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沅只淡淡地说一声:“啊,你回来了,谢谢你送的礼物。”说着把手中的一叠信拿出来交给青峦,“你的信,我没拆,你拿回去吧。你的事情我不是很想知道。”

青峦见荷沅果真是如祖海所说的反应,虽然心中有被荷沅斥责的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掩不住的尴尬。“荷沅,我向你道歉来的。还是你对,我到前几天才明白过来。”

荷沅听了不由惊讶,青峦前几天明白什么?一年前还不够他明白的吗?可她懒得问,问了也没意思,即使现在青峦回头,她也不会回头了。这一年,她啃吃了自己对青峦的那份心。“那么久远的事还说什么?个人选择,有什么可道歉的。你坐着,我去厨房吃早饭。”说完便掉头进了厨房。

看着荷沅头也不回地进了厨房,青峦想跟进去,又觉得自己已无立场。而他又一向不像祖海会得嬉皮笑脸地放下身段,这时候只会手足无措地坐在客厅里发闷。荷沅虽说不用他道歉,可话语之间早就表明,她是不会原谅了。青峦觉得自己总之是对不起荷沅,他有必要当面向荷沅道歉。但道歉的结果,他心中竟然隐隐指望荷沅能原谅他,两人关系恢复当初。这时候他很明白了,他喜欢盛开,但更喜欢荷沅,以前总觉得荷沅是理所当然,但这次路上听祖海说荷沅与别的男孩出去玩,他想到从此将失去荷沅,才知道,荷沅在他心中分量之重,不是盛开可以比拟。也是,盛开是随风潜入夜,而荷沅则早已成为他的习惯。荷沅离开他,是割裂他生活的某一部分。

可青峦又觉得自己已没有资格要求荷沅回头,所有都是他咎由自取。

荷沅则是坐在里面,什么都没多想。一切已经是过去式,多说无益,还不如向前看。她心里巴望着青峦会受不了她的冷漠离开,可是她慢吞吞一顿饭下来,即使一粒一粒地数着五香花生米吃完一盘,还是没见青峦有走的意思,只得洗了碗出来,远远离了青峦坐着,也是不说。

青峦抬眼仔细地看着荷沅,见她晒得黑黑的,可健康红润,相信她过得挺好。“听说出去玩了?” “嗯。”荷沅惜字如金。

青峦讪讪的,但还是又没话找话:“去了哪里?好玩吗?”口气就跟以前逮着荷沅溜出去玩的时候一样。

荷沅淡淡地道:“不错,很开心。青峦,如果没事,我不陪你聊天了,我帮我妈干活去。”

在明显的逐客令下,青峦只得告辞。事后,荷沅的妈妈表态,这种事情当断则断,否则拖着反而暧昧。

一周后,荷沅回安仁里,师正应约上门送照片来。因为是早上,两人只有坐到书房北窗的酸枝木椅子上。看着照片,回想旅途中的快乐,两人唧唧喳喳有说不完的话。师正看到他画的画儿已经糊到宫灯上,而宫灯又已经挂到天花板上,看上去还真是象模象样,越发发誓要好好学习雕刻,一定得在荷沅的笔筒镇纸等上面刻画。荷沅倒是想到一件东西,从橱里面取出来给师正看,“你瞧瞧,这架紫檀灯座,怎么配上灯了才好,原来的据说是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的白瓷,可现在哪儿去找这种白瓷,要不给做上一只纸灯罩?你说,做得多大才好。”说着自己拿手比划了一下大小,“这么大直径,这么高,行吗?”

师正干脆从书桌上取了一张纸来比划,一边笑道:“不知道会不会是黄金分割的尺寸最好。直径与高度成黄金分割比例,但是灯座高度与灯罩高度似乎还是一致比较好。你有没有尺子?我干脆画一张立体效果图。”

荷沅欢呼着翻箱倒柜地找尺子,她久不用尺子,翻出来的三角尺还是高中用过的。师正拿起简单的工具和一枝铅笔便下手画效果图,荷沅在一边端茶倒水,非常周到。师正心想,古代书生的梦想,所谓红袖添香也就差不多了。

师正画了一张高度大于直径的柱形,又画一张最大直径大于高度的橄榄球形。尺寸定下,他画成素描一样,又是光又是影,让荷沅在一边看着只觉得两种都好看。最后两张都举起来一看,两人觉得前者比较传统,后者比较个性,如果有机会,那就两样一起定做,随心情轮着换。

中饭时间,荷沅没好意思留师正吃饭,师正也没赖着不走的意思,商定下明天一早趁凉快再过来玩,师正便骑车走了。荷沅站在大门口眼睛笑得弯弯地送师正,师正一步三回头。

转弯不见安仁里了,师正便欢快地吹起了口哨。这条比弄堂宽一点,比寻常马路窄一点的路他现在闭着眼睛都能走,未来两人各自去新单位报到之后,相信以后有的是机会在这条路上出入。

师正的口哨吹的是他常在萨克斯上吹的《回家》。一段未罢,又是一个转弯,眼看就是大路口。忽然不知哪儿窜出一辆自行车,正正地撞在师正的车上,对面骑车的人摔在地上,师正人高,一脚撑地支住了身子。师正回想一下,明明是那人眼睛不看路,那么大的路他不靠右走,愣是横冲直撞,但见那人已经摔地上,他嘀咕了一句“怎么骑的车”,便跳下来伸手拉住那人的臂膀,一把将他扯了起来,“老兄,没……”后面的话还没说,被他拉起的那人已经握手为拳,一拳揍了过来,正正地打中师正的鼻梁。

师正只觉得喉头一股甜腥,当即也不多想,抡拳打了回去。他长得人高马大,对方很快落了下风。但是很快,胡同口又窜出两个人来,加入对方的一伙,一起暴揍师正。师正独力难支,终于落了下风。艰难中,忽然旁边一辆白色车子开过,有人开窗说了一句:“适可而止。”师正顿觉身上压力消失,连忙抬头看去,见说话人一双轻蔑的眼睛随车滑出大路远去,而师正的头又被按下,连车尾的号牌都没看见。等车子开走,三个对手这才放开了师正,其中一个骂骂咧咧:“长点记性,以后再敢走这条路,老子跟你没完。”

