱了皱眉,又道,“我还是把话给说透吧,就是不做亲戚来往,也不大成。一个是二门内的姨娘,一个是二门外的先生,这要是成了一对,焦家的男女大防成什么了?若为这个耽搁了乔哥的婚事,可怎么是好?姨娘还是绝了对麻六的心思吧,您要找人,等出了太太的小祥,私底下唤了媒婆来好生物色也成。这般行事,却是极不妥当。”

四姨娘无话可回,只好轻轻点头,竟有几分失魂落魄。蕙娘见她如此,不免点头叹息,本还想点她几句,告诉她麻六未必愿意招惹这个麻烦,却又觉得她已有几分痴迷,便懒于开口。拉乔哥来考察一番功课,也就告辞回去。

待权仲白出诊回来时,他对麻六评价倒是不错,“人很稳当,也很本分,知道自己的位置,我看他对两个姨娘倒是都没什么非分之想。”

他是如何套出这话的,蕙娘也不知道,不过权仲白会这么说,应当不假。因不免冷笑道,“四姨娘为了麻六神魂颠倒,什么事都敢做,她可没想到,也许麻六根本就不愿和我们家的姨娘有什么牵扯呢。这件事,我看热闹还在以后。”

权仲白并不知道后宅变化,细问一番,也觉得不对,他叹了口气,也没责怪四姨娘,只道,“都是可怜人,长年累月关在府里,一个男人也见不到。偶然来了一个,就成香饽饽了。”

蕙娘想到三姨娘如今一意守寡,心中亦颇为烦郁,她瞅了权仲白一眼,倒向他怀里,闷闷地道,“权仲白,我心里不舒服。”

话里竟有点撒娇的意思了……这,对于这个好强而倔强的主母来说,可算得上是破天荒第一次了。

权仲白当然很吃她这一套,这一点,并不在蕙娘意料之外,他的手轻轻地环上了她的腰,略带安抚意味地上下摩挲,清亮的筝音,也低成了醇厚的轻.吟,“是在想你姨娘的事么?”

“我要不舒服,那事儿可就太多了。”蕙娘撅起嘴,顶了他一句,声音又低了下来,“不过,今天还真就是为了姨娘的事……什么到地下没法见四爷,越、越发和你说穿了,爹心里何曾拿她当过一回事呢。最是四姨娘可恶,也不知和她叨咕了什么,偏姨娘性子左,拿了主意就不反悔的,嗳……权仲白,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她娘家事,权仲白从不多加置喙,此时蕙娘主动问策,他方道,“嗯?你也有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

蕙娘拧了他的手一下,他又痛呼道,“你这也是在求人吗?”

蕙娘本来心情不好,权仲白又这样逗她,因挣扎着转身怒道,“权仲白你到底要怎么样——”

“求人还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你不心虚?”权仲白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松开了手,蕙娘却没坐直,还是靠在他怀里,只是她转身面向权仲白了,便把权仲白的手拎了起来,环到自己颈后,照旧让他抱着自己。她略带狐疑地看了权仲白一眼,只觉他似乎胸有成竹,便软了声音道,“好郎中,你别和我一般计较,有主意便告诉我吧。”

“天下郎中多了,谁知道你叫的是哪个。”权仲白今日看来是要逗她到底了,他慢条斯理地给蕙娘挑着刺儿。蕙娘鼓起嘴想了一想,忽然发觉,她除了在人前假惺惺地喊仲白以外,好像私底下相处,不是叫他郎中,便是连名带姓地喊他。比如桂少奶奶叫桂含沁‘沁哥’、杨七娘喊许世子‘升鸾’这样的昵称,她的确是没有喊过,倒是他好像还在祖父跟前叫了她几声阿蕙。

看来,此人貌似是对这一点,有些不大满意了……蕙娘禁不住要笑,又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她心里再也不烦郁了,甚至还要靠在权仲白的胳膊上,把自己的一点笑容给藏好呢。

“那不然叫你什么?”口中却还是不能服输的,蕙娘道,“难道我叫你‘白哥’?”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一阵恶寒,蕙娘打了个冷战,越想越好笑,捧着肚子笑了半日,又说,“你字子殷这我知道……”

不过,子殷一般都是朋友们喊的,蕙娘叫了几声,也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还是回到了最初的权仲白,她笑道,“我觉得就是连名带姓地喊你最舒坦了,怎么办呀?”

权仲白白了她一眼,道,“你就矫情吧你——瞧,我就喊你矫情,多么方便自然。”

蕙娘本想说,家里人都喊我佩兰——但想到焦勋,便不敢多说,她又苦思冥想了半日,方道,“算了,今日实在想不出。”

既然想不出,那么便没立场让权仲白来帮着出主意了。蕙娘吊着眼梢瞟了权仲白一眼,悄声细语,“我嘴巴笨得很,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不如这样,我先练练口齿,一会再来想?”

权仲白还没发话,已被她一把抓住衣领,直摁了下去,他一着急,也忘了‘矫情’,道,“焦清蕙,你做什么——唔!”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要练口齿的这个人倒很是安静,比较吵的人,竟换成了权神医。

当然,顺理成章地,权神医也就把三姨娘这个难题,包在了自己身上。让蕙娘得以安心收拾行囊,等待月底的那一趟海外之旅。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稍微早了十分钟啊哈哈哈哈

我后天,又要坐车出门了。

这两个月我已经活泼得过分了我发现|||而且这一次还是去参加亲戚的婚礼……抱头……预感会被‘家里就你了,什么时候带一个回来’之类的话淹没5555

话说,他俩对对方的昵称我还真没想出来,白哥太搞笑了pass,仲白、子殷又都很普通,蕙娘这边除了阿蕙以外好像也真没剩什么了。

282自缚

虽说孙侯船队是三月初开拔,但蕙娘已决定先到山东探视文娘,因此二月中旬便出了门。这一次出去,她只贴身带了桂皮和绿松服侍,自己打点的也多是男装随身,一概华贵首饰都未携带。只除了和焦家通了气儿,对外只说是身子不好,去庄子里休养,这亦是因为当时富贵女眷外出,颇有些惊世骇俗,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计。

