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真真当着那么贵妇的面自然不会推,只站了起来道。“先去看看再说。”

随着她的下令,凤船立时靠了岸,杨真真靠着张媛媛的手缓缓下了船。

才下了去,却发现陛下在甬道上的脚步走得又急又快,她在身后不由娇呼道。“陛下!臣妾脚扭了。”

话才一出,宋荣轩转了头。

还在船上的贵妇们脸上的羡慕之色四起,到底是被陛下爱宠的人,一句话就能让他停住脚步。

可是杨真真看到宋荣轩的脸,却吓了一跳,他的脸色是铁青的,仿佛那里藏了无尽的暴戾。

杨真真不由的后退了一步,不曾想宋荣轩上前,把她的下巴死死的捏住。“你以为朕只会喜欢秋海棠的外皮吗?”

她错了,她们都错了。他喜欢的是那副占据了秋海棠外皮的调皮鬼,据说在今晚难得现身烧了秋海仙的住处。

他该知道的,迟池与秋海仙是冤家,迟早有一天会回到人间寻仇的。

杨真真的下巴被宋荣轩捏的很痛,但是她不敢动。

可在下一刻间,宋荣轩猛然放下手,温柔地抚上她的下巴呢喃着。“把自己的身子保重好。朕很快就会回来看你。”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柔情。

说完后他的身影很快在飘渺的灯影中消失。

这样的男人心中到是怎么样的心思?

站在原地的杨真真仍犹在梦中一样。

如果不喜欢她,为何舍不得伤她?

如果喜欢她,为何方才瞧她的眼光像看外人似的。

临春将近,却不见气温有丝毫上升的趋势。北风照旧寒嗖嗖地吹,吹得地上的草越发蔫巴巴的,偶有几次虫鸣嘶鸣声起,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宋荣轩闭着眼睛坐在马车上,子房屏声静气地半垂着眼立在一旁,一动不动。

良久,宋荣轩睁开眼睛子端详着面前的子房,手从毛袖里伸了出来。“你会怕见秋海棠的魂吗?”

听到他问话,子房的脸白了白,转瞬又恢复了正常,坐直了身子,道:“陛下,不是奴才怕不怕的问题,到底是人鬼殊途。”

宋荣轩微微一笑:“那你还敢跟来。太后皇后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不得不过来。”

子房鼻尖冒出几颗细汗来,委屈地道。“陛下,娘娘们只是关心你。并无他意。”

宋荣轩在宫人端上来的银盆里净了手,接过暖手炉笑道。“这样说来是朕小肚鸡肠了。”

子房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汗水,先垂手答道:“陛下天威,自然有一般人猜不透的心肠。只是陛下不带多几个人过去,委实危险了些。”

宋荣轩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除非是有心人,否则谁敢动朕。况且有时候人比鬼还可怕,有什么可担心的。”他的迟池生前己是贪吃鬼,到了地下也是个胆小鬼,只拿了一把小火把屋子燃了,也不见辣手催人。

子房的脸又青又白,却丝毫不敢辩解。

宋荣轩见了他生厌,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子房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站在原地默然立了片刻,等到车影不见了,才敢从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细汗,垂着头坐上后一辆的马车。

