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片天空下,平南王小世子在府里送走了一位客人,沉默半晌,转身摔碎了一盏茶;宁梦衣在相府花园里同丫鬟们扑蝶,香汗淋漓;宁西锦若有所思地抚上自己的唇,回忆着那个平日严谨的男人所做的这唯一一件疯狂的事。

他们谁都不曾想到,这一天后,大兴皇朝的天空会被烽火燎染,乱世即将来临,英雄前进的道路上铺满了弱者的森森白骨,而离世之乱中的儿女情长,有一种别样的悲壮与强韧。

这是一片闪着金光的千里草原。

挥兵北下的皇朝大军驻扎在离月氏族不足百里的息彤大山下,与月氏族几万大军遥遥对峙。

傅九发现,他们的将军近来时常遥望着天空出神,此刻也是如此。远处的将士们新近学会了草原上的摔角,热火朝天地围成一个大圈演练,人声鼎沸笑语喧哗,这一片热闹中,只有他们的将军一个人在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天空。

傅九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一片碧蓝。草原的天不若大兴皇朝的京都,总是被重重斗拱飞檐的楼阁所遮挡,而是一望无际的广袤与悠远。傅九摸不透辛云川心里在想什么,但想到这封信总是能让他高兴起来的,于是走上前去搭话。

“将军,南方来的信。”

辛云川收回目光,接过信展开来,细细地读了一遍,眼角略略带了些温柔的笑意,又一字一句地反复看了很多遍,才仔细地折叠好收进自己贴身的内袋里。

他们驻扎在此已经两个月了。宁西锦在信中说,大兴皇朝已经到了仲夏,她做了几件轻薄的夏衫,阿璃说挺漂亮的,可是她不知道穿给谁看;她又说相府的栀子花也开了,花香弥漫了整个花园……

辛云川看着,似乎真的嗅到了晚风中的栀子花香,可是抬头睁眼,却哪里有什么洁白的栀子,有的只是草原上不知名的小黄花,星星点点地零散在一片绿绒上。

“南方来信了?”段华熹走了过来,他刚与将士们摔完角,在草原尚有些凛冽的风中敞开了衣衫,在辛云川身边随意地坐下。

“嗯。”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了,两个人一起默默地看着远方。段华熹没有错过辛云川小心翼翼对待那封信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又懊恼,泄愤似的揪起了一把草根,那些零碎的草叶就从他的指缝间漏了下去。

“云川。”他忽然说,“尽快结束这场战事吧。我想回家去。”

想回去把有些事理清楚,想回去对有些人讲清楚,他尚还来不及抓住头脑中一闪而过的某些信息,却隐约知道,有些事情有些人,他明明是先到的那一个,最终却错过了。

辛云川沉吟了半晌,答道:“再等三日罢。”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快了。”

他们迫近月氏两月有余,然而对方却不应战,只是如同下三流的宵小之辈,趁夜色来偷袭,小打小闹的不成什么气候,然而令人不堪其扰。辛家军不敢贸然深入月氏腹地,只能逡巡不前,一时两方成了僵局。

他忽然站了起来,朗声道:“三日之后,就叫他们见识我们大兴皇朝的兵法!”

他身上是一种从容的气度,像是一个睥睨天下的君王,段华熹不由得选择相信了他,低低地说:“嗯。打完仗我们回家。”

他们各自藏起了心思,回了自己的帐篷,傅九跟了进来,低声说道:“将军,都准备好了。”

辛云川点了点头,如此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令素来大战当前亦稳如泰山的少年将军心里隐隐有了不安。

他按捺下自己的心绪,将战略重又查看了一遍,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才放下心来,随意地看着帐外那些随风摇曳的黄花,说道:“战事结束后,挖几株花带回京城吧。”让看厌了栀子的她看一看这生在塞北边陲的野花,想来她会是很向往的。

傅九正要转身出账,听到话后愣了一愣:“将军,这些花是不能活着回京城的呀,没出草原,就死了。”

这带着不祥预示的话令辛云川猛然抬头,傅九的背影却已经消失在了帐外。

三日后。

一队人马无声无息地沿着息彤大山的脉络前进着,远远看去,像是一股缓缓流动的灰烟。

今日连吹了好几天的西风忽然改了风向,还带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雨水。

傅九坐在马背上,雨水顺着铁甲往下流,他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策马趋前几步,对辛云川说:“将军料事如神。今天的风向果然变了,雨也落下来了。”

风向的改变可以将他们的气息吹到另一个方向去,不叫月氏族灵敏的鼻子闻见;雨水也可以洗去他们的踪迹,不让对方发觉,辛云川等这样的天气,足足等了两个月。

“月氏族逐水而居,在草原上游移不定。我之前翻典籍,上面说月氏族每年在息彤大山下驻扎的时间最长,所以这段时间内息彤大山下的水量应该是丰沛的,也只有雨水可以提供了。”辛云川抹去满脸的雨,“小齐王的精锐旅亦准备好了?”