江南民乱,进了二月大致上已经平息,就连朝中风云,随着皇上有意含糊,王尚书所带领的旧党,攻势也渐渐地放缓了。不过,朝堂中的较量和阴谋,是永远都不会止歇的,也许眼下的平静,酝酿的不过是又一波动乱。但不论如何,焦家已经全面退出了政争,权家又处于一个超然的位置,随着盛源号和王家关系趋于冷淡,宜春号的地位自然更加稳若泰山。蕙娘放出了自己即将亲自前往日本的消息以后,盛源号的态度也有些软化,若非日本的闭关锁国政策,比曾经的大秦,如今的朝鲜都要更严厉,如非持有大秦国书,否则很难在日本港停泊,盛源号几乎要立刻派人前往日本考察环境了——的确,要说到票号的市场,日本的表物、白银、漆器,在国内都颇有卖气,只是如今不能通商而已,如果蕙娘能够凿出一条哪怕是走私的通道来,盛源号在日本的获利,都能比得上在朝鲜的利润。

不过,盛源号到底也是背靠晋商的大票号,对宜春号的压力,他们还保持了足够的矜持,只说且等蕙娘从日本回来以后再商议,而蕙娘也不怕他们拖慢脚步,事实上,她是巴不得盛源号再犹豫一点——他们也的确有足够的理由,在朝鲜拖延下去。朝鲜境内,别说票号了,连可以开具银票的钱庄都很少,大商人们只能用现银交易,这就给山匪强盗,提供了许多机会。盛源号几乎是才一进朝鲜就开始盈利了,到现在,除了朝鲜王庭还保持沉默以外,许多高官,都和他们有了或者正式,或者非正式的来往……这对凤楼谷也是强大的压力,如今权家私兵,已经从凤楼谷转移出去,开始一批批地上船往海外游曳等待,只等着人员聚齐,便可一道往海外开航,预计是先在朝鲜海劫掠一番,若是盛源号那边情况不见好转,便从那霸绕道去往新大陆,星图都已经给准备好了,甚至连领航员都找了几个,也算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当然,像孙国公领着的船队出海时,他们肯定不会与其正面冲突,到时候茫茫大海无处相遇,也很有可能真被权家兵逃过这一劫。反正,就算出海的时间这么接近,双方几乎要在同一水域盘桓半个月到一个月,凤楼谷也丝毫没有多余的忧虑,就是权世赟都不以为意,还叮嘱蕙娘,如在海上见到权家兵马,不要露出马脚云云。

实际上,蕙娘对于权家兵的旗帜、船只和旗号,都是一无所知,就算想知道细节也无从去问,她这一次出海,还真就只是想看看海外风光,顺带着去检阅一番自己的力量。良国公、权夫人等,也都觉得此番出航,可以开阔眼界,要比成年累月地关在家里要好得多了。

相公不靠谱,也有个好处,那就是舅姑都是真心栽培,权夫人甚至还让她回程若有空闲,可以去江南探视一下权叔墨,毕竟他和何莲娘在江南也有几年了,期间虽然时常打发人回来送信,权夫人也常令人过去探视,但对她来说,肯定还是蕙娘的眼睛更为可靠,更可以看出小家庭里掩藏的种种问题。

蕙娘虽然在京畿一带游历过,但除了那一次心事重重的东北之行,还真没正儿八经地远行过几次,她也算是明白了权仲白对于远游的爱好:虽说旅途诸多不便,肯定难以避免,但能够走出这熟悉了二十多年的天地,即使是她,也不免有几分兴奋和激动。

不过,比起她的期待,立雪院内的其他几位主人,情绪就都要低落得多,权仲白还好,主要是郁闷自己被关在京里,蕙娘一走,还有许多琐事免不得要他来打理。乖哥也还好,他不过是不舍母亲要离开几个月,不过,因为这情况之前也时常发生,所以掉了几次眼泪,也就接受了这个安排。最闹腾的却是歪哥,知道母亲要出海见识,而他居然不能跟去,这小子可是翻天覆地闹了好几场,一直到蕙娘出门都不怎么愿意搭理母亲,若非权仲白多次带他出门玩乐,这孩子的脾气,怕还没那么容易消解呢。

不论如何,二月中旬,天气乍暖还寒时,蕙娘到底还是从天津上船,往山东过去。——王辰年前九月,刚换了个位置,如今正在莱州府做通判,几年间上了一品,这条路也算是走得安稳。她坐的是宜春号为她安排的船,一路上自然是安安稳稳、舒舒服服,顺流而下不过四五天,便弃舟登岸,文娘早遣人在码头守候,听闻她到了,立时就有车来接。蕙娘一路掀开帘子,看着和京城颇有几分不同的街景,不免笑和绿松指点一番,因道,“毕竟山东要朴素些,路上所见女子,泰半都穿着棉布衣裳。”

京城姑娘,当然也不至于成天绫罗绸缎地在街上走,不过有八大胡同的那些北里名花在,热闹地方是不缺美色的,还有些稍微轻薄些的平民妇人,得闲无事,也愿插了一头的花,梳了时新的首饰招摇过市。反观莱州府,白日里在街上行走的女眷,多半都是劳苦辈,头顶最多一根银簪,穿戴衣物也毫不跟身,似乎并无京城妇人,即使棉布衣裳都要随着时兴每年新改新作的劲头。再有街上随处可闻的山东土话,路边围着桌子吃朝天锅的食客,一边走一边咬大葱的老农……别说蕙娘,连绿松都看得目不暇接,听蕙娘此言,亦点头笑道,“肯定是没有京城那么热闹,不过也还算富饶吧,您瞧,路边连小摊贩,碗里都放的有鱼虾,靠海吃海,倒是比京城贫民要吃得还好些。”

说着,前方已经拐进了一条巷子里,没有多久,便有人来扶蕙娘下车,口中犹道,“家里狭小,车马进不来,委屈姑奶奶了。”

蕙娘此时仍做女装打扮,见是云母亲自来接,不免也有些岁月之感,握着她的手笑道,“上回文娘回来,你没跟着,我听她说,你是有身孕了……”

两人一边说家常一边进了二门,才过垂花门,文娘便掀开帘子,从堂屋直奔了出来,喜道,“姐,你来得好快呀,信才送到,你就来了!”

她出嫁已有五年,可此时举动,依然带有少女时的天真浪漫,蕙娘打从心底想笑,却又故意板着脸道,“怎么说话呢?你这样说,倒是不喜欢我来了?”