夜雾渐渐氤氲开来,那头宋荣轩靠在窗前迎着夜风。

迟池别怕,只有朕一个人来,不会有太多的阳气冲撞了你的小胆子。

他低头一笑,也不知那女子变成何等模样,约摸比做人时还怯自己,要不那么多年了,也不见她托梦给自己。

想罢后,他看着窗外,刻意装作路人,可眼神儿又不离他左右的侍卫人等,又叹了口气。

怨不得这些年迟池不敢现身,缘是宫里的人多,恐是被人冲的魂飞魄散,幸好冤有头债有主,那秋海仙到被自己放逐了,迟池的魂方有了机会去寻她。

也是他无用,查了那么久,也查不到秋海仙如何害了迟池。

只能任由迟池的游魂非得到了那般荒凉的地方才现了影。

可惜自己又没有赶上。

想起这些,他恨得有些咬牙。

迟池的魂见他时,说不定还跟躲鬼似的。

夜晚,马车狂奔在碎雪翻飞的道上。根本不可能想象有位男人会在这等清冷的夜晚赶着去见鬼,但的确,飞赶着的宋荣轩还怕鬼不肯见他。

雪片像洒盐似的飘,把人置于其中熬咸至苦,那些冰冷的气逼进人身上的每一处细致的地方,连毛孔都不曾放过。

可是它们悄悄地又在宋荣轩的脸上滴化成水。

这个男人脸上那般向往的狂热神情,是雪也裹不住的热。

不久,到了西山行宫的边,已经是夜雾浓重,薄薄的光从云层半洒进脸上,是在夜下微微泛着绿色一般的银光。

而月华之下的行宫,在白日里看起来破旧的地方,放眼望过,就着清辉多了几分柔情之意。

才起火的房子己被人清理完毕,秋海仙被人安置在另一处地方。

风穿轩窗吹散了安静的空气。

平日在行宫被人冷落的秋海仙,今日的床前却是热闹非凡。

到处是人过来请安奉承。

累得舒明不停的挂帐子,放帐子,又恐人气污浊扰了秋海仙的歇息,又怕屋子太过冷清,只会让秋海仙胡思乱想。

但秋海仙听着外头的马车声时,手指紧张的发抖。

该来的还是来了。

面前络绎不绝的人群离去后身边又是死样的沉寂。

彼时满行宫的人都在跪接御驾,私下却议论着陛下与秋海仙的事。心里却稳稳的念叨着戏台里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事儿。

一个二个笃定了,秋海仙圣眷未消,要不然这陛下也不会一听到起火就急巴巴的赶过来。

宋荣轩下了车,子房待他下了车,冲了上前替他加上披风。宋荣轩看见他一做完后就在旁边跪着,也不作声。

他先去看了昨日火烧的地方,现在没了昨日那样的正房,只余一片平地。无语,摸了摸旁边一颗没有烧透的树木,不知迟池当时的魂是否藏在树上。

只可恨自己查不出内情,让她做鬼也不得不屈身此等地方。

他来到秋海仙临时住的地方,然后示意人都下去,“让朕在这里和秋贵人说会话吧!”

跟着他来的人顿时喏喏地退了出去。秋海仙漠然地看着帐子,没有瞧他。

“你好些了没有?”宋荣轩良久才问了这么一句。

她点了下头。

宋荣轩恍惚看了她一眼,只是在那里自言自语:“你怎么还能好起来呢?”他突然冷笑了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听得人毛骨悚然起来。

秋海仙听得哀哭了起来。

宋荣轩扑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咙,大声叫道:“你当年是怎么害了秋海棠的?!”

秋海棠被他一扑,却不曾推开他,只盯着他的脸,说:“陛下想知道吗?那不如去问先帝。”

宋荣轩呆了好久,才明白过来。

“怪不得父皇临死前下诏要朕封你为贵人。”

他浑身寒透。

在皇宫里所有的人当中,他只相信一个人。父皇!六年前妹妹出嫁前夕,也是父皇答应自己把迟池立为侧妃,但私下又毫不留情就把自己的心愿砸碎。

他这般狂热地过来,但得到是当年最没有想到的真相。

他像个孩子一撕心裂肺的嚎叫。

眼前大片的灰,灰到极致的黑,像下了黄泉一般可怖。

口中尝到了咸涩的味道,是眼泪的味道。

他仰天倒在冰凉的地上,大约觉得心中失落的空洞洞,所以一直没有反应。

他觉得自己也快要冰藏,因为从脊椎开始,身子渐渐地冻了起来。

就如同那年得知皇后不要自己的时候,自己的身躯也是这般的寒。

恰好那时迟池曾经咬下食物温暖自己的心。

就如同那年冬天,自己以为快要消失在冰冷的冬天时候,是父皇命人把光秃的树干扎成繁景的模样。-------那段最灰暗的少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陪着自己渡过。

可是这两个原本和自己最亲密的人,一个像大片的乌云把自己罩住,一个像阵风似的,连用力抓,都只剩下满手的空气。

他哭的眼前一片模糊。

但在帐幔内,秋海仙抚着脖子,不停地大口的喘着气。

看着地上的宋荣轩到了最后却是没有哭,他重新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她。

秋海仙的喘气声是那么的大,他也听若不闻,整个身子浸在暗淡的灯光里,鬼魅一样站立。

秋海仙想躲他,但是手脚却用不上力。

“你不能死!”一字一顿,尖刻的怨毒。“有人,”不是,是有鬼还等着要见她。

秋海仙恶毒地回:“陛下真是长情的人,可是先皇并不乐意见到。”

他疯了一样的吼了出来。“是朕错了!”