“是。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辛云川点点头,看到远处已经隐约出现了一线白色,那是月氏族部落的帐篷,他举起一只手来,后边的队伍便无声无息地停住了。

傅九转头传令:“妇孺不杀!幼儿身长未过马鞭的不杀!老者不杀!”

这是辛家军的规矩,亦是出征前的信号。武士们沉默了一瞬,便齐声呐喊起来,冲向月氏族的部落。

平坦的草原上,除了息彤大山,便再没有阻碍,因此只要过了月氏族的防卫,便是一场屠杀。

月氏族有一刹那的慌乱,然而很快镇定下来,男人们拿起武器翻身上马,吼叫着冲杀过来。蛮夷的武器和阵法比不上大兴皇朝,然而他们的马匹与野蛮却又要略胜一筹。他们在马背上双手放空翻滚,躲过辛家军的长矛,他们呼喝着在马背上俯下身来,用叼狼的手法砍断敌方的马腿,辛云川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情势,忽然打了一个手势,被月氏杀得四散的武士们迅速地聚在一起,前方的武士们一队队地举起铁盾,后方的兵士拉起特制的弓箭,箭雨如同漫天飞舞的蝗灾,有片刻甚至遮蔽了天空。

形势逆转。辛云川却举起旌旗,队伍迅速掉头撤退,本是只差一击就分崩离析的月氏喘了口气,领头的打起大旗,用月氏语言大喊:“狮虎兽!”

一切都如辛云川预料的一般,他们果然还潜伏着精锐部队,此时从斜刺里猛地蹿出,一面绣着狮虎兽的大旗在风雨中招展开来,以为辛家军撤退是为了补给,于是便狠追不放。

草原上的马匹比繁华京都里的马强壮又凶悍,像一匹匹怪兽,转眼就拉近了距离,辛家军在方才的鏖战中已经损失了泰半,此时对付起月氏的精锐部队,很有些吃力。渐渐顶不住时,后方又忽然冲上了一支部队,一色的锁子甲和长刀,无声无息得如同鬼魅。

月氏族领头的大吃一惊,心知自己中计了,勒住马大喊撤退,却已然来不及了。辛云川将一个偷袭的蛮子刺下马,甩去剑上一串血水,正对上领兵前来援助的段华熹的眼睛,两人在刀光剑影中默契地交换了眼色,转而继续厮杀。

这应该是一场必胜的战役。

辛云川与段华熹退到战圈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一面倒的形势,段华熹一把抹去脸上溅上的血迹,哈哈大笑道:“云川,我知道你的,自十七岁带兵以来,你没有失过手对不对?我们马上回家啦。”

辛云川没有说话,他想到自己曾经判断失误过一次,那一次,因为他的这个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累累白骨堆成了山,而那一次出征前的感觉,和这一次是……那么像!

他猛然回头,惊惧地盯着远方渐渐出现的一线铁色,说不出话来。段华熹的笑声亦渐止,看着远方越来越清晰的铠甲,大惊:“这是哪支军队?”

辛云川当机立断地回头喝道:“撤!”

战得犹酣的兵士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然后军令如山,很快便集合起来,跟着辛云川往息彤大山撤去。

莫名危险的情况中,傅九打马从后窜到前方,气喘吁吁地对辛云川说:“将军,那支军队,不是蛮夷的,看着像是我朝的装备啊!”

辛云川头也不回:“撤!不准停下,不准回头!”

傅九不明白为什么分明是自己人的军队,他们却要弃下唾手可得的胜利撤退,然而颠簸的马背上,辛云川与段华熹互相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那个最可怕的猜测。

他们一路向西,绕到息彤大山的背后,后头月氏族的残兵和那支神秘队伍的踪迹才完全消失。辛云川回头看了一眼神色疲惫的士兵们,下令原地休整。

傅九去安排探子探明后方情况,辛云川与段华熹坐在一处,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段华熹忍不住这令人窒息的静默,率先开口:“京城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纵然平日辛云川素来沉着,今日亦不免有些焦躁。他听着段华熹的自言自语,明白只要朝堂里有一丝波动,于臣子而言就可能是一场惊涛骇浪,有多少人便就此翻身落水溺毙其中,而远在京城的宁西锦,偏偏又身处相府。他第一次后悔起来当初让宁西锦认亲,如果不让她认亲,她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那么他和她之间的这条路,是否能走得顺畅一些?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辛云川看见先前派出去的探子歪在马上,到了目的地后便滚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挣扎着抬起一张流满鲜血的脸,颤声道:“是……敕王的……御林军。”