文娘笑道,“哪能呢?你就逗我吧你,来来来,快里头坐,路上饿了吧?莱州小地方,没什么好吃的,就给你预备了几道海鲜……”

通判是到州衙门上差,一般不给提供屋舍。王辰和文娘当然没有金钱上的顾虑,这一套三进两重的小院子虽然不奢华,但布置得却很舒适。文娘在中间正院起居,东边一个偏院给王辰做书房用,后进给下人住,西边偏院正好做了蕙娘的客房。蕙娘还问王尚书太太去向,文娘笑道,“不巧得很,今日知府太太邀我们过去赏花,我在家等你,太太就独自过去了。怕是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蕙娘稍事梳洗,便和妹妹坐下来对着吃了饭,菜色亦不过分复杂,多以清蒸海鲜为主,取个新鲜原味,蕙娘吃着,倒觉得要比自己在京里品尝的海味更为鲜美,虽说易牙妙手,但烹饪之道,三分工七分材,不比在船上打发肚子,这顿便饭,蕙娘倒是吃得挺香,竟还罕见地添了一次饭。

文娘倒是很早就放下筷子,撑着下巴笑嘻嘻地望着蕙娘,颇有几分得意地道,“我呢就想着,海船上吃的东西有什么好的,多半都是腌物,你才下船,一定就想吃些清淡可口的物事。正好婆婆是闽人,也爱吃海鲜。我就同文书家那位说好了,这一阵每天都担一篓海物,什么新鲜来什么,这样你什么时候来都能吃上些能入口的饭菜。”

因又道,“正好前一阵天晴,被褥铺盖我都令人重新浆洗晾晒过了,床也烫过擦过,都是再洁净不过的,听说你下了船,这才让人去铺上的。一会你要累了,洗漱一番便能直接躺上去,睡个午觉起来,明日我带你去城外走走。知府太太那些人,你愿见就见,不愿见,就不必和她们打招呼了。”

蕙娘笑道,“到底是做了主母的人了,从前你口里,何曾听说过这些事?”

文娘便嘻嘻笑道,“姐,我安排得可还妥当吗?”

蕙娘望了她一眼,才要说话,文娘又赶着道,“那文书也算是王辰的嫡系了,做事很老道的。平时在衙门里,很仰仗王辰的提拔。我们麻烦他办事,也是加倍给赏钱的。因他是本地人,和那些渔民打交道,要比管家来得更好,是以才转托了他。”

蕙娘方点头道,“会懂得考虑这些,便算不错了。”

因又道,“王辰呢,在衙门里?”

“他是一心扑在公事上,”文娘笑了笑,“平时经常半夜才回来的,我刚派人给他送了信,今晚应当能回来吃晚饭。”

见蕙娘微微皱眉,便又为丈夫说话,“现在公公正是往上走的关键时刻,他也不能给人揪住小辫子,所以上峰交办的事情,都想办得十二分好……”

蕙娘望了文娘一眼,并没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只笑道,“是,有点事业心也好,别和你姐夫一样,成天没想着正事也罢了。”

吃过午饭,蕙娘梳洗小憩了一番,醒来了便到堂屋寻文娘,两人说些焦家的事。文娘听说四姨娘要改嫁,不免愀然不乐,半日方道,“罢了,我也难得回去,姨娘一人寡居寂寞,改嫁也好。不然生出事来,更不体面了。”

四姨娘是文娘的慈母,毕竟有所牵扯,蕙娘眉毛一挑,“你是怕婆家这边,有人说三道四?”

文娘忙摇头道,“这倒不是。”

她若有所失地一笑,“二弟妹去福建了,怕是几年内不能回来。她也不是那样揪着这等话柄不放的人,说穿了,毕竟是商户出身,要计较这个也没意思。公婆再不会为这事挑我的,婆婆还算是偏向于我,这次过来,说了相公几次,让他多顾家,多回来陪陪我……这个家里,女人也没有谁会和我斗,至于相公嘛,这种事,他也不会过问的。”

蕙娘也不是没有见过婚姻不谐的女人,说句实在话,豪门贵妇,十个里有九个心里都有一包苦水,她自己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和权仲白处得亦是磕磕绊绊的。但文娘这样情况,她也实在是没见过,说难听点,王辰就是常常和她争吵,日子也比现在有点活气。才到莱州没有半天,她便觉得文娘虽然面上在笑,可心底的幽怨却是藏都藏不住。但,王辰待她中规中矩,无处挑理,她就是要诉说也无处去诉说,就是要改变……

“男人在外打拼事业,回到家里,总是想要软玉温香……”蕙娘便沉吟着道,“你从小性子娇纵——”

“我对他不曾摆过什么娇小姐的架子。”文娘叹了口气,“我心里也没底呢,过门时候祖父和我说得挺清楚的,年轻时的任性,要着落到以后来还。等他去世以后,咱们娘家就没什么人可靠了。”

这话,她从前未对蕙娘提起,老爷子自然更不会说了。蕙娘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文娘出嫁前,老爷子也是给孙女支过招的——当然,同蕙娘相比,他给相对比较平庸的文娘支的招,要更为保守一些,“让我好生相夫教子,别争闲气,尽快多给王辰生几个儿子就好了……我想着祖父的话,一过门就待他恭敬柔顺。就是闹小性子,也、也不过是……”

文娘面上染了一点红晕——也许是因为这里是在莱州,在她的屋子里,令她感到了一种别样的放松,也许是她体会到了姐姐的关心,从不曾和蕙娘谈起婚姻生活的她,到底还是松了口。“也不过是为了拿捏拿捏他……平时冬三九夏三伏,添衣送茶,从没有怠慢过他。”

她又有点小姐脾气了,“就是这几年,他还那样不解风情地,我才渐渐地淡了。不过,有云母在,他衣食起居,也还是和以前一样色.色都安排周到的。”

蕙娘无声地出了一口气,只是点了点头,便把话题给带开了。“四姨娘也是守寡多年了,心里有点不平静了……”

两姐妹坐在一起,能说的话不少,除了京里旧人近况以外,蕙娘还把三姨娘、四姨娘之间那隐隐约约的故事,告诉给文娘知道。文娘也是听得唏嘘连连,她虽不赞成四姨娘改嫁,可此时又反过来为她求情,“糊涂一时罢了,就为了咱们家的名声着想,也不能让她做出不名誉的事来。您还是把她看牢些,从海上回来,再给她安排一个人家,嫁了算了吧。那个麻六,不是什么好人家,哪值得她这么做?”