他真的错了。

那个像风一样的女子,巧笑如花,拥着活泼的生命,恣意地透过轻浮的雪花对自己浅笑。

那时满天的雪像粉白的桃花,散落的令人眼花。

可是他却杀了她,虽不曾动手,但却向父皇开口时的不经意间杀了她。

宋荣轩忽然觉得很冷。

他抱着双臂,听着外面凌乱的风声。

他以为为她的心血,原来是对她的一把催命刀。

此时随着他的喊叫,秋海仙抬头看见房内的桌子轰然倒塌,跌下去的油灯和地面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

宋荣轩转身抓住她的手,对她大吼:“你当年为什么不说?”

秋海仙漠然地望着他。“先帝不想让你知道,奴婢又怎敢让陛下知道。”

灯油浇过的地方,被火烧得通红,炙热的火浪下是一层黑红灰烬,火纹中的烟像水波一样向四周荡开。

很多人冲了进来,把宋荣轩请走。

他伸手想把被人抬着的秋海仙推进火海,可是他的手都没办法举起来,全身发抖,说不清是怪父皇还是怪他自己。

秋海仙的脸上无喜也无忧,但私底下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好像又逃了一劫。

第二天,朝廷来人请求皇帝回宫。一夜未眠的宋荣轩等他们说完了,缓缓说:“自然要回去,却不在此时。”

来请的人长跪请求,子房见宋荣轩不开口,也无法再出头。只听到他死死地盯着秋海仙,秋海仙不敢抬头看他,她想皇帝现在一定很恼她。

“她什么时候来?”他居高临下的发问,却觉得自己是在绝望中挣扎。

秋海仙看着杯面上被阳光反射的眩烂“她来时一阵风,去时也是无影。臣妾如何知她行踪。不过陛下是天子,龙气旺盛,也许,只要陛下在,她就不敢来了。不过只要臣妾在,她绝对不会放过我。”

宋荣轩起身看着外面的天空,大群的雀鸟往南面归来,湖里的鱼却只能空望着它们的身影。

或许这一生,他都无缘再见迟池。

他想,他这一辈子只能把她的影子放在自己的心里。

皇驾来得很快,去的也很快。

作者有话要说:我承认自己很欠扁!!!

我错了,晚上再加更一章!!!

得知这消息的迟池悄悄地松了口气。

大约这次,他真的就能把自己给彻底的忘掉。

她低头一笑,没想到这书本里头英明的皇帝,却有他倔强的时候,幸好六年也就过去了。

迟子在旁边练字,他的大字写得比迟池还好些,很快写完两张。

瞧着母亲的嘴角带着微笑,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道。“母亲这般高兴,是不是给你涨月钱了。”

“涨月钱又怎样?”她反问。

“那我的零花钱是不是可以多些。我要请玲花儿吃葱花饼呢。”阿娘有了月钱后,他的零花钱也未见上涨。

迟池笑着戳他的头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我以为你要请你从前的伙伴呢。”前些日子还听他念念不忘的叫着从前伙伴的名字,没想才过没一会,他又立马有了新伙伴。

迟子涨红了脸,小声说。“也不曾忘过他们,因为玲花家有车,求了她,我就可以坐车出去看从前的人。”

迟池呵呵一笑。“瞧不出来,你这小子,还真是喜新不厌旧。”

迟子一本正经地说道。“母亲说的成语不对景,我只是小孩儿,又不是大人。这词儿用在我身上太早了些。”

迟池笑得的打滚。

迟子不好意思,伸手去拉她的嘴,红了脸嘟囔道:“我说的哪里错了。”结果这话又引起迟池大笑不己,直笑得他恼羞成怒,吼道:“我哪里说错了。母亲还笑!”