老人事工作者洪青文在儿子师正之前便弄明白了事情的根源,但她有本事不露声色,三言两语安抚了儿子,甚至安抚闻讯打来电话询问的老爷子,查看儿子只是皮肉损伤,安顿儿子午饭午睡后,便一个人持着大阳伞来到“案发”现场。谁都不会拒绝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的小问题,尤其是大热天在悠长的知了声中闲得发慌的小杂货店主们。很快,洪青文便获得了一手资料,回单位展开调查。她一点都不觉得儿子挨打只是与人自行车相撞的结果。

师正午睡起来,看着镜子中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心想这种样子怎么能去见荷沅,小小打架都会输,见面肯定会被这个柔道好手取笑。他只想竭力展示自己最美最强的一面给荷沅,明天可真不敢到荷沅面前自曝其短。可是,他多想荷沅。师正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终于还是操起电话给荷沅,他明天有事不能过去安仁里。但在听到荷沅失望的声音后,差一点立刻改变了主意。放下电话,一直考虑着要不要明天早上戴上草帽在安仁里现身,给荷沅一个惊喜。

但是,这个问题考虑到晚上妈妈洪青文回家,此后他再不考虑类似问题。

洪青文回家,带给儿子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个目光炯炯有神的男青年,长像一般,但是精神。“你认识这个人吗?”洪青文问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带来的那张小小一寸免冠照,而是一丝不苟地看着儿子的脸色。

师正一见照片,脑海中便冒出早上挨打时候身边缓缓开过的那辆白色汽车,“是他,他在车中说了适可而止,那三个人才罢手。”师正忽然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妈,是不是他是什么人?”

洪青文的脸这才瞬时变色。“果然,果然不出我所料。师正,你是大人了,妈说什么你先听着,然后你自己判断是怎么回事。”师正闻言点头,心中升起很不好的预感,一张青肿的脸满是紧张。

“照片上的人叫丛祖海,是客运东站那个批发市场的老板,目前还经营一家房地产公司,有一定实力。据我中午在你那个小女朋友梁荷沅住处周围调查,大家都反应,梁荷沅与丛祖海多年关系亲密,丛祖海经常在梁荷沅住处过夜,最近才过去少一点。这房子,是丛祖海一手买下装修打点。周围杂货店等人都认识这两人,说起来都对梁荷沅非常不屑。”

妈妈虽然没有把最后一句点出来,但师正也是明白妈妈字里行间的意思了。那就是,梁荷沅是丛祖海包养。依此推论,丛祖海当然容不得他与梁荷沅勾勾搭搭,所以才会纠集小流氓打他。但是,梁荷沅真是如此不堪的人吗?师正还真从来没有问过荷沅,她出色的房子她昂贵的爱好她充裕的零花钱等都是从哪里来。他只知道梁荷沅妈妈退休爸爸在工厂工作,她父母应该不可能提供她那么多物质生活保障。但是,梁荷沅肯定不是那种女人,在师正的印象中,那种女人应该是烟视媚行,而梁荷沅却是爽朗清新。

“不,妈,梁荷沅肯定不是那种人,我凭直觉可以保证。我伤好后会直接问她,不要相信道听途说。”可话是这么说,师正心中还是十足焦躁,恨不得现在就跑去安仁里拉住荷沅问个清楚。不,他不相信荷沅会做出妈妈所说的事,但他需要澄清,给妈妈一个交待,荷沅是个好女孩。这很重要。

洪青文了然地看着儿子,温言道:“不急,这事你康复后再说。我也不准备报警,这种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好听。你好好想想,别现在就冲出去,以免心浮气躁,反而解决不了问题。”

师正听着觉得妈妈的话有理,答应了。洪青文走出儿子房间,一张脸却拉得比马脸还长。儿子的心情她哪能不知,但是儿子怎可能是那种出来混的女孩的对手,儿子还太单纯,只怕什么见面问个明白的结果是儿子被更深地下套。那以后,等待师正的只有身败名裂了。洪青文平时都是理智温和的人,但事情涉及到她儿子头上,她与普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成了带崽的母老虎。谁都知道,带崽的母老虎惹不得。

但是师正终究是没时间与荷沅当面对话,他的新单位来电让他提前报到,然后让他跟随新成立的装潢公司下到外省一个地级市展开一项全新大型装潢项目。以往,四星级以上宾馆装潢设计,甚至是施工,都请的是外资设计院和装潢公司,此次师正的新单位好不容易拿下一项内资四星级宾馆的装潢设计任务,他们需要人手去当地近距离展开业务,以便与大楼设计人员密切协调。师正只来得及与荷沅通一个电话,交待一下他将远行。师正想,不急,迟早水落石出的事情,又不是原则性大问题,等设计完成再与荷沅见面交流也不迟。

工作上手后,忙得不可开交。师正是个新手,又是个好强的人,怕被人背后非言他是靠关系才进的设计院,其实肚子里只有一堆草包,所以他干得分外卖力,心中唯一要求只有把工作做好。工作间隙想给荷沅打个电话,但是能打长途电话的话机放在领导房间,非常不便。终于找到机会,又是常常遇到荷沅外出。只有偶尔深夜下班出门找极其稀少的公用电话一用了。联络非常艰难。

荷沅很遗憾于师正那么快就得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去,这让她深感工作以后,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所以便抓紧时间地拜访了一圈柴外婆介绍的老友,与他们招呼一声她要上班了,以后会走动少很多。又顶着酷热去省图看了好几天的书,发现一年不来,省图又添好书不少。只怕以后工作了也如师正一样忙,忙得连风花雪月的时间都没有。另外,她还抓紧时间看了好几场电影。

然后,荷沅也捱到了去纺织品进出口公司报到的时间。

那一天报到的有三个人,接待新人的是公司的办公室主任陈主任。陈主任是个一脸精干的中年妇女,虽然说话时候和和气气的,但一是一,二是二,非常清楚。可她虽然和气,三个新人一点随意不起来。新人坐在主任办公室的时候,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好奇地打量他们。一来二去,三个新人便猜出来了,那些人是借口办事进来观摩他们三个的。