见姐姐但笑不语,文娘又抱住了她的胳膊,伏到她怀里轻声道,“姐……怎么说,也有这些年的情分在呢。”

毕竟是妹妹求情,蕙娘叹了口气,只好说道,“那也得我从海上回来再办啊,你多大的人了,还和个猫儿、狗儿似的往我怀里钻,有意思吗?”

“嘻——”文娘也松开手,扮了个鬼脸,“从前不觉得,刚才一钻,才发觉你这儿——”

她恶作剧一般地拧了蕙娘胸前一把,“要比从前大了,我这才想起来,你都是两个娃娃的娘啦。”

蕙娘道,“拧什么拧,你自己又不是没有……这种事,一般也不是生孩子了才这样,反正成亲后都会长些尺寸的,我还嫌太大了有些不好看。”

她瞥了文娘胸线一眼,又道,“你和王辰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吧?怎么就没个消息?你自己心里也要有数,入口的吃食,用的香料都要小心。有些人,面上待你好,心里如何可不好说的。”

文娘面上也有些愁云,她轻声道,“是呀,原来一个月也有一次两次的,现在婆婆来了,说过他以后,他也经常回来……”

提到婆婆,她面上掠过一线阴影,蕙娘心头一动,道,“怎么,你婆婆这次来,待你没从前那样好了?”

文娘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对姐姐提出什么要求,唯独就是年初来信,显而易见也是婆婆的授意。王家对蕙娘的不满,也许体现到了对她的态度上。

“这倒是没有,就是让我写信,也是好言好语的。我想这件事你心里肯定有数,也能看得出来我的意思,就答应了他们。”文娘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脚尖,咬着唇不说话了。倒是一边云母忍不住给蕙娘使眼色,蕙娘看了她一眼,道,“好,你不说,我私底下问你丫头也是一样。”

她把话挑明成这样了,文娘还能说什么,她窘迫地瞪了云母一眼,道,“都下去吧!到底谁是你们主子,一个个都这样不听话的?”

等人都退出了屋子,她才抱着膝盖,垂着头轻声细语,“婆婆这次来,和王辰关在屋里吵了好几次,他们说福建土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反正……王辰虽然最近回来次数变多了,但却很不高兴。和我……和我做那事的时候,也比平时更粗鲁。”

这么直接简单的逻辑,当然很容易就能推测出王太太要求儿子做的是什么事,蕙娘再忍不住自己的不快,她低声道,“你实话告诉我,在王家到底开心不开心。开心也罢了,不开心,不如回娘家去。”

文娘诧异地望了姐姐一眼,垂下头半天没有说话,许久方才道,“我有时也问自己,嫁得到底值得不值得,是不是当年真和你说不嫁,真的逃婚了……反而会开心些。祖父丧事之前,我和王辰吵过几次,我对他喊啊、叫啊,他压根都不理我,我心里真是憋屈到了极点。有时候我恨不得一把火把他烧死算了,宁肯做寡妇我也不要受这个罪……”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可后来,那天在家里看到何云生,我知道他的事,和他说了几句话我就忍不住问他,他们家那位,和离了以后现在如何了。他说她带发修行去了……我也想,我要是逃婚了,我能去哪呢,我能嫁给谁呢?就是现在,离开了王家,难道我也去带发修行吗?”

话语中虽然有迷茫,但更多的,还是感伤无奈。文娘不是没想过逃走,她是经过衡量,放弃了这个选择。这孩子毕竟是长大了,自己也会想事儿了,她的人生中,究竟什么最重要,她也有自己的答案。

蕙娘心头,兴起无力、愤懑之感,她嘿然一笑,也未再说服妹妹,只道,“你没问题,也许问题就出在王辰身上。你婆婆催逼他,肯定也是着急子嗣,为了子嗣,没什么麻烦不能忍耐。现在他平时吃的用的,都是你送过去的?”

文娘颔首道,“什么都是我给准备的,他在家什么事也不管。”

蕙娘思忖片刻,又道,“那在衙门里呢,谁管服侍他?”

文娘说了个名字,“人是挺好挺老实的,相公在衙门里,都是他回来取饭送去。别的琐事也是他在照管,五十多岁的人了,风里来雨里去,从不拿大摆谱。”

“都五十多岁了,还这么操劳,”蕙娘瞅了妹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主母还有些做不到家,换个人服侍王辰吧,年纪轻轻心明眼亮的,也能多照应些。”

文娘还不至于笨到这个地步,她神色一动,“姐,你是说,相公他自己——”

蕙娘挤出一丝笑容,轻快地道,“别瞎想,这也算是防患于未然吧。谁知道王家台面下有什么龌龊事?人心你是永远都想不到的,也许就有人蓄意要对付王辰呢?”

文娘沉吟片刻,方展眼道,“我想也是,再怎么样,那也是他自己的孩子,我待他又不差。他不喜欢我也罢了,总不成因为不喜欢,连孩子都不和我生了吧?”

她担心的却是自己或者王辰不能生育,因又央求蕙娘,等小夫妻去京城的机会,让权仲白给她、王辰扶脉。蕙娘自然满口答应,一时王太太回来,不免又稍作寒暄,当晚王太太做主,四人坐在一处用饭,唤了人来清唱,算是给蕙娘接风了。

王辰今日回来得还早,待蕙娘态度,也是彬彬有礼、无懈可击。两人说了些出海的事,文娘在一边笑道,“要不是我晕船,真想跟着姐姐去见识一番。”

王太太笑着说,“坐海船是要比坐河船有趣些,起码是不会搁浅,也用不着纤夫。”

见儿子欲要开口说话,她便望了他一眼,王辰轻轻地吸了口气,对文娘道,“家里哪里离得开你?你要嫌闷,改日我陪你出去走走,出海到日本,那还是算了。”

文娘笑靥如花,道,“我没用得很,可不觉得家里离不开我。”

她得蕙娘面授机宜,当着婆婆的面,也不避讳,“就是一走几个月,怕会舍不得你。”

说起来,她过门以后,的确是紧随王辰左右,没有分离过多久。

王辰微微怔了怔,垂下头不知想些什么,过一会抬起头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文娘。王太太呵呵笑,对蕙娘道,“你瞧多有意思,他虽比媳妇儿大,可还害羞呢。”

蕙娘只做什么也不知道,还数落文娘道,“多大的人了,当着长辈的面,说话要注意一点……”