辛云川认识这个年轻的探子,他知道他在家乡尚有一个心爱的姑娘等着他衣锦还乡,可此刻,他却静静地死在了这片外乡的草原上。

他轻轻地阖上年轻人的双眼:“你做得很好了。”

然后转头看着段华熹:“小齐王,你猜对了。”

大迢因为宁西锦没有对辛云川说情让他去月氏战场而耿耿于怀,赌气说再也不搭理她了,过了几日自己就先耐不住了,屁颠屁颠地找上门去了。

此刻宁西锦带着阿璃,还有大迢,一起在城中一家茶馆喝茶。一边看着伙计慢悠悠煮茶,一边听说书先生讲一些传奇演义。说书的一拍醒木,悠悠灌下一口茶,徐徐说起那如今远征月氏的辛家军。说起那领头的辛云川是如何的丰神俊朗,又说起当初的他是何等的风流薄幸名满天下,一掷千金为红颜,冲冠一怒亦是为了红颜。

阿璃有些坐不住了,在长条椅上挪动着屁股,支支吾吾地开口:“小姐,要不……咱们走吧。”

大迢听得津津有味,抗议道:“为什么要走?我还没听云川哥和那位名妓的——嗷!你打我干吗!”

阿璃拿眼一瞪:“打你算轻的了!你再说三少的坏话,姑娘我剁掉你的第三条腿!”

“你你你你……你!”大迢虽然是在市井中长大的,却也没想到阿璃一个姑娘家说出这些话来,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指着阿璃却回不了嘴,脖子上爆出了条条青筋。

“走吧。”宁西锦有些意兴阑珊,抛下一钱银子,慢吞吞地踱出茶馆。

阿璃和大迢有默契地一起闭了嘴,跟在她后头,她却忽然回头:“大迢,你觉得说书人说得如何?”

大迢正在后头和阿璃唰唰地飞眼刀,忽听宁西锦问,敛起了脸上的无赖样,疾走几步到她身边低声说:“我以为不妥。坊间越是崇拜,云川哥越危险。”

宁西锦心里一沉:“那你以为,这次他和小齐王被派到月氏战场上去,是……”

她话未说完,相府的老管家撩着衣摆急匆匆地叫住她:“小姐!”

整个相府,宁西锦唯一有些尊敬的也只有这个管家了,于是站住脚等他跑到前面来:“怎么了?”

“老爷让您回去一趟,说是有急事。”

宁西锦有些莫名其妙。自那次家法后,她便知道,这所谓相连的父女情,其实连一根蛛丝的韧性都比不上,她与宁梦衣也算彻底撕破脸皮了,平常两人要么不见面,一见面便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很是相看两相厌。因此她在相府愈发沉寂下去,只在自己院子里看书饮茶,吃饭时也总是沉默。所幸宁筱庭并不是凉薄彻底,到底还是念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衣食住行上还是与宁梦衣一个样子,并没有亏待过什么,可有时候看着宁西锦冷漠的眼睛,心里却也明白,这个女儿只怕是再不认他这个爹了。

宁西锦回过神来,看着老管家:“爹说了是什么事吗?”

“这……没说。只说让小姐尽快回家。”

大迢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头儿,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回去?”他早听说了之前那场家法,当时咬牙切齿什么话也没说,过了几天却躲在相府外的巷子里,手里一块板砖,准备伺机砸宁筱庭的轿子。恰巧被出门闲逛的宁西锦捉了个现行,她虽然哭笑不得,心里却到底是感动的。

宁西锦摆摆手:“不用的,我自己回去罢。”

阿璃因为还记恨大迢说的辛云川的风流韵事,不甘示弱道:“你回去有个屁用。我有功夫,我会保护小姐的!”

大迢虽自诩已是小男子汉了,个头却比不上高挑的阿璃,被阿璃堵得闷头不响,只说:“头儿小心。”

宁西锦笑着拍拍他的肩,心里想,再糟糕的她都经历过了,最坏的结果,不过亦是再回到旮沓胡同,再过那种清贫却心安的日子。

宁筱庭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西锦,让阿璃替你打扮打扮,随父去见一位客人。”

宁西锦左右看了一会儿,满脸的匪夷所思:“梦衣不在府?”