然后,陈主任便将三人一起塞进一辆桑塔纳的后座,她坐前面,让司机拉着去人事局办手续。荷沅作为唯一的女生,当然是坐在门边。可她发觉大家伸出来的手一比,还是她的最黑。荷沅不由觉得好玩。

但是轻松的心情到了人事局后便很快被粉碎。同去三个新人,别的两个档案都通过了,唯独荷沅被告知,她的户口不在中心城区,文件规定不接受郊区人口。所以,她不能办理进入进出口公司的手续。荷沅很是疑惑,这怎么可能,当初还特意在春节全市应届大学毕业生招聘大会现场办理的手续,上面的章也是市人事局在招聘会所设办事点敲出来的,她寒假后交给辅导员,那时候辅导员也是火眼金睛把关检查,怎么可能会错?

荷沅虽然心急,但是据理力争,将招聘经过与市人事局办事员详细说明。但是办公室里进进出出都是新来报到的大学生,这个要表格,那个提问题,办事员听得三心二意,听完扔给荷沅一句话:“文件规定的事,我们也没办法,我们要照章办事。你的问题我们会再研究,半个月后你去你原籍所在县的人事局看看,看你的档案有没有转到那里去。来,你让一让,下一位谁?”

荷沅再想说,办事员已经不理她,后面排队诸人则是啧有烦言。她只得灰溜溜退了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这才发现学校里所谓的社会实践工作锻炼出来的伶牙俐齿没什么用。走到外面找到陈主任,灰心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还是陈主任看她脸色不对,先问了一句:“怎么,有问题?”陈主任多年媳妇熬成婆,最是八面玲珑。新人进门前,她早把这三人的底细摸清楚,知道荷沅是市政协常委的亲戚,老总要的名额,另一个是乡镇企业局长的儿子,虽然那孩子只有高专学历,只有一个底子最不硬,只是一家棉纺织厂厂长的儿子,看在公司经常用他老子工厂产品出口的份上才放他进门。所以陈主任知道荷沅是轻慢不得的。

荷沅点点头,将手头的资料交给陈主任,道:“他们说文件下来,郊区户口的不能进城。”

陈主任立刻心想,废话,即使有这种文件,荷沅的招用早就在人事局盖过章,那说明人事局早认可了此事,怎么可能临时又出现这么一个文件。肯定是借口。他们进出口公司热门得很,人事局这么克一把,不知道是想塞进个什么关系户进来。陈主任沉吟片刻,对荷沅道:“你这儿等一会儿,我进去问问。”

荷沅点头说“谢谢”,总算是看到一丝希望。陈主任办事精明,她总能问出什么子丑寅卯来。正是盛夏时分,楼道里即使阴凉,也凉不到哪儿去,荷沅一张脸还是通红,这一刻她想了档案被打到县人事局之后的结果。同时也很矛盾地想到,如果陈主任进去也被退回来,她是不是应该去找师正的妈妈?他妈妈不是说是市人事局的副局长吗?可是直接去找好吗?还是等师正电话来的时候跟师正说?但那样开后门可真不好意思。

总算等到陈主任出来,看到的却是陈主任一张又是凝重又是错愕的脸。荷沅预感到大事不妙,脑子一下“嗡”地涨了开来,迎着陈主任有点语无伦次地问:“陈主任,还不行?”

陈主任看看周围,皱着眉头将荷沅拉到一边,轻轻地问:“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得罪人事局的什么人?那边办事员说有领导吩咐,梁荷沅这个女生道德败坏,绝对不能放在涉外机构工作。”

“道德败坏?”荷沅本来已经通红的脸已经红无可红,只有红了眼睛。“这怎么说的,我怎么会道德败坏了?哪个领导说的?我可以去学校打证明来。怎么能这么说人?”

陈主任忙拍拍荷沅的肩膀,道:“冷静,冷静些。我建议你还是好好想想,有没有得罪谁,或者认识谁。你年轻,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得罪了认识的人。只要找对了人,有什么过节的,你道个歉不就好了?”

荷沅怎么冷静得下来,咬着嘴唇脑子乱哄哄地想了半天,还是认为从没认识过人事局的谁。“同学的妈妈算吗?可我都没见过同学的妈妈。”

陈主任可冷静多了,听出里面的端倪,轻声问:“同学妈妈是人事局做什么的?同学是不是你男朋友?”

荷沅几乎没经大脑就答:“还不是男朋友,只是比较要好。他妈妈在人事局做副局长。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妈妈。”

陈主任心说问题就出在这儿了,一定是男孩子的妈不喜欢这个女孩。陈主任不便点破,只是和气地道:“既然这样,你婉转一些把问题转达给你同学,如果是他妈妈,误会解释一下就行。如果不是,起码她妈妈与那个下命令的领导是同一个单位,彼此总要给三分薄面的吧。”

荷沅听着陈主任的话,觉得有理。但是她现在心中有个想法,会不会是因为师正最先说宋妍是他可能的女朋友,而现在又迅速变成是梁荷沅,他妈妈心中产生误会了呢?又或者师正不知道说了什么,导致他妈妈误以为她人品不佳呢?如果是这样,都不用找师正,这是很容易解决的误会,只要见了师正的妈,当面解释清楚就行,不用给师正添麻烦。她是不是个道德败坏的人,师正的妈还能看不出来?

荷沅一向是说做就做,当机立断的人,她轻声对陈主任道:“陈主任,我去找一下同学的妈妈,我不是道德败坏的人。”

陈主任本来想建议荷沅先找了同学再说,这时另外两个新人办完手续出来,陈主任只得打住,只轻声道:“你洗把脸再去。我们先回,有什么消息你打电话给我。”

荷沅点头,目送陈主任他们回去,才找地方擦了一把脸,拢拢头发,问了楼里撞到的办事人员,上楼寻找副局长办公室。 查看该章节最新评论(0)正在加载……

二十六

荷沅没想到,一个市人事局有那么多办公室,眼花缭乱地找下来,终于找到一扇嵌着副局牌子的门。她敲了敲门,才推门,发现里面坐着一个男子,正吞云吐雾地看报纸。荷沅忙硬着头皮问了句:“请问,师正的妈妈是这个办公室的吗?”荷沅这时才发觉自己冒昧,怎么连人家妈妈姓什么都没搞清出,就敲门打听了呢?