一顿饭倒是把王太太吃得挺高兴的,她看文娘特别顺眼,对蕙娘说起来,也都是夸奖,仿佛并不因为之前的事,对焦家有所成见。待吃过饭,大家各自歇下,第二天早上文娘没能起得来,王太太益发高兴,她亲自把蕙娘领出去逛了一圈,到了中午两人回家时,文娘已起身安排了午饭,眉宇间却犹自带了一丝妩媚。

有大姑姐在,王辰也调整了自己的生活节奏,每日都尽早回家不说,还找了一天,将一家人拉到笔架山赏玩了一番风景,文娘有时在人前做小儿女态,他虽无奈,却也挺包容的。若不是蕙娘深知内情,还真以为两人算是对恩爱夫妻。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王辰要这样敷衍蕙娘,蕙娘也没有办法,她总不能开口干涉两夫妻的房事——其实说实话,就是房事,王辰也没亏了文娘,他的那些通房侍妾,个个常年独守空房,在文娘跟前比猫还乖。在莱州住了十天,她便要动身回天津卫去了。王辰尚且要亲自送她到城外十里亭。

王家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王太太就和她睡在一个院子里,声高一点对面没准就能听见。等车出了莱州,王辰骑到前头去了,蕙娘才半合着眼和绿松闲话,“你说,王辰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文娘这么个如花少女,不算委屈他了吧?对他也是千依百顺的没得挑剔,就是石人都要心软,说难听点,哪怕心里有别人呢,男人的天性,送到嘴边的他也能吃上几口的。逢场作戏、甜言蜜语一番,大家都高兴些,我就不明白,他就非得把日子过得这么别扭,有意思吗?”

绿松跟在蕙娘身边这么久,有些事,主子没明说,她也能收到一点风声,再说,她毕竟是个丫头,丫头和丫头,更能搭得上话。

“其实,十四姑娘还是没和您把话说全了。”她轻声细语,“十四姑娘心里一直猜疑,姑爷是不是放不下前头那个……她几次派人和老家人套近乎,打听前头那个的事儿。反正,十四姑爷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和前头那个你侬我侬的,要比现在活泛多了,起码还带着人气儿。估计,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十四姑娘听说了,哭了好几个月,后来才渐渐地和姑爷淡了。要不是您来了,和她说了这子嗣的事,又给她送了香、送了药,她也不会多搭理姑爷的。”

说起来,对原配深情不愿续弦的,权仲白不就是一个?当然他不续弦的理由,也不是单纯为了达贞珠,但他对原配的情谊,也是没得挑的。可就是权仲白这样恬淡的性子,如海的深情,新婚夜那天晚上,还不是被她给撩拨了起来?男人嘛,天性就是如此,只要还能起得来,没有不好这种事的。就是起不来了,也还有许多手段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呢。蕙娘不愿深想,她叹了口气,“要真不情愿,他有本事和家里人闹去,这门亲,是王家上门来求的,又不是我们焦家非得要嫁。闹又不闹,晾着文娘这算什么,想把她给憋死?”

绿松瞅了她一眼,小心地道,“其实,十四姑爷待十四姑娘真还算不错了,您瞧何家那位,硬生生地折腾和离了,家里人不也是没能说什么?石总督还在任上呢,都没能护住。现在,咱们家毕竟不比从前,王尚书是羽翼已丰。十四姑爷就是折腾她,您也做不了什么了。”

的确,从明面上来看,现在焦家对王家的节制力量,已经是比较微弱了。王辰起码还能对文娘维持表面上的尊重,已算是待她不错。蕙娘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绿松又道,“再说,我在您身边冷眼看着,觉得,十四姑爷也不是不喜欢十四姑娘。人心都是肉长,十四姑娘那么花骨朵一样的女儿家,对他那么好,他真就什么都感觉不到吗?我看也未必吧。”

蕙娘也有所察觉,她沉吟着道,“确实,文娘几次示好,王辰都是有所触动的……”

“这不就是了?”绿松给她倒了一杯茶,“夫妻之间,好起来好得不得了,坏起来,您和姑爷也不是没闹过……姑爷毕竟是前头那位去了好些年,才娶的您,就这样还不太平呢。十四姑爷若是重情,一时半会没转过弯也是有的,以后慢慢地就好了,也说不准,您也别太心急了。”

蕙娘想想,也觉得自己和权仲白之间的心结,甚至更重于王辰、文娘,现在不也还是度过去了?她道,“嘿,我可不敢想得这么美。她要能有个儿子,我心里还踏实一点。”

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不放心,便和绿松道,“我看,你还是留在莱州吧,等我回来了,再来人接你。王辰面子情做得越好,我就越不放心……这几个月,文娘态度也会有个变化,你留在那儿,一个是参赞参赞,一个也是为我多留留心,多看看王辰的心思。”

绿松愣了一愣,她搜索着蕙娘的表情,半晌才若有所失地笑道,“看来,姑娘出海,是有事要办……”

没等蕙娘回话,又整顿了神色,轻声道,“您能这么谨慎,我心里也为您高兴。”

她这样明理,蕙娘心里倒有点酸酸的,她歉然道,“我不是不放心你,只是——”

“我什么都不知道,自个儿心里都放心些。”绿松道,“不然,怕被上头套出话来。您放心吧,我明白您的意思。”

她抬起头轻轻地说,“十四姑娘这里,就交给我吧。”

眼看到了十里亭,王辰的马蹄声已近了,蕙娘深深地瞧了她一眼,便掀帘子笑向王辰道,“妹夫,绿松来时已经晕船晕了一路,上吐下泻的,到了莱州才好,这会才走了这么远就又有点不行了。这回走陆路,更艰苦一些,我有些放心不下她。不如你把她带回去,等她将养好了,风向改了,让她坐船回京吧?”