她知道这种事情素来是轮不到她的。

宁筱庭手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道:“她在府。但是我要你去。别问为什么,这关系到我们宁家。”

宁西锦在宁筱庭看不见的时候翻了个白眼,心想宁家怎么样干老子屁事,正欲寻个借口脱身,却听到宁筱庭肃然道:“西锦,你要知道,宁家若倒,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宁西锦愣了一愣,转过头去认真地看着宁筱庭的眼睛:“朝堂怎么了?宁家怎么了?”她的声音愈来愈高,“圣上把辛云川和小齐王弄到边疆去,是不是也——”

“西锦!”

宁筱庭厉声打断她的话,“我以为你比梦衣懂事,有些话当说不当说你该清楚。”

宁西锦不说话了,垂眼想了片刻,对阿璃使了个眼色,算是应承下宁筱庭了。

于是她就这么跟着宁筱庭出了门。相府的两顶轿子一前一后过了朱雀街,进了平南王府,宁西锦心里惊疑,不知道宁筱庭口中的事究竟是什么,平南王却早已迎了出来:“宁相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有失远迎,告罪告罪。”

他的后头跟着小世子陆仲之。

宁筱庭不愧是坊间流传的宁家三郎,风姿不输当年弱冠时,笑起来真是温文敦厚:“哪里哪里。王爷言重了,宁某早有心结交,只是苦于宁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王爷一声戎马倥偬,怕是看不起我这样的读书人……”

于是平南王少不了又是一番客套。两个人像两只老狐狸,笑眯眯地躲在各自的面具背后窥伺对方,骗得倒最好,骗不倒拉倒。

宁西锦冲着陆仲之使眼色,想问问现在这个光景是个什么情况。后者却假装没看见,茫然四顾,末了装模作样地欣赏起一朵未开的花来。

宁西锦的眼睛抽起筋来,偏平南王挑了这个时候注意到宁西锦,问道:“宁相,想必这就是令千金了?”

宁筱庭摸着胡子呵呵地笑:“是。小女不才,让王爷见笑了。”

“宁相此话过矣。依我看,宁大小姐蕙质兰心秀外慧中,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依我看,这对小儿女站在一起相配得很哪。”

宁西锦心里猛地一跳,像是被兜头泼了一捧冰水,寒了个透,她打了一个寒战,不可置信地以询问的眼神看向宁筱庭,宁相却没有看她,笑呵呵地附和着平南王:“可不是。我们这俩老人家就先走罢,别留下碍人眼,让他们说些话儿。”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呵呵笑着走远了,有意无意地留下宁西锦和陆仲之在平南王府的一处花园中,分明是仲夏微热的时节,宁西锦却觉得浑身冰凉,她有些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大怒:“陆仲之!这是怎么回事?”

陆仲之的脸沉得像是能垂到脚背上去,无奈地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去:“你看到了,就是这么回事。”

宁西锦也随着他一起坐下来,两人各怀心绪,谁都不想说话,半晌宁西锦才闷闷地开了口:“你才十四岁,我都比大两岁,你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谁是小孩子!”陆仲之炸毛似的跳起来,叉腰站在宁西锦面前,大嚷,“老子可不是小孩子了,老子是男人了!”

宁西锦从下往上细细打量他,才蓦然发现他果然是长大了不少,唇边长出了青色的茸毛,便连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一般的嗓音也变得渐渐浑厚起来,的确像是一个男人了。

宁西锦嗤地笑一声:“那又怎么样。你爹和我爹打的算盘,你大概知道了吧?”

陆仲之泄气地又蹲下来,喃喃:“本来我爹说是要宁府二小姐的,我不肯,在他面前说了很多宁梦衣的不好,我以为他会死心的,没想到换成你了。”

宁西锦简直恨铁不成钢,再想数落陆仲之几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张地一把揪住陆仲之的衣领:“宁相和平南王联盟,是要干什么?是不是和辛云川小齐王他们有关?”

