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先生忽而就心定了,多少莺莺燕燕隐匿于万国饭店顶层的豪华套房里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然而除却争奇斗艳之外,她们之间能真正掀起风波的却很少,多数人不过拿短暂的青春貌美去搏一搏眼前的风光。唯有这位苏二小姐,在十六七岁的年纪已显出与众不同的活力与筹谋能力,日后还能如何真个说不好。万国饭店打开大门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可不做那无聊的卫道士,经理先生念及此处,脸上的笑不由得真诚了几分,转身吩咐侍应生给记者们端茶,不花成本去结善缘,他还是愿意做的。

  这一日的报道果如经理先生所料,再没比楚楚可怜的痴情美人落难,更能引人怜惜爱慕的了。若只是几块不痒不痛的豆腐干文章,未必能引起多大反响。难得就难得在,不晓得那日的小报记者中怎么来了一位铁笔无情、专门针砭时政的报界大手。那人低调而来,低调而去,就连见多识广的经理先生也没瞧出他的来历。这人回去后在大报上撰写时评一篇,题目便叫作《观苏二小姐的出走及其他》,抛开苏锦香自己给自己定的痴情论,从更为深刻的角度论述了这类良家小姐“出奔”之后的无奈和悲剧。此文认为,倡导自由与女学的进步人士大抵是没想过,若一位出身富家的小姐出走尚且要付出惨痛代价,则千千万万的普通女子又当如何?文章更将矛头直指陈廉伯为首的商团成员,称陈五爷之所以能一面对苏二小姐的痴情装聋作哑,一面却将这样一位可爱可敬的女士玩弄于股掌,不过仗着商团气盛,更不知背后有无陈大官本人的默许乃至支持。就是有这等高衙内般的男子视女子为玩物,反利用现代女性的痴情勇敢逞其私欲,长此以往,女子还不如重回去裹小脚做闺秀,遑论女学之进步与变革?

  此文一出,众皆哗然,由于文章冒头直指陈家,连累得陈大官不得不放下手头要务,叫了好几个本族成员于西瓜园商团会那儿密谈了一回,又单独留陈五爷说了许久的话。这篇文章就连苏老太爷都夹了老花镜仔细拜读几次,读完后默然不语,沉思片刻,便将苏锦瑞召去,把报纸递给她看。

  苏锦瑞早已读过,此时不得不又重读了一次,忧喜参半道:“骂是骂得痛快,只是这样骂陈家,得罪的人却是陈大官,他若要插手,我怕苏锦香讨不得好。”

  苏老太爷道:“若是寻常时候,照陈大官的小心眼儿,被人这么骂,他当然不会若无其事,可现下形势却不同。你可知新年开市以来,政府向商人强征借款一事?”

  “知道是知道的,但借的数目也不多,小商贩不过五元,咱们的南北行也不过五百元,不是什么大数目,这……”

  “到底是个娇娇女,你以为五元事小,可若加上从去年以来的各种苛捐杂税,那数目就大了去了,多少生意人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才得多少薄利?政府说要就要,他们怎会没有怨言?”苏老太爷道,“更何况,谁不晓得政府借款有借无还,陈大官这时以商团团长的名义为大伙抱不平,带头去同省政府递交抗议信。你若是他们,你会不会钦佩他信服他?”

  “雪中送炭,敢为人先,谁不钦佩这样的商团团长?”苏锦瑞想到这里,眼睛一亮,“老太爷,您的意思是,他既处处要做好名声,自然不会任由陈五爷为一桩风流韵事扯他的后腿,那,那苏锦香的事……”

  苏老太爷淡淡地道:“苏锦香苏锦香,你惦记的苏锦香虽做的是蠢事,奈何却时机掐得正正好,连时局都站在她一边。你看,这篇时文骂的是陈大官,可陈大官代表什么?代表跟政府屡屡作对的粤商商团,政府的人看了怎会不正中下怀?哪怕只是为了给陈廉伯添不痛快,也定会派人去敦促陈家赶紧玉成陈五爷同苏锦香的好事。陈大官呢,好容易谋了个急公好义的好名声,正摩拳擦掌要领着商团那帮不知进退的家伙干一番大事,关键时候怎么能让人诟病一句纵容陈家子弟玩弄年轻女性?更何况,整件事又不是他做新郎官,不过花点钱动动嘴皮子的事,何乐而不为?”