绿松这样有脸面的管事媳妇,在文娘跟前都是能摆蕙娘的谱,说得上话的,王辰自然不能过于怠慢,他点头笑道,“成,那您让她下车吧,一会,我安排车来接她。”

乘着绿松收拾包袱的功夫,蕙娘又望着王辰道,“文娘性子娇了点,其实心地单纯,她又笨,在家的时候,家里的事一点也不知道,出嫁以后我看她还好些,这是你教得好。以后,她还指望你多照顾了。”

她语带双关,其实不指望是否能打动王辰,只看他能否听得出来自己的潜台词。王辰却是滴水不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其实令文很懂事,很体贴的。是她照顾我,不是我照顾她。”

话里似乎竟也有一点真心,蕙娘无可奈何,看了他几眼,只好叹气不语,放下了车帘。

这一次莱州之行,结果倒不如她预期,文娘既然心甘情愿要在王家,蕙娘离了莱州,也就不再多加挂怀,少了绿松,她扮作男装,和桂皮两人一路放马,不过七八日便进了天津港。和孙国公接上了头,不多时,便被接到了船队旗舰上。

虽然已经预计到孙家的招待会很殷勤,但就是蕙娘也没想到,孙家竟为她预备了一个私人甲板——整整七八个房间都是给她预备的,在一般的商船上,如此奢侈之举,根本绝无可能。

当然,她也没有想到,这艘宝船竟会如此之大,在这宝船上的种种事物,甚而令她焦清蕙,都有了一种乡巴佬进城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都险象环生,又从容不迫的更新。

哎,王辰也真倒霉。

PS最近孩子的事情经常出错,其实是因为我搬家的时候弄丢了一张孩子出生年月的表,真不好意思,这么多人这么多小孩我也有点记不住了--大家能帮我回忆一下就最好了。昨天小七的bug已经改了。

283风雨

在所有人心里,船只航行,泰半都伴随着船舱的狭小与潮湿,甲板上的水腥味儿,甚至于说是处处可见的麻绳、木板……蕙娘往莱州去时,所坐船只已经不算太小了,遇到风浪,也还嫌十分颠簸摇晃,她虽然不曾多说什么,但灵敏的鼻子,也能捕捉到那股子特有的海水腥气,当然,这并不是说她嫌弃宜春号为她安排的船只,以蕙娘所知来说,这样能乘坐两三百人的海船,在沿海也算是拿得上台面的了——

当然,这在她见识到孙国公所居的旗舰以后,这点经历也就没什么好夸耀的了。这艘大宝船甲板上就共有四层,每一层都足以安置下上千名船员,还有甲板下一层客舱和数层货舱,看来只会比上头客舱还大。孙国公安排一侧走廊给她,根本是绰绰有余,这么大的楼船,仅仅是舰队的一部分而已,总要有一些兵丁分散到其余船只上去的,因此宝船上根本就没法住满。蕙娘也因此能享有了更多*,这倒是比她预料中的情况要好了不少。

还有那宽敞、整洁得让人误以为是在陆地上的甲板,船头那大得根本不像是船舵的长木料,甚至是那些隐约可见的瞭望口、炮口,以及船舱墙壁中镶嵌着的半透明贝类,都是那样地新鲜而神秘。蕙娘算是理解了权仲白为什么这么想随舰队远航,如果她是男儿身,看到这么一艘威严而沉稳的旗舰,她也会想要加入到它的航行中去。可以预见,在这样巨型的船只上,许多旅途中的烦恼,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蕙娘甚至还看到了一侧甲板上覆盖满了泥土,很明显,这是用来种菜的。

她是扮了男装上船的,贴身只带了桂皮一人服侍,这种情况,显然也出乎孙国公的意料,蕙娘下午上船,到了晚上,孙国公的一位姬妾便被指派来服侍蕙娘起居。——这又是一项新鲜的举措,因为长期远航,孙国公这样的高级军官,是可以带几个通房服侍的,蕙娘略一打听,便知道这些人都服过避子汤,她甚至还看到许多略低等的军官带了自己的家眷,还有一条载满了军妓的花船……这些事,军中人习以为常,外人又无由得知,她倒像是乡巴佬进城一般,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都想问个究竟。正好孙国公派来这位姨娘,是孙夫人身边心腹,也是陪嫁丫头出身,名唤小寒。也是识得看人眼色,口齿灵便的老成之辈,见蕙娘穿着男装,她便也改了男装,陪着蕙娘在二层甲板上逛了一圈,方指着远处零零星星的船只道,“这些不过是两成不到的船只,若是船只都到齐了,当可达到百艘以上,小一点的港口甚至停泊不下,听老爷说,这艘宝船甚至很难进港,只能在港外抛锚,由小船来运输补给。”

蕙娘并未隐藏自己的钦佩,因笑道,“许多事,在朝中计算着、谈论着的时候,都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知道好些老古板,觉得你们家老爷有点胡闹,再走西洋路也就罢了,还跑到泰西去,可是招惹了不少麻烦。也就是在这船上的时候,才觉得这样巨大的船舰,能远航到泰西一带,实在是了不起的创举。人力能造出如此宏伟的船只,真是令人感慨无极。”

小寒姨娘还未说话,身后脚步声传来,孙国公走近蕙娘,笑着对她抬了抬手,道,“不是我自夸,只要有风,这艘船走到哪里都不会沉。朝中确实有些反对的声音,我是恨不得能把他们都拉到船上来,一道航去泰西,看看泰西诸国对这艘船的反应。”

“这条船队,的确也是花出去金山银海,还是国公有先见之明,也带回了无数金银,否则,朝中的反对声浪,只怕还要更大一点。”蕙娘也不是怯场之辈,现在既然单身男装,上了宝船,她也没打算终日离群索居,和孙国公之间保持来往,还是很有必要的。“您到泰西走过一圈,觉得泰西的海军如何?”

孙国公现在并不掌握兵权,倒是可以畅所欲言,他顿了顿,道,“从前可能不如得多,毕竟我们封海许久。不过,自从皇上下令开海造船,短短十多年时间,海滨热闹非凡,我们的战舰也是迎头赶上。从凤佳、含沁和南海诸多舰队交火的情况来看,正面精锐对决,人数相等,如是我们主场,赢面能有六成吧。”

蕙娘不免惊道,“主场以逸待劳,还只有六成?”