陆仲之错开她的眼神,支支吾吾地闪烁其词:“没、没什么的吧。”他不耐烦地挠挠头,“你知道的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到了一定年纪,都会选门当户对的同僚家里的孩子结亲的,京城里门当户对的只有宁相和平南王了嘛,哈、哈哈。”他怕宁西锦不相信,犹强调了一句,“如果不是辛老将军过世得早,云川哥这个年纪,是早就定下来的。你看,小齐王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相当于定下宁梦衣了啊。”

宁西锦心里暗想我要是相信你了我就是一个瓜,可她也知道从陆仲之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陆仲之也自觉多说多错,知趣地闭紧了嘴。于是两人各怀鬼胎地默默并排坐着,彼此都在心里打着算盘。

这一幕在宁筱庭看来却是一对小儿女在夕阳下看彤云舒卷花开花落,说不出的温情和美好。他在心里有了计量,面上堆起笑来:“西锦,随为父回家。以后再来拜访平南王。”说着又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有的是机会。”

宁西锦看着宁筱庭的笑容便觉得难受,别过头去冷着一张脸。

她已经盘算好了,假若宁筱庭真准备拿她去做与平南王联姻的牺牲,她便带着阿璃和大迢离开相府,落魄流离的日子,她不是没经历过。她是什么都没有,但至少还有一份傲气,足以让她一个人坚守她和辛云川那扑朔未知的未来。

这是一个风波诡谲的时代。朝堂上势力迭起,有新晋的官员以为打入核心,呼风唤雨好不得意,殊不知一朝站错队,来日便永世翻不得身。

势力盘根错节的三朝元老噙笑看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却不料有朝一日会轮到自身,本以为牢不可破的关系网,毁起来也如摧枯拉朽一般简单。

相府接到圣旨的时候,正值各派倾轧争斗最为激烈的时候,于是人人自危,跪倒在地上默默祈祷这不要是一张抄家的圣旨。

宣读圣旨的公公却满面笑容,扶起宁筱庭:“宁相,这是好事呀。圣上钦点的鸳鸯谱,赐婚宁大小姐与平南王小世子,两大权臣联姻,以后,圣上可得倚重你们了呀。这不,这就让杂家来相府,召宁大小姐入宫瞧一瞧了。”

宁筱庭不露声色,展开宽大的袖子,将手中的一张银票悄悄递到公公手中:“公公言重了,日后还要依仗公公照拂。那宁某这就去叫小女出来,跟着公公进宫,让圣上过目。”

“请。”公公微一折腰,将两手拢在袖中,闲闲地等着宁西锦。

宁西锦尚还不知情,茫然地被管家请去了大厅,看到了圣旨,先是心下一凛,然而看到宁筱庭却满面笑容,才放下心来。

宁筱庭摸不清这个女儿心里的想法,于是故意隐瞒了内容,只说让她进宫一趟。

宁西锦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可纵然千般不愿,圣旨当前也不好违抗,只能敛去了眼神中的不情愿,跟着公公出了相府。

她上轿前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宁筱庭,后者却早已没了人影。她不清楚这次圣上召她入宫究竟是为了什么,心里忐忑不安,撩开轿帘,借着看街外的风景平复自己起伏的思绪,却不意看到了街上众人步履匆匆,似乎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轿子跟着湍急的人流一路前去,宁西锦这才看到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是一张皇榜,她待仔细去看一看,轿子却不停步地往前而去,于是那张皇榜便在眼前倏忽掠过,只看到了几个字眼:抄家、诛九族,用朱红的墨笔重重点在纸上,触目惊心。

“公公,”她问道,“是哪家要被抄家了?是犯了什么大罪,罪至诛九族?”

不男不女的太监用袖子掩住嘴低低地笑了一声:“宁小姐,事不关己,不用多问。这个世道,谁能保得荣华富贵永久?”

宁西锦也不好多问了,一路沉默地入了宫,下轿前被教授了一些礼节,便由宫女领着,悄无声息地进了太息宫。

她不敢抬头四顾,低着脖子觉得有些酸,汉白玉石阶的凉意透过膝头慢慢地浸到全身,她低头看着光可鉴人的玉地板上映出的一个模糊的倒影,心想这个空旷的殿堂可真冷啊。

前方好像有些动静,是谁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宁西锦听到衣料窸窣的声音,和那人轻轻的咳嗽声,接着是一句命令:“宁西锦?抬起头来。”

她慢慢地仰起脸,对上了龙椅上坐着的男人的眼睛,那是一张酷肖齐王的脸,和段华熹也有几分相似,果然都是段家的男人。

“放肆!”一旁的太监斥责宁西锦盯着圣上瞧的无礼,却被皇帝摆手阻止。

皇帝默默地看着宁西锦的眼睛,赞叹道:“好一双清亮的眸子。很像她啊。”

宁西锦心里一跳,像谁?

她不敢开口。偷偷看着上位的男人。皇帝却好似陷入了回忆当中,良久才感慨出声:“是苏兰衣的孩子吧?”

“……是我娘。”

他的目光久久逡巡在宁西锦脸上,像是要从这张脸上寻找出旧时那一段无人得知的恋情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