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瑞学着她的腔调道:“怎么这么讲我呢?我是谁呀,我可是顶顶爱时髦的女学生,陈公馆的圣诞派对,我怎么会白白放过?”

  “算了吧你,骗谁呢?”

  西关统共就那么大的地方,从苏公馆到陈公馆距离并不远,这也是她们最初觉着坐包车便能到达的原因。到得近前时,轿车皆慢了下来,原因是当初修陈公馆,门前车马道并不宽,偏偏今晚来宾大多坐自家的车来,轿车与轿车充塞在狭隘的石板路上,不得不以龟速前进。难得的是,此刻无人乱按喇叭,也无人会蛮横地踩油门,谁都清楚这些车都奔着同一个目的地。大家都不晓得对面黑漆漆的车厢内坐的是哪方神圣,正因为不清楚,才令人行为举止不由得都谨慎起来,仿佛社交场从陈公馆一直扩展到了路上,车与车之间礼让三分,人与人之间互相致意。隔着窗玻璃,路灯又昏暗,尽管看不清对过车内坐的是男是女,然而绅士们认不认识都乐意捏一下帽檐儿颔首致意,女士们有没有扇子在手,都会优雅万分掩口朱唇亲启回一个微笑。不多时,似乎嫌车速实在过慢,也有人开了车门下来,总之必得是男人伸手搀扶女伴,照顾得一应妥帖周到。苏锦香隔着车窗瞧得乐不可支,用胳膊肘撞了苏锦瑞一下道:“哎,真该让父亲大人来看看,你看你看,这一对竟然女的还挽着男的胳膊,简直有辱斯文,有碍观瞻,真真岂有此理嘛。哈哈哈,父亲大人怕是一辈子都没同女人并排走过吧,每回他与二妈走一处,两人必须隔个一步远……”

  苏锦瑞忍笑道:“苏锦香,那是咱们的父亲,没大没小编排什么呢你。”

  苏锦香转头问她:“说真格的,若大妈在世,父亲大人会与她并排走吗?”

  苏锦瑞没好气回她:“邵表姨妈会与表姨夫并排走吗?”

  苏锦香想了想,笑道:“那必须是不会,邵表姨妈定是走在前的那个……”

  她忽然不笑了,低呼一声:“哟,邵表姨妈在那呢。”

  苏锦瑞应声望去,果然见到邵家母子一身盛装站在路旁,不知在与谁说话。她脸色冷了下来,目光深沉注视了一会儿,轻声问:“你说,他们心里头到底是怎么看我们俩的呢?”

  “还能怎么看?不外是一个死要面子打落牙齿和血吞,另一个不知廉耻一心一意要攀高枝,都是一路货。苏家的小姐哟,还比不上街市大甩卖的货色值钱咯。”苏锦香看得开,她笑嘻嘻拍拍苏锦瑞的肩,无所谓道,“我先下去打声招呼,至于你,自然是姗姗来迟的好。”

  苏锦香去开车门,苏锦瑞叫住她:“等等。”

  “嗯?”

  “等下可能要你见机行事,陪着唱出戏。”

  苏锦香眼珠一转,随即明了,笑道:“晓得了。”

  “那个……”苏锦瑞有些困难地说,“老实讲,要不是有你在这,我未必敢单枪匹马杀过来……”

  “你也太小瞧自己了吧?”苏锦香不耐烦了,“你哪有这么娇弱?你可比自己以为的凶多了。”

  “讲话不顶心顶肺你就不舒服是吧?”苏锦瑞白了她一眼,顿了顿,小声道,“总之多谢你啦。”