  苏锦瑞不由得浮上喜色:“阿弥陀佛,这下阿香总算也有个好结果。”

  “什么好结果不好结果的,且看着吧。”苏老太爷瞥她一眼,“你老实讲,这篇时文早不出来晚不出来,正正好这时候出来,这事是何人帮了忙?还是你或者你父亲去求了谁?”

  苏锦瑞摇头道:“我哪里认得报馆里头的人,怕是父亲大人吧,他到底人面比我广……”

  她忽而闭上了嘴,是了,她不认得报馆的人,可有人认得,那人是她认得的人中最古道热肠、最扶弱抑强的,他做这样的事完全不令人意外。

  苏锦瑞整颗心都雀跃起来。

  苏老太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嗤笑:“你父亲比我还老古板,他会认得报馆里头写这等新锐时评的人?”

  “这话您得问我父亲,问我有什么用?”苏锦瑞笑嘻嘻道,“我那边还一堆家务事呢,您要没其他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二十六 离别·上

  东楼有事不过是借口,苏锦瑞回去便想给叶棠写信,可等她提笔,却发觉笔下有千钧之重,有想问的,有想说的,可想问想说,又都不如不问不说。最后她停下笔,开柜子找了两块好料子,让阿秀女去跑一趟怀仁巷,就说给叶大少奶奶和叶小姐缝制春衣用。阿秀女摸了摸那两块衣料,颇为不赞同道:“怎的无端端倒给她们送?你自己的春衣还没做呢。我可告诉你,等倒春寒一过,日头就一天猛似一天,你不抓紧寻裁缝师傅进门来做两身,等别的小姐们约你去踏青看戏吃茶偏没新衣服穿,那时候可别哭。”

  苏锦瑞一拍手道:“得亏你提醒,我倒把她们几个给忘了。快,开箱子再寻几块颜色好的料子,顺道给冯媛洁她们也送去。”

  “老铺今年生意不灵光,统共才送过来这几块舶来的好料,你还是留着给自己吧。冯小姐她们难道会少衣裳穿?”阿秀女心疼道,“真是,手指缝松成这样,你当家还不得折腾光了?”

  苏锦瑞“扑哧”一笑:“你也会说统共才几块衣料,分完了算数。我们几个小姐妹,冯媛洁要出嫁,李璧婉要留学,剩下的人也不知多久后便要各奔东西了,在意这点东西做什么?叶小姐就更不用说了,身上穿的哪一件是能瞧的?我数次邀她过来做客她都婉拒,我寻思着大抵就是没件像样的出门衣裳穿。正好你过去送衣料,见着她嫂子不妨把话说重点,别让她昧下我给的东西。”

  “我晓得。”阿秀女点头,见她愣着出神,又问,“还有呢?要见着叶二少爷讲什么?”

  苏锦瑞一下脸上发热,道:“这话奇怪了,我送东西给叶家女眷,为什么还要给叶二哥捎话?”

  阿秀女奇道:“你给人家送东西难不成不是看叶二少爷的面子?我还以为你寻这个由头找叶二少爷有事呢。”

  苏锦瑞啐了一口,心想自己真是当局者迷,本来便是坦荡自然的事,再扭捏反倒欲盖弥彰。她强自镇定道:“也没什么话,你若赶巧见着叶二哥,便请他得空来一趟,苏锦香的事我还没谢他。”

  阿秀女想笑却终究没笑,点头道:“哎,那我去了。”

  过了两日,叶棠便过府拜访,人来了自然先要去拜会老太爷。老太爷素来对叶家人念旧,对叶棠更是另眼相待,那一日不知叶棠哪里投了他老人家的缘,前所未有地与之相谈甚欢,到午饭时分,竟然还留了饭,席间还命管家阿叔上了酒——虽然上的是装在漂亮醒酒瓶中的洋酒,两人也只是浅尝辄止,然而这在苏家已是闻所未闻之事。上回承蒙老太爷单独留饭劝酒的光景,怕得追溯到十余年前龙济光任广东督军的时候。老太爷不住洋楼了,日常动静更容易落入几房人眼里,一听说叶棠受此厚待,大老爷从南北行一回来,便匆匆过去寒暄了两句;二老爷照旧没露面,可二太太却下厨做了一道私房菜让人送了过去,也略表心意;三老爷倒是想陪吃饭,可却被老太爷轰走了,只好留下场面话,邀叶棠改日去茶楼吃茶,算是给自己台阶下。他们这一来二去的,却把时间耽搁了许久,苏锦瑞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好,想让阿秀女去看看到底这餐饭吃完了不曾,却又怕叫她笑话,只好自己一遍遍伸直了脖子往窗外看,连中饭也不能好好吃。