办公室里的人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说谁呢,隔壁房间就是。”

荷沅忙道了谢出来,暗暗深呼吸三下,又敲隔壁一个副局长办公室。在里面一个女声说了“请进”后,她才开门进去。里面这个中年妇女就是师正的妈了,荷沅进去尽量镇定地道:“您好,师正妈妈,我是梁荷沅。”

洪青文缓缓直起身来看着梁荷沅,见这女孩子皮肤黝黑,并不见出众的漂亮,只有一双眼睛晶光闪闪,像是个聪敏人,不知儿子怎么会喜欢上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孩,也不知为什么一个个体老板会包养这么一个不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拿眼睛看了荷沅半天,却没让荷沅坐下,她也没站起来表示欢迎,只是冷冷地道:“梁荷沅!我知道你。不允许你进入涉外单位的命令是我下达的。你有什么话说?”

荷沅没想到师正的妈妈开门见山说出这种话,一点情面都没有,心中一下火起,虽然忍了又忍,还是不客气地道:“请问阿姨是怎么得出我道德败坏的结论的?工作分配是件关系一个人终生的大事,阿姨你这么做是不是不妥当?”

洪青文冷冷地道:“今天让你上门责问我,是我给你的一个机会,我做什么事都会让当事人知道得清楚。我儿子师正被丛祖海找人打伤,原因在于你的生活作风不正。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个责任你自己担负,或者,我也可以选择报警。”

荷沅听了倒抽一口冷气,“祖海?打师正?什么时候的事?师正怎么了?有没有事?”荷沅眼中似乎看到祖海当年头破血流的模样,一颗心早吊了起来。真是祖海打师正?可能吗?

洪青文还是冷笑道:“祖海?叫得果然亲热。我儿子怎么样不劳你关心,你不关心我儿子才是我儿子的福气。”随即报了个时间给荷沅。心中还是冷笑,果然与丛祖海交往密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荷沅拨开脑子里的一团乱麻,恍然道:“啊,那天,师正从安仁里出来。” 洪青文下了逐客令:“那就好,原因你已经清楚,你可以走了。烦请你以后远离师正。”

荷沅心中不断地有疑问冒出,怪不得师正那天以后说有事没法过来,原来是被揍了,可他为什么不说?现在他已经上班,说明受伤并不很重,可以放心。但这事真是祖海做的吗?荷沅心中有个小小声音回答:会,祖海会做,他在生气她说了二十八岁前不考虑感情,却又与师正走得那么近。如果她与师正交往下去,祖海还会不会一再出手?荷沅觉得对不起师正,怪不得他妈妈会拿分配报复她。既然这是事实,她不愿向师正的妈妈乞求宽恕,她只想说明问题,起码给师正一个交代,她现在还不能走。

“阿姨,我向师正道歉,但其中原因很复杂,与我有关,却绝不是因为我生活作风问题导致。你对我分配问题上的处置太过分了,但是我不会求你手下留情,相信有一天你会后悔。我会远离师正,不会再给他添麻烦。但是你必须收回对我‘道德败坏’的评价,你那是对我的侮辱。”荷沅虽然说得磕磕碰碰,可还是坚持着一边考虑一边慢慢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洪青文倒是没想到荷沅能强硬如此,看着荷沅眼中隐约闪现的泪光,心中倒是想退一步了,可是想到那天儿子鼻青脸肿的惨象,心头怒火又起,起身拉开门,道:“你可以走了。至于一个人为什么会获得如此不堪评价,最好请反躬自省。我坚信我自己的眼光。小姑娘你也记住,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作所为别想瞒天过海。”

荷沅见师正妈妈口口声声都是在否定她,把“道德败坏”的名头紧紧扣在她头上,终于忍不下火气,怒道:“我说了,你会后悔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你才要留意举头三尺的神明,没见你这样仗势欺人的。”

洪青文冷笑道:“我讨厌气急败坏的人,再见。”说完,便将门一关,理都不理荷沅。

荷沅真想把师正的妈拎出来当面粉袋一样地摔,但终究她不是个喜欢动手的人,只怔怔站在门外干咽气。憋了半天的委屈终于化作眼泪一滴滴地流了下来,她忙拿手巾擦干,不愿自己的狼狈样子被可能出来的师正妈看见,急忙离开回家。

回到安仁里,一个人躲在卧室哭了会儿,很快平静下来。有什么可以哭的,先把问题搞清楚再说其他。荷沅第一个先给祖海打电话。但是奇怪,楼下似乎傅姐正用电话。电光石火间,荷沅忽然明白,傅姐既然能第一次告诉祖海师正到安仁里的事,怎么可能会没有第二此第三次?很可能师正那天回家挨打,是傅姐报信,祖海派人埋伏的结果。不知今天傅姐又在说什么,但荷沅心想,第一需要还是先搞清,究竟是不是祖海做的好事。

再次拎起电话,已经可以听见提示声。荷沅心中冷笑,这么偷偷摸摸干吗,又在报告什么?她毫不犹豫地按下祖海的手机号码。很快接通。“祖海,X月X日师正从安仁里出去,是不是你找人揍他?”