  苏锦香愣了愣,随即怪稀奇地挑起眉毛,做了个鬼脸,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苏锦瑞坐在车里,一直等到苏锦香与邵家母子有说有笑地走远不见,这才让司机重新发动汽车,慢吞吞地开到陈公馆门口。一下车,大老远便听见里面人声鼎沸,乐声并唱曲声阵阵传来。再走近了,却见一片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的灯笼灯泡挂了满园。光影斑斓中往来的是无数摩登男女,个个精心打扮。男士大多穿西服,领口必扎领结,白手绢必整整齐齐掖在前襟口袋里,马甲下必横着一条或银或金的表链,头发上的发蜡、脚上的皮鞋两处光亮,相得益彰。女士们则不吝在寒冬腊月的夜晚空气中暴露胳膊和颈部,有些洋服领口甚至在锁骨往下,有些旗袍开衩已高到膝盖往上。苏锦瑞一路走来,只觉政府在报上呼吁妇女摈弃胸衣,解放小脚,全省城没一个地方比这里贯彻得更为彻底。她当初还觉着苏锦香一身流苏长裙金光闪闪略显夸张,到这里才发现苏锦香简直称得上保守,目之所及有的是比她时髦果敢的新女性。而她这身冰绿色天鹅绒长袖长裙,在此时此地简直堪称不起眼,苏锦瑞暗自好笑,幸亏自己注定在此地待不久,否则靠这身打扮要想在这博眼光,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慢悠悠地递上了请柬,慢悠悠地走进园子里。陈公馆名不虚传,树影下早布下长条桌,铺上洁白台布,摆满佳肴酒品,一溜儿穿燕尾服的侍应生端着银盘在人群中穿梭,来回将各类饮品送到宾客手中。再往前,小戏台那里早有脸上画了戏妆,身上却穿府绸常服的优伶一类在那晃晃悠悠地唱某折破镜重逢、皆大欢喜的好戏,高胡与扬琴的“叮咚”与“咿呀”声传入耳中,令不爱看大戏的苏锦瑞竟然有些看怔了。夜风习习,隔着蜿蜒而过的曲水潺潺,周遭一切喧闹仿佛渐渐远去,只余下那戏台上的两人卖力地表演生死不渝。戏入得再深也无用,观众早就被训练好了,晓得如何从甩袖回眸、一招一式中看出劫后余生,看出乍喜还悲,看出欲说还休。观众们太熟稔这套表演,信手拈来,无须细想,以至于真正的生死不渝该如何已不再重要。

  苏锦瑞低头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挺直了脊梁。四下的喧闹声再度袭来,好一场繁华盛景,好一个良辰美景,好一场似水流年。

  她看了看,随即在人群中寻到自己要找的人。入主屋的台阶之上,邵鸿恺母子正与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交谈。少顷,几个人都带着笑走下几级台阶,迎接另一位举止昂然的长衫男士,邵鸿恺夹杂其中,态度甚为恭敬。苏锦瑞认出了那个男人,便是上回她被劫匪挟持时拿出来做挡箭牌的省城高检厅厅长何蔚。但实际上像何厅长这样的高官,苏家一介商贾,便是想高攀,也不一定能高攀得上。苏锦瑞还是读报才晓得这个人的名字长相,可邵鸿恺已然混到能与之握手攀谈的地步,想来与他这几个月混迹陈公馆,得那位橡胶大王千金王欣瑶小姐的青睐有关。苏锦瑞忽而想起苏锦香以前奚落她说过的话,她说那位王小姐才叫真正的千金小姐,前清宫里流出来的翡翠要价一万块大洋,王小姐一句喜欢,她父亲便巴巴买了相赠。反观自己,可怜巴巴的两万块存款被多少人翻来覆去地念叨过算计过,令二姨太心里长刺了多少年,然而拿出来也就够王小姐多两件收藏品而已。

  这样大的差距,也难怪邵鸿恺会选她了。

  苏锦瑞忽而在这一刻无比理解了邵家母子,她想换成我大抵也是这么选的,实际上这根本不叫选,旗鼓相当才能选,云泥之别有什么好选的呢?

  然而,就算真是个低贱到泥里的人,为三餐饭蝇营狗苟,活得痛苦而麻木的人,他们也不能随意让人捏圆搓扁,更何况她还姓苏?邵鸿恺要走青云路,那便自去走,他万不该拿苏家两姐妹做垫脚石。

何曾相忆烽火路·下

十六 冲撞

  邵表姨妈其实早就看到了苏锦瑞。

  她今晚一直提高警惕,就怕看漏了苏锦瑞。

  可偌大一个园子,又有那么多不能得罪的人,她需要注意的地方太多,实在顾不过来。她索性掏钱贿赂了前门收请柬、请来宾签字的仆佣,给了二十块,让他们一旦见到苏锦瑞小姐,就马上过来通告她一声。

  所以苏锦瑞一进陈公馆,邵表姨妈的视线就不曾离开过她。

  她看见苏锦瑞如孩童一般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见她痴痴地望着戏台,表情若有所思。邵表姨妈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她等着苏锦瑞自己走过来。

  在苏锦瑞过来之前,她还特地支走了苏锦香,嘱咐她进主厅寻熟人过来,一等苏锦香走远,她又敦促儿子不要轻举妄动。

  万事俱备,只待苏锦瑞走近撞见苏锦香,两姐妹一对质,她再轻轻松松推波助澜,不愁两个年轻气盛的小丫头不当众翻脸。

  众目睽睽,苏家长房两位小姐为了个表哥反目,不用她多费一句口舌,第二日便能传遍省城的大户人家。有心人再打听一下,苏大老爷、二姨太太都得牵扯进来,他们家养女不教、教女不力,还能怪邵鸿恺另择佳偶?