  阿秀女倒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直佯装不懂,按捺着不动,到后来又看不下去,道:“好好吃饭,老太爷歇中觉的时候就快到了。”

  苏锦瑞红了脸。

  “备茶可好?老太爷那边吃得清淡,我去瞧了菜单,没多少油水的,也就二太太做的那道鸭子芋头煲腻了些,这茶可不能太酽。”

  “不如,蜂蜜水?”苏锦瑞小声道,“到底喝了酒……”

  阿秀女“扑哧”一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细心过,行,就蜂蜜水。”

  苏锦瑞佯装若无其事道:“我也就随便那么一说,可没什么意思。”

  “知道了。”

  她们这里还没说完,门外却突然来了个丫鬟道:“大小姐,大老爷让您过去厅堂帮着招呼叶二少爷呢。”

  苏锦瑞一愣,阿秀女已经笑了问:“老太爷那边席面撤了?”

  “已经撤了。”

  苏锦瑞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走。

  “不换件见客的衣裳?”阿秀女故意追着问。

  “换什么呀,”苏锦瑞道,“他又不是什么要紧客人,还要换衣裳梳头……”

  “你就口是心非吧。”

  苏锦瑞装没听见,转头快步走去厅堂。老远就见叶棠一个人负手而立,透过芭蕉窗目视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苏锦瑞放轻脚步,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就想起当初头一回与之相逢的情形。那时候她只以为此人是莽夫一个,粗鄙不堪,只一厢情愿活在自己的锦绣世界之中,却不承想刹那间光鲜繁华便会片片凋落,人情冷暖能一夕遍尝。唯有这个名叫叶棠的男人一直都在,从面目模糊到清晰可亲,总是在她狼狈不堪的时候不计前嫌,施以援手。

  苏锦瑞笑了笑,故意清咳一声,接了阿秀女端来的蜂蜜水和热毛巾。叶棠转过头,随即便笑了:“来了?”

  “来了。”苏锦瑞也笑,把蜂蜜水递过去,“中午喝了不少酒吧?”

  “没有,佐餐几杯而已,老太爷也不能多喝。”叶棠道,“洋酒劲头不足,我还嫌不痛快呢。”

  他低头喝蜂蜜水,一喝就皱眉问:“怎么是甜的?”

  “解酒,我家的秘方,喝了不伤胃。”苏锦瑞把热毛巾递给他,“给,擦擦脸。”

  叶棠接了毛巾,喝过酒脸色没泛红,眼睛却格外亮,他瞧着苏锦瑞笑了笑道:“以前也就我娘才会管我这些,我还记得我十来岁头回喝醉时,她照料我换衣裳擦脸忙到半夜,这都多少年了,我娘过世后,就再没人管……”

  苏锦瑞手一顿,抬头看他,发觉他目光专注,炙热得仿佛能烫到她的脸颊,她仓促避开,佯笑道:“真要有人管你,以你的性子又该烦了。行了,快把水喝了,我再给你换热茶。”

  “阿瑞,我可不是不知好歹的……”

  苏锦瑞打断他,抢着说道:“我还没谢你呢,帮苏锦香写的那个文章,是你托朋友写的吧?”

  叶棠擦了擦脸道:“也不叫托他,我只是顺道提了提。他本人对这一新闻感兴趣,总觉得该给中国女子开个不同的药方,再加上看不惯陈大官,这才奋笔疾书,不是我的功劳,你不用放心上。”

  “有这么巧的顺道啊?这个顺道耗了你多少工夫?”苏锦瑞轻声道,“叶二哥,你便是不说我也晓得的,你原本看不惯苏锦香,可事到临头也只有你抛开成见出手相助,你不图利,不图财,只是不忍心,这怎么会是顺道呢?”