迟池见他真恼了,连忙拿出帕子擦了擦笑出的眼泪:“你没有错。是我错了。”

正热闹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却是住在隔院的连婶子,捧着一幅对联进来道。“两母子笑什么,连年货都没有置办齐全呢,还笑得出来。怪不得人说穷开心。”

“穷开心有什么好,我四肢健全,这穷日子也只是过一阵子罢了。”迟池笑着起身让了茶,接过对联恭恭敬敬的放好后,才与她说着家常话。“我才来那么些时候,家里没什么底,只盼着能吃饱就成了。”

“这还不容易。”连婶子用嘴往外面秋海仙新住的地方努了努嘴。“会奉承些,指不定,人家的指缝里漏漏就够你过个一年半载的。”

见迟池不为所动。

连婶子才露了本色呸了一声。“什么人物儿,被鬼烧了屋,又在万岁来的当头走了火,身上的灾星祸成河了,她倒安定了。”

迟池微微蹙眉岔开了话题:“说她作什么,巴不得都离得远些呢。”

无论她们从前有什么恩怨,那把火都把往事烧得干干净净。

连婶子难得有人和她是一处的想法,心里高兴开了。“瞧我的嘴,说那么个无相关的人,真是扫了兴,迟子他娘,我今日正好要去城里赴个场,又雇了车,只是宴是下午日落时份开的,你们不嫌到时晚回的话,就随着我的车一块儿出去,也好把年货置办起来,要说我,身子大钱没有,但是小钱还是有的,不够就找我拿吧,横竖一处干活,也不怕你欠。”

“那敢情好!”迟池见迟子的小脸儿都发亮了,也顺着连婶子的话头说下去。“借钱就不必了,能坐顺风车,己是省了一笔。”

当下二人说定,午饭后一同出去。

午饭后迟池和迟子搭着连家的顺风车果然到了京城,因连婶子姐妹门上受邀的客人络绎不绝,故辞了一块吃寿宴的好意。

迟子想着方才看见的热闹情境,双手比划着道:“那么多人的只冲着一个去,老太太好福气。只是娘以后的福气可能会更好些。”

说罢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膛。

人来人往,儿孙满堂拥着正堂上坐的白发寿星,四处香烟浮动,该是何等热闹。迟池心中向往,噗的忍不住笑了起来替他兜上风帽边走边说:“我的福气就指着靠你了,我的福气娃哈,千万别冷着了,要不然,我的福气未享到,就要先受累了。”

京城长街上的积雪已被人们清扫干净,只脚踩上去,还是冻得有些滑,两母子相扶相持走的加意小心。接近年尾又近黄昏,大户家的人们皆在暖厅里欢宴歌舞,平民百姓也有畏寒不出。

虽有不少的百姓还在街上,也是比平日少了几分精神,一大一小走了半晌发现买的东西有些比平日还划算些,心里头难得乐开了花。

两母子难免走的路多了些。

等一趟下来,吃了喝了又拿了,还有些余钱剩,迟池瞧着迟子身上的旧衣,咬了咬牙买了布回来给他做衣裳。

迟子嘴里虽体恤母亲,但是瞧到事己成舟,笑花还是忍不住的挂在嘴上。

这才像小孩子。

迟池手挽着布,心满意足地想,什么少年成材就不必了,最好十来年后给他娶个媳妇,又生个大胖小子,她这一生约摸就能算得上圆满了。

天时晚时,去了连婶子那位姐妹的家里,等到的却是连婶子喝醉了,得醒一醒酒方得出去。

等到好些时候,连婶子稍为清醒后抚着额头,忙忙地走了出来道。“真不好意思,累你们母子久等了。”

迟池和迟子被主人家招呼着,嘴里笑道。“这么多好吃多喝的摆在这上头给我们母子两享用,巴不得再久等些,也好再沾多些寿星的福份。”

听得主人家和连婶子笑遂颜开。

主人家还在她们临走时硬是把宴席上多余的菜给她们包回家去。

迟池笑吟吟的接过,也硬留了一个红包方走。

连婶子见双方识情识趣,自觉脸上有了光辉,一路上坐在车上和母子两絮絮叨叨说些陈年旧事。

迟子听到一半己是睡得东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