祖海刚听傅姐报告说荷沅哭着回来,见问了然,肯定是她与师正出事了,很好。便非常肯定地道:“是。”

荷沅没想到祖海应得那么爽快,似乎丝毫不以为错的样子,大怒。但这时候她反而冷静下来,怒火只在眼睛里燃烧。“好,以前你没有势力的时候是别人拿流氓手段对你,现在你有钱有势,也学个十足十。下作。”说完便摔下电话,直冲下楼。

傅姐正在客厅,心中忐忑,见到荷沅下来,想迎上去说什么,但见了荷沅的脸色,连忙闭嘴。荷沅走到傅姐面前,伸出手,“傅姐,把安仁里钥匙给我,你收拾一下回家。具体该怎么做,你回头问祖海。”

傅姐惊住,一时说不出话来。很久才道:“不行,你不能说要我走我就走,你得给我理由。”

荷沅冷笑道:“理由?我不想身边有个人监视我,更不想有人把监视结果汇报给别人。你们当我是傻瓜啊。”

傅姐忙道:“那是丛老板要我做的,你可以问他。我也没有办法,我吃他的饭。”

荷沅不看她,怕自己心软,又留下傅姐,那以后就没完没了了。“所以让你找祖海解决。”说完想了想,又拿起电话。本来她总想着师正工作的时候,她还是不要打电话打扰,可今天她等不及师正什么时候打电话来,只有自己主动。

师正那边接电话的人态度挺好,让荷沅等一等。一会儿师正便过来,电话里的声音透着欣喜,“梁荷沅,真没想到你打电话来。今天报到了吗?”

荷沅心中则是一点喜悦都没有,非常内疚地道:“师正,很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你因为我挨了打。真对不起。你应该早告诉我。”

傅姐旁边听着这才听出问题来,感情她向祖海汇报后,祖海采取行动了啊。怪不得荷沅要她走。她本来还想缠着荷沅让她收回成命,现在有点理亏说不出口了。

师正在电话里却笑道:“早没事了,皮肉小伤,不用挂心。你应该向我道歉的是你没教我柔道,否则我不会吃亏。”师正很想问问荷沅是怎么知道的,但终于没问出口,还不是从那个丛祖海那里知道的。

荷沅深吸一口气,道:“师正,谢谢你不怪我。但我有句话一定要说清楚,这事虽然与我有关,可绝对不是因为我生活作风有问题或者道德败坏引起,你一定要相信我。”

师正听了心里欢快地想叫出来,忙道:“我从来就不认为你会是什么不对的人,我们相处那么久还能不知道吗?你别担心我,我什么事都没有。”这时旁边有人喊师正的名字,师正离开电话回了声“等一下”。荷沅这边听见了,忙道:“师正,你去忙吧,我只是着急要和你说清楚,没别的了。”

师正被那边催得急,只得匆匆道:“你太紧张了,我没事,有事我还不找你早说?对不起,我忙一会儿,找时间给你电话。再见。”

荷沅不知道师正的妈妈是怎么跟师正说这事的,为什么两个人对此事的看法态度反差如此之大。但无论如何,今天即使师正没给同事叫去,荷沅也不会请师正帮忙说服他妈妈网开一面。她不愿再受一遍今天的屈辱,她耻于向师正的妈妈解释,即使只是通过师正的口解释,她虽然不知道,但依然是屈辱。师正的妈妈已经给了她一巴掌,她还没贱到去向打她的师正妈妈解释她实在应该是个好人。她只向她在乎的人解释。

师正妈爱怎么发落她就怎么发落她吧,总之她是不会再去找,不行的话,她到时不会跳槽吗?大活人难道还能被捆死了不成。现在不是时兴下海吗?最多大不了也下海去。而且,也可以申请出国留学,只是这时候申请,估计得明年才能成行了。

但,想是这么想,毕竟是工作啊,别人都工作去了,她做什么?荷沅闷闷不乐地坐在白藤沙发上面发呆。傅姐也看着荷沅发呆,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荷沅呆坐好久,才忽然想起忘了给陈主任打电话,看看手表,居然已经十二点半,不知道陈主任在不在办公室。荷沅试探地打电话过去,没想到陈主任接了。“陈主任,我去找了,不行。这事正是我同学妈妈做出来的。”

陈主任心说果然如此,劝解道:“没有什么绝对的事,你想办法找你同学通融一下,说些好话,解释清楚,不会解决不了。”

荷沅坚决地道:“不,我不会拿我的自尊去换工作,再说我同学妈妈的生气也是事出有因,虽然不是因为我什么道德败坏,但总与我有关。陈主任,谢谢你的帮助,可能我不能成为你的同事了,对不起。”

陈主任又劝解了几句,便放下电话。荷沅放下电话的时候,抬头看见祖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沙发旁边,拧着眉毛看着她。荷沅转过脸去不理,心里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祖海找人打师正,师正的妈妈非要因此推断出她道德败坏。这之间哪里存在因果关系了?

祖海本来想过来陪个小心的,然后嘻嘻哈哈混过去。青峦他没奈何,一个师正能有什么花头。但进来听了荷沅的电话后感觉不对,忙问:“荷沅,你的工作出问题了?不是柴外婆给你找好了吗?”

荷沅不理他,拿起钥匙便向门外走去。祖海忙追上去,陪着笑脸道:“荷沅,怎么回事?说出来我也可以出点力。”

荷沅淡淡地道:“不必你帮我出力,打架这种事我不是不会做,但我不屑。”边说边推了自行车出门,“我回来时候不想再见到你和傅姐。”

祖海当然不便伸手拉住荷沅,只能眼睁睁看着荷沅甩袖子离开。回头立刻找傅姐询问。待得傅姐将荷沅的所有电话一一说出,祖海愣住,什么,荷沅丢掉工作与他揍师正有关?师正的家这么有来头?但是祖海想来想去也只知道个大概,他从来不清楚人事局的那些工作套路,也从来懒得关心,他在政府机关有不少朋友,但从没想过在人事局劳动局之类的地方发展朋友。这事,他看来还得找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商量一下,先了解一下来龙去脉。他一定得帮荷沅把工作捡回来,否则荷沅肯定是恨死他了。

但是傅姐,祖海只能牺牲她了。

等荷沅回来,傅姐已走,祖海急着回去公司找办公室主任商量,安仁里空无一人。荷沅紧咬着嘴唇,找出工具,一声不吭地换了大门与客厅的门锁。这是爸妈说的,保姆不做以后得换锁。但荷沅自己也知道,潜意识里也有把祖海关在门外的意思。祖海都已经发展到打人的地步,可见他不能再控制自己,以后再让他直进直出安仁里,显然是不合适。