“泰西那里征战频繁,都是打精了的老将,”孙国公长出一口气,“我上回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琢磨蒸汽轮船了,如果能够成功,他们跨洋作战的能力,会有很大的提升。那样来说,胜算可能还要再小一点。毕竟泰西那边在海上横行已有许久,对他们来说,往新大陆的迢远航行已是常事。”

这一次,大秦舰队是要试着从日本方向往新大陆过去,如果不行,再转道泰西,虽说船队巨大、补给能够承装得比较充分,但毕竟是一趟未知的旅途,孙国公谈起来,是有些忧虑的。蕙娘心底亦涌起一阵不忍:她知道民间有人走通过这条航线,甚至于焦勋就能提供一路上的星图,但对鸾台会来说,孙国公这支舰队也算是不能忽视,又无法掌控的军事力量。虽说不至于特地设计对付,但想要他们毫无理由地帮助孙国公,那也无异于天方夜谭。曾经,她也认可这样的逻辑,但现在身在宝船上,眼看着这广袤无垠的碧波中散落着的点点白帆,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同舟共济之感,差些就要脱口而出,提示孙国公几句,虽然勉强忍住,但情绪也不禁有几分低沉,她轻声道,“毕竟是常年呆在京城,我也有些夜郎自大了,听仲白说,南洋泰西诸国,虽然不如大秦,但也不能小觑。原来,此言的确不假,我们这儿,蒸汽机、织布机还是个摆设呢,他们那里已经都用起来了。”

“虽说如此,但泰西那里,小国寡民,彼此互相仇视,根本就拧不起一股绳儿。”孙国公认真地瞅了蕙娘一眼,又含笑说,“上回我们过去的时候,宝船规模,已经使他们战战兢兢,船队停泊在地中海港口时,几乎全欧洲的探子都集中到了左近,虽然我们携带了大量瓷器,又贸易换走了许多金银,但竟无人敢打船队的主意。也可见这都是互有千秋的事,虽说妄自尊大并不明智,但妄自菲薄也是有些过分杞人忧天了。这几年来,南海平静了不少,不论是东印度公司还是西班牙、葡萄牙军船,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航进大秦海域,这也算是宝船西去的好处吧。”

大秦以外的事情,和大秦子民的距离毕竟太过遥远了,蕙娘从前也不曾留意过这些事,毕竟国外的政治风云,和她的生活终究没有太大的关系。此时听孙国公说起,只觉得耳目一新、兴致盎然,她笑着说,“确实,这也算是意外之喜吧。说起来,今次过去新大陆,并不经过泰西,也不知如此巨大的花费,能否通过贸易弥补少许呢。”

“只怕是难。”孙国公摇了摇头,低声道,“也不知新大陆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上次我们过去时,战火几乎是一触即发,那里被宗主国压榨得十分惨烈。可说局势也十分复杂,这一次过去,就算当地没在打仗,也不会有太多财富可以交换的,那里虽然富饶,但盛产的却都是棉花、玉米等物,真要说金子,只有一些地方有金矿,但产量也不算多。”

他左右一望,见除了小寒、桂皮以外,上下左右都没有人迹,便压低了声音道,“我甚至怀疑,鲁王的那些人手,是否能在新大陆幸存下来。再怎么说,当地居民和宗主国也是同宗同源,他当时过去,不过是占了局面微妙的便宜,那些人,对泰西那边的小国来说也许是极其生猛的力量,但在新大陆那样广袤的土地上,并不算什么。”

若是鲁王已经自己败亡,那么这次远航即使没有什么可以放在台面上的成绩,孙国公也足以令皇上满意了。而皇上若没有后顾之忧,则很多政策也许都会发生改变,这一支花费巨大,又往往惹来朝中人非议的船队,也许就没了保留的必要。孙国公虽然是行伍出身,但并没有执掌重兵的经历,他的政治生涯,主要还是寄托在这支船队上,因此这番说话,说得是又喜又忧,蕙娘望了他一眼,终忍不住轻声道,“国公久居庙堂高位,也许并不知道……沿海一带,这几年来出海往新大陆去的船队很多,有不少船队,都是一去不回的……”

一去不回,大有可能是在半路折损,然而还有更大的可能,是经过泰西,绕去新大陆了。毕竟沿海一带人烟稠密,总有人营生不易,从前是往南洋走,可南洋现在有欧洲人,大秦海军又不会介入南洋事务,还不如索性走远一点,去那传说中什么物事都应有尽有的新大陆。

孙国公眉头一跳,他略带惊异地看了蕙娘一眼,半晌才笑道,“嘿嘿,都说女公子见识广博,巾帼不让须眉,孙某从前还不知道,如今方才佩服您的本事。朝中事也罢了,您在京城居住,如何连沿海的事,都知道得这样清楚?”

蕙娘笑道,“焦家毕竟还有些人脉,这种事,除了燕云卫以外,当地的父母官也会有所察觉的。”

“这种住民外迁的事,历朝历代都不稀罕。”孙国公倒并不以为意,他双眉上轩,背着手精神十足地道,“相信即使有人成功到达新大陆,这点力气,也不足以应对我们的火力。再说,这一次我等也是有备而来,和上回那样强弩之末的境况又不一样了,还可利用新大陆的□势……那位再次逃离的机会,不会太大的。”

蕙娘这会,又有点为鲁王担心了,她几乎有冲动,想劝孙国公养匪自重,对鲁王稍留一点生机,也免得兔死狗烹。但想到孙家在皇后病情一事上的做法,又放弃了希望:孙国公一回来,孙家立刻放弃皇后、太子,可见其为人与别不同,到底还是留有一丝方正。若是桂含沁在此,不用她提醒也许他都会这么安排,但在孙国公这种人跟前,说透了也徒然招惹他的轻视。

“虽说这有点妇人之仁。”她一边思忖着,一边婉转地道,“但说句实在话,山高水远,远航过去起码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我看,过去的人,许多是没打算再回来的了。真正惦记着要回来的,怕也只有那位吧,就是那位,现在是否还做此想,也是两说的事了。若能和部曲沟通,诛戮首恶,别人怎么说也是我们大秦子民……”

孙国公笑道,“女公子多虑了,我们这里满打满算也就是两万多人,要想赶尽杀绝,哪有这么容易。能把那位和家属的人头带回来也就差不多了,说句实在话,皇上忌惮那位的名头,比忌惮他的力量要大得多。”

蕙娘成长起来的时候,鲁王已经就藩多年,她对他的事了解并不太多。此时听孙国公这么一说,也有些羞赧,冲孙侯露齿一笑,道,“却是我有点婆婆妈妈了。国公爷见谅。”

孙国公的目光,不禁被她的笑容吸引了过去,蕙娘能察觉到他的眼神,炽热地落到了她的脸上,这眼神对于有妇之夫来说,算得上是有几分放肆了……但这份忘形,也只是一瞬,孙国公清了清嗓子,笑道,“哪里,女公子菩萨心肠,令人钦佩。”