  再说了,苏家与邵家,可从来没正式有过婚约,哪个能说她儿子背信弃义?过得几年,男婚女嫁各自毫不相干,谁还会记得两人曾经有过一段前尘往事?没准儿兜兜转转再度相逢,两家依旧能做亲戚。

  世间的事,本就没那么多尖锐的是非对错、你死我活,不过是偏安一隅、审时度势而已。

  邵表姨妈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作为一个过来人,在苏锦瑞这一代人尚在襁褓之中、在这满场的时髦女郎尚未踏足社交圈时,她作为邵太太早已能轻易敲开那些英法使臣文官、旧商户与新权贵的大门。在那个袄裙旗装盘扣一直扣到下颌,裙边要一直盖到脚面的年代,她已经斜戴缀有羽毛花边的帽子,身穿勒紧腰身的洋裙,两根手指头夹着细长女士烟斗,扬起傲慢尖俏的下巴,出入过无数鬓香俪影的沙龙派对。她向来晓得什么是男人,更晓得什么是女人,在她眼里,苏家东楼那点女人间的争斗摩擦不过是小伎俩,是她一眼就能看穿却不屑于去玩的小把戏。

  邵表姨妈脑子里很清楚,她首先是邵鸿恺的母亲,其次才是苏锦瑞的表姨妈,她做这些都是为人父母的不得已。可话虽如此,到头来她拿来对付女人的,还是深宅大院里的老三样,这让这个从来不安于闺阁四角天空的女人,心里多少有些瞧不上自己的所作所为,因这点瞧不上,连带着对苏锦瑞重新生了怜悯和歉疚。她想我要是有女儿,必然是不能叫她来受这种辱的,可谁叫苏锦瑞不是我的女儿呢?这世道,女儿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君不见世上的道理,十条有九条都是为男人着想,剩下那一条也是教导女人要替男人着想。从前清革新派算起到现如今,各路改良派、革命派都嚷嚷着要解放女性,女子强则中国强。可世道容女子过活的路子就那几样,女子能强到哪儿去,能强得过命吗?正是因为晓得女人会遭受的苦,却又对此无能为力,所以做母亲的注定要苦上加苦。如此想来,苏大太太早早去了也是一种福气,若她还在世,以她的纤弱神经来关照苏锦瑞,只怕喝再多阿片酊也无用。

  邵表姨妈来之前喝了两杯威士忌,来这儿又站在寒风中啜饮过一杯香槟,此时她脑子转得有些慢。她看着苏锦瑞款款而来,一时半会儿竟想不到要先发制人,只依稀地想着,曾几何时,那个苏家大屋里呆呆傻傻的小女孩也长这么大了,长得亭亭玉立、娉婷多姿。小时候她多惹人疼啊,穿着红绫小袄,玉雪团似的,喂她吃鱼便张嘴,给她裁衣服量身便伸手,就是这份被环境逼得会看人眼色的乖巧,让表姨妈一见之下即心生怜意。表姨妈把她在二姨太手里受的三分委屈硬是宣扬成十分,这样做,固然有给苏家添堵的意思,可谁能否认没有几分对苏锦瑞的真心疼爱在里头?邵太太一辈子生的都是儿子,不是自有主张得让她插不上手,就是成天捣蛋荒唐,想管教也管教不来。她偶尔摸着苏锦瑞的头,也会或真或假地感慨一句要你是我的女儿多好。这种时候,苏锦瑞则会从善如流,依偎在她身边说我心下早当表姨妈是我亲娘。娘儿俩莫名地就能心意相通,对视一眼、微微一笑,气氛温馨得紧。

  邵表姨妈模模糊糊地想,现如今再计较那些真真假假有什么意思?这么多年下来,情分能作假,可亲密不能作假;关爱能作假,可信赖不能作假。都走到这步田地,无论如何,她到底是要作孽了。邵表姨妈看着苏锦瑞长裙曳地、分花拂柳地过来,忽而莫名有些不忍。她捏紧手里的手绢,再看一眼身边的儿子,这一眼让她瞧见了邵鸿恺脸上来不及收的仓皇和狼狈。