一个人坐在客厅,有点茫然地看着西窗的太阳光慢慢慢慢地爬出厨房门,向客厅地面延展。西边那只角辉煌流金。荷沅只是苦苦地想,可是,下一步怎么办呢?很多想法,关键的是档案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荷沅不敢跟爸妈说,怕爸妈连夜赶过来。一个人随便做了点吃的,没滋没味地吃了,才想起她中饭都还没吃。吃了后又发了会儿呆,过去找柴外婆诉苦。

柴外婆穿一件水红双绉改良旗袍,一点不觉红色的热度,反而映出一身冰肌玉骨。柴外婆在家也,不,任何时候都是一丝不苟。这是荷沅最佩服的,比如她今天心情不好,穿着上便懒得讲究了。

柴外婆见荷沅来,笑着招手:“来,正好想你呢。我们两个老的是不行了,你手灵便,帮我把这粒珍珠固定到银簪上面。千万不能让丝线露到外面。”

荷沅忙接了柴外婆手中的东西,就到台灯下细心先看清楚了,那是一枚古老的凤头银簪,珠子嵌在凤嘴。她熟门熟路从针笸箩里翻出一把细细骨针。穿一次丝线,用骨针轻轻挑一下,务求符合柴外婆的要求。最麻烦的还是最后打结。但荷沅有绣花练下的底子在,用骨针挑着在珍珠与银簪之间的微小缝隙间打了个死结,然后又用骨针将结顶入珍珠的细眼儿里。这种心灵手巧的活儿,柴外婆的老手还真是不灵便了。

柴外婆本来一直看着荷沅细心操作,感慨年轻多好,但偶一抬眼,却看见荷沅眼皮略微红肿,似是哭过的样子,不知道她有什么伤心事。等荷沅将珠子穿好交给她,她笑笑推还给荷沅:“送你。这珠子原本是上好的东珠,我人老它珠黄,没以前颜色了,胜在粒儿还算大。今天想起来翻出来看,竟然连丝线也断了。唉,这还是我的嫁妆呢。”

荷沅在最大的百货商店见过这么大珍珠,知道那价格贵得吓人,不敢接,“柴外婆,这东西太贵了,我不敢要,要了不安心。你别给我。”

柴外婆笑笑,拍拍荷沅的肩膀,让她在落地描金镜子前坐下来,一边开始摆弄她的头发,“你瞧,把你的头发分两绺,分别这么稍微偏一点地旋一下再拿簪子夹起来,看上去是不是调皮了许多?那是我们年轻时候讲究的小玩意儿。簪子你拿着用,你不帮我用着,我只有将珠子拆下来捣珍珠粉了。我还能用多久啊。不要再跟我讲客气话。我问你,你今天遇到什么委屈了?眼睛像是哭过。”

荷沅一听,眼圈又红了,拉着柴外婆的有点凉的手,委屈地道:“今天去报到,结果人事局不让落档。管事的人事局副局长是跟我一起去黄山玩的师正的妈妈,她说我道德败坏,不适合在涉外单位工作。我跟她去论理了,可她只是口口声声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原来是祖海叫人把师正揍了。我生气了,师正挨揍,我会向师正道歉,而且师正也接受了。他妈妈凭什么说我作风有问题,最后就在她办公室里闹僵了。我看来是进不了进出口公司了。”

柴外婆一听却是早明白过来。荷沅这孩子心底无邪,所以想不到师正的妈妈会有什么联想,她是一听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那个做妈的一定以为荷沅与祖海有一腿,却又勾搭她那个官家子弟的儿子,害她儿子受皮肉之苦,荷沅当然是该千刀万剐的狐狸精。一个手中有权的做妈的有这反应一点不稀奇。

柴外婆化烦为简:“不是什么大事情,其中有误会了,那个人事局副局长一定以为你脚踩两条船。做妈的宝贝儿子,当然生气。没什么,我明天找她说说,儿女小事,她当大人的这么悍干什么。”

“才没有呢。”荷沅红了脸,可也不得不承认,否则祖海揍师正干吗。“我把安仁里的锁换了,以后祖海自己进不来。”

“什么?”柴外婆骇笑,荷沅这动作也太快了一点。不过也好,她最先不了解荷沅的时候,见祖海直进直出,也以为两人有私,后来才知道是祖海单相思。祖海是个粗人,看见荷沅了又宝贝得很,所以患得患失,说话重不得轻不得,怕胡说八道了把荷沅吓走。偏他又不会什么有所思之类的暗示,每次柴外婆见祖海对荷沅束手无策,她这个旁观的就捂着肚子偷笑。真正好玩。不过柴外婆还是实心实意地道:“也好,你们都是大人了,如果总是不避嫌,你们自己知道,旁人看着话多。不过好好跟祖海解释一下,别弄得多年兄弟一点情面都不给。”

荷沅反对:“不,祖海打人,而且用的是流氓手段,关键是他还以为理所当然,所以不能原谅。还有,柴外婆,你别跟师正妈妈去解释,她是恶意的,才不会听你的意见。再说,我的事干吗要跟他解释。”

柴外婆听了心里又是发笑,真是小孩子脾气,“妹妹啊,话不能这么说。这世上毕竟明白事理的人少,三姑六婆的多,有些事你不说清楚,别人乱传。比如说那个副局长说你道德败坏,这话已经入了多少人的耳朵,你若是没一点表示,人家还以为你真的道德败坏,被人说破了灰溜溜退了。所以你那个工作是一定要争回来的,那是争你自己的面子。有些人虽然现在与你不相干,谁也不能担保以后也不相干,万一要紧时候胡说一通,你吃亏不起。再者,你的工作是我一手着落,我不做个有始有终,我自己也没面子。我老了,没别的要紧,只有一张面子,不能不争。”