蕙娘不愿把自己的会意流露出来,免得日后孙国公有意回避,给她就近观测权族私兵动向带来不便,因也故作不知,随口敷衍了过去。两人又谈了谈日程安排,孙国公便告辞离去,留下小寒服侍蕙娘,到了晚间,送了丰盛一餐过来。蕙娘令小寒坐下同吃,小寒坚辞不过,便半推半就地在下首沾了半边屁股,饭食一入口,她眉头先一捺,又是一扬,方若无其事地对蕙娘介绍道,“这是方大厨的手艺,我们府里特地让他上船照看国公爷饮食。春华楼钟师傅的大徒弟……您应该也尝过他的几道招牌菜。”

蕙娘素喜春华楼清淡可口的风格,怎么吃不出来方大厨的手笔,见小寒如此表现,她心底多少也有数了:只怕非但用的是国公爷专用的厨师,连吃的都是国公爷专用的供应口粮吧,这米饭不说了,只说绿意茵茵的几道鲜蔬,在船上就不是这么方便吃到的……

男女间的事就是这样,如没察觉孙国公一瞬间的忘情,蕙娘此时也是受之不疑,毕竟权仲白对孙家的人情,是值得他们这么款待自己的。现在察觉到小寒对此安排都有几分诧异,她便不免要想:难道这是国公爷临时起意?看小寒表现,刚才国公爷那几眼,可能没有逃得过她的眼睛。

出来行走,就要和男性接触,这种事情是在所难免的,蕙娘以前做守灶女的时候,焦家下人里颇有些小厮把她当仙女一样敬爱,她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感觉到一个身份相当的国公对她存在绮思,就算是她也有点不自在了,尤其如今她在孙国公旗舰中容身,又想借势把自己心里的钉子拔掉,身边还只带了一个桂皮……

忽然间,她很是想念权仲白,如能有他陪在身边,此等尴尬自然不会发生,她甚至都不去奢望他们只是单纯地享受这一次航行——只要有他在身边分担这一份压力,她便几乎可以不去担心孙侯此行,是否能把权族私兵顺利扫平……

第二日起身,蕙娘除了束平胸.部以外,还给自己贴了一部假胡须,又把肤色抹得发黄,这样她可以在船上更加无碍的走动,也不必成日幽禁在自己的甲板上。就是见到定国公,也不至于那样尴尬了,定国公似乎一无所觉,依然时常过来探视蕙娘,甚而还招待她和几位副手吃过几次饭,这些副官倒都是贫寒子弟出身,官阶也不高:如此长时间的出海,又仿佛注定不会有太大的功勋,只要有点背景的官宦子弟,自然是争着逃避这样的苦差事了。

如此在天津港住了又有七八日,舰队到齐,皇上特地派出二皇子、三皇子一道登舰相送定国公,蕙娘扮了男装,在舱房里见那两个孩子手捧金花、如意等物,一脸庄严地赐给定国公,又对二皇子面上的麻子略略叹息了几声,便怀着期待、担忧等复杂的心情,踏上了这一次对她来说极为新奇的旅程。

和一般的船队不同,孙国公引领的这一支超级大舰队,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和别的船只做旗语交流,他们要统一向前行驶,要不断地派出小船勘测附近海域的水流,侦测补给岛屿,要在船队中来回运送物资和人马等等。虽然是航行在远洋之上,但交流依然一刻不停。时时都有舢板在各船之间来回摆渡,蕙娘出于好奇,在议事大舱中站了半日,便听到少说四五十个问题,不是哪处有小船触礁漏水需要整修,就是后头的商船遣人上来询问航向,孝敬些稀罕物事等等。这已经不是船队了,在蕙娘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小片移动的陆地。

当然,如此巨大的宝船,一般的风浪几乎难以撼动,蕙娘居住得较高,海水的腥味也无法侵袭她的舱房,又有方师傅的手艺风险,小寒的悉心服侍,桂皮为她跑腿解闷,这一趟航程,几乎说得上十分舒适。不过,让她多少有些遗憾的是,船队一直航行到了朝鲜海域,都是风平浪静,没有谁敢在大秦的家门口招惹这么一支巨无霸舰队,就是有海盗,他们也不会傻到在这时候出来找事,孙侯的舰队,甚至连一艘商船都没撞见,就这样平安地经过朝鲜,不过派人和朝鲜王庭互致问候,甚至没有停留,便直接往日本方向去了。

蕙娘就算再沉得住气,此时也不禁有几分焦虑: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下回再要截杀权家私兵,可就没这么容易了。按说,他们现在应该也在朝鲜海域一带游走,这么大的舰队,总是能遇上的……

不过,当时的海盗,当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打着海盗旗帜,面上肯定还是以商船作为幌子伪装一下的,即使擦身而过,只要他们没有太多的马脚——譬如说掩藏不住的炮眼和尖刀,过浅的吃水线。大秦舰队也没有理由上前盘问,双方很有可能就这样擦身而过,甚至于说权家船队依附大秦舰队走一段路都是有可能的。眼看江户湾在望,舰队已经派船前往和江户湾沟通,想要借港口整备补给,顺带也有一批商船要在此和幕府贸易——也就是说,她下船的时间快要临近了,而定国公依然没做出丝毫特别的安排,就算是蕙娘,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为了交换孙家的出手,权仲白可是几年内都不能离京,他走不开,立雪院很多事都不方便去做,孙家要什么事都不做就换得此等待遇,这便宜也占得太大了吧?

有些事,大家彼此都是心照不宣,孙家就是想占权家的便宜,蕙娘人都在船上了,他们要还装糊涂,未免有点欺人太甚。蕙娘又候了一日,见定国公毫无音信,只好主动登门,到定国公独占办公的旗舰一侧拜访。

定国公这一阵子颇为繁忙,已有几日没和她见面,蕙娘也不曾过去打扰——他的议事舱房,桂皮肯定是不能进去的,连小寒都被亲兵拦下,言道女眷不能轻入。只有蕙娘,经人通传以后被亲兵接入,定国公议事未完,她也只能在外间稍待,隐约还能听着里间所说,“幕府、忌惮、入港,风浪”等语。又过了一时,众将官方才散去,定国公将蕙娘请入,歉然笑道,“这几天疏忽招待,怠慢公子了。”

他的眼神,在蕙娘面上打了个圈,仿佛要通过那浅浅的化妆看到其下真容,蕙娘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习惯性地又用笑意掩盖不安,道,“眼看江户在望,到时我将下船,总要特地来向主人道谢。您一路上殷勤招待,多有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