  邵表姨妈霎时间清醒过来,她可以对苏锦瑞心怀愧疚,可她的儿子不可以。

  她斜斜踏出一步,做出恰如其分的惊诧和尴尬,快走两步挡住了苏锦瑞,勉强笑道:“阿瑞,你来了啊?怎么来的,坐的什么车?怎么事先不跟表姨妈说一声?说了我就叫司机顺道拐去你家接你啊。”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周遭的人能听见,却又听不分明,只感受到一个女性长辈对晚辈亲戚的关爱。

  她不提自己儿子回省城这么久从不登门苏府,也不提之前的请柬有意错给了苏锦香搅和得苏家不和,却故意把话说得含糊亲切,脸上神情又偏偏疏离警惕。这两句话下来,若换成旁个心高气傲的娇小姐,只怕就得因她有意为之的冷落而委屈得眼圈发红。

  而邵表姨妈等的就是她的委屈。

  哪知苏锦瑞全不上道,犹自落落大方笑道:“表姨妈见谅,家父日前得了请柬,听说今晚这里热闹非凡我才来的。表姨妈这么忙,只不过来逛园子这种玩乐事,哪能真麻烦您呢?况且我们家也有车,来一趟也容易。”

  邵表姨妈微微诧异,随即亲热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来来,我们娘儿俩许久没见,过来让表姨妈好好看看。哎哟,今晚这身裙子还不错,首饰呢?怎的只戴了个胸针?别是你二妈又啰唆你了吧……”

  她一边讲,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苏锦瑞拉得离邵鸿恺远点。苏锦瑞轻轻挣脱,笑道:“表姨妈,那边那个可是鸿恺表哥?奇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都不打发人告诉我一声?这可得问清楚了,别是我哪里不晓事,得罪了鸿恺哥还不自知……”

  “哎哟阿瑞啊,你真是想多了,你们俩从小玩到大的,鸿恺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他没别的,就是忙起来心无旁骛而已。喏,他在那边还有事跟人谈,我们先不去打搅好了,你乖乖陪一下表姨妈,等会儿鸿恺谈完事自会过来,我叫他给你赔礼好不好?来来,机会难得,表姨妈介绍你认识几位太太小姐,往后你出来走动,也该认识些人。”

  “可是……”

  “别失礼,脸上要带笑,记住,这里多少人看着你呢。哎,我看见潘太太了,我替你引荐一下。”

  “那就麻烦表姨妈了。”

  “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

  她真个拉着苏锦瑞走向那位潘太太,潘太太乃省城出了名的商户潘家的当家主妇,与她一起的都是省城富户家里的太太小姐。这些人家与苏家或多或少都有些来往,自然大多认得苏锦瑞,再看到邵表姨妈忙不迭把她拖来,而邵鸿恺却远远站着,边上还有个巧笑倩兮的王欣瑶,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太太与太太之间的联系总是千丝万缕,通常你认识了这个,慢慢就会拓展成认识她们一圈人,紧接着这个小圈子中总会有一两个是你早有耳闻然而从未有缘碰面的,或是你一直想结识却别处遇不到的,眼下苏锦瑞便遇上了一位。说来也巧,她便是冯媛洁的母亲冯太太。

  冯媛洁与苏锦瑞是同学又是好姐妹,冯太太自然是听说过她,也听说过她生母临终前与邵家太太约定亲事的传言。冯太太不是好事之人,与在场其他的当家太太一样,深宅大院里差不多的事见得太多,难免有些不以为然。可她冷不丁看到苏锦瑞落落大方的模样,又注意到她今晚穿的冰绿天鹅绒洋裙,想起自己女儿也有件类似的,想来定是小姐妹们相约去同一家裁缝店订做的。转眼间,这些娇娇怯怯的小姐,一个个已到了要寻夫婿的年纪。然而冯媛洁事事都有长辈为她打算,养成了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哪像这位苏大小姐,人家邵太太明摆着不愿她与自己儿子多接触,正找借口把她从邵鸿恺身边拖开,她还木呆呆地跟在邵太太身后,真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冯太太这样一想,不免对苏锦瑞怜惜了三分,暗叹到底是没娘的孩子,瞧瞧都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关键是她还不自知。她不褒贬邵表姨妈的做法,可有些替苏锦瑞叫屈,于是便特地与苏锦瑞多说了两句。两人之间有个冯媛洁做连接,话题自然多了许多,一个道在家整天听女儿絮叨黛西如何好,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另一个夸怪不得冯媛洁言行举止多有大家风范,原来是母亲教导有方。两人越说越投机,一时半会儿倒把邵表姨妈晾在一旁。表姨妈有些醋,又有些悔,早知道这边还能碰见苏锦瑞同学的母亲,她就不引着人往跟前凑,别的不怕,就怕冯太太等下节外生枝。