  叶棠有些不自在,笑道:“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我不过想着,一个女孩子家要沦落到自己为自己谋亲事的份儿上,已经够不容易了。再加上她并没有害谁,对你也不错。你虽然不声不响,但对这个妹妹也不是不看重的,我也就是能帮就帮一把了,不算什么的。”

  “叶二哥,你这样讲,倒叫锦瑞无地自容了。”苏锦瑞哑声道,“谢谢你,但好像说谢谢也没什么意思,一直以来都是我致谢,可要论真个为你做过什么,我却从没有做过……”

  “你同我又不是谈生意讲互惠互利,计较那么清干吗。”叶棠顿了顿,道,“比起你妹妹,其实我更忧心你。她这番谋算,不管陈五爷是不是良配,终究是给她自己寻了条出路,可你呢?”

  “我?我很好啊。”苏锦瑞笑道,“你忘了,我汇丰银行可是有存款的。”

  叶棠温和地看着她说:“我马上要去军校了,往后怕没那么多时间照看你,你自己万事小心,汇丰存的那点钱,最好留着自保,不要用在无关紧要的事和人身上。要知道,关键时候它是能救命的……”

  “你要去军校了?”苏锦瑞又是欣喜,又是悲伤,“那,你几时去?”

  “学校是六月开学,但我与朋友们约好先去备训,大抵这几日就出发。”

  “你怎么不早说,我连东西都没给你预备……”

  “不用了,军校都有。”叶棠微笑道,“校址就在黄埔,水路又不远,缺什么我放假坐船回来拿便是。”

  苏锦瑞一下哽住,不知说什么好,她像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突然清醒了不少。这个男人是注定要渐行渐远的,哪怕明明有感激难言,明明有悸动难耐,可那又怎么样呢?

  到底是相逢晚了,若是早些时候认识,哪怕只是早上几年,说不定能拿浸过岁月的情谊相绊,说不定就有了留住这个人、不叫他离去的筹码。可现在她能说什么呢?她合该是自私执拗的人,她从来没学会什么是宽和贤淑,可偏生在叶棠面前,她却前所未有地将心比心,分外懂得有些人相聚时短却心意相通,分外懂得这份心意相通有多难得。唯其如此,她反倒要百般顾忌,束手束脚,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只得狼狈地垂下头,急急忙忙道:“不,我有东西给你的,你等着,等着啊。”

  她匆匆转身跑了出去,“咚咚”跑上楼,冲进自己的房间,从妆镜台里抽出一个荷包,又“咚咚”跑下来,顾不得喘气,一把将荷包塞到叶棠手里。

  “给。”

  叶棠诧异地接过,打开一看,里头竟然是整整齐齐一卷银行券。

  “我不能收。”叶棠立即系好荷包,断然拒绝,“我收你的钱像什么话?”

  苏锦瑞按住他的手,摇摇头,素来伶牙俐齿的人,到这关键时候突然间就失语了,只晓得干巴巴地重复道:“给你的,你拿着,拿着吧。”

  “我不能拿,阿瑞,你听我说……”

  苏锦瑞一下红了眼眶。

  “你别生气,听我说。”叶棠放柔了声音,“我怎么能拿呢?这是你的私房钱,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拿姑娘家的私房钱?我又不是没手没脚,我也没多大花销,可你不同,你在这里未见得比我过得容易,身边有钱,一切都好说,怎么能给我呢?傻不傻啊?快收回去,收回去,让我走得也安心些……”

  苏锦瑞猛然转头,盯着他脱口而出:“可是除了这个,我能给你什么?叶二哥,你跟我讲,除了钱,我能名正言顺地给你什么?”

  叶棠震惊地看着她。

  苏锦瑞豁出去道:“我倒是想给你缝衣裳备行装,可轮得到我吗?我倒是想隔三岔五给你去信,事无巨细什么都同你讲,可我是你的谁呀!我能这么任性吗?我还想,我还想叫你别走,可我凭什么啊?不,我都不能讲,我没资格讲这种话,我只有这点钱了,你拿着就安了我的心,拿着,拿去添置东西,应酬花销,就当我替你筹备,我替你张罗……”

  她脸臊得不行,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嘴绝望得不知所措。