因为知道柴外婆是为她好,柴外婆的话荷沅听得进。又与柴外婆聊了会儿,柴外婆睡觉早,荷沅告辞了回家。却见月色下,祖海的车子停在路边,祖海坐在大门台阶上抽烟。荷沅忽然想到,如果这么晚的时候放祖海进门,三姑六婆看见了会怎么嚼嘴?那么以前,祖海还有过夜的时候,别人又怎么看?如果照常理推断,她和祖海的关系还真是不堪呢。以前青峦也提醒过她,她当时还觉得青峦离间她和祖海的兄弟关系,现在吃亏了才知道,人真不能行差踏错,否则给人抓了小辫子,有理也说不清。

荷沅这边发呆,祖海也坐着发他自己的呆。今天一下午马不停蹄朋友托朋友地总算请到人事局长吃饭,席上人事局长倒是大方答应了给祖海公司的外地工程技术人员几个进城名额,还指点他以后将手下人才的档案转移到人才交流中心去,以后评定职称出国开证明之类时候可以派上用场,有利于私营企业留住人才。但是说到荷沅的事,人事局长却说了抱歉,他说洪青文夫家一门官僚,她说话,谁都得给她几分面子。祖海这才知道,他没做调查,贸然行事,捅了马蜂窝。他吃完饭就想到安仁里向荷沅说明,如果不行,她的档案就吊在他的公司,他问了,保留什么干部身份并没有问题。而且,他得向荷沅道歉。

但是一来便吃了闭门羹。没想到荷沅会换锁,但他坐下一想又释然,荷沅或许防的只是傅姐,才不会是他。

吸完一枝烟,祖海将烟头踩鞋底一捻。这才发现有一条影子长长拖在地上,横在他面前。祖海连忙抬头,见荷沅瞪着眼睛看着他,但那眼光似乎又不是聚焦在他身上,好像是在想什么心事。祖海忙站起来,陪笑道:“荷沅,你回来了?去哪儿玩了?”

荷沅看着祖海,见他笑得低三下四的,又气不起来,想到柴外婆的嘱咐,便跟祖海道:“我把房门钥匙都换了,新的就不给你了。据说影响不好,对不起。”

祖海急了,“为什么?傅姐的钥匙我已经收下,换锁也对,免得有个万一。但你现在一个人住,你不把钥匙给我,你回家时候那些花谁来浇水?”但祖海说话时候想起人事局长跟他说的话,原来那个师正的妈是以道德败坏给荷沅定的性。祖海一想就明白原因出在哪里,想来荷沅现在也明白了,所以才会将他也一并拒之门外。但祖海不甘心。

荷沅略一踌躇,便道:“这事我自己会解决。”

祖海见荷沅一味淡淡地拒绝他,慌了,想到荷沅对青峦的态度,那是见面都不想见了。会不会荷沅换了锁之后,也不肯见他了?才想问话,忽然听到王家园里传出一声惊叫,叫声极其恐怖,像是青婆的声音,两人齐齐扭头过去倾听。但后面又没了声音。荷沅却早已经拔脚赶去王家园里敲门。

青婆飞转着解放脚出来开门,看见荷沅后面的祖海,难得地像看见了亲人。原来柴外婆便溺时候摔倒,此时人事不省。祖海忙背起柴外婆飞奔下楼,送去医院。在车上,荷沅忽然想到,刚刚穿珍珠的时候,碰到柴外婆的手冰冰的,反常的凉,不知道这是不是柴外婆摔倒的原因。

柴外婆送进急诊,三个人站在门外等候,谁都没有坐的意思。青婆更是嘴巴歙合念起了菩萨。祖海看看荷沅,见她一脸焦急地瞪着急诊室门,一头乌发乱糟糟的。便走到她身边,轻道:“你头发乱了。”

荷沅“嗯”了一声,一手扪上头发,意外碰到一根簪子,这才想起,与柴外婆聊天聊得忘记,将她的簪子戴了出来。不由拔下簪子紧紧握在手里,不知道柴外婆进去后能不能康复。她喜欢这个睿智美丽的老太太。

但急诊室门再度打开时候,等来的却是让家人这几天准备后事的噩耗。青婆当场晕了过去。

柴外婆昏迷了三天,荷沅伺候了三天,期间有领导同志探望,却没有亲属过来探访,青婆又身体虚弱在家将养,荷沅没法回家问她柴外婆亲戚的有关事宜。柴外婆就这么清冷地走了,走的时候床头只有荷沅与祖海。

柴外婆的后事自有政协出面料理。柴外婆一向孤寂,讣闻登报后,不知哪儿冒出一堆亲戚,两三天后连国外的亲戚都聚来。但获知柴外婆早将王家园里出手,换钱过舒服日子之后,不少人借口工作繁忙,早退。荷沅这个旁观者大骇。天下还真不乏“现实”的人。王是观没法抽时间过来,他的父母过来拜祭,荷沅陪了他们几天。

丧事办完,整个王家园里跟洗劫过了似的,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都被瓜分搬走,所有的家具都被挪了窝,不知是想寻找密室藏宝还是怎的,好好的王家园里一片萧条。只有进门的院子,依然青枝绿叶,墙头的凌霄开得灿若云霞,金银花芬芳馥郁,浑不知已换了人间。

柴外婆自然不可能再帮荷沅跑人事局的事,荷沅自己这几天也无心关心,只有几天后陈主任来了一个电话,说她的那个名额,已经被一个人顶替,那人已经报到。果然热门得紧。荷沅知道,现在即使是人事局师正妈妈那边那环过去,也再不可能进纺织品进出口公司了,没了柴外婆,纺织品进出口公司的老总能认识她梁荷沅是谁?努力与不努力,看来结果都是差不多。世事环环相扣,不留一点生机给她荷沅,经此,荷沅可算知道了天命。等柴外婆丧事结束,荷沅再去人事局询问,她的档案已经被发配到了县里。

此时,宋妍已经报到,她来电说,所有新进大学生,不管专业对口不对口,全部打入基层三班倒。她一个学生物的竟然被分到水处理车间,天晓得,要是工厂的水处理能用上生物处理,那倒是老天开眼了。熬吧。