  邵表姨妈还没想完,就听得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唤她:“表姨妈,原来你在这儿呢,邵表哥呢?对了,陈三太太让我跟你讲,里头请了洋人的乐队唤你去看呢……”

  邵表姨妈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来了。

  苏锦瑞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比平日矫揉造作的苏锦香,原来还嫌她那条时髦衣裙套身上硬生生把年纪催大了好几岁,可如今配上这生动夸张的眉眼,忽而就显得无比合适,仿佛好莱坞无声影画片中的女郎,万千意思皆能用眼角眉梢说得明白。苏锦瑞暗自朝苏锦香眨了下眼,无声地鼓励她,苏锦香挑眉回应,像是突然发现她一样,惊呼一声,以一种苏锦瑞以前绝对没见过的胆怯姿态躲到邵表姨妈的背后,娇滴滴怯生生道:“啊,姐姐,怎么你也来了……”

  她说这句话时居然能声带微颤,加上这畏缩的模样,这一句没头没尾欲说还休的话语,登时将整个情景变成一出能有丰富前情后续的文明戏。

  苏锦瑞与邵表姨妈同时在心里暗暗点头,在场众位太太的兴致都被勾了起来,她们都瞧出苏锦香表演浮夸疑似作假,可那又如何?谁会多管闲事去说破,谁又不是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看今晚这免费的乐子?只有冯太太担忧地瞥了苏锦瑞一眼,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稳着点,莫叫人看了笑话。”

  苏锦瑞顿时心里涌上一阵感激,这样的场合,弥漫的就是袖手旁观心照不宣的氛围,她不能怪诸位太太过于冷漠。她算老几呢?拼了这一身名誉,大抵也不过只够这些太太小姐几顿饭后谈资而已。

  没想到冯太太倒肯提点她这句。

  可惜她注定要让好心的冯太太失望了,这出文明戏已然敲锣打鼓拉开帷幕,沉住气的话,可怎么往下演呢?

  苏锦瑞踏前一步问:“苏锦香,你倒好意思问我怎么来了,我才要问你怎么来的?”

  苏锦香缩在表姨妈背后,像是有人给撑了腰,伸出头鼓起勇气顶嘴:“你、你管我,我就是跟着表姨妈来的,表姨妈就是疼我多过疼你,怎样,你管得着吗?”

  一众太太均做出了然的神情,这等场合带一个不带另一个,里头的名堂就多了。就说嘛,两姐妹话里话外打机锋,没个表姨妈在里头煽风点火才怪。

  邵表姨妈心里暗骂,众目睽睽之下,这句话一说,旁人要怎么看她?两个小蹄子互相撕咬,还要拖她下水,想得美。

  她随即一笑,带着长辈的纵容和无奈,反身将苏锦香拉了过来,顺势不让她再这么莫名其妙地拿自己当挡箭牌。她拍拍苏锦香的手背,和蔼地道:“阿香真是调皮,讲的什么孩子话,陈公馆的圣诞派对请柬多难得呀,你当是街市卖草纸啊,表姨妈我倒是有心要带你们俩出来呢,可没本事多弄张请柬啊。”

  她话锋一转,笑眯眯道:“好在陈家也给苏家请柬,倒让我安了心,不然不带你们俩出来玩,回头不晓得要被你们俩念多久。”

  邵表姨妈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两姐妹形容为争宠不懂事的孩童,又把自己择了出来。苏锦香嘟着嘴,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人家就是想表姨妈多疼些嘛。”

  苏锦瑞冷笑:“就怕你样样拿表姨妈做由头,惹表姨妈生气。”

  邵表姨妈赶紧一手一个,将苏锦瑞和苏锦香亲亲热热揽入臂膀,劝道:“好了好了,表姨妈两个都疼好吧,过年的新衣裳可有想做的款式?回头我让裁缝上门去,这几日新得了一匹法兰西的料子,正好给你们俩一人做一身。”

  这是拿她们当小孩子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