荷沅本想把青婆留下,但青婆执意回家。她说伺候了柴外婆那么多年,她想回家享福了。祖海很想立刻改造了王家园里自己住,但是见荷沅神色郁郁少欢,不敢去打扰她。又怕把王家园里交给别人的话改造得俗气,只得叫了中年妇女给他先管着。不敢用已经到他公司打扫卫生的傅姐,怕荷沅看了反感。

师正再来电话,难得被在家的荷沅接到。师正问起荷沅上班情况,荷沅实告她没法落档,档案被发配县里。师正急了,当即去电家中问询母亲。洪青文明确告诉儿子,这是她的决定,梁荷沅道德败坏,不配进入涉外单位。师正这才明白荷沅为什么那天特别打电话给他,向他说对不起,一定要他相信她并不道德败坏,原来根源都在妈妈这儿。但是洪青文不管儿子的据理力争,她只有一句话,要儿子拿出证据再说。师正气得跳脚,用辞职回来解决荷沅的问题相威胁,但是洪青文不吃儿子这一套。结束通话的时候,洪青文更确信了,儿子中了那个狐狸精的毒。她打电话拜托老友盯住她的儿子,不让回来。

师正陷于母亲以多年权势交情结就的密不透风的网中,无法脱身。他只有用电话向荷沅道歉,却对荷沅的处境一筹莫展。

荷沅终究没去县人事局给她安排的林业局旗下一处山清水秀的林场报到,回家住了几天,在父母怜惜下养了几天伤,便回城寻找机会。消息传来,她因为没去报到,林场上下都很生气,有关她的处理报告给用红头文件挂了出来:除名。

从此,她失去四年大学换来的干部身份。她的档案被打入劳动局属下的劳动力管理中心。

在人人都替她惋惜的时候,荷沅也随大流跟着一起顾影自怜了两天。但随即发现,没有干部身份,对她现在的生活来说,似乎并无相关,没少一块肉,没让她失眠,她不爱专业,反正以后也不存在职称评定之类的烦恼,荷沅发觉没什么可惋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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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荷沅现在唯二的遗憾是:柴外婆走了,少了那么一个睿智的谈话人;毕业即失业,她都不好意思得连门都不敢走出去,怕人问起。放眼出去,似乎除了退休的,谁都好好坏坏有个工作做着,只有她身强力壮却游手好闲。虽然钱财无忧,衣食不愁,荷沅还是有点失落。爸妈只知道是郊区户口害了女儿,心中还很内疚都是他们上辈害了下一代,老妈想过来陪荷沅,也被她拒绝了。

此刻若说她不愤世弃俗,那是抬举荷沅了。

与师正才刚情投意合,却被天外飞来一杠子打飞,现在师正被活儿压得喘息机会都没有,说电话都只能三言两语,越来越没趣,而且师正的妈妈如此专横,也让荷沅惊心,不知不觉与师正拉开了距离,他说话,她随意应付,脑子里全是师正妈妈的鄙夷神色,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原以为可以一直跟着柴外婆偷学她的气度风华,随时可以过去王家园里听柴外婆讲那过去的故事,没想到柴外婆骑鹤西归,临终连最后的话语都没说上一句。荷沅时时取出柴外婆赠送的东珠凤头银簪翻看,不知道柴外婆赠她珠子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意识到自己命不久长?荷沅问祖海要了一把王家园里的钥匙,太阳好的时候偶尔过去看看,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王家园里只有光线黯淡的时候看着还算文才辉煌。当所有的家具暴露在夏日强烈光线下时,只见岁月磨蚀。

至于她的工作,她的档案,她的户口等,她都已经无力想起。没想到四年大学如镜花水月,海市蜃楼,才刚毕业,便呼喇喇似大厦倾了。一眼望去,满目苍夷。她都已经羞于想起什么理想抱负,当务之急,应是尽早脱离混吃混喝的米虫生涯。

终于,荷沅获得此生第一份工作,说来惭愧,还是抢了人家妄图兼职者的饭碗:在夜校教美式口语。将于九月一日晚上开课。荷沅怎么也没想到,原本拿来做赌气工具的英语,最终却成了她的谋生手段。世事无常,却总能让人啼笑皆非。

让荷沅没想到的是,青峦惠然来访,他来的时候正是台风过境,青峦大约早上出发前没听气象,最先没预料到,即使打着一把雨伞,整个人也淋了个透湿。当然,雨伞早散了架。荷沅惊讶地开门放青峦进来,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大门关上。就这一会儿功夫,她自己也淋了个湿透。

荷沅落后青峦一步冲进客厅,见青峦所在地方已经被他身上淌下的雨水画成地图。抬眼,却见青峦很关切地看着她,那种目光看得人心酸。荷沅不由转开眼去,她如今不愿在青峦面前示弱,虽然以前无所谓。“那么大雨,什么事这么急?”

青峦还是看着荷沅,道:“昨晚才知道你分配不是很顺利。想过来看看你,没别的事,再说我也快回美国了。”

荷沅关了电扇,觉得这时候青峦受不得风那么吹。这才明白,青峦为什么会在这种台风天气里赶过来。心中有些许感动,但也是在心里叹息,反而没什么话可说。话到嘴边,成了平平淡淡的一句:“介意穿一下我的大睡衣吗?建议你还是换下湿衣服。”

青峦看看落汤鸡一样的自己,点头:“谢谢。”等荷沅拿了衣服下来,他进去洗手间。两人都觉得很不自然,客气得过头。

荷沅坐在白藤沙发上,听雨点敲窗,密如鼓点。玻璃在此大雨中反而被刷得清晰,看得出外面院子里的花草红消香残,狼藉遍地。荷沅想,等风平浪静,外面小院的颓败倒是比较像她现在的心境了。

青峦来,想说什么?荷沅不知道青峦会说些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心想,还是让矛盾集中爆发吧,省得一茬一茬地来,她没那么坚强的心脏应付两个老哥都带着忏悔的眼神。她拿起电话给祖海打了一个,“青峦来了,有办法过来吗?”

祖海看看外面的狂风暴雨,但几乎是没犹豫一下,道:“我立刻过去,要我带些吃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